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高二一班，晚自习。

    整齐排列的日光灯将教室照得亮如白昼，惨白的光色，看得久了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空洞感。但多半还是教室的环境氛围创造出的睡意，条件反射似的，一进这间屋子就没了精神。

    教室很安静，即便没有老师监管，能听到的也只有翻书的声响。

    在所有人都奋笔疾书的时候，郭青藤小心挪动同桌挺尸时不留神搭过来的胳膊，慎之又慎地把卷子从那只修长的爪子下抽出来。

    小声嘟囔：“妈的，一天到晚睡睡睡，不知道的还以为晚上干啥好事了呢……”

    还没说完，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铃声突然拉响，惊得他差点咬到舌头，连把后头的话咽了进去。

    郭青藤讪讪看了一眼纹丝不动、依旧沉睡中的某少爷。不敢再抱怨，默默埋头继续帮他抄作业。

    不知道是不是某人正在休息的缘故，下课之后的一班依旧寂静，落针可闻。

    不一会儿，后门被人从外缓缓推开了，一颗小脑袋谨慎地探了进来。

    畏缩的视线仔细环顾教室一周，然而并无所获，来人兀自为难地皱起眉来。

    郭青藤就坐在靠后门的最后一排，冷不丁从眼角余光里看到背后突然冒出来的人，吓得条件发射地一抽搐。钢笔从手中滑落，吧嗒掉在桌上，发出清脆又响亮的撞击音。

    这一声，引得小部分人回头看过来。

    秦念脸颊微微发红，歉意地对他们笑了下。下意识想缩回去，考虑到她好不容易才从热情同学的包围中挣出来，再晚就是明天，又生生顿住。

    秦念苦恼得皱起眉，暗忖，难道顾辞不上晚自习？

    郭青藤刚开始还以为是老班过来查岗，这会儿回过神看清了是个漂亮妹子，神态不由放和缓些，捋了两把额前微乱的刘海，捡起笔。

    看她目光找寻，小声问：“请问，你找谁？”

    秦念无意识捏着手中的零食袋：“我找顾辞。”

    得，又是一来撞南墙的人。

    郭青藤暗叹一声，瞬间觉得眼前的妹子有点眼熟，可又想不起来。

    想着她大概是哪个班的班花吧？远远看过一眼留过印象的那种。

    抬起手，无声地指了指身边睡得昏天黑地的人。

    看在妹子长得乖的份上，好心提醒：“他起床气很大，你别……”

    话音未落，秦念已经在他的指示下诧异地歪下身子，换了个角度打量顾辞从胳膊肘里露出的侧脸。

    好不容易在他白瓷一般的肤色，卷翘浓密的睫毛上找到一丝久违的熟悉感，忍不住开心笑了，应该是他没错。

    “顾辞？”

    她轻轻喊他一声。

    把郭青藤喊得倒抽一口凉气，周围同学同样纷纷侧目过来。

    秦念没察觉，只弯着腰，担忧地想，难道他上晚自习睡觉都没人会管他吗？

    不一会，看着顾辞眼睫颤动了两下挣扎，在她的呼喊下，最终睁开来。

    四目相对。

    秦念朝他微笑，不带客套，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我来找你啦~”举了举手中的零食袋：“吃糖吗？”

    郭青藤觉得她是真正的勇士，坐立不安，甚至想要抱着作业本悄悄溜了。

    顾辞的模样变了些。

    眼睛不再是小时候那圆溜溜黑葡萄的可爱模样，眼形像桃花，长睫低垂，微阖着眼，显得眸色深且凉。

    婴儿肥没了，脸型轮廓是少年特有的柔和。

    但不管怎么变，都正好是她喜欢的样子，秦念笑着得出结论。

    那头，顾辞眸光迷离，晃了一会儿神。

    轻飘飘瞥她一眼便稍稍支起了身，像是觉得跟前弯着腰的人靠得太近，为了和她保持距离，身体往墙边歪过去。

    “我不吃甜，谢谢。”语气偏冷。

    秦念：“……”

    等会儿，他刚刚是瞪我了吗？

    说完，脸也调回去冲着墙，换了个姿势，又去睡了。

    秦念抱着零食袋呆立当场。

    他这是……没认出她来？

    可不吃甜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超喜欢甜食的吗？

    郭青藤对这个场景见怪不怪，轻咳一声缓解尴尬，提醒她：“这位同学，一会就要打铃了。”

    秦念还是难以置信，但看顾辞一副疲惫的样子，也没想非要把他叫起来久别重逢，就小声问他同桌：“他真的不吃甜吗？”

    郭青藤在那双干净的鹿眼注视下说不了谎话，委婉道：“偶尔吃，可能今天没胃口吧。”

    秦念仿佛明白了什么。

    原本想把零食袋留下，但见郭青藤一脸为难，略尴尬地冲他道了个谢，带着零食又回到了自己班里。

    回到位置坐下来后，才后知后觉有些丢脸，脸颊一阵阵发烫。

    本想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结果人家根本没带认出她来，尴不尴尬？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啊！

    郝梵转着笔，好奇地看着她的新同桌一脸沮丧地趴在桌子上：“你干嘛去啦？怎么脸这么红呀？”

    接触了一天，秦念觉得这位新同桌人挺好的，除了性格夸张比她还颜控以外，人即热情又直率，看着很好相处的样子。知道秦念对学校不熟悉，耐心陪着她在学校转了一天，有求必应。

    人家摆出主动结交的姿态，秦念便没想瞒她，原本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我有个朋友也在这读书，我刚刚去找他去了。”

    郝梵八卦的眼睛亮了亮：“然后？”

    秦念叹气：“他没认出我。”

    “男的女的？”

    “男的。”

    人间惨剧。

    郝梵内心为秦念的那位好友默哀，什么钢铁直男啊，这么靓一妞戳眼前，傻了吗不认？注孤生的命啊。

    她忿忿不平：“那位眼神不太好吧？”

    秦念愣了下：“也许？”她不确定他现在有没有近视。

    “叫啥？你刚刚去的方向是一班吧？说不准我认识呢？”

    “顾辞。”

    郝梵眉捎猛一抬：“他？！”

    秦念见她这个惊悚的表情就觉得坏菜了。

    这感觉多熟悉啊，多年以前在H市，别人提到顾辞差不多也是这个表情，一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校园霸凌当事人。

    说起来，她完全不知道顾辞在这边生活得怎么样，他几乎不提这些。

    秦念试探问：“他怎么了呢？有什么不对吗？”

    郝梵飞快地摇摇头，闭口不提：“他没有不对，他好着呢。”

    “哦……”秦念更慌了。

    顾辞这啥体质，怎么走到哪风评都不太好呢？

    郝梵并不知道秦念脑补错方向了。

    在京都这种地方，家里有点权势钱财的海了去了，要说顾辞有什么特殊之处，就是他家背景格外地大罢了。寻常在外能嚣张跋扈富/官二代，到了他面前也得老老实实地巴着。

    高中时代不比小学，大家对于家庭背景的敏感度拔高一截，都知道一班有这么一号少爷，谁也惹不起，打了照面，笑脸相迎争取留下个好印象就完事了。

    顾小少爷在校格外低调，单凭郝梵自己的印象来说，这人性格挺好的，是路上碰见熟人或者老师，会乖乖打招呼的三好青年。

    不过风云人物嘛，总有这样那样一些的绯闻。最劲爆的是他和校花之间的感情纠葛，曾英雄救美，为了校花和校霸干了一架啥啥的。

    那会儿学校贴吧都传疯了，说绝对亲眼所见，别看顾辞平时一副睡不醒的懒散样子，真打起架来贼凶。

    不仅把校霸锤进了医院，还整退了学，而他第二天没事人一样，照常上学，甚至作为学生代表发表了国旗下的讲话。

    真的，不服也得服。

    郝梵对顾辞没啥成见，且十分看好他的脸，惦记是惦记，全校选出来的校草级么，全校没几个人不惦记。

    可惜没胆往他跟前凑，那是高高在上的月，咱知道自己攀不上。

    如今转来个转学生，忽然说是顾少爷从前的朋友。

    郝梵第一反应是不信，秦念来自湖南，顾辞可是京都本地人，两人怎么凑一起去的？

    可她又觉得秦念不是那种撒谎套近乎的人，既然她说顾辞没认出她来，想必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

    秦念这头沮丧不已，那头一班炸开了锅。

    二班转来一个漂亮的南方小仙女的事，一天以内已经传遍了整个学校。

    坐在二班门口的秦念都不知道被人围观过多少轮了，学校贴吧热帖第一就是在说她。正讨论得沸沸扬扬呢，当晚就爆出了更大的消息。

    贴吧热帖第一位置：【插班生高二转学，竟是为追爱？你爸妈该哭了！内有图有真相。】

    帖子内附上两张图。

    一是秦念抱着零食袋，主动凑到趴在桌上的顾辞身边和他说话。

    二是顾辞表情冷淡和她拉开距离，秦念尴尬错愕呆立图。

    帖子回复量瞬间飙到一千多，底下全是吃瓜群众。

    1L郁金香：卧槽了，前排留名。

    2L弱水三千：啧啧啧，还以为这是个小仙女，结果人设一天都没立住啊。

    3L王明你爸爸不要你了：吃相难看，多没见过男人啊，一天都等不了么，一来就凑上去？

    ……

    239L点水：口区口区，亏老子还在隔壁贴夸过她漂亮气质好，能当下一任校花呢。

    240L偷渡欧洲人:楼上眼瞎吧，秦念和校花何诗雨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好吧？

    241L大祭司熬：楼上别引战，抱走诗雨不约。

    ……

    692L苏爱哦：就我一个人觉得他俩看上去还挺配的吗？

    693L我想要睡觉觉：楼上加一，不敢吱声ING。

    694L dsua98：咱们诗雨和顾辞是官方CP锁死了谢谢，哪来的野鸡给自己加戏？

    695L飞机场：TM谁和你家诗雨锁死了，多大脸敢这么倒贴？造谣死个马先！

    ……

    1198L看我朵蜜你：这帖子好奇怪，人秦念也没干嘛吧？一个个搞得好像人撬了你家墙角似的，戾气这么重？

    1199L翻不动的咸鱼：明显前排在疯狂带节奏。

    “看我朵蜜你”本人郭青藤输完最新回复：“我感觉秦念人挺有礼貌的，人家正常追个人有什么问题？”点击确认后再刷新，后台显示回收箱多了两条信息……

    他的回帖被人删掉了。

    刚郁闷地飙出一句卧槽，下课铃响了。

    佛系青年郭青藤做了一番内心调整，反正不是他的事，没必要多插手。

    贴吧那群人整天斗来斗去整个跟宫心计似的已经不是头一回，爱咋咋地吧。

    收拾好书包，垮背到身上，磨蹭了半天，顾辞还没有转醒的意思。寻思不能真把他留在教室里过夜，壮着胆子轻轻，推了他一把：“顾辞？下课了。”

    连推了两下他才转醒，微冷的眸光像是泛着寒光的剑，一刹扫到他身上。

    郭青藤打了个寒颤，退后两步，忙道：“下课了，再不走锁门了！”

    同时内心一动，突然好奇，秦念之前吵醒他的时候，居然没有被他的起床气吓到。

    顾辞便收回了目光，抬手揉了揉眉心，懒懒坐起身缓神。

    郭青藤看到他眼底的血丝，不由道：“你今晚早点回去休息吧，别往外跑了。”

    顾辞没吭声，开始低头收拾书包。

    郭青藤很熟悉他刚醒时的低气压，无奈耸了下肩，跨上背包：“我先走了。”

    “等会儿。”

    顾辞收拾桌面的手一顿，指着秦念来时站着的地方：“今天，是不是有人来找过我？”

    “是啊。”

    “长什么样？”

    郭青藤心说您大爷的眼光就是不一样啊，那么正一妹子来找你，你居然没点儿印象？

    “很乖，很漂亮。”

    顾辞困倦的表情微僵，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可能？

    迅速从钱包里翻出一张旧照片，图片里是小学六年级的秦念，穿着新买的小白裙，站在他身边笑得腼腆，茫然问：“这样？”

    郭青藤猛一拍脑子，对啊，他就说怎么看着眼熟。

    这不是顾辞那妹妹么！妈的，天天在他面前显来着的。

    “是她是她！”郭青藤脑仁有点炸，原地抱头作崩溃状，“卧槽，这下热闹大了我跟你说。你不知道贴吧那群狗崽子怎么说你妹的……还有你这人怎么回事，你妹妹转过来了你都不知道？”

    顾辞书包也不要了，抓起外套往外跑：“她在哪个班？”

    “二班！！”

    二班就在一班隔壁，顾辞从后门出去，一眼看到二班的灯都熄了，学习委员正在锁门。

    顾辞顿时掉头往校门口跑，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给秦念打电话。

    她是今天刚转来的，顾辞模糊记得她没有穿校服，在人群里应该很好找。

    电话嘟了两声被接通，秦念一个喂字还没说出口，顾辞批头就是一通道歉：“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我睡糊涂了，都没看清人，也不知道你会突然出现在我们学校。”

    秦念沉默了三息，故意气咻咻道：“你是谁呀？”

    顾辞一哽，呜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在哪，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沿着出学校的道路一路狂奔，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不是，这是那个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顾辞？他不是号称心脏不好，不能跑长跑的吗？

    还有他在和谁道歉啊？那语气，愣是像在哄女朋友吧？

    秦念最开始倒没多生气，既然是惊喜，就会有不可控的意外。

    后来快下晚自习的时候，郝梵惊叫连连地给她看了贴吧里的帖子，那帖子里头毫无由来的恶意直接把她看傻了。

    她刚转到这个学校，心里的忐忑和期待还没完全散去，结果兜头一盆冰水将她浇得透心凉。

    想清楚之后，慢慢有些后悔，好像是欠考虑了。小的时候朋友结交从不看彼此身份地位，长大了，世人审视他们的眼光不会如那时单纯。

    她不傻，能看得出来帖子里有人在故意带节奏。

    其中几个人名出现频率挺高的，不是班花就是级花，被各路路人拿来和她比较，像是被当做了假想敌，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秦念很冤，无处申辩地冤。

    说来也许你们不信，我真心实意是来考大学的，顾辞那是我哥啊，兔子能吃窝边草么？

    正烦闷的时候，顾辞赶巧来了电话，这不，赶上趟了。

    秦念没想和他真闹，不过有点儿委屈，和他使使性子。

    抬头看看天：“我在一颗星星下面。”

    顾辞：“……”

    顾辞跑得微喘，某一刻突然停下来：“你生气了吗？”

    秦念揉揉眼睛，“……”

    她是个不带攻击性的人，自然也不希望看到别人对她有攻击性。

    来的时候，她期盼着能和同学友好相处，简简单单、和和谐谐地过完高中生活。结果就因为去看了顾辞一眼，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全校人抨击。

    这对一个自小到大、风评极好的优等生，无疑是个打击。

    可她呢，并不想给顾辞看出来，使使性子，就可以带过。

    做坏事的是那群躲在阴暗的角落，嫉妒人嫉妒得发狂的眼红病。

    书包似乎是被人小力拉了下，秦念吓了一跳地回头，见顾辞微微喘息着站在那。

    又一次的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清明，惊艳般亮了亮。

    顿在原地两秒，低笑道：“长漂亮了。”

    秦念被夸得高兴，刚想笑，突然就想起来刚才在一班教室，他看也不看自己，嫌弃躲避的姿态。

    情绪蛮不讲理地上头了，不理他，马尾一甩，掉头就走。

    顾辞噗嗤笑出声，没脸没皮地扒住她的书包，给她拖着走，扬着声调慢慢道：“几年不见，脾气见长啦~”

    秦念回头反驳：“你胡说！”

    顾辞看她依旧是一脸慈祥，摇摇头：“你看~”

    “那不都怪你！”

    “怪我怪我。”他一叠声承认。

    说起这个秦念都无语：“你说你看都没看清楚人，摆那么嫌弃的姿态干什么？”

    “……”

    顾辞沉默了一会：“你不知道，我在这每天水深火热的，总有人觊觎我的美貌，我不得谨慎着点儿啊？”

    秦念：“……”

    你说这么厚脸皮的话的时候，表情别那么认真好吗？

    秦念奶凶奶凶地瞅住他。

    灯下的少年，身遭拢着一层橘色的绒光，映照着是他眸底含笑的温柔。

    秦念看着看着，感觉自己也有点被那份美貌动摇，不由动容了、沉思了。

    最终化为一声喟然的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做得不错。”

    男孩子也要学会保护自己啊。

    给了一点阳光，顾辞就灿烂，凑到她跟前，失笑道：“不气了？”

    秦念垂着脑袋，像只泄气的皮球：“不气了。”

    顾辞笑吟吟将她的背包接过来，背在身上，不经意般：“贴吧的事我知道了，会解决好的。”

    秦念唰地抬头扫他一眼：“你……”

    顾辞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是我的失误，让你心里难受了，保证以后不会再有。”

    秦念微微一愣，终于展颜笑起来，“嗯，好~”

    她一笑，杏眼微微眯起，眸底清澈而明亮，倒影着暖色的灯光。

    顾辞不知怎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忍了忍，没忍住，一把抓起小姑娘的手腕，把她带到了学校旁边的小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