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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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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舅姑和儿女……”

    杜文道:“这话是朕吩咐你说的,将来朕自然认账。只要你不自己作死,保你无虞就是。你进去跟其他人吩咐吧,朕面见翟昭仪之前,不要让她知道,若是弄得她误会了什么,朕杀你不过碾死一只蚂蚁似的!”

    稳婆哪还有第二条路可走,此时唯有谨慎而已,只能唯唯诺诺地连连点头。

    杜文说:“那我再去看看小公主。”

    他在女儿面前,就像个慈父了。就着烛光看小女儿的脸蛋和手脚,觉得无处不完美,忍不住拿起那只小手亲一亲,拿起那只小脚亲一亲,乳儿的味道还带着一点腥气,可他一点不觉得,只觉得他的女儿满身的奶香,可爱得不行!

    亲完手脚犹自不足,又探头亲她的脸蛋,那脸蛋更是软嫩得水豆腐似的,触一触就抖一抖。

    而他在翟思静宫里呆了一天多了,胡茬已经硬硬的扎人了。小婴儿终于被骚扰得受不了了,小小的眉头一蹙,旋即张开嘴,舞手舞脚开始大哭。和刚才要奶吃的声音不一样,这会儿不像乳猫似的柔细,而是老虎一般又凶又亮。

    杜文唬了一跳,“哦哦哦”哄了几声见哭得更凶了,一双小脚丫把襁褓蹬开,接着又泚了一泡尿。

    杜文见惯了那许多大阵仗,却在这个时候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只能扭头喊人:“尿了!尿了!怎么办?怎么办?”

    乳保们一个一个赶过来,忙着给小公主换尿布、换襁褓、换衣裳,又哼着歌儿哄,最后又喂了几口奶,小东西才不哭了。

    杜文像打了一场大仗似的,背上都出汗了。出门后听了听翟思静那里没啥动静,大概已经累坏了睡着了,他才吁了一口气。

    天色也不早了,他也不打算再回自己的宫里,直接在翟思静的寝卧里洗了洗躺倒就睡了。虽然没有亲自生,但是等得也累坏了,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照常早朝。大臣们看见他一脸疲倦的喜色,说话都悠然了许多,估计宫中昨日是有大喜了。但是皇帝又只字不提,大家贺喜也无从贺去,又只能彼此以目,不敢多言。

    朝中并没有什么要务,杜文泛泛地听了几句,除了太常和内行曹两司重新拔擢人的事,使他眸光闪了闪之外,其余的都是慵慵的模样,最后竟然打了个哈欠说:“好的,既然没有大事,就退朝吧。”

    他顺着后宫的甬道走,习惯性地到了蒹葭宫门口,抬头呆望了一会儿门楣,才突然一拍脑袋掉头,又一路往西凉来的李迦梨那里去。

    行露宫里,落寞的李迦梨正在接待贺兰温宿。

    贺兰温宿看着李迦梨,劝解道:“妹妹相貌在后宫无人能比的,自然是是非多,不用计较这些,其他人我不敢说,至少我心里,最知道妹妹是个与人为善的好性儿,绝对不会做一副无为的模样,实则悄悄揽权的……”

    李迦梨听得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支颐垂眸,终于说:“知音最少了,难为阿姊懂我。我白担了‘狐媚子’的名号,她们却不知——”

    话还没出口,突然外头传报大汗来了。李迦梨的半句话不由咽了下去。

    而贺兰温宿瞬间深吸了一口气,才把扑面而来的妒意给硬压了下去。

    两个宫妃到外头迎候杜文,都是盈盈下拜,弱柳扶风一样。

    杜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挑眉笑了笑说:“温宿也在啊。这次新近选在太常寺的一个卿大夫,也姓贺兰,好像是你的堂兄?”

    贺兰温宿只好答道:“家族里男人的事,妾是不管的。”

    “哦!”杜文似笑不笑的,“好像这次跟着太后的车驾回来的,估计是个人才吧?”

    贺兰温宿心里“怦怦”直跳,可此刻只能装聋作哑,“啊?”了一声又是一副木头形容儿:“哦,兄弟们能耐怎么样,其实妾寻常也不大关心的呢……”

    杜文愈发觉得她的无趣。

    见今日两人站在一起,李迦梨还穿着一件清雅的浅碧色长裾,她贺兰温宿却仍然厚颜无耻地穿着杏花红色,领边袖口用金线绣了海棠纹,垂髾用娇艳的葱黄,飘带一根根垂下来。

    杜文越发觉得厌恶,冷冷说:“你既然这也不关心,那也不关心,也挺好的。朕到行露宫休息,你还有什么事吗?”

    贺兰温宿被他的冷漠气得胸口发闷,但驯顺地说:“没有什么事了。大汗辛苦了,就多休息吧。妾听说昨儿翟昭仪临盆,不知道生产是不是顺利……”

    “你别去瞧她!”杜文喝道,“母子平安。但是现在是产妇和婴儿最脆弱的时候,我吩咐了,后宫一律不去看望,等出了月子再说。”

    贺兰温宿知道他说一不二,赶紧应答后告退了,心里暗道:“母子平安”,既然是“子”,想必如皇帝所愿,生了个儿子。

    她看看行露宫的门楣,想着她的阿姊大贺兰氏与她促膝谈心时曾经告诉过她:男人家没有安心的,然而当正妻的女人,明面儿上要贤惠不妒,暗地里又怎么能叫那些狐媚子夺了宠?少不得多用些手段一个一个对付掉。只有自家在男人心里的地位牢牢的,家族的权位才是牢牢的,家族的权位牢牢的,也才能保着她们女人家的地位牢牢的——相辅相成,互因互果。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翟思静产子,那么按着计划,已经可以一步步把她送入绝地了。下一个大概就该是这个千娇百媚的西凉小美人——人家不仅长得美,而且是一国的公主。城下之盟再屈辱,她的身份地位到底还是男人们看重的。只怕要费些周折了。

    她赶到惠慈宫去伺候太后午膳,门口恰是她的堂兄。两个人也不敢说话,目光一碰,旋即闪开,然而心有灵犀。

    进到里面,太后正在喝茶,笑着说:“大喜呢!听稳婆那里说的,咱们大燕的太子啊,有了!”

    第 112 章

    贺兰温宿也是个会看脸色的人, 何尝听不出来闾太后话音里既有高兴, 也有些警觉!她素来是低调笨拙的模样, 因笑道:“是呢!恭贺太后当了祖母。”

    太后斜了她一眼,似笑不笑说:“太子有了, 大汗也不能只有一个儿女。你们多伺候,我也想着孙儿满堂,含饴弄孙的日子呢。”

    贺兰温宿温和敦厚地笑着说:“想来是快了。翟昭仪坐月子,大汗今日就宿在李昭仪那里。”

    闾太后想到自家的侄女——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还一脸稚气,不讨她儿子喜欢——心里不由烦恼起来,点点头说:“就是要广洒雨露才好。你呀,也是个贤惠女郎——他喜欢贤惠不生事的, 想来慢慢也会发现你的好处呢。”

    若不是知道闾太后是个尖锐多疑的性格,这话还真是动听呢!

    贺兰温宿勉强地笑了笑:“妾怎么敢奢望恩宠?大汗喜欢好看的女郎,妾要重新投胎才有机会吧?”是说笑自嘲, 但说完, 眼眶也红了——后宫里失势, 其实根子在朝堂里失势,若她是扶风王妃, 上头有阿姊和姊夫撑腰, 想来杜文好歹也会做做表面文章,绝不会使她像现在这样凄凉。

    太后笑笑不语, 瞥瞥贺兰温宿也是个老实模样,说话带点酸意也是女人家正常的反应——她倒并不是闾家侄女的威胁。何况近几日爱屋及乌, 觉得贺兰家的人只要肯老实,也没有多讨厌,倒是皇帝在朝堂开始一步步提拔汉人,汉人又是一支笔跟刀似的,巧舌如簧,把所谓的圣道奉为圭臬,那就讨厌得很了!

    闾太后说:“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慢慢来吧。”

    她手里盘弄着喝光了的茶杯,好半天才说:“我有件东西给你瞧瞧,你跟我到里头来。”

    贺兰温宿不知祸福,心里有些惴惴,但又不敢违抗太后的命令,只好跟着她进到了里面梢间,里头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闾太后却半天没有去拿什么东西的意思,默默地开了窗户的隔扇,外头的秋风吹了进来,她的面部迎着光,眉宇间有说不出道理的厉色。

    贺兰温宿站得腿脚都有些颤颤,不知闾太后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突然,她看见闾太后手腕上的大红色丝帕朝外挥了挥,假山的山洞里不一会儿钻出一个身影。

    贺兰温宿心里一慌——那是她的一名堂兄,这次被太后带回宫里来了。

    那高大的男儿穿着侍卫的服饰,猫着腰走得很小心的样子,瞥瞥四下无人,竟然一跃从窗户里翻了进来。

    闾太后低声笑道:“索卢,慢些,仔细闪了腰!”

    又伸手道:“东西。”

    这位名叫贺兰索卢的男儿,笑嘻嘻从腰里取了一块腰牌递过去。闾太后把腰牌丢在案桌上,才对两个人笑着说:“我这个人,疑心重,手续繁琐些,进来出去都得有规矩。”

    防的不仅是他,其实还有自己的亲儿子——在惠慈宫里安插了那么多人,她已经又打又杀又撵地弄走了一批有疑的人,但目前除了她一直用在身边的几个老人儿外,她还是一个都不信任。

    “立太子的事,我不宜插口。”她慢悠悠说,“若是一开篇我就出了这个头,再被驳回了,谁还敢再跟大汗提?”

    立太子还是为了杀翟思静——后宫最大的威胁,也是皇帝杜文近来在朝堂上任用汉人的最大的后盾。

    她只有做最后那一根利刃,在皇帝与朝臣们缠斗得精疲力尽、两败俱伤的时候站出来,那时候“祖宗家法”“朝廷规矩”“后世安妥”……都是最厉害的武器,再加上她身为皇帝亲娘的地位、情感,来一击制胜。

    处置掉翟思静,倒不是闾太后有多恨她,只是觉得她毕竟是块自家女孩儿的绊脚石,不得不除;也因为她不断地潜移默化,使得杜文表现出对汉文化的极大的兴趣——这根基若是改掉了,鲜卑人日后剥削享福的日子从哪儿来?他们北燕哪里还是鲜卑人马背上建出来的国?!

    她的目光瞥向那个叫贺兰索卢的英俊男儿,笑着说:“风险么,你们肯定是要担的,但是哪有躺着就能享的福呢?”

    又转向贺兰温宿:“你说是不是?”

    贺兰温宿咽了口吐沫。

    不错,她犹自记得她刚到杜文身边时,还是扶风王的他欺骗她的样子,那时候他几乎什么都没有,空手套白狼,想把她手中的军队哄过来为他所用。

    即使帮助闾太后,日后也只是在诸闾之后分一杯羹——但是,总强过现在这样孤凄而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吧?

    总要有风险才有收益。她也空手套一回狼,日后才能有希望。

    于是,贺兰温宿郑重地点了点头。

    身边的贺兰索卢,犹豫了一下,看了他的堂妹好几回,也才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话分两头。

    行露宫又是一幕好戏。

    却说杜文等贺兰温宿走了,便又是大大一个哈欠,左右看看说:“寻个清净的榻,朕要补觉。”

    李迦梨还有些小公主脾气,交握着双手站在他面前,有些性儿地说:“过来就只是寻张榻么?”

    杜文瞥眼过去,冷笑道:“能寻你这里的榻,已经很给你脸面了!”

    李迦梨气得要哭,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儿,居然发了点小脾气,手一指一旁的榻说:“这里不是榻?哪里不清净?”

    杜文抬眼看看她发火的样子,居然“噗嗤”一笑,上前看了看说:“换个新褥单——我不喜欢用人家睡过的。”

    李迦梨噘着嘴,叫两个宫女进来换褥单,杜文适意地坐在干净的榻上脱鞋,见李迦梨还噘着嘴生闷气,说:“你嫁给我前,想必家人是跟你说过情形的。迦梨,城下之盟的和亲,称之为‘师婚’,你这委屈怪不得我,只能怪你的家人,或者,只能怪你的命——生在帝王家,就是刀尖上舐血的命,就是一辈子孤独的命——你如此,我也如此。只是有的东西追求得到,有的东西追求不到。”

    李迦梨居然给他说得怔怔的,刚刚撅起的嘴也微微张开了,一脸茫然。

    杜文看着她——小小的牺牲品,和他宫里其他女人一样——有些怜惜她的命运,伸手揉揉她的脑袋:“你安安心心的,就能平平安安的。”

    昨儿个翟思静生孩子,他没在里头陪,胜似在里头陪,也折腾了一天一夜。这会儿一躺下,放松的心情就黑甜到了晚上。还是打更的梆子声把他惊醒了,一骨碌坐起身茫茫然问:“早上了还是下午了?”

    李迦梨一直没离开,起身看了他一眼,说:“睡蒙了吧?这都头更了。”

    “了不得!”他一掀被子起来,到脚踏上摸他的鞋。

    李迦梨不像贺兰温宿那样服侍得周到,呆站在一边看他自己寻鞋子,也没伸手帮忙的意思。

    杜文穿上鞋,她才说:“你午饭也没吃,晚饭也没吃,不饿吗?”

    杜文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揉揉肚子说:“饿,我这就找地方吃饭去。”

    李迦梨这才带些羞涩地说:“可我这里,早就备齐了呀。都热了两回了,怕天气渐渐寒凉了,吃了冷的不舒服……”

    杜文看了她一眼,起身说:“不了,我不喜欢吃回热的饭菜。”

    拍拍屁股,不顾小姑娘气得又眼泪水在眶子里打转,迳自走了。

    怎么能不走呢!都耽误了一个下午了——今天,他可是能够去看翟思静和小公主了呀!

    脚步匆匆到了蒹葭宫,急得连叫跪在那里请安的人“平身”都没空,飞奔一样到了翟思静坐月子的屋子里。

    屋子里已经烧得暖融融的,四面门窗都关着,翟思静倚着枕屏坐着,榻边放着他们的小公主,已经吃饱了奶在睡觉,很乖很乖。

    杜文连旁边有人都顾不得,上前先亲亲女儿的脸颊,然后“吧唧”一口亲在翟思静脸颊上,慌得一边寒琼梅蕊几个连躲都没地方躲,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看见自家女郎脸上飞上的红晕和嗔怪的颜色。

    “受苦了!受苦了!”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像慰劳刚刚大胜归来的将军一样,“昨儿听你哭得凄惨,我心里慌慌的,为我生了那么漂亮一个女儿,真是我的大功臣了!”

    “谁就让你进来了?”翟思静嗔道,“坐月子的地方,她们没人告诉你不吉利么?”

    “不吉利啥呀!”杜文嬉皮笑脸的,“大吉大利呢!这么好的妻子,这么好的女儿,都齐备了,其乐融融的,简直是大福祉之地了!”

    然后涎着脸说:“就差个儿子了。”

    “可是……”

    “而且我还饿了呀!”他自顾自到一旁揭开她的碗盖,“我知道产妇一天要吃六顿,肯定有热乎的。你又是个小鸟儿一般的胃口,那么多浓汤厚肉,一定吃不完的,我替你吃!”

    坐月子的都是好汤水,杜文从里头捞出肉,嫌味道淡就要了酱,大快朵颐,果然是饿了两顿的男人,把八个汤碗里的肉全都捞得干干净净,又唏哩呼噜喝了一大碗小米粥。

    翟思静白天也是断断续续在睡,身子恢复了一些,可也有些累。只是此刻看他吃饭的样子,劳累、疼痛、汗滋滋的不舒服,好像都被忘却了,只觉得这个小阿弟一样的郎君,实在是有趣得要命。

    杜文吃饱了,又回到翟思静的床榻边坐着,边逗弄小女儿,边说:“你读书多,给女儿起个好听的小名儿吧。”

    翟思静笑道:“已经想好啦!”

    “叫什么?”

    她微微地笑着,然后向他点点手。

    杜文乖乖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

    而后脸色有些不好看,垮塌着嘴角和眉梢,好半日才说:“真的叫‘阿越’啊?”

    不错,那时候他答应过生子便叫“长越”,可是有试探她的意思,也有向她赎罪的意思,很快他就懊悔了。

    现在又驳不回。

    他过了好久才说:“可是女孩子叫这个名字……不大好听呢。”

    翟思静“咯咯”笑了起来。

    她问:“咱们的女儿出生是什么时候?”

    杜文看了看她,好一会儿说:“昨儿。中秋呢,好日子。”

    翟思静努努嘴,指着窗户:“杜文,你看那月色。”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透过窗户上糊的烟霞纱,墨蓝的天空冰轮高挂,清冽的光使得天宇仿佛都是深邃透明的。清光洒到人间,花枝、树影、屋檐、铁马……仿佛镀着一层薄银。

    人心立刻为之安宁下来。

    杜文凝望着月色,好一会儿才回头笑道:“原来是这个‘月’。”

    第 113 章

    后宫嫔妃为皇帝产子的消息终于在前朝传开。皇帝杜文也很大方, 赏赐群臣金花、美酒和绸缎, 大大地君臣同乐了一番。

    但贺喜之外, 一些别有意味的折子也来了。比如明面儿上是恳请皇帝立太子的奏折,堂堂皇皇讲什么“储副是国家根本, 立定根本,则民心所向。请大汗速立太子,以安众心。”

    杜文嘴角一翘,不置一词。

    着急的是作为中散令的翟量——他在鲜卑族的政治枢纽里浸润了这几年,一应体制自然是晓得的,顿时站出来举笏道:“大汗,贺兰中书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太子是国家储副,所以才不能马虎了事。现在只是刚刚出生的婴儿, 还未知贤愚寿算,急急立了高位,万一并不如意怎么办?”

    那贺兰氏的中书顿时斜目过去, 当着杜文的面, 在朝堂上斥责翟量:“你他妈是什么臭嘴!大汗的皇子, 什么不知道贤愚寿算?你是诅咒大汗的皇子愚笨,还是诅咒大汗的皇子早夭?!”

    翟量气得脸都涨红了:“谁诅咒来?!你含血喷人!——大汗, 臣的意思, 既然欲立太子,知道这是国本的大事, 当然不能随意。哪怕说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也得等到年龄才看得出来。大汗何必急于一时?”

    杜文一言不发,冷冷地瞥瞥那个贺兰中书,又冷冷地瞥瞥翟量。

    贺兰中书冷笑道:“汉人就是迂腐!国本一定,大家的心也就定了。贤愚寿算什么的……又不是说立了太子就不能改了!”

    翟量直着脖子说:“国家立国本,都朝令夕改的,叫群僚和百姓如何看待朝廷?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大汗的亲生儿子,说立就立,说废就废,藩王和废黜的储君是不一样的!敢情不是你生的你不懂得疼爱?!”

    那贺兰中书恼羞成怒,一拳头就砸过来。

    翟量反应过来,想着反正打不过他,挨这一拳,自己也算铁骨铮铮了,于是闭着眼睛等着挨打。

    拳头砸在左脸上,半边脸顿时麻了,然后耳朵“嗡嗡”地响,他到底是个文弱身子,天旋地转压根儿站不稳了,一个旋磨儿就摔倒在地上,屁股蹲儿倒是痛得明显,晕乎乎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杜文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在上头一拍扶手:“放肆了!你们俩当朕的明堂是撒野的地方?!”

    贺兰中书急忙跪下来认罪。

    翟量还在晕头转向中,都没反应过来。

    杜文看着口鼻淌血的翟量,眼睛懵啊懵的都睁不开。他冷冷扭头对贺兰中书道:“既然知罪,罚你也不冤了!”

    忖度了片刻说:“带出去,让殿外武士打五十鞭,枷号示众!”

    肉刑都不算重刑,但是震慑力极强;枷号反而有些丢人,可是皇帝发令,也没有人敢不遵。

    少顷外头就响起来鞭扑的声音。贺兰中书也算是硬铮铮的汉子,开始一点呼喊叫痛的动静都听不见;但到底也是肉长的,过了一阵子,还是叫起疼来。

    杜文扫视朝堂下面,人色各异、面色各异,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他的诱饵既然放出去了,不急着收线,于是拂袖叫了退朝,也不说“立太子”这事怎么处置,也不赞许贺兰中书或翟量任何一方,仿佛就是被朝堂上打的这一架给气着了,怒冲冲三步并作两步往外头跑。

    外头的贺兰中书已经带着木枷在挨打,捆在柱子上,脖子被枷硌着不好动,身子也无法躲开黑黝黝的皮鞭。剥掉朝服,他里头的素绢中衣已经洇满了鲜血,背上横七竖八,抽得碎布和碎肉都分不清了。人也痛得抽搐,叫声杀猪一样难听。

    杜文身边的宦官特别注意他的眼色——五十鞭痛苦不小,但毕竟是皮肉伤,一般不会死人,如果这主子的意思是叫人死的话,只怕还得暗示行刑手往几处要害下鞭才行。

    但杜文淡淡地看了一会儿,说:“罚是罚,但不是苛虐。打完后,先派御医给他止血治伤,换身干净衣服再枷号。天黑了,就放他回去休息。”

    这是不打算要命的,宦官连忙点头,低声道:“大汗宅心仁厚。”

    人没有重处,意思也不明了。

    朝中立刻分为了三派:觉得应该立储的,觉得不急着立储的,还有中立——立不立随便。

    而三派意见不同,沉默了一两天之后,终于开始互相发难,互相攻讦,从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入手,终于扯到立储或不立储的立场上来。言辞越来越激烈,表述越来越焦躁,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让中立的人都感觉惴惴不安了。

    杜文一句回复都没有,随他们吵翻了天。他自优哉游哉到后宫陪他的小女儿玩。

    坐月子的翟思静也听到一点风声,问道:“听说前几天大汗打了一个大臣?为什么呀?”

    她还是不那么在意,不然不愁打听不到消息。

    杜文已经能够娴熟地抱着孩子逗弄了,闻言瞥眼笑一笑,然后对一旁环侍的人说:“公主已经吃过奶了,这里这会儿不需要人服侍,谁敢靠近,朕刀剑无情。但是你们出门后不许出宫院,左脚出大门,打断左脚,右脚出大门,打断右脚。”

    所以,生了女儿的消息一直封锁着,外头朝堂的人,完全不知道他们陷入的是皇帝猫戏耗子的一场闹剧。

    等人都退出去了,他才抱着女儿笑着说:“可好玩了,他们劝我立太子,然后你堂哥大概是要护卫你,出声儿反对被打了,我嗯,就替大舅子出气咯。”

    “啊?”翟思静满心的不可思议,堂兄被打诚然奇怪,特别不可思议还是前者,“立太子?立谁为太子?”

    她努努嘴儿指着女儿:“总不会立阿月吧?”

    “是的啊!”杜文笑道。

    翟思静看着他,半天笑了起来:“难道咱们鲜卑大燕,还有立女儿为储嗣的规矩?”

    杜文笑得前俯后仰,怕弄醒了女儿,赶紧放在床上,然后说:“当然不是——儿子你还是得你生,躲不了的。这次么,是我放长线钓大鱼,把那帮子跟我异心的人都捉出来。”

    想了想也知道,其实谈不上和他异心,催立太子,无非是前朝插手后宫,以祖宗家法的名义,要她翟思静的命。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临了的时候,还是未免有些伤心害怕的。

    杜文当然能看出她的心思,就势揽过来,成了一边儿抱一个的姿态,说:“别怕,我护得住你。”

    翟思静在他怀抱里,心思慢慢也定了下来。她最怕的,莫过于身边这个男人跟她不是一条心——身为女郎家,太多地方是无法自主的,命运总是似乎制定好了,人按着命运的路线去走就走是了,走到头就走到头了。

    此刻,她感觉得到他在轻轻啄她的头顶,终于说:“你的意思,要废止‘杀母立子’的旧俗?”

    杜文的嘴唇停在她额角,一会儿说:“是啊。”

    翟思静抬头看着他问道:“如果反对声甚重,也一定要废止?”

    “是啊。”这次一点都没有犹豫,倒是笑眯眯看着她的眼睛,一副等她表扬的神情。

    翟思静伸手摸摸他颌角,刺啦啦的胡茬儿,又摸摸他的额角,硬铮铮的鬓发——真是个心硬如铁的男人,但是又与他少年的时候不同了。

    她笑着说:“谢谢你。”

    杜文吃了蜜糖似的,搂紧了她说:“谢啥呀!我当这个大汗若是连这点自主权都没有,还有个什么劲啊?还不如……”

    翟思静打断他说:“这次先把明着反对的人都摆上台面,一个个收拾、对付。但是,收拾完这波,应该还有下一波,你再收拾?再对付?”

    “对啊。”杜文说,然后愣了愣,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停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指的是谁。”

    翟思静说:“有的话,你说不便,我说也不便,撕破脸要难堪一辈子。”

    但又不能放之任之。

    她长叹一口:“我也不知要怎么努力才行……大概并不是因为我的不孝,只是因为身份摆在这儿罢了。”

    闾太后不仅有她的私心,而且从来都是狐疑冷酷的性格。杜文哪有不明白的!

    但是毕竟是亲娘,对他是爱到骨子里的,他也懂,也不忍。

    杜文的手指叩击着床帮子,把怀抱里的小女儿都弄醒了,张开嘴就“哇哇”嚷着要吃奶。

    听到声音,乳母在窗户外急得打转转,但是大汗的命令在,她又不敢靠近过来。

    倒是皇帝亲自出了门,叫乳母进来喂奶。

    他站在门口,看着秋空黄叶,略忖了忖就有了定夺——她要折腾,他就陪她折腾一场。后宫里的花样,他小时候在她身边也见得多了,他借把刀,但是尽力不伤她就是了。

    毕竟,这不仅仅是保全一个心爱的女人的事,也是保全他所控的权力。

    他叫来身边亲信的一个宦官,吩咐了几句话。

    那宦官咽了咽口水:“大汗,太后那里……”

    杜文挑着嘴角:“本来不就是敲山震虎么?”

    第 114 章

    皇帝杜文亲临中散令翟量的府邸, 看望在朝堂上被打伤的这个孱弱汉人。

    翟量出二门迎驾, 跪叩之后, 傻乎乎抬头说:“大汗,臣没有请假呀?”

    杜文笑起来, 指着他半张淤紫的脸:“那朕该夸你带伤办事,是贤臣循吏的典范么?”

    翟量脸还肿着,笑一笑扯到嘴角都会疼,表情很难看地低声说:“本来就被人嘲笑臣这个汉人孱弱无能了,若是因为这点子小伤再请假,不知多少人要说臣矫情……”

    杜文点点头,拍拍他肩膀说:“起来吧。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安静不被人打扰的说话的地儿?”

    “有, 有有。”翟量起身,指了指后头,“花厅水榭, 都很安静, 四面都是通敞的门窗, 一眼就什么都看得到,不怕人过来‘打扰’。”

    杜文满意地点点头。进了屋子里, 他摆摆手说:“衡权, 你不用准备茶水点心了,朕一般不在外头用这些东西。叫家里服侍的人都离得远远的。”

    而他带来的侍卫和宦官, 也训练有素,很默契地在水榭外头五六丈远的地方围起来——既能护着里头, 又听不见皇帝与大臣交谈的内容。

    “衡权,”杜文依然是称他表字,毫不带侮慢,“让你受委屈了。”

    翟量先还有些手足无措,但被抚慰后心定了下来,确实有些委屈,但他还是挺着脖子说:“不委屈!臣的一片公心,天地可鉴,大汗知道,臣就死而无憾了。”

    杜文笑道:“朕知道你有公心,其实有私心也可以的呀。”

    翟量噎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角一牵,疼得紫肿的脸一阵抽痛,顿时攒眉咧嘴一副怪相。

    “是的。”他老老实实说,“也有私心。思静生子,若是这么急就封了太子,按着国朝旧制,思静就……就……”

    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偷偷瞟瞟杜文的神色——皇帝一脸“深以为然”的淡笑——他的胆子就大多了,在自己家里,说话也可以略带逾矩:“臣和堂妹其实也算不上很亲,她是嫡室的女郎,臣只是旁支的庶子,小时候那是看天上人一样看她。但自从送亲之后,接触多了,知道她是个可以做贤妻良母的女郎,虽然不敢为家中女郎谋求高位,但她若是因儿子当了太子而送了一条命,纵使是追赠皇后,臣也觉得不值。何况,大汗于她……于她还是有情的,想必也……也舍不得吧?”

    杜文一副淡漠无情的样子笑道:“妻子如衣服,舍不得啥呀!衡权,你不要乱猜朕的心思!若是在外人面前提‘舍得舍不得’这种茬儿,朕可是立马可以办你。”

    他神情诡异莫测,但翟量就是横了一条心说:“是,所以在家宅里,想必大汗是许臣直言,不会怪罪的。古人说‘圣人忘情’,但是要做圣君,岂能真正无情?民瘼其瘳,还是要感同身受才能体会,大汗你看佛家论慈悲,也要先入世呢!不然高僧说的‘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是什么意思呢?”

    杜文倒给他说得愣了愣。

    回忆起来,他和翟思静的真正和解,真正相知相许,不是自他把她困在身边始,也不是自他得到她的身子始,而是从他在危难之时终于放弃一直以来自私的狭念,返身救她开始,也是从他在伤重时做那个漫长而零散的噩梦,了解她的苦难开始。

    民瘼其瘳,道理相通,他的政治理想当然不是登上那个位置吃喝玩乐,从小儿跟着阿爷处政,后来又跟着翟思静读书,他也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圣君啊!

    翟量见他茫然的样子,倒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心里忐忑久了,又不见对面这位皇帝发话,想想还不如早死早超生,咬咬牙干脆跪地道:“大汗见恕。”

    杜文回神道:“你无罪,谈不到恕不恕。起来吧。”

    他坐在那里,抚膝道:“这次首先发难的是贺兰氏,朕虽不觉得意外,但觉他们首先做这个出头鸟,是愚蠢的胆大了。”

    他想着母亲那里的面首,心里当然明白为什么,明白贺兰氏是倚仗着什么,所以接下来的神色就更加冷冽了:“本来朕就瞧他们不顺眼,现在既然首先犯朕的忌讳,不收拾他们都说不过去。贺兰部和晋中、关陇接壤,这两处朕有心腹的军队,不怕他敢作祟;原来只是特别担心贺兰部会联合柔然,再与东边的闾氏部族成连横之势。现在我在贺兰部和柔然之间,安插了翟家。”

    他手指头叩击着桌面,淡笑道:“转眼一年了吧?翟家虽然在瑙云那片苦寒之地,但没有人在意,没有人阻隔,其实是自由身。重新吆回门客、收拾部曲、建立军镇,只要朕肯放权,翟家人敢不敢为朕先驱,歼灭贺兰部?”

    他的眼睛锐光闪闪,直直地盯着翟量。

    翟量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好半天说:“这个……”

    杜文皱眉鄙夷道:“废物!”

    翟量顿时说:“敢!”

    有什么不敢的!皇帝肯放权,就是要拿翟家当把刀,对付他不便出手的贺兰部。以杜文的手腕和魄力,翟家只要肯乖乖当这把刀,两面夹击,贺兰部没有不灭的道理——皇帝要的是兵不血刃的表象,避免其他三部寒心。而翟氏如果得到贺兰部的地方,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与鲜卑人共襄天下”的愿望就实现了三成了。

    杜文这才笑了。

    翟家有这个贼心,也有这个贼胆,从依附乌翰开始,他就看出来了。而现在,翟家迁离陇西,根基已经不在了,所倚仗的还是朝廷的任用,所以并不怕他们翻天。

    政治的事就是这样,黑与白是不存在的,全是灰色。

    站好队伍,明确方向,必要时敢背黑锅,不怕灭族。是成是败、是“英雄”是“狗熊”就是赌个天命而已。

    只有下愚才会听信史书的吹和踩,在当世和后世里把“忠”“奸”“贤”“愚”等等字样贴在人的额颅上!

    杜文毫不心急,回到平城宫之后,照常处政,但凡有人跟他提“立太子”,他就回一句“干卿何事?”噎得人说不出话来为止。

    然而,那些联名的折子,一个个名字都记录下来;那些茶肆酒馆谈论“立太子”时义愤填膺的人物,一个个名字都记录下来;那些公卿官员府邸里夜晚私谈的车马停顿太久的,一个个名字也都记录下来。

    最狡猾的狼王指挥狼群捕食,是不喜欢耗费力气去围追堵截的,它喜欢圈定一块地方,等那昏头昏脑的羚羊或野鹿撞进来,再不动声色缩小它的包围圈,最后一击撕咬,置敌于死。

    翟思静休息满五十日的那天,杜文笑吟吟捏着一叠笺纸来到蒹葭宫里。

    翟思静伸头问:“这是什么?”

    “礼物。”杜文笑道。

    翟思静觑见那些笺纸并不是崭新的,想来不是他在书肆里淘到、想讨好她的宝贝,于是笑道:“朝堂上有什么可以拿来叫我开心一下的?”

    闪闪眼睛又说:“想来是上表请封太子,然后赠我一个可敦皇后的名号,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赐死?”

    她表情漫漠,甚至还带着笑容。

    杜文笑着把笺纸扔在桌上,到睡榻前捏她的脸:“聪明聪明!勇敢勇敢!也只有你能够匹配我叱罗杜文了!”

    “抬爱!”她骄傲地一扭脖子,躲开他的手指,“刀子绳子毒酒,哪样不那么痛苦?”

    杜文揽住她不让她躲开,说:“都痛苦,我都舍不得。你老老实实依赖我,我自然保护好你,不叫你受一点苦。”

    说完就强行亲吻她。

    等候她坐月子这些日子,真是难熬极了,虽然日日可以在一起,但唯恐伤了她,就连亲吻也难以惬意,今日已经在外头问过诊脉的御医和日常伺候的年长嬷嬷,都道是产妇休养得不错,将近两个月下来,身体各处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自然急吼吼的。哪怕是亲吻,都觉得她口齿生香,领子里一阵一阵飘逸着暖融融的香气,他的血脉也一线滚热,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寒冷晚上,只觉得燥热得恨不得立刻把身上碍事的衣物全部褪光!

    然而她挣扎得厉害,即使手脚被他的手和膝盖控制着,她的牙齿还是狠狠给了他嘴唇一咬。

    杜文吃痛,只好松开,有些委屈地问:“怎么啦?!”

    翟思静嗔怪地斜乜着他:“怎么坏毛病又来了?这强横霸道真是难改呢!”

    杜文揉揉嘴唇,嬉皮笑脸说:“我改,我改。”

    然后问:“怎么改?”

    翟思静看看他这狗腿子的样子,想笑又憋着,冷脸说:“带来的‘礼物’先让我瞧瞧呀。”

    杜文爬下榻,去拿了那叠笺纸递给她,然后乖乖地垂腿坐在高榻边儿上,侧头端详着翟思静一张张看笺纸,他倒也耐心,觉得她凝神的侧脸也看不够。

    好容易翟思静看完了,起身亲自把一张张笺纸叠齐,叹口气说:“原想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这条根本没用。”

    然后坐到杜文身边,捧着他的脸颊笑道:“放心,我不愁,愁也没办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软绵绵寻了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亲了下去。

    她唇吻很软,但是绵里带刚,也很有趣味,特别是唇舌时不时和他若即若离的,就像战场上最善于用兵的将领,总把敌人弄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杜文急上来想把她压到床上肆意亲个够,但双手刚刚拢住她的腰,就想到她刚刚的警告,原本打算使力的双手就只敢柔柔地上下抚弄了。

    吻到间隙里,翟思静喘息着离开了一些。

    杜文看着她脸颊上粉嘟嘟的颜色,眼睛里水汪汪的媚态,知道她自己这一番,也把自己撩拨到了。

    他笑道:“我叫杜文,不叫杜康。”

    翟思静“噗嗤”一笑,坐在他怀里,埋首在他肩窝,声音又甜又低:“我知道……”

    可是一样像醇酒一样叫人解忧。

    “那……”他悄然问,“今天行不行呢?”

    她到底还是羞涩的时候多,刚刚放纵了一小下,这会儿又娇花一样倚着他的胸怀,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行的。”

    第 115 章

    杜文心里是迫不及待, 但动作不敢用力, 时不时要问一句:“疼不疼?”

    刚生完孩子, 还是那么个大胖丫头,其实是受了点罪, 这生产完的第一次,疼痛大过于舒适。但是她只要一咬牙、一皱眉,男人就敏锐地立即停下动作,抚着她的脸颊小心地看着她。

    大概不很惬意,翟思静都有些愧疚。但杜文一脸完事后的满足,仰躺在榻上吁了口气:“可算是畅快了。”

    翟思静抱着他的胸脯笑道:“谁让你憋着的呢?”

    杜文抚着她的胳膊,也笑着说:“我自己愿意。我要试试自己的忍耐力能到什么程度,一个男人如果美色当前都不迷惑, 就算是克己强大得很了。”

    翟思静想到了什么似的,偷偷一笑。

    杜文问:“想到什么了,说罢。”

    翟思静笑道:“我说了, 你不许打人。”

    杜文点点头。

    翟思静说:“妾想那张让、赵忠、单超、曹节*等等, 怪不得朝政处置得够厉害。”

    (*这几个都是东汉的掌权宦官。)

    杜文边笑边伸手呵她痒痒, 痒得她“咯咯”直笑,扭转着讨饶。他才说:“造反了你, 拿我类比那些没根系的家伙!他们是男人么?再胡说, 再挠二十下。”

    翟思静笑着说:“不敢了不敢了。大汗的厉害,妾心知肚明。”

    两个人又喁喁地说了些私话, 倾吐够了,略静一静, 要紧的事还是要商议。

    杜文说:“出了月子,你和阿月自然都要见外头人了,我的网也张得够大了。这次为主出手的是贺兰部的人,其他看热闹打太平拳的也有几个。我打算叫翟量先上折子发难,逼到贺兰氏跳出来之后,就安插上罪名,彻底叫他们在朝廷里待不下去。”

    翟思静问:“可是在朝廷里都待不下去了,他们去贺兰部兴风作浪怎么办?”

    杜文笑道:“那就靠瑙云城的翟家部曲和朕黄雀在后,两面夹击咯。”

    又问她:“怕不怕?”

    叫她的家人刀尖上舐血,说完全不担心也是假的,但翟思静说:“走到了这一步,也只有立定心思协助大汗。他们心心念念想求汉人在大燕的一分地位,总不可能什么都不付出,只凭椒房裙带。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杜文斜撑着头看着翟思静,笑微微地说:“不过,翟家不回陇西,终老西北,只怕不能改变。汉人的身份地步儿,我可以给翟量,还有中书学中其他聪明有才华的年轻人。如果不行‘立子杀母’,那么断绝外戚专擅这一条,我还是得做到滴水不漏的。”

    翟思静看了看他,点了点头:“我理解,谢谢你的坦诚。”

    第二天早晨,杜文上朝去了。翟思静拖着酸胀的身子起来,看了一回小女儿,然后吩咐宫人:“宫院里外,好好打扫。日后贺客们要来了,咱这里不能磕碜。”

    爱怜地瞧了瞧小女儿,又说:“这段日子,用我做的那几条豆绿、天青色的襁褓,红色粉色的先行收起来。”

    杜文奉太后出巡时,宫里的她用了几个月时间掌控的局面,不会因为旷了生孩子的这五六十天而土崩瓦解。

    她一封封写着手书,明面上是要内务司重拨米粮肉蔬,向积薪司要炭,向御药房要补药,向尚衣局要衣裳布料,向内侍省要她和侍女们出蒹葭宫到后苑散步的关防腰牌——实则重新联结内宫各司的人员,在杜文默许而其他人窥不出门道的情况下,不动声色继续了解宫内情形,控制了各处消息。

    朝堂上,翟量果然首先发难,从自己在天子明堂被辱骂殴打说起,声讨在家养伤的贺兰中书仍然撺掇亲友上“立太子”折是“藐视天子威严,不敬国法,不计来日动荡,是可忍孰不可忍……”

    汉人刀笔的酸腐与夸张,惹恼了一直以来立定“四大部落”地位的贺兰氏,于是群起而攻之,不仅嘲弄翟量“一介竖子,妄谈国政”,而且索性把翟量一直反对的立太子的事再次拿出来说事儿。

    一直显得对立太子这件事很淡漠的杜文,在听说四大部落的“八部大人”齐集京都平城,要靠着老资格、老履历和四大部落的地位,要找皇帝“谈一谈”时,他终于出离愤怒,眯着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在明堂里连连冷笑:“这是逼宫么?”

    皇帝的亲舅舅——太后闾氏的亲阿干——遣退众人,对这个皇帝外甥抚膝长叹:“大汗,臣僭越说一句,‘逼宫’这词用得着实不妥。大家不带一兵一卒,只是凭些老经验,赞襄大汗处置些祖宗成法。”

    杜文冷笑连连:“这是需要大家‘赞襄’的么?立不立儿子,立哪个儿子,该是朕自己的事吧?”

    舅父忍了忍,终于说:“即便是皇家内务,难道就不该听听家人的意见?”

    这当然实指了是皇帝的尊亲——太后闾氏。

    杜文却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好,朕下谕旨请各地的藩王进宫贺百日。”

    在他人听来这简直是赌气话,舅舅色变,言辞也激烈了些:“八部大人是四大部族推举出来的,虽没有皇室宗亲的地位,却也没有皇室宗亲的威胁。大汗搬出他们,难不成还立个兄弟子侄为皇储来吓唬大家?”

    他是皇帝的舅舅,发作了一句言辞又软下来,知道杜文这狼脾气是吃软不吃硬的,哀求道:“大汗,其他人或有所图,咱们闾氏一定是忠心耿耿的。大汗也不用担心,四大部族的八部大人只敢规劝大汗,臣等亦会转圜,只是闹得孩子气就不大合适了。”

    杜文听得笑了起来:“阿舅,不是我闹孩子气,是您太把自己当尊长了。”

    他望着舅舅,笑道:“本来么,尊长有赐,子弟不应辞。但舅家一口气送进宫里六个女孩子,朕受用不起,还退给你罢,将来任凭出嫁,朕不嫌是绿头巾。”

    舅舅色变,手指和嘴唇一起哆嗦,好半天才拱手道:“大汗还是好好想想吧!臣告退!”

    杜文漫漠地说:“舅父你要去惠慈宫请避开晚上,万一见到新妹婿,彼此难堪。”

    简直是顽劣的少年郎!

    舅父也不知这年轻皇帝到底是怎么了,突然之间变得这样不可理喻。倒是出去后和其他几位兄弟喝酒谈起,大家叹口气说:“小孩子脾气不怕的,大约翟氏受宠,他舍不得罢。但也就这三板斧了,等八部大人一起进谏,太后再叫进去呵斥一顿。不过是一个女子,舍不得也就是伤心几年的功夫,将来有了新宠也就好了。闾家的姑娘都是这么漂亮的,等他回心转意了,再送进去也不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八部大人齐集求见,杜文却硬是不见,拖了两日,听翟思静说,太后宫里门禁有变,只怕是有些动作了。

    杜文晚来在翟思静屋子里,脸色极其晦暗。

    翟思静知道他气怒的是什么,只能劝道:“门禁有变不假,但我想太后只你一个儿子,断不至于自断未来。事情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她过了一会儿也说:“当然,你做好准备总是对的。”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坐上这个位置,是不是注定就没了可以信赖的人?”

    翟思静心里也怜他——孤独,大概是大部分帝王的宿命,而付出信任,则是他们的奢侈品。她只能抱住他长叹一声,劝慰他:“别急,往前看,往好处看,只是调换门禁,说不定是太后也怕生变,未雨绸缪。”

    杜文冷笑道:“她若要防谁,惠慈宫门口的几十名侍卫又起什么抵挡的用处?无非是别人想挟刀兵逼迫过来的时候,她那里可以大开方便之门罢了。”

    他默默地沉思了许久,对翟思静说:“你不用操心了。这几日,你和阿月都搬到太华殿去住,除非母子真的不想做了,她才能破天子的前朝。”

    这是要把翟思静护在身边——后宫一路,前朝一路,平城宫的设计自然是重兵放在前朝。

    为了女儿,翟思静也不能冒险。第二天简单拾掇了孩子的东西,在皇帝下朝之后,她亲自抱着女儿,搬到了皇帝太华宫的后殿里。

    杜文安置好她们母女,摸了摸小女儿的脸蛋,看看她外头裹着、身上穿着都不是特别女儿气的颜色,笑了笑说:“你真是细心。想必一路上有人看见你和阿月也无妨,除非揭开襁褓看屁股,不然都不知道玩的好戏法儿。”

    他又轻轻地把翟思静和孩子一起揽住,说:“我还是打算到惠慈宫跑一趟,说真的,阿娘这个样子,我心里真的有点难过,我要找她问一问,到底还把不把我当儿子了?”

    翟思静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和落寞的语气,淡笑着劝他:“去吧。母子不应有这样的猜忌和罅隙。”

    她的贤惠确实深深地打动了他。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味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而是切切实实什么都从他的角度为他考虑,像一朵解语花。

    杜文深觉在这场母与子的拚斗中,因为有了她的支持,他还不至于惨伤到一败涂地。

    虽则,接下来他从惠慈宫回到太华宫的时候一脸无奈、落寞和伤心。

    翟思静抱着女儿看着他。

    小阿月竖着脖子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好奇地观望着这个世界,看到父亲的身影,嗅到他身上的气息,居然还会激动得手舞足蹈。

    杜文紧锁的双眉终于微微松弛,上前逗了两下女儿。而后看着翟思静仿佛在说话的明亮双眸,苦笑一声道:“阿娘压根不肯见我……”

    第 116 章

    闾太后不肯见儿子, 连当面沟通交流的机会都不给他, 无怪乎杜文会伤心。

    虽说站在至高的位置上, 高处不胜寒,但是那毕竟是从小一手把他养大的亲娘, 是虽然会打骂控制他,但依然认真培养他的亲娘。做儿子的被母亲抛弃了,哪怕他已经弱冠之年了,心里仍然酸楚难受,在别人面前若无其事,在翟思静面前就装不出若无其事了。

    翟思静怜惜地看着他抱着头闷坐在那里,半天也不说话。

    过了午正,连她这个小鸟胃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还不见杜文喊传膳。

    她问:“你是不是在其他地方吃了呀?”

    杜文这才抬了一下眼睛:“没有,连惠慈宫的门都没进去,哪儿有饭吃。我差点……差点就闯进去了。门口几个虽然是生面孔, 但也拦不住我。但是我阿娘在里头厉声说:‘杜文, 你要是非闯进来不可, 我也拦不住你。你可要试一试?!’我……我就打退堂鼓了。”

    翟思静不戳他伤疤,只问:“不饿么?”

    杜文摇摇头, 噘着嘴跟个小孩儿似的, 过了一会儿说:“你叫传膳吧。我不吃,我要喝酒。你叫他们送几囊好的马奶酒进来。”

    翟思静劝道:“说是‘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其实是‘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你借酒浇愁,万一事起突然,我和女儿还要靠你护着呢!”

    这一说,他的责任感陡然上来了。不错,和母亲闹别扭生气,可他还有妻子和女儿,他还是夫君和阿爷,他怎么能置这最爱的两个于不顾?

    “好吧。”他说,“我就喝一杯,让我稍微放松一下。下午,我打算接见八部大人了。”

    他眯了眯眼睛,在想震慑他们的法子。

    翟思静把孩子带出去交给乳母,又叫传膳来。恰见她布在宫里的宫人远远地在角门那里冲她挥了挥手。她凝神望了望,那宫人是一脸焦急。

    翟思静把一块腰牌递给皇帝身边的总管宦官:“阿玉是我的人,叫她过来。”

    皇帝身边都是人精儿,翟思静的地位哪个不晓得!皇帝放权给她,他们心里也都明镜儿似的。立刻取了腰牌一路小跑,到门边儿把那叫阿玉的宫人叫了进来。

    “是……”阿玉左右瞥瞥,压低声音说,“是御药房的消息。”

    “什么要紧消息?”

    阿玉声音压得更低了:“惠慈宫召见了御医,说是给一个宫女儿瞧病。回头从御药房照方子抓的药,我那对食在御药房当差,说方子起头写的是‘妇科调经方’,但一看药色就不对——麝香、红花、乌头、人参……娘娘想想这里头……”

    翟思静心里一阵乱跳:这方子她熟悉,当年梅蕊被骗流产,就是这副方子——打着调经的名号,其实搅乱宫血,迫使胎儿堕下。

    太后宫里要这副验方,无非宫人怀孕——宫人怀孕,要么是不严谨的外侍入内,要么就是杜文;当然,还有另一条。

    翟思静有点不敢去想。

    “我……我知道了。”翟思静强压着焦灼,稳稳而切切地吩咐道,“但是,在查实之前,牙关要咬死了,一句都不能传出去!”

    “我晓得!”那宫人郑重地点头,“这是要命的。”

    在翟思静打算开口让她离开之前,阿玉又说:“刚刚那消息是昨儿个晚上的,今儿早上还有一条。”

    翟思静忖度,自然是要了小产后补益的药材了,这倒也是个关节:若是药用得便宜马虎,只怕不过宫人怀娠被迫流掉了;但若是药材贵重,等闲人就吃不起了。

    “是不是又要了新的方药?”

    阿玉点头,佩服地说:“一点不错呢!又要了一副药。”

    她记性很好,一味一味都背了下来:“有紫苏、黄芩、桑寄生、砂仁、艾叶、白术、菟丝子、杜仲、阿胶、竹茹、苎麻根和石菖蒲,我问了懂药性的宦官,都说不是补益的药,可能是……”

    她又开始吞吞吐吐了,而且任凭翟思静催问了一会儿,都只是说:“御药房毕竟不是御医院,那点子小宦官也就是个二把杈,未必懂得透彻。娘娘还是得空找御医来问更妥当。”

    话也不错。

    翟思静默默地记着药方,回到杜文的寝宫时,饭菜已经一道道开出来了。

    杜文好像也没胃口的样子,呆坐着看饭蔬,只等翟思静进来了,才用筷子点点菜肴:“今日我叫准备些清素不腻的东西,想来你爱吃的。”

    他心里难过,不想吃以往喜欢的荤腥油腻;没成想吃惯了荤腥油腻的人,清淡的蔬食他更难以下咽,觉得秋菘嫌软烂,药芹嫌味怪,韭黄嫌跟草似的,冬笋先两口还可以忍耐,多了就觉得磨牙难咽……

    翟思静倒是吃得慢悠悠的,不时抬头觑觑他的神色,放下碗后才说:“大汗今日心情不爽利,是出去绕绕弯换个心情,还是歇一歇晌放松一下?”

    杜文说:“我到箭亭去练箭。”

    出一身汗,看着箭镞射穿皮做的靶子,心情或许能好一点。

    翟思静说:“我今日小肚子微微有点坠胀,想请个御医来诊一诊脉。”

    “好的。”杜文看了她一眼,“你当心身子骨。”

    翟思静顿了顿又说:“我那里有一条消息,但是没有查实之前,恕不先回禀大汗你。”

    杜文倒是一笑:“好的,我信得过你。”

    他叫贴身伺候的宦官给他找了身窄裉的骑射衣装,然后拎上他的长弓和箭囊,到太华宫后头的箭亭和箭道一带练箭去了。

    而翟思静很快等来了御医。

    诊脉之后,御医笑道:“娘娘恢复得不错,寸关尺不浮不沉,脉象和缓有力。”

    翟思静见他想要告退的样子,叫住道:“我新得了一份方子,据说有产后补益的效果,请御医看一看可不可用?”

    她拿一枝细笔,簪花小楷写在一张笺纸上,然后吹了吹递给御医。

    御医一瞧就笑道:“娘娘大概是给谁骗到了。这药材也不稀罕,紫苏清热宽中,黄芩补益气血,桑寄生清肝化湿,砂仁行气温中,加上其他的君臣佐使的药材,分明就是安胎的良方,哪里是产后补益的?娘娘若要补益的方子,臣倒是有几张好的……”

    翟思静心里“隆隆”地作响,御医谄媚而神秘的神色她也没有太在意了,泛泛地吩咐了寒琼赏赐,又假装感兴趣地要了产后的验方,然后把御医打发走了。

    开始还有些隐忧。但把前因后果连起来一想她就明白了:

    先是想着堕胎,转念却又想着保胎——月份大了堕胎就有风险,还不如好好生下来。

    特特调换门禁,不怕大张旗鼓——事情决不能外传,一个有漏话风险的人都不能留。

    原本就算母子有隙,也不禁着杜文前去讨好——他们毕竟还没有决裂,以闾太后的城府,决不至于自断后路。

    翟思静刚刚“隆隆”响过的脑子,这会儿又“嗡嗡”开始发胀了。

    这,又该怎么告诉杜文?他都年过二十了,又要当阿干了?

    这阿干当的,还是同母异父的?

    却说杜文射完一囊箭,中靶当然是百分之百,就是射中靶心羊眼的,也是十成里占了九成。

    他的郁气终于消散了些,对自己强大的掌控力重新充满了信心。

    眼见时间不早了,他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换了皇帝的朝服,郑重其事地去接见朝中封任的“八部大人”。

    四大部族的八位年长的大臣,几趟求见被皇帝打了若干次回票了,当然心里恼火,这次也是都谈好了应对的策略,怎么一步步从祖宗家法开始,再谈到后宫某位善妒、倾轧嫔妃的“事实”,再谈日后倚仗母凭子贵的汉俗,拿“孝”字控制小太子,母后当朝。那么北燕就不再似现在这么强大了……总之,是要恩威并施,把皇帝的头能说得软下来,再请太后最后一击,立太子而杀翟氏的事儿就成了。

    当见到杜文身着紫色朝袍大步流星过来时的身影,八个人倒是一顺儿地从高脚椅子上弹立起来,彼此互相觑一觑,然后参差不齐地给杜文问了安。

    杜文表情冲淡,坐下后抬手道:“不必多礼,各位也是朝中勋旧重臣,那么多年来襄助朝政。今日一起要来,朕想着无论如何要抽些时间接见各位。”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从上方把下头的人一个一个地看过来,仿佛带着些睥睨,看得八部大人的每一个都心里有点毛毛的。可是皇帝又分明在笑,语气也很和蔼,又叫人觉得,也不过是一场进谏,并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目光锁定在辽河闾氏的人,亦是杜文的一位舅舅。他鼓足勇气先开了口:“大汗——”

    杜文已然拊掌道:“对了阿舅,朕正想找你说事儿。”

    他开始滔滔不绝谈辽河一带改牧为耕的事,从春种谈到秋收,从秋收谈到赋税。最后说:“朕叫三省下细细算了一笔账,仅仅今年一改,辽河的赋税就增加了三成,输送到国库的,还有留存在本地的,都较往年丰厚多了。而且以往年年闹得最厉害的汉人和鲜卑人争地的事,这次也少了。只是闾家作为大族,屯钱屯粮都可以,土地嘛还是要均下去,佃户和部曲还是得管管好。”

    闾氏的这位大人,被连夸带批的一顿,说得背上汗都出来了,只有唯唯点头的份儿。

    好容易杜文说完了端奶茶喝。那位舅舅见是个话缝儿,赶紧道:“大汗,咱们大燕自从立国之后,就有一条祖制。为防着母壮子幼,有弄朝窃国的事出来,避免外戚专擅,封太子之后则赐死太子之母。”

    杜文点点头,喝着茶姿态没变:“嗯,朕知道。这条祖制,着实不太人道,孩童丧母,如鸡雏失了鸡母,惶惶之状,想之犹怜。”

    “可是国家为重,孩童可怜,可以请乳母多加照顾,宫中太后、太妃、其他妃嫔也可以替母职。”

    一位贺兰家的大人亦插了一句:“可不是。再者,怕幼子可怜,那么趁着还未开智识,有乳便是娘的时候早早割断这母子的联系,日后也不用担心了。”

    杜文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但没有呵斥,只是皱着眉不应答。

    皇帝不辩驳,不发火,大家觉得劝解有戏,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围攻起来。

    这个说:“长痛不如短痛,大汗的抉择还是下得早啊。”

    那个说:“翟氏是汉人之女,更没什么好可惜的。今日就算是臣家的亲侄女遇到这样的情况,臣也要挥泪求大汗决断。”

    这个说:“可不是。区区汉家之女,大汗能留作嫔御,已经是她祖上生辉了。”

    那个说:“何况太子之母必然封皇后,翟家出一个皇后,就是在诸汉人南渡之前,也是光耀门楣的异数了。他们都未必觉得这样不好呢!”

    …………

    杜文喝着茶,等他们说得口干舌燥了,然后才放下杯子,环顾一周说:“啊,翟氏女先封皇后啊……”

    然后点着头:“也好。”

    第 117 章

    八部大人有种被阴了的感觉, 愣了片刻才说:“还是先立太子吧?”

    杜文摇摇头:“立太子不是为了废黜的吧?”

    “……”大家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话?

    杜文说:“既然不是为了废黜, 给一个长嫡的身份才免得日后话多吧?”

    八部大人中有七双眼睛一顺儿看向闾氏大人。

    这位皇帝的阿舅心想:杀了之后追封也是封,这会儿封了再杀也是封。自家侄女儿又不讨皇帝喜欢, 横竖现在就想为她争个皇后之位也争不到了。倒不如此刻卖个好,日后杜文再继立皇后的时候,可以再为自家侄女儿争一争。

    后宫的情形他也略微有数,李迦梨虽然受宠,到底不过城下之盟和亲来的异国公主,真正在朝中有势力的还是四大部族家的女儿。

    他不自觉地就警惕地望了贺兰家那位大人一眼。

    杜文何等眼尖,一眼的神色他都了然于胸。

    于是扭头说:“只有一点难办。朕听说街头酒肆里,还有人说要以进门先后来定嫡庶。”

    名分上进门最早的, 除了后来送还回翟家的翟素宁之外,就是由废帝乌翰赐婚的贺兰温宿了。

    但贺兰家大人的脸顿时胀紫了:酒肆里这句话,当然是贺兰家的人说的。现在他们在皇宫里从太后那头入手, 渐渐侵染了一些——但太后也好, 皇帝也好, 对侍奉过先朝的贺兰氏还是警觉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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