第25章 (22)
主面前,怕也无用,反而是“无畏”、“有理”两条能灭他的火气,叫他肯从善如流。
翟量说:“有的。可敦在宫里,过得挺辛苦的。”
杜文眼眸里心疼之色转瞬即逝,依然冷淡淡说:“嗯,折子是请她批阅了一些。但朕看后来好些笔迹还是太后的,累是累些,也有人分担着的嘛。”
翟量勉强地笑着说:“太后自然是疼媳妇的。不过,臣说的辛苦,不是可敦协政的辛苦。贺兰氏在西北叛乱,大汗在雍州遥制,不过总算没花大力气。可是臣在平城关注贺兰部的时候,未必不是胆战心摇呢!”
杜文早就准备收拾贺兰部,对这事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说:“她没有指挥过军政,胆战心摇也难免,好歹最后事情办成了,也算是功业。但是——”
他心头的火又腾腾地窜上来:“外头有几句难听话,关于思静的,你可曾听说过?”
翟量脖子一昂,铮铮地说:“听说过,都是一派胡言!”
“哦?”
翟量几近于挑衅地抬头看着杜文,嗤笑道:“听大汗‘哦’的一声,难道大汗转信谣言了?”
说完,就挨了杜文一拳头。
第 134 章
饶是杜文只用了五分力, 被揍了一拳头的翟量还是感觉胸口发闷, 差点喘不过气来。
杜文气哼哼道:“朕最讨厌人阴阳怪气地说话!朕自然不会为传言怪罪思静, 但也不会为你这句开脱就笃信谁!你欠揍!”
翟量气息慢慢缓过来,觉得被他打到的地方钻心的痛。他攒眉咧嘴地自己揉了两下, 叹口气说:“大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到底是一代明君。”
马屁拍完,感觉这主子没那么火大了,才又说:“不过,除了传言之外,其实事实么也不过是推测一推测就可以察知的。臣今日求见,也想着为大汗排疑解惑、平复心绪。”
杜文眯着眼睛审视了翟量半天,退几步撩起袍子坐下说:“讲。”
翟量说:“传言是从驿路上送粮的军伍那里传过来的, 而送粮的军伍由大汗舅家负责,对不对?”
这是直指闾氏传谣了,话说得直, 也说得狠。
杜文点点头, 但道:“这不是证据。”
翟量点点头:“是的。臣的证据有二, 对应两条谣诼之不可轻信。第一条是巫蛊之祸。臣家中读儒学最多,女郎家耳濡目染也是如此, 当然不排除有女眷信佛的——但无论哪个都没有巫蛊之术, 说可敦突然笃信萨满傩术,臣觉得不大可信。”
接着道:“再者, 崇奉巫蛊总是为餍足私欲,但是可敦求什么呢?求大汗宠幸?已经有了。求大汗伤病?没有大汗, 她在平城宫四面强敌环伺,她还有活路?还有人说大概是求大汗此仗输掉——”
翟量自己笑起来:“大汗你觉得好笑不好笑?她求大汗早点搬师就是了,求输干什么呢?”
确实没有动机,而且翟思静素来“不语怪力乱神”,杜文点点头说:“这我信。但是——”
翟量抢着说:“另一条谣传就更不可征信了。说什么在宫里荒淫无度,简直是笑话!”
“朕给她的权太大了,确实宫中无可抑制她的人。”杜文斜眸看着翟量,“比如,听说大大方方请你去太华宫就有几次,这是明的,那么暗室之中又有什么,你倒如何拿出证据来证明一定没有?!”
他想着这一条,哪怕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忍不住心头如蛇信般的阴毒之感源源不断地窜出来,自己都扼制不住。
翟量看杜文捏着的拳头压着桌面还扼制不住地颤抖,心道:果然是哪里最自卑,哪里就越要用强权来自我弥补。
他倒也真有证据,放松地笑道:“当然没有。人品这类虚的,臣就不说了。但看可敦现在又怀有四个月的身孕,纵使再天性无耻的女人,此刻也有心无力吧?”
他话说完,突然眼前一暗,随即脖领子被冲过来的人揪住了,他自己半个人都被提溜了起来。
杜文的声音很高,狂喜宛如狂怒,之下是颤音:“你说什么?!”
翟量吃了一吓,静了静气才说:“御医证实了的,可敦有身孕了。”
算算日子,正是杜文离去前栽种的成果,他此刻早被狂喜冲掉了一切怀疑,傻乎乎地松开翟量的衣领,还顺便给他掸了掸衣服,正好碰在刚刚下拳头的地方。翟量咧嘴倒抽了一口凉气,又笑道:“请大汗明察。”
杜文笑道:“看来麝香不靠谱。”
“啊?”
“没啥。”杜文若无其事说,撩开门帘看了看外头,叹口气说,“这会儿归心似箭,但是贸然就走,损失会很大了。”
翟量自己揉揉伤痛的地方,估计已经是一片淤紫了。但最可怕的一关过掉了,他也放松下来,笑着说:“再打下去已经是鸡肋了:雍州又吞并不了,其他城池也很难下。南楚的杨寄别看是个寒门出身,打仗有一套本事,但是臣估计他也不想恋栈。”
“为什么?”
翟量说:“家父曾说过,翟家在先朝南渡的时候没有迁徙,就是因为瞧着南楚不靠谱。宗室藩王掌权太大,闹出‘四王之乱’;门阀世族揽权太过,也总是要决裂于皇室的。所以寒门竖子如杨寄,才有了机会。但是朝廷忌惮不忌惮杨寄呢?一定也是忌惮的,不过想着借大汗之刀,一刀对付皇室的两个潜在敌手;若是大汗输了,反而成全了杨寄阀阅一方了,于他们并没有好处。所以背后必然是各种掣肘,杨寄不过是死撑着不能撤离——这么看,有什么不好谈的呢?”
汉室的门道,还真只有汉人明白。杜文虚心讨教道:“有道理。那是不是我这里许杨寄一点好处,他就肯退兵了呢?”
翟量说:“臣想是这样。杨寄是个大老粗出身的汉子,眼皮子浅,但是讲义气,大汗好好跟他谈,他借坡下驴,肯定同意的。”
杜文拱手道:“衡权,那就靠你了!”
翟量:“……”
与南楚大将军的谈判,自然是暗室之谋,不过在平城的春末夏初,梅子结满枝头的时候,朝中传来了大汗搬师回京的消息——不算凯旋,但也没有失败,盟约签下来,杨寄实力大涨,杜文也不算吃亏,大家心里也平衡下来,安心等着皇帝的归来。
闾太后已经到了临盆的前夕,心胸焦躁不安。原本狐疑的性格现在越发草木皆兵,伺候她的人是苦不堪言。
这日她又发作了身边的几个宫人,责打之后就不肯再在身边使用,全数发落到掖庭别苑打杂粗使。生产所需的御医、乳保、稳婆都是精挑细选,恨不得祖宗八代都要查过去。然而心里始终为一件大事焦灼,这天在大发了一通雷霆之后,好容易平静下来,对若欣说:“我的肚腹好像有点紧……”
若欣虽然怀过一个,但生孩子的滋味还是没体验过,有些紧张地问:“可要叫稳婆来看看?”
闾太后疲惫地摇摇手:“不必,以前杜文出生前也有过。女人产子的那段日子是最脆弱的时候,就连母兽都想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对无意间闯进领地的侵犯者要龇一龇牙齿——人哪,也是一样的。”
她爱惜地抚着肚子,似乎在对若欣,又似乎在对那个还没到人间的孩子说:“甭管‘他’父亲是谁,总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小东西。做娘的,护卫孩子是天性呢。”
若欣眨着眼睛,鼻子有些发酸,但她跟着闾太后半辈子,格外晓得她此时的敏锐和猜忌已经达到了顶峰,她哪怕流露出稍微一点思念那个流掉的孩子的表情,只怕闾太后下一个下手清理的对象就是她了。
闾太后把发紧的肚子抚摸得松弛了,才自己吁了一口气说:“我家里阿干的回信到了没有?”
若欣赶紧收回情绪,点头说:“到了。尚书令这次是领军增援大汗的,增援的人马虽然没有大汗的人马多,但是等大汗回京之后,中军松懈之际,重新清理朝堂,还是做得到的。只是大汗事后一定会大为光火,那个时候,怕要撕破脸了。”
闾太后怔了一会儿,说:“我当然不想撕破脸,但是,我不先下手,自己就被动了。日后我再慢慢劝他——朝堂是他的,我不过是训政而已,只要他不违背祖宗家法,我也乐得逍遥。”
“是。”若欣驯顺地垂首,心里却想:这一遭下来,母子俩势必决裂。杜文是能忍的性子,而闾太后也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将来不出意外,总是太后走在前面,那时候杜文要算起账来,只怕没有人吃得消!但是,怎么办呢?寻常宫人,只有随着主子生或死,哪有自己主宰命运的可能?
只是,由此而生的颓丧,到底还是蔓草一般铺了整个心田。
闾太后再没有想到,她一手栽培的侍女也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产生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异心。
她爱怜地看着凸起的肚子上被孩子踹出的小小凸起,说:“要是个女孩子就放心多了,杜文也应该能容她;若是个男孩子——”
她自己大概也有些无力掌控天命的怅惘,半日才说:“该为他‘打仗’,我做娘的,也只有拼了命去为他打。”
她此刻只顾着缜密地吩咐:“翟思静那里,好像还是一派黄老的无为,若是她听话,还可以等她生下孩子再杀。但是马药婆和贺兰温宿,都是要紧要紧的人,掖庭牢房里要随时能把这两个弄死,不留后患。”
若欣提醒道:“可是马药婆被可敦吩咐转到廷尉了。”
闾太后“啊”了一声,最后皱着眉敲敲自己的额头:“怀了身子果然变笨了!廷尉那里多是杜文安排的人?我们的人安插不安插得进去?”
若欣摇摇头:“可敦虽然不做声,也是个厉害角色,眼睛到处盯着。这会子巴巴地安插官员进去,她就会有防备。”
闾太后想了想道:“那传贺兰温宿来。”
这也是她的一柄刀。她知道贺兰温宿最恨什么,也知道她最需要什么。所以见面就冷笑着对贺兰温宿道:“大汗马上要回来了。你和马药婆弄巫蛊的事是翟思静揭发出来的,大汗最恨这等东西,只怕你连个好死都没有!”
贺兰温宿脸色已然煞白。
杜文无情寡义,她还有不晓得的!贺兰家是他除之后快的障碍,她还有家族的庇佑么?!
闾太后看着她恐惧的样子,满意地蔼然道:“不过,我念你之前听话,给你一个机会……”
是日,贺兰温宿因在掖庭牢房谩骂可敦翟思静,被得知消息的太后喝令发廷尉责处。
由若欣出面,代太后向廷尉少卿解释道:“太后说,她近来身子骨不好,听不得宫掖里悲呼之声。可贺兰氏又实在可恨,该打该关押,你们请可敦皇后的示下,然后发到宫外的廷尉司处置吧。太后呢,眼不见,心不乱。”
贺兰温宿被捆缚廷尉司,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被呼喝叱骂如同奴婢,毫无皇帝嫔妃的尊严,然而她坐在马药婆身边的时候,镇定地说:“我们,在此一搏了。”
第 135 章
杜文风尘仆仆回到了平城, 却忍着相思没有进城, 而是绕城三匝, 方始在城外驻扎了下来。
大家不解他的意思,杜文在夜宿饮酒的时候, 对他的舅舅笑道:“好几个月没回家了,万一此刻有人等着瓮中捉鳖,我这不是自投罗网?”
他那位姓闾的舅舅连赔笑都笑不出来了,咽了好几口口水才说:“怎么会!现在宫城里都是大汗的自家人。”
杜文笑道:“欸,舅舅是亲的,阿娘是亲的,妻妾却是外人家嫁过来的,保不齐不一条心呢!”
“大汗这话说的……”他的舅舅虽不知他此话真假, 但到底松了口气,重新笑开来,招招手对亲女儿说, “艾古盖, 你也真是没眼色, 快过来给大汗倒酒!”
杜文斜乜着艾古盖。
小姑娘仍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在亲阿爷面前强颜欢笑, 但看着杜文的眼神里全是怨由。匆匆忙忙倒了一盏酒给杜文, 又退到一边。
杜文藉着酒意笑道:“真是!真不是一条心呢!明日进城,艾古盖跟我一辆辇车!”又转眸死死盯着舅舅:“舅舅明日也在一旁吧。”
他的重剑就在手边, 喝酒也不肯稍离咫尺,此刻又有意无意地玩着剑穗, 示威的意思连艾古盖都感觉到了。
第二天进城,属于闾氏的队伍发在城外修缮夏初灌溉的沟渠,而中军都提着精神,按着杜文的吩咐,立刻与平城八门的护卫、宫城八门的护卫,以及御道、桑干河埠头、十二里坊的护卫军全部换班。
而他自己,一手握着重剑,一手揽着艾古盖的脖子,眼睛又盯着辇车外的舅舅。
艾古盖被他毫无亲热之意的胳膊揽得透气都难。小姑娘娇气,终于忍不住抗声道:“妾都快喘不上气了!大汗需要这么防备么?”
杜文撇头看她泪汪汪的眼睛,喜欢捉弄人的性子又上来了,凑在小女郎的耳边喷着热气:“怎么是防备呢?明明是亲热嘛!”
艾古盖和贺兰温宿的性子不一样,扭一扭身子说:“要亲热,不该在这会儿!”
想着随侍千里到了南楚,风光是看饱了,惊吓也受了不少,杜文以“军中阴气太重则不祥”为由,把她的帐篷丢在中军营的边角里,饮食起居照顾全由艾古盖自己的侍女和他带去的宦官负责,经常一丢十天半个月不闻不问。每每只有拔营的时候,杜文才会见她一面。
杜文松开她,盯了一会儿笑道:“那就松开你吧。表妹,朕已经待你不薄了。乖一点,我才喜欢。啊?”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还把她头上的小金冠上的步摇理顺了,才撇开头,说:“你这一回去,她们一定妒忌死你了。你呢,大方一点,南楚带回的礼物,各宫都分一点。后宫里就应该是雍雍穆穆的景象才好。”
小姑娘扁着嘴,心里都明白,可还残存着一些骄傲,低着头捏着衣襟,再不理这个薄情的男人。
杜文看了她一眼,又顺势看了外头他舅舅一眼,脸色凝重起来,心里道:阿舅,阿娘,我是不想撕破脸的,但是,我也是不怕撕破脸的!
他这样的谨慎多疑,闾氏的军伍想把控中军,掌握平城之内的权力也没有本事了。
进了平城宫,亦是先一圈巡视过去,布防的守军和侍卫是翟思静安排的,没有几个汉人,但也没有几个闾氏。杜文甚为满意,心里百爪挠过一样想去太华宫,但还是绕到了惠慈宫,把守宫的侍卫一个一个看过去,觉得眼生的便当场换掉了。
折腾完,估计又要挨阿娘的掸子了,他笑嘻嘻的,对门口宫人道:“我来给阿娘请安了。”
若欣躬身在门口迎候他,抬眼皮子说:“大汗一路辛苦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杜文冷了脸说:“什么意思啊?我刚回来,你就替阿娘挡我的驾?你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打量着我办不了你?!”铁塔似的大高个子,脸色一转成威严,就显得吓人了。
若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话几乎打颤儿:“大汗……奴婢怎么敢挡驾,实在是……太后不大舒服……”
“怎么的不舒服?!”
若欣咬着嘴唇,四下看了半天,才说:“太后的……旧疾……犯了。”
“旧疾?”杜文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隐隐听见宫室里头有压抑的呼痛声,他心里一激灵,深呼吸了几下,把一应侍卫和侍宦都摒在门外,只带自己最信赖的几个贴身宦官进了门,脚一踢把门扇踢上了,然后压低声音问:“生……生了?……”
“嗯!”若欣带着眼泪点点头,心里想:却看这样一个皇帝给太后请安的阵仗,想来预设的闾氏逼宫,削减皇帝权位的事必然是没有成功。
不过也不知杜文和他舅舅撕破脸了没有,她也不敢多说多问,见杜文怔怔地站在门口听着里头的动静,她也度时如年,浑身都汗湿了,又似冰凉一片,又似无数麻痒的小针在密密地刺着手脚。
杜文就在中庭里立着,好像很虔诚,又好像很孝顺,半天的时间了,也一直没有动弹。
若欣咬了咬牙齿,说:“虽然不是第一个孩子,但临盆时间或长或短没有定数的。大汗千里迢迢赶回来,一定累坏了,还是先休息罢。一有消息,奴婢这里就过来告诉大汗。”
杜文上下斜乜了她几眼,觉得这姑娘比他出征前看起来憔悴得多了。他不仅疑心病重,而且确实很敏锐,顿时就把这憔悴的神色和那些不可言说的暗室之谋联系到了一起,怎么都不能放心,勉强笑了笑说:“好吧。太后这是大事,朕多派些医术高明的御医过来伺候。”
若欣道:“御医已经有在里面伺候的,人数也够了。再说——”
欲言又止,杜文当然明白,仍是笑得毫无暖意:“没关系,怕人多嘴杂,日后都杀了灭口便是。”
接着他转身出门,若欣就清楚听见他在外头吩咐叫传御医,听得浑身凉浸浸的,觉得太后筹谋再多,也未必及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
杜文把中军和太后这里都安排好了,又坐在宫苑的抄手游廊里默默梳理了半天,才放下心来。熏风徐徐吹过脸庞,带来馥郁清辛的丁香花气息。适意中带着难耐的不安,杜文极想去他和她的那座宫殿,但是无端的愧疚,觉得自己曾经对她的猜忌简直是耻辱,真是无颜见她温和而又坚定的微笑了。
他不动,他身边的人也不敢动,从早上到现在,都是提着心奔波,一个个肚子里都在唱空城计,终于有个大胆的宦官轻声问道:“大汗该进午膳了吧?御体还需保重啊。”
这一声打岔终于给了他一个台阶。杜文没好气地一翻眼睛:“吃饭朕不知道么?怎么这么啰嗦?”
他身边的人,察言观色也是早锻炼出来的,顿时弛然笑道:“是,奴嘴碎了。不过再多请大汗一句示下:午膳还是开在太华殿么?”
杜文的笑容终于没有忍住,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牙齿也露了出来:“当然了!笨蛋,不开太华殿,开在路边上?!”伸手给那脑袋一个毛栗子,起身大步流星往太华殿而去。
绕过主殿,一到后院就听见小孩童“咯咯”欢笑的声音。
杜文的步子略略迟滞,竟不知这幸福怎么当门就扑面而来了。
等转过门洞,看见碧绿的草地上,一个小娃娃穿着鲜艳的红衣,缓慢而欢乐地爬行着,地上不时飞起草虫,小娃娃好奇的大眼睛就跟着看上去,终于看到她高塔似的父亲,她眨眨眼,大概有些会认生了,嘴角下撇,眼看就要哭了。
乳保顾不得请安,先赶紧把阿月抱起来,然后才跪下笑道:“公主给大汗请安。”
红裙子的膝盖上两块泥印。可杜文瞧着高兴坏了,抢孩子似的把阿月抱到怀里,亲亲她充满奶香的小脸蛋,细腻温润,简直不舍得放手:“对!我的孩子就该这么带,别弄得娇滴滴的。我的好阿月……”
他觉得自己温柔得不得了。可是在刚刚会爬的小孩子眼睛里,这陌生男人简直是个大怪物!上来就抢人,而且脸上那么多胡茬,扎得人又痛又痒,还啃个没完,这是要吃小孩么?!
她终于放声嚎啕,瞥眼看着她的乳母,拍着两只小肉手示意乳母快来救她。
乳母哪敢虎口夺娃?心疼也只有干看着。
杜文捧着女儿,奇怪地问:“她是饿了么?怎么一直在哭?你们怎么连奶也不给她喝饱么?怎么带孩子的?!”
“还怪别人!你吓着孩子了!”
杜文寻着这嗔怪而温柔的声音看过去,门边栏杆旁,斜倚着穿烟粉色长裾的翟思静。居家的打扮,松挽的双髻,耳垂上珍珠明珰光泽温润。她那眉眼一如既往,温和中有些俏皮,端庄中又有些阿姊般的震慑感,他的心陡然松弛了下来,抱着挣扎的小阿月到翟思静身边。
翟思静伸手说:“阿月我抱。”
杜文看她的肚子,手一让:“不行,这娃这么淘气,别踢到她的弟弟。”
阿月见这“怪物”没有把自己还给阿娘的意思,唯有自救了,双脚乱踢,双手“辟辟啪啪”打在父亲的胸口肩上,最后头一埋,用刚长出来的六颗小牙,“啊呜”一口咬在杜文的脸上。
“了不得!”翟思静又要笑,又着急,赶紧把阿月拉开。乳母也几步过来,伸手赔笑道:“大汗,还是奴来抱公主吧。”
杜文把生气的女儿转手给了乳母,用袖子擦着脸上的口水,笑着说:“娘欸,真是只小狼崽子!这么小就会咬人了!”
然后自豪地来了一句:“不愧是我的种。”
翟思静嗔怪地剜了他一眼,而男人早就顺势把她搂在怀里,往屋子里带。
里面,寒琼正在焚着杜文最喜欢的沉香,梅蕊正在理顺粉红色柔波似的垂幔。
杜文挥挥手道:“别忙了,都出去吧。”
“不是说来用午膳的?”
杜文说:“秀色可餐,正餐一会儿再吃。”
两个侍女还有不懂这两个人的?相视一笑,垂首退了出去,还顺便把门带上了,随他们俩怎么折腾吧。
门一关,屋子里暗了许多。杜文趁着暗色,往软榻上一坐,拉着翟思静坐他腿上,然后抱住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吁了出来。
“我好饿……”他埋首在妻子的胸前,撒娇一般说。
翟思静说:“咦,我刚刚准备传膳的,是谁说不吃?”
杜文腻在她怀里,完全不肯撒手,厚脸皮说:“不是那个‘饿’。”
“那哪个‘饿’啊?”翟思静故意问。
杜文想着自己居然还怀疑她,不由偷偷地、小心地抬睑望了她一眼,她垂眸也在看他,笑容浅淡得几乎没有,但满脸都是叫人放心松弛的柔和与慈悲,像画中最美的神女。
他又低头在她怀里深吸一口气,顾左右而言他:“梅蕊和寒琼真是长进了啊,知道我喜欢什么。”
笑嘻嘻用牙齿扯开她长裾上的一根衣带,叼着她的衣襟说:“你也长进。知道我最喜欢你穿粉红色……”
“别闹。”翟思静说,“肚子里这个之前有点胎漏的症状,虽然不严重,御医说大概是前头发现得晚,没好好保养。所以不管几个月,都不能……不能的。”
杜文有点小小的失望,嘟着嘴说:“我都当了几个月的活鳏了!”
翟思静斜他一眼,笑道:“谁知道!闾昭仪可长大了呢!”
“不许怀疑我!”杜文生气了,手痒拧了她臀部一把,没敢太用力,只感觉到隔着衣服还水滑细腻,手感实在是好极了!
翟思静推开他的手,好像也生气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杜文顿时自惭形秽,想到他居然也曾敢怀疑她,这简直更是亵渎她了。他急忙把翟思静抱牢了不撒手,撒赖说:“我信你的啊!一直都信——有的话说给别人听的,不然人家不是抓牢了我的软肋?”
又抓着她的柔荑放在自己的脸上:“不过你要是生气,你就打我两下出出气好了。”
翟思静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女儿的小牙印还浅浅的留在胡茬儿间,摸上去有种奇特的有趣。他虔诚地望着她,像乖顺的小犬期待着主人的抚摸一样,分毫不动地等着她手指的光临。
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颊,凝望了他期待的眸子一会儿,闭上眼睛凑到他的唇边。
简直能听见他胸臆里欢呼般的叹息,那迫不及待的嘴唇,几乎颤抖着凑近,互相轻啄了两下,两颗心隔着胸膛,可是贴得那么近,“怦怦”声此起彼伏宛若在耳。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宽兮绰兮,善戏谑兮。
不知过了多久。
微微喘息着分开唇瓣。
翟思静星眸半饧,轻声问他:“还‘饿’么?”
杜文笑道:“也算解了饿了吧。”手犹自不能停息,恨不得把她的每一寸都感受过去。
过了一会儿体贴地问:“你呢?怀着孩子呢,容易饿吧?”
坏坏地自我鼓吹:“不过,想必见了我也是觉得秀色可餐,不觉得饿了。对吧?”
翟思静笑道:“是不饿了,看见你这坏人就饱了。”
第 136 章
粉红色的幔帐如同一片花海, 随着微风轻轻飘摇, 丝绸的柔光, 沉香的暖香,以及隐隐微微的呼吸声, 使这座宫室宛然春光无限。
杜文慵懒地欠伸了一下,在粉红色绸子的褥垫上翻滚了好几圈,凑在翟思静身边笑嘻嘻说:“虽然不能实打实地解‘饿’,不过我也不贪心了。”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芬芳气息,只觉得她无处不好,不由又说:“阿姊,我们就这样子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翟思静微微笑了笑,侧倚在他身边, 手指轻轻抚他的胸膛:“可是伴君如伴虎,我可没有你这么松弛得下来。万一过几天,有人再下个眼药, 你就又信了。我又有多少脑袋够你砍的?”虽然是嗔怪, 还斜瞟了他一眼, 但一点不让人觉得这属于责难。
杜文赶紧把她抱在怀里:“我知道我的毛病,我改。其实一见到你, 我就笃信你了。一看你的眼睛, 我就知道你不会欺骗我的。”
翟思静看着他讨好的样子,说:“我当然希望这样。但是, 我也不怪你。”
“信一个人哪,确实好难。”她亲了亲他的脖子, “我也曾经绝望过。可是上苍给了我一个契机,让我学会去相信一个人,去和他一起成长,变得更强——这里的强。”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心脏正在激越而有力地搏动着。
杜文有些不解,但又朦胧觉得自己听懂了。
他好一会儿点点头说:“我知道,做一个君王,就像要拨开无数的迷雾,找到对的路。”
“何止是君王!”翟思静慨叹道,“人谁不是呢?除非是一世重来。其实就是重来,面前的迷雾也不曾减少,自己的路还得自己摸索着走下去。只不过,一般人不过是祸害自己。你呢,一个决策或能拯万民于水火,立万世之功业;但也可能一步落入深渊,万劫不复,还留下千古骂名。”
“为君不易,”她说,“为圣君尤为不易。”
“但为了我的贤后,”杜文笑道,“我愿意试试看做个圣君。”把翟思静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又在她的指尖亲了亲。
翟思静笑道:“那倒是。自古黑锅都是女人背。你要成了昏君,想必后世指着我骂:‘看,都是这个妖后惑主!’”
她端方的样子一旦破开一笑就美得人目眩神迷,杜文看着她的笑颜,忍不住又抱在怀里肆意亲吻了一番。身体已经热乎乎的,但犹自熬着不肯碰她,想着其他事打岔让自己冷却下来。
他想着近来最颓丧的一件,不过说出来倒是有些个英雄相惜的意思:“这次在雍州败北,败得挺有感触的。”
翟思静听他谈军政,现在也不避忌,问道:“是不是觉得南楚的杨寄确实打仗是一把好手,不能轻敌?”
“杨寄吧是厉害。但是大部分仗也没占我太大便宜,我也还不至于佩服他。”杜文说,“你知道我在雍州是怎么输的?”
翟思静摇摇头:“只听说是驻扎的主力被杨寄火攻?”
“火攻本来并不是奇计,我也不蠢,不会故意往圈套里钻。当时上当么,是因为南楚尚书令庾含章被押解在雍州,而他养的鸽子是追随着他而去的——施行火攻的就是他的鸽子。”杜文细细把战阵讲了,最后慨叹道:“庾含章知道我不容易信别人,这是舍了自己的一条命,骗我放心驻扎了重兵在雍州,而后杨寄火攻才能一举制胜。”
他到现在还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你说,人谁不惜命?除非是最亲密的家人,或许有可能殒身一救。我那时候在柔然回身救你,都不敢叫阿娘知道——她一定觉得我疯了,怎么能为了救一个女人甘冒风险。可是庾含章呵,自己的命不要,却是为了成就那个寒门竖子。”
“也不是为了成就杨寄。”翟思静联系着上一世的一点点印象,“我倒觉得,这才是儒家人读书的精髓所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自己一条命和国家大义比起来,一条命又算什么?”
杜文听着,皱着眉、撇着嘴,好像很难理解,最后也是摇摇头:“我想不通。南楚皇室如此无耻,庾含章那么聪明的人,为他们卖命,难道自己不觉得不值得?”
翟思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他哪里是为皇室卖命?”
她犹豫了一下,瞥眼看见杜文像个好奇孩子的模样,终于说:“我家世居陇西,原来是汉人的地界,南迁之后,才归顺大燕,而此前,侥幸没有被五胡戕害,但心里未尝没有惧意。愿意归顺,也是因为看先帝喜好汉制,乌翰尤其表现得殷切,才想着立锥之地难寻,好容易有了机会……”
她好好地停顿了一会儿,好让杜文消化她的意思,接着才说:“其实谈什么华夷!华夷本一家,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玁狁,即今湘黔、荆楚、晋地,现在,哪个算是华,哪个算是夷?说来,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难道他们就不是圣人了?说白了,不过是民生要紧。之于庾含章而言,南楚再乱下去,外敌进犯,民不聊生,他又不能阻止主子不卖国。而之于你而言……”
她轻轻把手放在杜文的胸口:“鲜卑与氐、羯不同,和汉人并没有深仇大恨。大燕江山在你治下,眼见得如烈火烹油、鲜花堆锦。北燕的疆土已经扩展到黄淮之交,那里原本是汉人耕种生息的地方,天下之主,当心怀天下,鲜卑与汉,都是黄帝后裔,不要太过畛域分明。把这块土地治理好,虚心接纳,将来自然是万民来投,南楚若是无道,获得它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而现在,他们觉得你是强盗,谁肯放你进来?”
杜文若有所思,忖了好久后突然冁颜一笑:“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原来是饿了。”
翟思静顿时一僵,警觉地望了他一眼。
杜文笑道:“是真的饿了!咱们午膳还没用呢!”
他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又不显得粗鲁,反而有种大开大合的洒脱豪迈、落拓不羁。吃完,抹抹嘴,要水洗澡。洗干净了,又跟个赖皮小孩似的,张开手说:“我要睡觉,我要抱着你睡。”
“不是才躺了一觉?”
“那时候哪睡得着!”杜文像他闺女一样,还把两手拍一拍,“来,抱抱睡。”
翟思静啐他一口,但也贪恋他的温暖怀抱,乖乖睡在他的怀抱里。他大概一路奔波真的累了,很快睡得实沉,还发出微微的鼾声,澡浴过的身体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翟思静却睡不着,想着正在惠慈宫偷偷生产的太后,想着跟她“求一个机会”的贺兰温宿,想着闾太后那里布下的一个又一个局。杜文回来了,不错;今天的话说得很坦诚很漂亮,也不错,但是他猜忌的性格真的在她面前就全然变过了?
想着也心累。
但责人不若修己。
翟思静慢慢闭上眼睛,等待着事情一步步的后续——她准备好了应对,但看杜文还肯不肯信了。
黑甜一觉到了夜幕初垂的时候。
杜文睁开眼,翟思静已经悄悄起了身,坐在一边面色沉重地对他说:“刚刚惠慈宫传来的消息:太后,生了。”
杜文美好的心情顿时掉落在万丈悬崖下面了。嘴角抽搐了两下,终于问:“我阿娘她平安么?”
“平安。不过好像累坏了。”
“那……”杜文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又问,“生了什么?”
“孩子。”
“废话么!”他咬牙切齿伸手像是要拧她,但最后还是胳膊拐弯在她鼻子上轻轻捏了一把,“男孩?女孩?”
翟思静的玩笑意收了,沉沉道:“是个男孩。”
杜文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了,翻身起来,眉头虬结,目光锐利,撇着嘴不再言语了。
这是母子之间的事,因而接下来的抉择只能是他来做,翟思静也不能插口,只能默默地守着他。感觉夜晚带来了一些寒意,她给他披上一件柔软的氅衣。
“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弄死孩子而不伤我阿娘的心?”他终于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开口问。
“只怕……没这样的法子……”她也只能这样回答。
“那若留那孩子一条命,我怎么做才能驱逐朝中所有闾氏,免得他们将来‘琵琶别抱’?”
那倒是有办法,可同样会伤透他母亲的心。翟思静还是无法回答。
杜文拳头在榻上一捶,怒冲冲说:“不管了,这该是她的选择了。”“霍”地起身,好像现在就要去跟母亲谈这件事。
“好歹,也等太后身子恢复些!”翟思静劝道。
杜文嘴角一直在哆嗦,最后突然说:“她这就是背叛我阿爷!背叛我!”
翟思静无语地看着他——他还是一样的杜文,忍耐不了背叛,一意孤行——只是背叛他的对象换了人而已。
第二天早晨,杜文依旧去上朝了,这关口,他格外不敢松懈分毫。
翟思静吩咐厨下炖了软烂的肉汤和米粥,亲自尝过后说:“给太后宫里送去。她估计是不会吃的。但是,我的心意总要送到。”
而后,她又对梅蕊说:“闾太后是很健康强硬的人,此刻对她而言,是她和新生孩子生死攸关的瞬间,绝不敢疏忽怠慢。虽然才是产后第二天,也必然是不顾虚弱,要把一切都布置起来了。我这里,做儿媳妇的孝顺不能没有,不应该先跟她挑衅;但是,如果不早做准备,她要转移大汗的视线,势必是先拿我开刀。”
梅蕊早就知道事情起末,此刻也很凝重:“奴婢晓得。只是那马药婆和贺兰氏,真的会倒戈?”
“一旦太后的承诺在她们心里已经没有意义,不倒戈,就是自寻死路。”翟思静说,“太后总以为她的欺骗和强权能够把人吃得死死的。其实,人都会为自己算计,贺兰温宿和马药婆是生是死,对于她们俩而言就在此一搏了。”
“去吧。”她最后吩咐梅蕊,“廷尉那里都懂的。也不必刻意做得鬼鬼祟祟,只是给她们俩提个醒,让她们早点想清楚吧。”
却说杜文在单独召见六位八部大人的时候,弹着几份折子的封面嗤之以鼻:“胡扯了!胡扯了!朕原以为这不过是谣言,明明白白的无稽之谈,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的,你们居然还当真?还写奏折叫朕处置?!”
他一直“呵呵”地冷笑着:“可敦是怎么样的人,朕不知道?!这样的一派胡言被朕追查出来,要狠狠杀他一批人呢!你们也不用为这条纠缠不休了,根本没这个事儿!”
他的一位舅舅抗声道:“可敦在大汗不在平城宫的时候,宫里是大权独享,宫外也常染指。若说只是没有宫门进出侍卫的名册记录,那么还有其他嫔妃的实证,怎么说?!大汗也不能轻率啊!”
杜文冷笑道:“阿舅,可敦肚子里怀着孩子,是朕的,临走前怀上的。到底是多淫.荡的女人,怀孕了还忍不住要弄面首进宫?”
原来怀孕了!大家瞠目良久,而后觉得这一条简直无话可说了。
但为了自家妹子,硬着头皮还要继续纠缠一下:“大汗,巫蛊的事也没有小事。女人心,海底针,汉女奸狡,尤其不可轻信。贺兰氏弄巫蛊被可敦打在牢里,想必也是要明正典刑的;可敦知法犯法,难道不应该查清、责处,以正国法?”
杜文说:“贺兰氏和那个傩婆马氏,有没有死?”
“没有,都没有。在廷尉关押着,等着大汗拷问。”
杜文暗笑:思静,你这证据留的,真是够费心的!
嘴里道:“好。备着刑具,朕要亲审!”
贺兰温宿已经很久没能好好睡一觉了,杜文再见她的时候都觉得诧异——原本她不算个美人,但保养得宜,面目温和,再加上打扮精致,瞧起来还能看。现在脸瘦到萎黄的皮肤包着宽阔的颌骨,眍?的双眼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
杜文对她这副样子,连残存的一丝怜悯都没有了,冷冷问:“女奴马氏,你认识吧?”
贺兰温宿到了这个份儿上,反而镇定,抬眸说:“认识。”
杜文已然把皮鞭捏在手心里,上前用鞭杆挑着温宿的下巴,咬着牙笑:“说说看,那是什么样一个人?”
“唱傩的女巫,水平稀松。”贺兰温宿抬着下巴,目光也没有闪躲。
“哦?你连她水平稀松都知道。”杜文讽道,“怎么试出来的呀?”
贺兰温宿说:“妾曾想着讨大汗欢心,请她调了合欢酒。不过……大汗完全没有心动。”
杜文抬手尺许,一鞭杆抽在温宿的脸上,脸上顿时浮起一道紫痕。
贺兰温宿倒抽一口气。但是或许是挨打挨多了,习惯了,竟也忍住了,反而笑了一声。
“大汗,”她竭力温柔,喑哑的嗓子发出柔软的声音,“您答应过妾的,就算拿妾作筏子,也不打脸。”
“我什么时候……”杜文说了半句,感觉自己要往圈套里钻,气恼地停住了。
“继续说!”他抬了抬鞭杆作为威胁,逼凌一般站在她身侧。
贺兰温宿的鼻端却浮动着他身上澡浴熏香后的幽幽香气,抬脸时也恰能看见他玉山一样伫立的身形,线条完美的下颌骨,衣领间露出的一截强健有力的脖颈。
她心里涌上无尽的酸楚。
就是太爱他了吧?少女的迷梦全数付之于他,想尽办法嫁给他,讨好他,尊严也不要了,家族也不要了。
最后呢?落得一场空。
如今已经是必死之局。
闾太后老早就在利用她,杜文对她也从来没有过感情。巫蛊的案子出来,哪怕其实并没有什么,也是难逃一死的,甚至会牵连甚众。而那些得利的人,还会活得好好的——太后的闾氏家族,翟思静的翟氏家族,还有独孤部和皇族,瓜分了他们家的草场,奴役着他们家的人,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根了吧?
贺兰温宿吸溜了一下鼻子,柔弱地垂下眼帘,带着哽咽的声音说:“既然大汗没有对妾心动,妾后来也就死心了。哪晓得可敦知道了马药婆其人,便想一箭双雕。”
提到“可敦”二字,杜文就是本能地眼匝一阵收缩。贺兰温宿在抬眼瞥他的一瞬间就看到了,她的心脏猛跳起来:此言一说,不成功,便成仁!
“怎么叫‘一箭双雕’?”杜文忍着怒意,问道。
贺兰温宿说:“可敦恨妾入骨,以马药婆扳倒妾和贺兰家族,当然是头一件好事。”
杜文冷冷地嗤笑两声,又问:“第二件呢?”
贺兰温宿目光也陡然锋利起来:“马药婆水平虽然将将,可是架不住可敦信她。听说特意把马药婆要到太华殿里,问计无数。马药婆和妾关在一间牢笼里,什么都说了。”
“你的话,朕不信。”杜文冷笑道,“不过为免着你临死怨着朕不给你说话的机会,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可惜啊可惜,你还是想和朕弄鬼!”
贺兰温宿笑道:“弄鬼?大汗这么笃信她?”
杜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嗯!”
即便在这个时候,贺兰温宿还是被毒蛇般的妒意激得心脏猛缩。她笑道:“既然如此,大汗问妾也没有意义了。还是求证于太后吧。‘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嘛。”
杜文死死地瞪着她,而她表情坦然无畏。
杜文心道:不错,倒不为怀疑翟思静,而是太后那里,确实可以借这个对质的由头,自己也找机会探探母亲对新生婴儿的意思。
于是他说:“好的。就让你再多活几日。”
贺兰温宿回到牢房里,马药婆睡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她把那老妇推醒,嗤笑道:“死到临头了,你怎么还睡得着?”
马药婆一激灵醒了,擦擦嘴角的口水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贺兰温宿说:“大汗要传我们到太后那里对质。你想想,你一直是照着太后的意思构陷翟思静的,可大汗根本不相信,现在要找你和太后与可敦对质起来,你怕不怕?”
马药婆已经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起来:“怎么不怕!不都是你们说……”
贺兰温宿笑道:“可是怕也无用啊!现在推车撞壁的时候到了,你想活命,只有听我的。不然呵,太后会把责任推在你头上,大汗又会把罪状全数加给你,你不光是要死,而且大概会死得很惨吧?”
“我怎么这么命苦……”马婆子几乎要嚎啕起来。
贺兰温宿捂着她的嘴:“命苦?谁人不命苦?!听我的,你或许还有一条活路。不然,你知道的,不论是诬告可敦,还是作法害大汗,你都是死路一条呢!”
闾太后生产五日之后,身体略略恢复,心却灰着。
她的兄弟把朝中的情况告诉了她,她的好儿子果然被培养得极好,一路回京,既没有打败仗的颓丧,也没有傲慢和马虎,甚至都没有归心似箭地直接往后宫女人那里赶,而是像狡诈而多疑的狼王一样,把自己的领地细细嗅了一遍,看了一遭,甚至还藉机把惠慈宫外延给清理了一遍。
她看着身边小小襁褓里的婴儿,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她不由露出了一点慈母的微笑,爱抚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蛋,心里怅惘地想:他这么可爱,她的大儿子会不会对他有那么一丝丝血缘上的怜惜之情?
皇帝那边已经传话来说,关于巫蛊的事情,贺兰温宿、马药婆要与太后对质。
闾太后心里焦灼而无力:构陷这种事,最不耐对质,而且,看起来这两个人是要翻脸了。
“也是愚蠢!”她说,“难道扳倒了我,她们就能活命?!难道大汗会为这事弑母?!”
若欣在旁边,愁眉不展,想了又想才说:“那么,太后见大汗么?”
“见。”闾太后说,“难道还能一辈子不见?就是嬴政要放逐赵太后出咸阳,也好歹要见最后一面呢。”
“应该……应该不至于如此吧?”若欣战战说。
闾太后慢慢抚摸着手边的小儿子。婴孩哪里知道危险与忧愁,咂吧着小嘴,睁开眼眯了眯,撇过头又睡了。
“请大汗过来。”闾太后说,“我有话对他讲。”
可惜,她的儿子没有过来,说“国务繁忙”,说“阿娘身子虚弱,多多休息”,派宦官送来上好的老山参和燕窝,又把御膳里几味母亲爱吃的送来。当然,闾太后没有敢吃,泪水却倾泻而下。
她咬着牙关:“这种‘病’,说儿子不肯服侍,没法服侍,好的,我理解。那么,娶了媳妇总是要孝顺舅姑的,叫可敦来伺候,放心,我不为难她。”
“不许去。”杜文直接和翟思静说。
翟思静望着他。
杜文吸了一口气,解释道:“不是我不想孝顺她。但是现在,我不能信她,不能放心。她的侍卫和宦官虽然都叫我换过一轮了,但是十余个宫女要绑住你对付,也不是难事。你不要犯傻,此刻不是显摆你孝顺的时候,随便找个由头,比如肚子不舒服,头疼什么的,你是孕妇,任谁都能谅解。”
翟思静叹口气说:“不管怎么样,她是你的母亲。”
她怅然地望着远处新开的一丛丁香花,过了许久又说:“其实,我也不后悔曾经救她,陪着你去救她的那段时光现在想起来也是心甘情愿的。毕竟,她活着,杜文,你的心里是有了希望和温情的。”
上一世他的暴虐和无情,亦是自父母双亡始。
一下子被剥走了所有的爱和希望,他只能如同被磨出茧子一样,使自己的心变硬、变得更硬……独自偷偷舔伤,而在万众面前,冷厉而理智,用他毫无温柔的方式打下天下,成全心里的缺憾。
或许,也就像冥冥中注定的,拥有了一些,势必失去一些。
“你要真不放心,你陪我去吧。”她说,“避而不见,不是法子。太后一定想好了说什么,只是想对你说,却不得不攀扯着我。”
确实,杜文是在逃避。因为这一面一见,决裂几乎是必然的。他无法容纳那个小婴儿,特别知道还是个男孩儿。
他的嘴角颤抖了几下,终于点了头。
杜文挽着翟思静的手,顺着初夏满是丁香花香的宫中甬道慢慢朝惠慈宫而去。
天空异常的蔚蓝,卷云一丝一丝的,弥漫着花香的空气沁人心脾。然而走在甬道上的人忧心忡忡。杜文时不时瞥着妻子微凸的腹部,看着她垂首时端庄而娇羞的笑容,他不由又用了些力,扣着她的五指,触到她柔软的掌心,心里才觉得安定多了。
“信一个人,怎么这么难!”杜文没头没尾地发出一声慨叹。
翟思静默默看他一眼,心里却懂。
太后宫里,弥漫着阴郁的气息,非关宫苑里青岑岑隐天蔽日的树木,非关大殿旁黑红相间的雕漆高屏,也非关层层朱紫色幔帐后头未知的一幕幕。
精致而华美,但是压抑而沉重。
杜文一眼就看见虚弱斜倚在坐榻上的母亲,额上还戴着避风的红绢小帽,皮肤白得惊人,而那双美丽的眉眼,一点表情都没有,从杜文身上,睃到翟思静身上,最后笑着说:“好容易,你们来了。”
“阿娘才几天?还是好好休息才是。”杜文毫无温度地说了一句。大概声音过于洪亮,他突然听见婴儿被吵醒的啼哭声,目光才转向母亲手边——大红色的一卷襁褓,此刻踢腾起来。
“你不来看看他么?”闾太后说。
杜文心里难受得慌,摇头说:“不了。”
闾太后对翟思静招招手:“那你来看看?”
翟思静的手被杜文握紧了一下,而她缓缓地挣了挣,杜文也缓缓地松了开来。
她慢慢到太后身边,缓缓跪坐在一旁的氍毹毯上,看着襁褓里的孩子,由衷赞道:“很漂亮呢!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声音有力。”
“是吧?”闾太后慵慵穆穆地笑着,爱惜地抚弄孩子,好像寻常的母亲在和其他女子交流自家的孩子,“像不像杜文啊?”刻毒地抬眸看了大儿子一眼。
翟思静笑容丝毫未减,又凝注了婴儿一会儿:“子媳没有见过大汗小时候的样子。孩子可爱,真可爱。”她缓缓抬头,看着这位微微笑着却又目光锐利的闾太后:“一个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波澜不惊的长大。真的……”
她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是最后的哀告和提醒:“求未知的东西,往往伤人伤己。”趁现在,杜文的孝心还未磨灭,关系尚可修复——何必为执念,两两折磨到无可回头?
可惜,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未曾经历过痛苦和后悔,无法理解现世的追逐的虚幻。
闾太后重新回眸看着儿子杜文,笑道:“听听,思静倒是通透呢,你正该学一学。巫蛊之无用,不是亲历,哪里能够晓得?”
翟思静默默起身,退回了夫君的身边,然后说:“我问心无愧,不怕任何对质。”
杜文道:“贺兰氏已经在外面候着,还有马氏。刑具呢我是备好了,怕污了阿娘的地方,还是在外头用刑比较好。”
说话间,新生的小婴儿哭了起来。
杜文看了看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不易觉察地厌恶地皱了皱眉,说:“乳母把孩子抱出去喂奶吧。这里有要紧的事,不宜被儿啼打扰。”
他的母亲伸手虚按,厉声阻止道:“慢!”
咬着牙对儿子笑道:“别啊。他一吃奶就不哭了,就在这里吃奶吧。”
绝不允许她的小孩子离开她的视线半步!
乳母虽然无奈,但太后和皇帝的吩咐,无一敢违抗,只能当着几个人的面解怀露乳,抱着小婴儿喂奶。小婴儿倒也争气,喝上奶就没有再哭。
贺兰温宿新洗过了头发,挽得整齐;脸上也擦得干净,白底子的皮肤透出思虑和病痛带来的蜡黄,却一个死角都没有。马药婆则是被强着洗了澡,但鼻子耳后不容易注意的地方都是污垢。
太后知道她们俩这一遭一定活不了,所以也不避讳了,大方落落地斜倚着坐在上首,慵慵说:“你们出首,你们告发,你们认供画押。今日大汗不信,你们就说实话好了。”瞥瞥贺兰温宿的样子,故意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曾经的谋划还是算数的。
贺兰温宿说:“大汗不信,认不认供他都不信。”
马药婆害怕地低声说:“不是……不是……”
贺兰温宿接着说:“妾倒有一个法子,可以现场验证可敦曾经施行巫蛊之术诅咒大汗。”
她扭头对马药婆说:“咦,你不是说准备好了吗?”
又扭头对杜文说:“可否请宫人关一关门?马药婆还真有个请神的法子,灵验得很。”
闾太后笑着说:“还有这样的法子?若欣,关门去。”
马药婆浑身打摆子似的抖,接着被贺兰温宿掐了一把,她恐惧已极,然而这么长时间的痛苦折磨,其实是想通了的。所以深吸了几口气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叩首道:“法子也不难……”
她的手哆嗦着,慢慢拔下了一小绺头发。屋角有供产妇保暖的小熏笼,她捧着小熏笼,难看地笑着,说:“白山黑水之神要借重人的贴身之物。”膝行几步,到一处幔帐前。
熏笼的火炭低温燃着,灰黑色中隐着一点橙色的光。她的头发燎着了,发出焦臭味。
翟思静怀这个一直没吐过,此刻却阵阵作呕,杜文忙扶着她往门口去。
马药婆突然双目圆睁,大喝道:“都别动!”袖子里抖出未被搜出来的少许火绒和白磷落到炭火上,而又旋即被她双手一推,将将地落在层层的帷幔上。
四周的帷幔上瞬间一个个黑洞,又燃烧了起来。
屋子里连同温宿和马药婆只七个人,溅到火绒和白磷的帷幔几乎同时焦枯,令抱着孩子的乳母措手不及,不知是不是该放下孩子扑火,也不知该扑那边才是。
在雍州经历了一场火攻的杜文,本能地选择是抱起翟思静,撞开被锁住的门就退了出去。
他在门槛外返身看向殿内的时候,层层的帷幔、雕漆的屏风都是燃烧极快的。马药婆已然一团火人一样,疼得声嘶力竭地到处打滚,把火舌带在各处。
闾太后尖叫着:“把孩子给我!”
然而火光中隐隐看见贺兰温宿扑过去抱住了她,笑得尖锐:“别啊!我梦见我就是在火光里离开人世的!你陪陪我!”
在屋子里缠斗的闾太后高声喊:“杜文!!”
杜文向两边怒喝道:“进去救人啊!”
吓傻了的宦官和宫人,看着里头的一团团火影子,咬着牙在身上泼水,打算冲进去把太后救出来。
然而很快又听见太后喊:“救我的孩子!”
杜文焦急愤怒的神色却顿住了,眼睛不受控制地用力眨动着。
去关门的若欣也在门外,此刻跪倒在杜文身边,涕泗交下:“大汗!救救太后吧!她一片心为了您!大汗今日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太后费了多少苦心!甚至不惜打算……”
杜文回眸死死地盯着她。
若欣岂不有私心!此刻虽有些紧张害怕,咬了牙还是说:“太后当年的意思……大汗不想……知道?”
闾妃当年的谋算,她是唯一晓得的人了,今日与其陪死,还不如用心中所知,换一条性命。她泪流满面,但和她的女主人一样目光如炬,声音低得只有杜文和翟思静能够听见:“奴婢要是死了……太后的秘密,大汗的尊严……就没了……他们会说出去……奴婢一死,他们就会说出去。”
孩子剧烈的哭喊声响起来。
“‘他们’……是谁?”杜文死死瞪着若欣,想狠狠给她一掌,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胳膊倦得抬不起来,胸腔里冰冷的,恨得血脉都冻僵了一般。
若欣默然地流着泪,好像不需要伤心就可以哭。
他回眸再盯着那正殿:火光熊熊,马药婆翻滚着喊“救命”,很快没有了知觉。更里面的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仿佛一团团火焰交织缠绕。痛苦的哭声、求救声、婴儿的啼声……
他问:“还没准备好么?”
几个宦官虽然胆寒,但硬着头皮打算冲进去。
杜文道:“愚蠢!火势蔓延开来,整座平城宫都要遭殃!灭火啊!”
哪还怎么救人?
大家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在消化皇帝的意思,然后咋咋呼呼找盆、找桶,舀水救火去了。
杜文感觉到翟思静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回头看了她一眼:“阿娘教过我,要以大局为重。”
“也是一种残暴吧……”翟思静轻声说,慢慢松开了手,亦没有劝谏和拦阻。
直到晚上,惠慈宫还宛如一把冲天的火炬,只是哭声不再出自里面。
里面阒寂,只余坚实的木料最后的“辟啪”爆裂的动静。
北燕的皇帝跪在殿前,恸哭得像个孩子,孝顺之思,宛然可见。
他的妻子已经回去了——大着肚子,不能这么劳累和惊吓。
翟思静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四个月的小胎儿,已经会游鱼似的在她肚子里闹出动静来。她缓缓抚着肚子,想着那可悲的一幕。心里却不由念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三更天的时候,外头的虫鸣此起彼伏,而他终于回来了。
他的唇吻落在她的脸上,一天没剃的胡茬密密地扎人。
“还没睡?”杜文柔和地问。
“睡不着。”翟思静说。
“圣君我是做不成了。”杜文一下躺在她身边,声音沉郁,身上散发着烟火气,混合着一贯用的沉檀气味,不知怎么的,拒人千里。
翟思静说:“好像不可解,我又好像有些懂得。”
“阿姊,我没的选。”杜文摇摇头,“坐上这个位置,有时候没的选。”
他在纠结的情绪里气馁、自责,但在需要本能反应的时候,他还是那只恶狼。
翟思静看着月光勾勒出的他的侧影,鼻梁高挺,下巴的弧度很好看。
“佛教里说:‘舍身饲虎’。”她的手指在他侧影上悬空画了一道,“我大概就是了。”
杜文转身看着她:她的眼睛落在月光里,明澈、安详,不急、不恼,不悲、不喜。
他突然哭了出来:“阿姊,你教我!”
教他什么呢?翟思静一头茫然,一头好像又有些清晰。
他在自愧,因为他曾经那么努力地想做一个圣君,好匹配她。
所以她说:舍身饲虎。
她把他的手牵在她的肚子上,说:“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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