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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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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着高温而扭曲变形的视野中,紫影渐行渐远,没入黄沙。

    试炼开始不过半天,五人便已散为两队,各自飞远。

    君蓝音面露悔意,望着茫茫沙丘叹道:“是我不好,阿嬷也总说我嘴太快,不知道看人眼色行事,净说些别人不爱听的话。

    她攥起拳,神色间的坚毅逐渐明朗,睁开眼时目光炯炯有神,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我还是去把他们找回来吧,秘境太危险了,他们才两人,一定不好应付。”

    寄无忧却摇头肯定:“不必追,他们会回来的。”

    君蓝音犹豫不定:“可是……”

    寄无忧佯笑提醒道:“我偷听时,还听说这第一层试炼是一道迷阵考验,若是一味向前走,还会回到原处的。”

    “小、咳咳,寄公子你,真是听说了这些?”君蓝音立刻知错改口。

    寄无忧微笑作应。

    骗人说起来难听,却也是门技术活。何时该收,何时该放,都需从对方的神态表情中寻求答案。

    果真如他所料,君蓝音沉沉松了一口气,宽慰笑出:“如此便好,那我们慢慢等。不过这儿太晒,我们先找片绿洲歇歇脚吧。”

    停在少女肩上的白鸽应声起飞,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到蓝音臂上,用翅膀点了点东面的沙丘——依稀存在着一点极小的绿影,如若不仔细察看,很容易将其就此漏过。

    君蓝音手背擦去额前的汗丝,灿笑回首:“就在前头,你们快跟我来。”

    少女及膝罗裙很是宽松,因此步子迈得也大,飞速走了半晌过后,已经把慢慢悠悠的两个少年甩下大半了。

    寄无忧一点没有想追上她的意思,反正在他的记忆里,直到他们的目的地——第三层深渊以前,相对都比较安宁平静。

    贤月并肩跟在他身边,眨巴着眼看了过来:“师父,绿洲是什么?”

    寄无忧思索时斜过眼角:“大概是……沙漠里的一片林子?”

    少年眸中流露出些许意外之色:“沙子里面也能种树吗?”

    寄无忧点点头,指向不远处凸起黄沙丘上的半片绿林,笑说:“像不像素面上放着的香菜?”

    “……”

    饥肠辘辘的小少年咽了口口水。

    “咕噜。”小腹不争气地替他叫出了声。

    寄无忧悄悄盯着他揉肚子的郁闷模样,好笑又心疼地问:“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就……四五天。”贤月握紧一小个拳头,冲不争气的小腹锤了锤,好像要将饥饿感打回去似的,“上一次还喝过粥呢,我以为不会饿的……”

    寄无忧脚步微顿。

    蒙尘已久的记忆中,飘飘忽忽地浮上一些模糊难辨的片段,组织,拆离,逐渐清晰。

    那时候,他的年纪比现在还要小上一些。

    仙鸣山派有三座峰,除去后来交到寄无忧手里的上青峰外,另两座峰上,各有一栋规模不小的食楼。

    他那时还不是上青峰主,只是仙鸣峰众多名门弟子之中‘不那么普通’的一位弟子。

    仙家也分名门寒门——世代修仙且出过大乘修士的仙界人家,尊为名门,而其余那些半吊子的,或是凡界出身的,都算是寒门出身。

    虽然明面上不曾提过,但仙鸣峰收的都是名门弟子,其余那些,则都由万剑峰收去,实在入不了眼的,便扔到上青峰中去混混日子。

    寄无忧生父生母走得早,以至于他连最低级的寒门都算不上,可他的待遇,却是拜入仙鸣峰,由掌门李怀恩亲自教授心法剑术。

    众弟子摸不清原因,愈加眼红记恨于他。

    于是每回食楼用膳,寄无忧一落座,身边一圈人便如惊弓之鸟,四散而逃,在他周围制造出一圈极大的空当,孤立排挤,毫不掩饰。

    寄无忧第一次遇见贤月,也是在那栋令人糟心的食楼。

    他一如既往,要了一盘炒黄豆,半碟腌花生米,便坐进角落,背对众人,偷偷去摸袖口里藏着的小酒葫芦。

    寄无忧一边把碗里的豆汁悄悄换成黄酒,一边盯梢四周,在桌角放了把钝口的木剑,时刻准备应付那些扰他酒兴的混账小少爷。

    但那一天,总爱找他麻烦的几个大闲人却不见了踪影。

    寄无忧畅快舒心地饮下最后一口酒水,眼神四下转动,才在他对面不远的打饭队伍中,注意到一个瘦小单薄的影子。

    男孩个头还不足打饭的窗口高,像一只刚学会走步的小兽,步履踉跄,时而被人‘无意’撞翻在地,又一言不发地爬起。

    寄无忧叼着竹签子,本可以趁此安然无恙地离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定在了那个小少年身上。

    小男孩穿着破旧,即便在素袍遍地的仙门中都显得格外突兀,他阴沉得像一团阴影,深深埋着头,细瘦的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食碟,等在打饭的队伍最后,眼前的队伍却诡异地越排越长,总是轮不到他。

    贤月之前的队伍中,堂而皇之地不断插人进来。

    能排到他才怪了。

    他心中这般想着,直腰起身,迈步走了出去。

    寄无忧对贤月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两人都是无父无母,说不上谁同情谁。

    可是一些与前人仇恨毫无关系的局外人,借着那种理由,在他面前欺负一个全然无辜的小孩子?

    他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

    “卧槽!谁啊!”

    “寄无忧!你他娘的绝对有病!”

    “孙子!给我站住——”

    碗碟破损音与骂声不断响起,冒着热气的饭菜在冲突中被残忍地忘在了地上,贤月闻着冰冷地板上散发的菜香,被喧声震天,宛如要拆楼一般的动静吸引了片刻注意,抬起头,短暂地望了一眼人群中心,正打得尽兴的青衣少年。

    不过贤月很快又埋下了头——少年的叛逆又放肆,似乎耀眼得令他无法直视。

    一伙人浩浩荡荡追出了食楼,寄无忧却是不要命地,趁机回头看了一眼。

    贤月跟前长龙般的队伍,已经变为寥寥几人。

    其余的,都追他来了。

    寄无忧嘴角扯出一抹得意的弧度,撒腿跑起来,像一阵狂妄不羁,无人能捕的疾风。

    那天,他只觉得脚步格外轻快,跑出仙鸣峰,再回过头时,身后早已空空荡荡没了人影。

    于是他又大着胆子走了回去——蹲在了人烟尽散的食楼门口,饭点过了,这儿人影稀少,尤其安静。

    一个小小的身影拖着虚浮的步子,缓慢沉重地走了出来。

    寄无忧叫住他:“吃上饭了?”

    贤月转过僵硬的脖颈,看着他,迟迟无言。

    寄无忧撑着下颌蹲在一边:“哑巴了?干嘛不理我。”

    贤月双眸无神,咽了咽干涸的嗓子,哑声回答:“……没。”

    寄无忧不解蹩眉:“前面不都没人了,怎么还吃不上?”

    男孩的脑袋又低了下去,小声答:“轮到我就,都打完了……”

    怎么可能打完?

    门派资金再不济,食楼的饭堂也一直不会缺米,就算热菜都给打完了,也能现做些拌木耳,酱黄瓜一类的凉菜。

    除非,做菜的师傅不想他吃上饭。

    寄无忧无奈叹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物,直直丢了过去:“喏,你拿着这个。”

    贤月慌忙伸手,勉强接住了飞进怀里的这团黑影。

    他捧着这团绿色长叶包裹的三角物体,奇怪地左右察看。

    寄无忧愣愣地望着他:“粽子都没见过?”

    那天正值端午,食楼的师傅特意包了粽子,一人一个,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贤月打小连饭都吃不上,更别提粽子了,听到陌生词语,只能茫然摇了摇头。

    “江米豆沙的,没肉。”寄无忧别过头,“你可别挑,我是甜口才拿的这个,你要是敢说咸肉棕好,就赶紧还回来。”

    贤月埋着头,缓缓拨开黏着米粒的翠绿粽叶,江米粽白白糯糯,还夹着好大一块豆沙馅,又软又嫩,看男孩不禁咽了咽口水。

    寄无忧看着他毫不优雅的吃相,不知为何心下宽慰了许多。

    转身走时,身后轻轻传来一声‘谢谢’。

    嗓音柔软,却是深沉有力的。

    那之后,食楼里再不曾出现过男孩的身影。两人再见时,已过多年——也就是问天楼试炼之时。

    阿月若是真顺着贤月的人生走来,一定也遭受过那些待遇了……

    寄无忧一时陷入沉默,静静翻遍了全身上下所有小袋袖口,险些要将整件袍子都扒下来,才终于找出了一小颗冰糖。

    方形冰糖外包着一层粗糙磨手的黄皮纸,一半都已经黏进冰糖里了,寄无忧用力抠开黄纸,将冰糖递到了少年手心。

    “你先吃这个填肚子,要是再饿……我就再想想办法。”

    “嗯。”贤月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但冰糖又小又滑,他一时没能好好握住,竟让糖果滑出了手心。

    贤月双瞳骤缩,视线紧紧跟随冰糖滑出的弧线跑去,身子更是两手伸直,整个飞了出去——

    沙地上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

    “什么……怎么突然摔倒了?”

    “……捡糖。”贤月两手紧紧包着冰糖,撑住手肘爬了起来,“这是师父给的。”

    他说完笑了笑,模样不知是傻,还是聪明过了头。

    君蓝音闻声转头,走回来察看状况,一看见贤月的小腿,刹时惊道:“你靴子怎么都这样了!”

    短靴的白底面上被踩得灰黑变形,已经很难看出原本的轮廓。而它的外侧,竟是开裂出一个宽大如碗的口子,如果不经处理,根本无法继续穿下去。

    君蓝音再怎么苦修,好歹也是富家的小姐,全身上下都是顶好的料子,哪里见过如此破烂不堪的靴子?

    她又是好心,盯着贤月满是伤痕的足腕,想了想,道:“不如你穿我的吧,虽然大了点,但还是好穿的。”

    却是寄无忧出来拦她:“不用,我先试着缝一下吧。”

    “你会针线活?”君蓝音惊道。

    “偶然学过一些。”

    寄无忧将线头放进嘴里抿湿,对准针眼,握着灰黑的短靴穿针引线,手法意外地娴熟。

    “师父,那……脏。”他都忘了君蓝音还在场。

    寄无忧摆摆手:“没事,其实容易得很,也就是缝个边的事。”

    黑色长线一牵一引,不到片刻功夫便缝好了短靴。

    寄无忧将两只短靴丢回他脚边,得意道:“看,这就不做好了?”

    短靴侧边被补好的开裂口,一段黑线细密缝于其上,虽然不太好看,但牢固程度不错,至少能再撑好一阵子。

    贤月微启薄唇,接了回去。

    “谢谢。”说话时,他声音低低的,手里的力道握得更紧了。

    一句道谢,兀自将他引回了过去——在记忆幻境中所遭遇的一点一滴。

    许多次,钻心刺骨的痛同时钻入一团浆糊般的躯体与精神,更多的许多次——甚至连他都以为自己快要坚持不下了。

    是他的师父,愿意为他闯入这处环境,在他冲浸苦难的岁月里洒下了一道光。

    他将冰糖送入口中,甜丝丝的滋味在其中渐渐化开。

    他亲身经历这些记忆的过程中时,忽然有些嫉妒过去的自己——因为他曾在师父的少年时代,占据过小小一寸的角落。

    江米豆沙,冰糖,和他捏在指尖的银针。

    以及他本身。

    这世上最为珍贵,重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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