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很久之前,李道玄与师兄南乡子曾在殿中谈过孟长青的事, 那时孟长青已经叛出玄武, 师徒恩断义绝, 外面全是他与吕仙朝掀出来的腥风血雨,就连李道玄自己都不能明白,为什么一个那么胆小怯懦的孩子,一下了山,便彻底换了一副样子,阴狠,疯狂,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李道玄深深地自责着, 其中又夹杂着些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复杂感情, 他总觉得,孟长青走到这一步, 他当师父的必然有错。
南乡子彼时坐在殿中,叹了口气,对着他低声道:“有些话我从前不知道如何与你提,长青这孩子吧,你平日对他太纵着了,有时又太苛刻了,分寸不对, 过去他缠着你,可他如今已经不小了,他也想去山外闯闯, 多交些朋友,我觉得这是好事,你也不许,那也不许,说是为了他好,他嘴上不说,心里总是不乐意的,渐渐的心里有话也不告诉你了,谁不知道你疼他?我知道,他也知道,可他在你面前喘不上来气,自然活得累。”
南乡子没说孟长青在外面干的事,只谈孟长青与李道玄之间的师徒关系,是怕李道玄心里难受,他看得出来,孟长青叛出师门对李道玄来说是桩不小的打击。玄武百字碑下,孟长青自断仙根那一瞬间,他从未见李道玄露出过那样的神情。孟长青与吕仙朝走后,李道玄忽然茫然无措地看向自己,一瞬间,似乎还是许多年前那个刚刚入山、什么也不懂的小师弟。
南乡子当场立下了一道门规,严禁孟长青此生再踏过玄武碑一步,既然走了,从此与玄武再无半点干系。
孟长青这一走,真的再没回过头,直到三年后他的死讯传来。
李道玄如今找着了孟长青,他是一定要带孟长青回山的,这些日子,他一直想着南乡子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孟长青在他面前活得确实是累,一整日战战兢兢的,他到如今也不知道孟长青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回想着南乡子的话,他想着自己该对孟长青更宽纵些,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所以昨夜破庙,他破天荒地放了吕仙朝一马。
但他心里对吕仙朝是信不过的。
吕仙朝作恶多端,确实担得上“人人得而诛之”六个字。若是说孟长青只是一时误入歧途,吕仙朝却是从始至终都是祸首。
昨夜,李道玄坐在屋子中,忽觉楼下传来一丝熟悉的灵力波动,下一刻,他感觉到门外有脚步声一点而过,孟长青下去了。他下了楼,正好听见孟长青与吕仙朝在后院争执不下,眼见着两人似乎要动手,他正要出手制止,忽然幕帘掀开的一角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李道玄定住了。
熟悉的,久违的,画面飞雪似的穿庭而过,猝不及防地汹涌起来,因为没有法术支撑,很快就模糊起来。孟长青僵硬地攥着手站在原地,与吕仙朝的满脸错愕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道玄隔着幕帘望着孟长青,那一瞬间,他望着那孩子终于回过神来,原来他知道。
次日一早,一夜没怎么入睡的李道玄推门出去,没看见孟长青,正好看见吕仙朝与姜姚,吕仙朝盯着他袖子不易察觉的血迹看了两眼,忽然笑着说了句胡话,他一下子心中动荡,两袖紫阳剑气直接掀了出去,吕仙朝震得吐了口血,仍是在笑。
然后他皱了下眉,缓缓步下了楼梯,出了客栈。
孟长青今天起得有些迟,一走下楼梯,四下看了眼,没瞧见李道玄,只有吕仙朝与姜姚在桌子前坐着。
吕仙朝对着他笑了下,“哟!起了?”他把碗往姜姚面前一放,使唤道:“去,给我盛碗粥!”
姜姚慢慢起身,捧着碗一声不吭地去盛粥。
孟长青下了楼,在桌子前坐了,过了一会儿,发现吕仙朝仍是盯着自己,好像在打量着什么。孟长青想起昨夜的事,没说话,别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姜姚捧着粥回来,一声不吭地放在了吕仙朝面前。
吕仙朝看了眼那寡淡的清粥,挑了下眉,似乎颇为嫌弃。
孟长青问姜姚,“我师父呢?”
姜姚道:“我看见真人出去,好像上街了。”
孟长青点了下头,对着姜姚道:“你早上想吃点什么吗?我去帮你买点。”
“那你给我顺便带两个驴肉烧饼,多加肉,别放葱花和芝麻,撒点辣子,最好再包碗热馄饨回来。”
孟长青回头看向吕仙朝,“什么?”
“小道友我同你说,昨夜我与你长青师兄彻夜长谈……”
孟长青伸手一把按住了吕仙朝,五指作爪猛的一钩,吐出一个字,“行!”
“多加肉,别放葱花和芝麻,撒点辣子,还有馄饨。”吕仙朝对着他笑笑,“我等你啊,快点回来!”
孟长青看着他,终于笑笑,“行!”他一把捞了大雪剑,敛了笑阴着脸往外走。
吕仙朝坐在原地喝那碗味道寡淡的粥,低低地唱道:“郎有情妾有意啊,二八的姑娘戴金钏儿,盼着那风往春里头吹啊。”他看了眼浑身僵硬的姜姚,“听过吗?”
姜姚僵着脸不说话,这是风尘女子唱的东西,过去他去南方赶尸,看见许多娼妓坐在小娼楼前唱这曲子,前半段还好,后半段简直不堪入耳,什么胳膊什么腿的,全是些伤风败俗的东西。南方多娼楼,不是每一个地方都如宣阳以女子风雅闻名,许多南方的娼楼里就住着一两个姿色平平的中年女人,傍晚,女人往前一坐就算是生意开张了。
姜姚看着吕仙朝,心里觉得这人真是龌龊,指不定从前是个什么东西,他从未见过一个人从头到脚都冒着邪气的。
吕仙朝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眯眼打量着他,嘴里继续低低地哼着,过了一会儿,却又把视线从姜姚脸上别开了,似乎陷入到了某一段久远的回忆中去。
另一头,孟长青上街买齐了吕仙朝要的东西,回客栈把烧饼一把扔给了吕仙朝,吕仙朝一把捞过,就着粥就吃了起来。孟长青刚刚在街上没看见李道玄,又问姜姚,“真人回来了吗?”
姜姚摇摇头,“没有见到。”
孟长青点了下头,又想着这些日子房钱还没付清,于是先去付钱,一回头,发现姜姚跟了过来。
姜姚终于忍不住问孟长青,“道长,那人是谁啊?”他看着咬着烧饼的吕仙朝,觉得此人真是粗鄙。
孟长青觉得“吕仙朝”这三个字要是说出来估计要吓着姜姚,他想了会儿,忽然笑了,对着姜姚道:“那人叫吕来福,从前长白宗修道,犯了点错,被师父赶下山了。”
姜姚忽然一把抓住了孟长青,诧异道:“道长,我以前养过一条狗!就叫来福!”
孟长青看着姜姚认真的模样终于笑了下,过了一会儿,却又止住了笑,对着姜姚低低道:“他那名字是他出生时他爹给取的,意思是希望他这一生福气多来,没病没灾,后来他家里出了点事,这名字便没有再用了。你直接喊他吕道长就好。”
姜姚有些愣,又回头看了眼吕仙朝,那人坐在桌子前啃那俩烧饼,不时喝两口粥。
孟长青没说话,也顺着姜姚的视线望向吕仙朝,窗户开了一半,流金的晨光打进来,正好落在吕仙朝的背上,吕仙朝埋着头吃喝,右手两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案,似乎是在算计着什么,过了半晌,他又仿佛是察觉到什么,忽然抬头看向孟长青与姜姚,发现这两人莫名其妙盯着自己,轻轻笑开了。
那真不像是个恶贯满盈的邪修,倒像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吃饱了撑着便到处找热闹看。
孟长青收回了视线,拍了下姜姚的肩,低声道:“他没针对你,他逗你呢,别怕。”
姜姚看着吕仙朝那副轻浮又不着调的样子,过了许久,终于点了下头。
李道玄是午后回来的。
孟长青一直记得自己答应李道玄要跟他回玄武的事,也觉得李道玄不会太为难吕仙朝,但毕竟吕仙朝名声摆在那儿,李道玄究竟会拿吕仙朝怎么样,他心中也没底。如今他都要回玄武了,临走之前,他还是决定壮着胆子问问李道玄。
他刚一推门进去,李道玄微微一顿,回头看他。
孟长青低声讪讪道:“师父我有些话想同您说。”
李道玄看着他,心头莫名一跳,不着痕迹地轻掩了道袍袖子,许久才道:“坐吧。”
孟长青忽然捞起衣摆对着李道玄跪下了。
李道玄望着他,没有动作也没开口说话。
李道玄听孟长青说了一会儿,发现不是他想的那样,不自觉地又是一顿,他看了孟长青一眼,一下子收了心神,终于道:“我会封吕仙朝的修为,他既然是长白弟子,自然交付给长白处置。”
孟长青有些错愕,交付给长白?就吕仙朝干的那些事,长白宗那群人怕不是要把吕仙朝千刀万剐。他忙道:“师父,我,我跟您说实话。”
“实话?”
“对,吕仙朝当年确实是被人所害,他当时并无意识,屠了长白也是受别人的术法影响,后来他叛出长白,与修士一战……”
孟长青怕李道玄真的把吕仙朝交到长白宗,他把尽量把自己能说清楚的都说清楚,有些地方怕说不清楚,着重多说了两三遍,勉强把事情说清楚了。这些事真的过去太久了,久到他再提起来也能如此平静了。
最终,他对着李道玄低声道,“师父,吕仙朝有罪,可他走到今日并非他本意,若非吴聆,他不至于落到这地步。吕仙朝这辈子小恶做了许多,却绝称不上是十恶不赦,求您饶过他一命,若是您将他交给长白,吕仙朝必死无疑。”
李道玄听完了,忽然极轻地皱了下眉,思索了一阵子,问他,“你所说的,句句属实?”
“弟子起誓,句句属实!”
李道玄望着他,“那你当年是怎么回事?”
孟长青跪在地上忽然没了声音,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李道玄,正好对上其视线,他完全没想到李道玄会问这么一句,半晌才低声道:“师父,我……”话到嘴边,才知道说别人的事跟说自己的事确实不一样,有些话当年玄武碑前没能说出口,莫名地再难说出口了,甚至一经提起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道玄看着他,“不想说吗?”
“没有!”孟长青低着头,半晌才道,“我当年……”他莫名又没了声音,过了会儿,不自觉地攥紧了手。
李道玄看着他有些发白的脸色,忽然低声道:“算了。”
孟长青一顿,下意识抬头看他。
李道玄想起南乡子那番话,低声道:“算了。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孟长青莫名怔松,大约是李道玄的面色与声音都很温和,他竟是有种错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切从来都是如此,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低声问道:“那吕仙朝?”
“错了就是错了,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李道玄停了一阵子,继续道:“我会封去他的修为,如若他今后能不再犯,且终生不踏入人间一步,玄武可以不再插手有关他的事,至于其他宗门,玄武也不会干涉。”
孟长青听完了,心中生出惊喜,他知道李道玄对吕仙朝从始至终只有杀意,李道玄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比他预料之中的好了太多,他忙道:“谢师父!”他又道:“师父,能让他去太白城吗?”
李道玄似乎思索了下,轻点了下头,又问孟长青,“你东西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孟长青忙点头,“多谢师父!”
孟长青走出房间后,下了楼,往后院走,正好看见了在洗手的吕仙朝。他对着他道:“你的事,我问过我师父了。”
吕仙朝无所谓道:“怎么?”他随手洒了下手上的水,回头看了眼孟长青,忽然笑得有几分流里流气,“你替我在他面前求情?他答应你了?”
那语气不是一般的阴阳怪气,是十分的阴阳怪气,孟长青气一滞,吕仙朝却又别开了视线,跟只猫似的,明知道危险,按捺不住偏要伸爪子挠一把。人生在世,图个乐呗,有热闹不凑是傻子。
孟长青开口道:“他会封去你的修为,只要你能不离开太白城一步,他可以放过你。”
吕仙朝闻声不屑地嗤笑了声,一抬头看见孟长青的脸色,立刻道:“真人果真是慈悲心肠,替我谢谢他啊。”
孟长青看着吕仙朝,他总觉得吕仙朝在那儿盘算着什么,“你想如何?”
“不敢不敢。”吕仙朝道:“先听着吧,我身上有伤,又打不过他,能怎么样?”吕仙朝觉得自己从来就是个识时务的人。
孟长青道:“你别胡来,我现在出门买两个烧饼都能碰见二十几个骂你的人,我跟我师父说了,我们会先送你去太白城,不想出事就别胡来。”他盯着吕仙朝。
吕仙朝挑眉道:“你盯着我做什么?就算我不服,我能如何?”他指了下自己脑门的仙印,“当街自爆?”
孟长青一下子没了声音。
“话说回来,你真的和李道玄?”吕仙朝忽然又凑近了孟长青,换了话题他似乎猛地来了精神,笑道:“那后来呢?你和李道玄?”
孟长青看着他,吕仙朝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又把头缩了回去。
最终,一行人仍是往太白城走,为了节省时间,李道玄打算御剑,这么一算,也就只需半天。
路上的时候,姜姚身体有些吃不消。他修仙时间太短,这种强度的御剑飞行,对修士修为要求极高。最终,众人在傍晚时分找了个小镇歇脚,孟长青算了下,太白鬼城,海市蜃楼,离这里也就三十几里路。这些东西只在夜里浮现,这个时间过去刚刚好。
吃饭的时候,孟长青忽然拉了下吕仙朝。
吕仙朝把脸从海碗里抬起来,“做什么?我在吃饭啊!”
正好李道玄不在身旁,孟长青抓着他的肩低声道:“我有些担心。”
“你担心什么?”吕仙朝服气了。
“太白城要到了,我忽然有点瘆得慌,万一我师父进去,里面那群鬼又不知情……”他看了眼吕仙朝,“我怕出事。”
吕仙朝拧着眉想了下,太白鬼城是阴祟之地,来去的都是山鬼孤魂,忽然进去了一个修士,道行还高深莫测,里面那帮鬼又蠢又胆小,见状不知道要干出什么来,这确实容易出事。他思索片刻道:“那简单啊,你现在赶紧跑过去带个口信,让他们准备准备,收拾下。”
他们俩算是太白鬼城的熟客,外人眼里太白鬼城更是孟长青的老巢,凭这交情,孟长青提前打声招呼不就行了?让那群鬼好好收拾收拾,说不准还能给李道玄留个好印象,以后万一犯在玄武手上,还能攀个交情。
孟长青点了下头,“你说的对。”他一把按住了吕仙朝,“我先去一趟鬼城,不然我不放心,这样,你帮我拖住我师父,一刻钟我就回来!”
吕仙朝抱着海碗瞪大了眼,“什么?哎!孟长青!你先回来!我跟他说什么啊?”
过了一会儿,吕仙朝端坐在李道玄对面,慢慢地摸着自己的手指头,“呃”了一会儿,他问道:“那个,真人……”他开口道,“今日这日头不错啊,挺晒的。”
李道玄看着他。
吕仙朝讪讪道:“真人咱俩聊会儿,啊……哎,真人您饿了吗?”
姜姚在一旁忍无可忍,“你到底想问什么?孟道长呢?”
吕仙朝猛地拍案,扭头拧眉喝道:“滚!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边玩儿去!”
姜姚:“……”
吕仙朝回头看向李道玄,“真人?嗯……这样……呃,”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对了,我想问问,你一般是比较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啊?”
李道玄望着他,许久都没说话。姜姚连看都不想看吕仙朝一眼。
另一头,太白鬼城。
正好黄昏时分,海市蜃楼拔地而起,孟长青看着熟悉的景象,又那么一瞬间,前尘往事蜂拥而来,他不自觉地多看了一会儿。片刻后,他回过神来,从墙头一跃而下,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林立的牌坊前,一个年轻的瞎子算命师摆摊,他穿着身青灰色长袍,袖子又肥又鼓,衬着身形极为消瘦,肩上却还挂着两只沉甸甸的布袋子,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在他的背后,矗立着一块长碑,上面刻着“东倒西歪”四个字,“东”、“西”二字被雨水磨去了边角,已经看不分明了。
此时正值黄昏,城中没有什么鬼影,不知道从哪儿有隐约的爆竹声传来。
孟长青停下了脚步,喊他,“瞎子!”
算命先生闻声身形微微一动,拎着布袋子回过头,他似乎有些震惊,半晌才终于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孟长青?”
第 38 章
太白城原是毁于洪水的古城,城外围着条不知名的长河, 雨季时, 河底能翻出各种动物的尸骨来, 腥味一点点往上蒸。河对岸有一排歪脖子树,许多年前,那是处决犯人的地方,如今仔细看,还能看见没烂透的漆黑吊绳。
一到黄昏,太白鬼城隐隐从沙尘中浮现,金碧辉煌, 气势恢宏, 和白天那副破败样子全然不同。
太白共有东南西北四扇大门, 其中北门是正门,城门两侧贴着鬼道八神, 身披金甲,手把金雷,怒目而视。城中,有瞎子坐在破牌楼前焦头烂额地同几个鬼说着些什么,铁钵中的莲花冒出金色灵力,汹涌梦境混着金雾一齐冲向人间,最终化作金色汪洋, 城中生灵一一从梦中苏醒过来。
生魂弥留人世有违天道,但太白鬼城以磅礴灵力筑基,又加之海市蜃楼千变万化, 寻常修士根本无法近身。孟长青与吕仙朝销声匿迹后,道门也曾想清肃过此地,不过当时长白道门元气大伤,玄武又默不作声,于是此事不了了之。
玄武讲究天和,孤魂野鬼游荡在人间,不如约束在城中。其他宗门虽有不同意见,却没清肃鬼城的实力,于是这鬼城竟是也留存到了今日,成了个例外。
今日,鬼城中喧哗不止,城东传来消息,说是有贵客要来。一听闻来者名号,满城恶鬼如临大敌。
算命瞎子在孟长青走后大半天,他还是没回过神来,孟长青来得急,走得也急,两人连叙旧都没叙,孟长青就直说李道玄快到了,惊得他差点没拿住手里的铜板。孟长青急匆匆地走了,临走前让他做好准备。问题是这要如何准备?
孟长青走后,算命瞎子和几个鬼围着那块碑商量,瞎子是这么琢磨的,听孟长青的意思,是让他们好好招待李道玄,让李道玄瞧瞧这城中歌舞升平,和外界传言的乌烟瘴气那根本不一样,如此一来,李道玄心中有数,以后玄武也少找些他们的麻烦,他们的日子自然好过些。
当然,这招待李道玄,还是要隆重些。瞎子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孟长青赶回去,吕仙朝正在坐在桌子前,单方面跟李道玄谈心。
“其实我是喜欢女人的,我觉得男人和男人在一块不怎么正常,男人跟男人,到时候床上要如何?当然,孟长青跟我不太一样啊,他吧,我看他就比较喜欢男的,其实但凡看对了眼,这些都无所谓的,话说,真人您觉得孟长青如何?”吕仙朝其实已经聊不下去了,点了下头,顿了会儿,看着面无波澜的李道玄,又缓缓点了下头,“好吧。”
他实在是聊不下去了。他也纳闷,若是这两人有点什么,他明里暗里说了大半天,就差没问一句扶象真人你是不是和孟长青上过床,按道理说李道玄不恼羞成怒至少也会给点反应,可李道玄这副样子,你说他在听吧,神情就没变过,吕仙朝觉得这弄得他在一个人说相声似的。
那这就没意思了。
孟长青正好走回来,伸出手拽了下吕仙朝。
吕仙朝猛地松了口气,一把抓起案上的水喝了一大口,起身的时候低声对孟长青道:“木头成精了。”
孟长青看了他一眼,没懂。
吕仙朝摆摆手走了。
孟长青看向李道玄,拱手行礼,“师父。”
李道玄看了他许久,终于道:“以后有什么事,你可以自己与我说。”
孟长青没听懂,犹豫了下,却仍是点了头,“好。”
李道玄又看了他一会儿,没等到他说话,敛去了眼底的情绪,抬手喝了口姜姚沏的茶,不知是在想什么。
过后。
孟长青拉着吕仙朝问,“你刚和我师父说什么呢?”
“没什么,随便聊聊。”吕仙朝摆了下手,明摆着不想回忆李道玄那副木头成精的样子,他问道:“太白城那儿怎么样了?”
“我跟白瞎子说了。应该没事。”事先打了招呼,至少不会动手打起来。想到这儿他不自觉停顿了一下,“应该。”
吕仙朝眉头微微一挑,看着孟长青没说话。他是比较清楚那群鬼的奇葩的,总之,从来不干人事。
终于,快入夜时,一行人到了太白鬼城前,和平时的热闹光景不一样,今日的鬼城一片寂静,城中隐隐约约窜出火光来,不知道里面是做什么。
李道玄一路走来神色如常,孟长青深吸了口气没说话,吕仙朝依旧是吊儿郎当浑不在乎,姜姚第一次来这地方,睁大了眼好奇地四处打量,过了会儿,大约是被这地方的阴气瘆着了,下意识往李道玄与孟长青身旁躲。他不知道,孟长青心里比他还慌,手心一把把全是汗。
时间有些紧,也不知道白瞎子安排好了没,孟长青想的是,别出大乱子就行。太白鬼城中多恶鬼,一个个全是暴脾气,不少鬼在外头吃了修士不少苦头,平日里一提到修士就牙痒痒的,惹事能力一流。
一行人刚沿着桥过了护城河,忽然,一声轰鸣巨响从天而降,孟长青猛地抬头看去。
太白鬼城外门缓缓洞开,阴风往外刮,姜姚一下子窜到了孟长青身后。
“咚——”一声响从城楼上传来,孟长青吓了一跳,所有人一齐抬头看去。
一白面年轻人站在城头,手里拎着面鼓,拉成了声音朗声吟唱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语毕,太白鬼城十二扇内门忽然次第推开。
“哟,这唱的是哪一出?”吕仙朝看乐了,扭头望向孟长青。
孟长青目瞪口呆,这阵仗和他想的有些不太一样。他忽然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李道玄朝城中走了过去,孟长青回过神忙跟上去。
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巷子里空荡荡的。
孟长青正紧绷着神经四处看,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铿锵鼓声,孟长青猛地扭头看去,乌泱泱的鬼从两旁巷子里涌了出来,花衣夹道相迎,紧接着忽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忽然在城中炸开,白光刺破天穹,阴气冲天,煞气滚沸,城外鬼道八神霎时间金身大亮。
孟长青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瞧见李道玄轻皱了下眉。
躲在暗处的瞎子一抬手,城墙上立刻蹭蹭蹭冒出二十多个小鬼头,目光如炬,手里紧紧抓着篮子,扭头看向那白面读书人,似乎只等一声令下。
城墙上的白面年轻人朗声对着下面一行人道,“恭迎玄武真仙大驾光临!”他重重一敲鼓,咚——鼓声一下子荡开,把孟长青的魂猛地吓回来了,“起——”
城中众鬼猛地一齐举手高喊:
“扶象真仙,法力无边!来我太白,渡我成仙!”
满城中都静了一瞬。
“扶象真仙,法力无边!来我太白,渡我成仙!”
“扶象真仙,法力无边!来我太白,渡我成仙!”
刹那间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如奔腾流水响彻全城,铺天盖地全是那喊声。
城上的小鬼立刻慌忙地往下撒各种花瓣,嘴里还口齿不清地跟着城下大鬼一齐高喊,“扶象真仙,法力无边!”
众鬼载歌载舞,满城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烟火砰一声炸开。
一时之间,只见满城火光冲天,群魔乱舞。
孟长青瞠目结舌,活跟被雷劈了似的,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李道玄也不禁愣住了。
吕仙朝是一行人中率先反应过来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直接拍着墙笑吐了,“渡我成仙?白瞎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差点笑抽过去。
小鬼头在城头撒完了花瓣,偷偷趴在墙垛上打量着人群中的李道玄,手里紧紧握着空篮子,不时还在交头接耳,一副好奇又瑟缩的样子。他们都是穷苦孩子,死在饥荒中,没见过修士,更从未见过道门金仙,此时此刻紧张得不行,瞎子一招手,他们蹭一下跑下去,挤挤嚷嚷地冲到李道玄面前去,跟一窝兔子精似的瞪着大眼睛,挤成一团,一个接一个开口:
“祝扶象真人一帆风顺!”
“祝扶象真人双喜临门!”
“祝扶象真人三阳开泰!”
“祝扶象真人四季平安!”
“祝扶象真人五福临门!”
“祝扶象真人六……六……”
所有小孩顿时看向那卡住了的小女童,穿着红衣裳的小女童急的冒汗,忽然猛地高喊道:“六、六亲不认!”刚一说完,全城都静了,所有鬼都盯着她,她猛地意识到不对,哇一声急哭了。
李道玄微微一愣,低声道:“别哭。”
那小鬼憋红了脸看着李道玄,忽然哇一声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喊,“六六大顺!六六大顺!”抹着眼泪一溜烟跑没了。
“继续继续!”街道两旁的众鬼忙继续载歌载舞,似乎要把这事压过去,一时只见袖子乱飞,众鬼嘴中高喊着什么,声音太过嘈杂也听不分明。
李道玄顿住了,活了快四百年,估计是第一次见到这景象,不由得扭头看了眼孟长青。
孟长青一副被雷劈在原地的样子,满脑子就三个字:“苍天啊!”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那一窝孩子中,其中一个忽然睁大了眼,冲到孟长青身上一把抱住了他,惊喜道:“道长!”然后他扭头看那笑抽了的人,“大魔头?”小孩子们这才把视线从李道玄身上转开,有几个小孩子直接惊呼起来,一窝小兔子精似的小鬼头终于炸锅了,猛一下子嚷嚷开了,“是道长和大魔头!”
吕仙朝已经彻底笑疯了,手扶着墙,孟长青硬拖都拖不起来。
李道玄被一群小鬼围着,有些僵。
终于,一人从载歌载舞的人群中走出来,摸摸地上那群小鬼头的脑袋,众鬼的情绪看上去稍微稳定了点,孟长青搂着那小鬼的手松开了,回头看着那敲着竹竿走来的瞎子。
瞎子放在人间大约是四五十岁的模样,浑身精瘦,脸上只有二两肉,穿着一身黑色长袍,修长,笔挺,硬的跟他手里的竹竿似的。他抖了下袖子,忽然拱手对着李道玄一行礼。
“在下太白城主事白拾,久仰真人大名!”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幸会。”
白瞎子一伸手,一笑,“真人请!”
说着他回头抬手,正预备着让大家继续欢呼,李道玄忽然开口道:“不用了。”他拦住了他,低声道:“不、不用了,多谢。”
白瞎子恍然大悟,“啊,真人行事低调!行,那低调点。”他朝众鬼挥挥手,“低调,低调!”回头对着李道玄,一抬手,小声笑道:“请。”
说完,他暗中回头对着面容僵硬的孟长青微微一笑,挤了下眉。
如何?够歌舞升平,够隆重?够有面子吧。
孟长青看着白瞎子,他觉得自己也快瞎了。
孟长青觉得噩梦已经结束了,直到他看到了这群鬼为李道玄准备的住所,张灯结彩,红绸子从屋子里一直铺到阶下,两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里面还熏着不知名的香,十几个纸人小丫鬟立在两旁,白扑扑的脸蛋,红彤彤的腮帮子,也没有魂,往那儿一字排开,手叠着整整齐齐,看见人走过来,齐声道:“真人好。”
吕仙朝今晚要笑得要没声了。
孟长青没说话,抬手拍了下白瞎子的肩,重重地又拍了下。
苍天啊!
苍天啊!
到了深夜,这场闹剧才终于散场,白瞎子领着众鬼退下去了。
众鬼确实是热情,姜姚被一群小鬼抓着在外面讲故事,好在他走南闯北,勉强还能说一阵子。吕仙朝看够了戏,去南市找朋友喝酒了,平常里最爱惹事生非的一群鬼全被赶到了南市圈成一圈,要等李道玄走了才能放出来。孟长青去给李道玄收拾房间,一进去硬是被呛人的甜香逼得倒退两步。
孟长青焦头烂额地收拾屋子的时候,李道玄起身,一个人去了城东的菩萨庙,这地方他曾来过。他望着那破败菩萨泥塑像前的铁钵,那铁钵只有巴掌大小,里面盛着半泓清泉,上面开着朵金色的莲花,雾气层层盘绕,灵力一阵阵扑来。
那是太白鬼城的根基,用孟长青的八成灵力筑成。
古有传说,菩萨手中木鱼摔落河中,化作恶龙,啖腐肉,嚼白骨,吐出一朵朵金色莲花,孟长青一直记得那传说,他把自己的八成灵力养在了这株莲花中,供在了这尊菩萨面前。孟长青是不信神佛的,但是这尊菩萨的眼神充满了悲悯,与李道玄的眼神有几分神似,这事偌大个太白鬼城谁也不知道,连白瞎子也不知道,孟长青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过。
李道玄望着那铁钵,终于伸出手去,食指指腹轻轻碰了下那朵莲花,熟悉的灵力立刻缠绕上他的手指,一丝一缕的,他微微一怔,忘记了收回手。
孟长青在房间里迅速收拾着,这种地方他用脚想也知道李道玄一定住不习惯,趁着李道玄没回来,他想着赶紧收拾一下,小时候在山上,放鹿天的活都是他做的,很多年没做了,重新上手却意外地很熟练,把乱七八糟的红绸子全都拆了,灭了香炉,用灵力把屋子的甜腻味道洗干净,正半低着身收拾床褥,忽然觉得胸口一疼,体内灵力瞬间凌乱起来。
他捂着胸口的手微微一僵,蓦地想起菩萨庙里那钵莲花。
庙中,李道玄看着那钵莲花,不知过了多久,食指轻轻地抚了下那柔软的花叶,缓缓往里注入自己的灵力。破庙周围的花木受到金仙灵力的波动,竟是有回春的迹象,邻近的一颗树最先怦然开放,绽出一朵朵银花来。
孟长青坐在房间中,感受到灵力,久久没说话。
李道玄知道这莲花是孟长青灵力所养,却没想到孟长青敢把一半灵识注入其中,修士乱分灵识,容易走火入魔,一般人绝不会这么干。
李道玄不知道那朵莲花有孟长青一半灵识,注完灵力后,他伸出手轻轻揉了下那花叶,大约是觉得可爱,就没有停下来,一点点摩挲着,看见有一角叶子尖伤了,又用灵力补上去。体内有洞明剑气在汹涌游走,李道玄玩着那莲花面无波澜,不知道是想到什么。
孟长青在屋子里快给李道玄跪下了,他完全没想到李道玄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有这么重的玩心,他现在浑身发软,识海被搅的一片混乱,隐约似乎听见李道玄说了句话,却听不清究竟是什么。他不敢打扰李道玄,怕李道玄尴尬,死死压着灵力,不让自己的灵力波动有一丝一毫传过去。
他能感觉到,李道玄的心情不错,李道玄很少有心情不错的时候,至少在他的记忆中是如此,李道玄似乎永远都是面无波澜的,像是一尊道像,坐在玄武的道坛上看人间草木,鲜少有悲欢。孟长青更不敢打扰了,低头缓缓顺着体内的灵力,却忽然被一股极强的力道瞬间冲散了,他差点跪地上。
孟长青有些懵。李道玄是正在……打那朵花吗?除此之外,他完全想不出来灵识怎么会震动成这样,他差点没控制住。
庙中,李道玄看着那朵被他捞出来的莲花。
孟长青咽了下口水,他跟李道玄住了很多年,他还是很熟悉李道玄的习惯的,猛地就明白李道玄要做什么了,一下子睁大了眼,低声道:“别别别,师父……啊!”声音被猛地咽回到喉咙里,他低头用力攥紧了手,一声闷哼。
庙中,李道玄抓着那朵莲花,用灵力把那朵半开的莲花缓缓地催开了,催熟了,然后整理了一下花瓣,轻轻放回了钵中,收回了手,面色温和。
南乡子和谢仲春年轻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新入门的那个小师弟,除了天赋恐怖外,性子也非常古怪,说的更确切些,这个小师弟他很善良,特别菩萨心肠,还特别好骗。大约是天生仙胎的缘故,两人发现这个小师弟他能与人间四时相通,而且不需要凭借法器,随手随心。
小师弟刚刚入山,是个闷葫芦,南乡子正好想请小师妹看梨花,但是无奈这一季梨花遇上倒春寒,半开半碎的,没法看。于是南乡子去哄自己的小师弟,用了一个下午两个时辰,告诉他,这人间的花就是要往正了开,才算是圆满,半开半耷拉的话就如同是人是受了病受了苦,可怜的很啊。
小师弟听完后倒是没说话,当晚,一个人提着盏灯,不声不响地上后山梨花林中,用小手把满山的花一朵朵地捏饱满了。
第二天,南乡子潇潇洒洒地请小师妹看梨花,林子里的花那叫一个朵朵圆润,朵朵烂熟,跟小白蝴蝶似的,两个字,漂亮。
南乡子至今都没忍心告诉他那小师弟,其实当年他是骗他的。小师弟是个爱看书的人,但是书上也没写这东西,所以他到现在都还觉得花便是要往正了里开,往熟了里开,往烂了里开,偶尔在放鹿天上看见开残了的花还会随手弄开。
玄武六千年里的道宗至圣里面,南乡子至今都觉得他那小师弟是最傻也是好骗的,而且难得的是,一连四百年没有丝毫长进,难得,实在难得。
庙中,李道玄看着那朵彻底撑开连芯子都吐出来的烂熟莲花,轻轻拨弄了下花叶,也没做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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