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尸首啊!
孟长青与姜姚直奔桃花镇。那绣婆见着孟长青,头一句话便是:“怎么又是你?”
孟长青顿时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他一把抓住那绣婆,“我尸首呢?”
绣婆诧异地看着他,“前两日你不是刚拿走吗?”
孟长青一听这话脸都绿了。
绣婆看着他的神色,先是惊诧,随即震惊,等终于反应过来了,她这才慢慢啊了一声,“那个不是你啊?”她一脸迟到的恍然大悟。
七八日前,有人曾扮作孟长青附身的少年的模样来到这镇子,领走了那具尸体。绣婆当时也没在意,谁能想到这年头尸体都有人冒领?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她嘱咐了几句,便将尸体交到了那人手上,此时一见再次登门的孟长青,绣婆可谓是摸不着南北了,活了这么大把岁数,第一次遇见这种事!
见孟长青看她,绣婆嗯唔了半天,忽然转开话题道:
“对了,你师父来过了。”
孟长青还没从这打击中缓过神,听到这一句话下意识睁大眼看向那绣婆,“我师父?你知道我师父?”
“是啊,他说他是你师父,那一周身仙家星辉,一入这镇子所有人都吓着了。”
孟长青更是诧异,李道玄竟然下了山?
那绣婆道:“昨夜来的,向我打听你的事儿,我说你已经领了尸体走了,他给了我样东西,说若是你回来此处,便让我将这东西交给你。”绣婆蹒跚着步子走到柜子前,抱出一只黑漆漆的剑匣,递给了孟长青。
见孟长青抓着那剑匣低着头不说话,绣婆低咳了声,她明显不知道昨夜来的那人是名震道门的李道玄,那人来了两次,她虽然震诧于那人身上的仙家气质,却怎么也不敢想那竟是李道玄,两人还坐下聊了会儿,那年轻道人温文尔雅,说话不疾不徐,惹得绣婆都放下了戒备,多问了一句,这师徒俩闹了别扭,她轻叹了口气,对着孟长青道:“年轻人不要老贪着外头,该回去便早些回去,免得你师父到处寻你。师徒哪里来的隔夜仇?”
孟长青许久才道:“他这么说的?”
“他倒是没这么说,你师父话少得很,你将来便知道你师父的好了。”绣婆活了这么些年,别的本事没有,真情或是假意看得清清楚楚,那道人话虽少,可一提到孟长青,从眼神便看得出来是真的在乎这徒弟,绣婆思及此低声道:“你若是懂事,早点回家去,免得你师父挂心。”
孟长青打开剑匣看了眼,大雪剑静静躺在其中,剑鞘上系着崭新的雪色剑穗。
剑属杀器,见血愈多煞气愈重,黄祖率先用仙门道术洗剑穗,剑穗系于剑柄处,作镇魂驱邪用。后世玄武长剑多系有剑穗,在玄武,师父会为亲手徒弟编制剑穗,待到成年后,男女也会互赠剑穗用以定情,总之,剑穗是件极私人的东西。
孟长青缓缓合上了剑匣,咔嚓一声响。
离开桃花镇后,姜姚见孟长青一路上都不说话,以为他被尸首丢失一事打击得不轻,低声安慰道:“道长,你不要急,会有办法的。”
孟长青回过神,抬头看他,终于道:“我要去趟宣阳城。”
姜姚立刻道:“好!把那栽赃陷害的小人打个落花流水!看他还装神弄鬼!”
孟长青被姜姚逗笑了,“行。”片刻后又道,“此去危险,我先送你去个安全的地方,你等我消息可好?”
姜姚一听孟长青要撇下自己,立刻抓紧了孟长青的袖子,“道长!你带上我!”他没有亲人,也没有去处,他已经把孟长青当成了半个亲人,知道危险,更不愿意离开孟长青。
更何况,太白妖道死而复生,这件事其实很刺激。一个十二三岁的血气方刚的少年,面对这种大场面,很难不心痒。
孟长青被姜姚缠得没办法,终于答应了,姜姚一下子兴奋起来,抓着孟长青的胳膊道:“道长?那我们什么时候过去?我准备好了!”他点点头。
孟长青看了姜姚一眼,好奇这孩子怎么忽然间这么激动,他把姜姚压回到了位置上,“不急,这种事情要从长计议!”
“对对对!从长计议!”姜姚立刻点点头。
待到两人到达宣阳城,那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此时太白妖道复活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平日里只能算一般热闹的宣阳城如今人头攒动,满大街都是从天南海北各个道观、世家、仙门赶过来的修士,平日里犄角旮旯藏着的妖魔鬼怪早闻风而逃,连带着宣阳城的水土都清净了许多,黄鹤青牛白鹿之类的灵物随处可见。
刚到宣阳城的孟长青看了眼这阵仗,默默擦了把脑门的汗。
说书人在闹市支着摊子说故事,惊堂木一拍,一抖袖子,张口那叫一个舌灿莲花,唾沫横飞,乌压压的一大群人围着摊子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有人往那铜盂中扔两个子儿。
孟长青去买了两个馒头,一回身便发现姜姚不见了,四下转了圈,发现他蹲在那摊子前聚精会神地前听故事。
那说书的正好说道:“那妇人怀胎三年零八个月,终于诞下一子,彼时太白分野有妖星现世,雷霆大作,风雨如晦,那妇人嚎叫一声当场毙命,众人捧出那胎儿一看。”惊堂木重重一拍,“那胎儿青面獠牙,状似恶鬼,口吐人言,笑声桀桀。”
孟长青拉了下姜姚,“听什么呢?”
姜姚还没说话,那说书的猛地一拍案,“这妖胎便是太白妖道孟氏!”
孟长青脚下突如其来的一个踉跄,他抬头看向那说书人,嘴角狠狠一抽。姜姚凑到他耳边偷偷道:“道长,说你呢!说你呢!”
说书人继续道:“那孟氏拜入玄武扶象真人门下,待到一十五岁,眉庭舒朗,器宇轩昂,俨然翩翩一君子,浊世佳公子,时人评仙门双秀,孟氏便是其中之一。”
孟长青轻轻啧了一声,“这还差不多,来,给我腾个地儿!”他掀了衣摆坐在了姜姚身旁,随手往那铜盂中扔了两枚铜钱。
“下雨了!”也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
众人抬头看去,天上还真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众人一遍蒙着头一边撺掇道:“说书的,忙说下面的!”
那说书人一拍案,“好,那我今日挑两件给大伙儿说说,那孟氏原是孤星投胎,劣性难除,不久便叛出师门,来到那长白宗九阳宫!你们可知道他想做什么?”
姜姚看向孟长青,却发现孟长青的脸色有些异样。
那说书人道:“那一日,乌云蔽日,大雨滂沱,妖道与长白宗大弟子决斗于朱雀台,妖道不敌,下跪求饶,小吴道人心生怜悯,却不料妖道趁其不备一剑刺出!你们可知他做了什么?”
“那妖道用剑在小吴道人胸口扎了两百多剑,小吴道人胸口一个缸大的窟窿,死无全尸!见者无不泪洒当场,痛斥那妖道丧心病狂!妖道于是血洗九阳宫,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孟长青居然听笑了。
那说书人忽然低声道:“之后那妖道狂性大发,见人便杀,清阳观知道吗?那妖道路过清阳关,一道士见他于树下抚扇,引他入观喝茶,谁曾想招致灭顶之灾,清阳观上下六百余口惨死当场,妖道大笑三声,抚扇而去。”
“远的不说,单说近的,诸位不知,那妖道也曾来过咱们这宣阳城。”那说书人压低声音,卖了个关子,“诸位都知道那鬼火烧城的旧事吧?一夜之间,城中四百一十二间娼楼尽毁,铜绿鬼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哀嚎遍野,八百多人活活烧死在一条街上的娼楼里头,一个都没跑出去,有的甚至都爬到了门槛,手指头把地砖都挠碎了,就是逃不出去。”
孟长青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开口喊道:“大哥,鬼火烧城是两百年前的事!那时候孟长青还没出生呢!”
那清秀模样的说书人望着孟长青喊道:“小兄弟不懂了吧!那是他前世杀的人,那妖道天煞转世,要历经百世轮回,杀够一百一十八万人!大凶啊!”
孟长青:“……”
孟长青一把拉起姜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走了回去,从那说书人面前的铜盂中将那两个铜板抠了出来。
那书生模样的说书人见状睁大了眼,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你!你你!”
孟长青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金色雾气一闪而过,阳光下,那说书人在他眼中渐渐变成了一个木偶,手上缠着无数的细线。孟长青收回了视线。
说书人一震,没再说话,面色诡异地盯着孟长青。
一离开那摊子,姜姚便忍不住抓着孟长青道:“道长,你从前真的、真的?”
孟长青心道:“一个人偶说的话你也信?”他拍了下姜姚的肩,“你觉得呢?”
姜姚大咧咧地笑了下,“不信。”他又抓住了孟长青的胳膊,“不过道长,那个鬼火烧城的事儿怎么回事啊?真的烧了七天七夜吗?后来呢?放火的是谁?”
“你觉得呢?”
“火哪有铜绿色的?一定是邪祟!”
孟长青点了下头,“聪明。”他没和姜姚说那人偶说书的事,姜姚这胆子知道了也没用,孟长青于是没提,道:“别的事先不说了,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吧。”
孟长青没有想到,这两日道门众人全因为妖道复活的事往这城中赶。所有的客栈全部爆满,连平日里据说闹鬼的城隍庙都被打地铺的修士占完了,孟长青又穷,没钱砸门路,想了半天,拉着姜姚去了个地方。
姜姚虽说不懂事,却也见过点世面,一见那倚着栏杆的光胳膊娼妓,死都不往里头走一步。“道长!”他死死地拽着往里走的孟长青,“这是妓院!你、你不能这样的!道长!”他涨红了脸,任由孟长青说什么,打死都不干。
孟长青被他扯的没办法,回过头道:“住一晚又无妨,君子坦荡荡。”
姜姚脸更红了,“不行!道长你不能这样!”
孟长青看了他半天,问道:“知道鬼巷吗?就今天说书的那人讲的。”
姜姚这次倒是一顿,“什么?”
孟长青趁着他分神,忽然将他扯了进去,丝竹正热闹,十二三的少女踮着尖跳胡旋舞,掌声轰鸣。孟长青头也没回,扯着面红耳赤的姜姚便走,从妓院后门出来。热闹的声音还没散去,一股迎面的阴风瞬间吹散了那股脂粉温柔。
姜姚直愣愣地看着这条与隔壁花街柳巷一墙之隔的肮脏巷子,下意识抓紧了孟长青的手,“这什么地方?”
巷子口竖着块成年的碑,依稀可见看见一个“吴”字。
孟长青拉着他往巷子深处走去,愈来愈重的腥臭味散上来,好似半新的尸体埋在土里刚刚生蛆时的那种腥。隐隐约约有歌声传过来,嗓子像是被什么割着,滋啦——滋啦——断断续续地发着声音。
听得出来是支曲子,“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
姜姚原来还壮着胆子往前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那歌声,听得他头发一根根竖起来,“道、道长,有、有鬼啊。”
孟长青嘴角一抽,拍了下他的头,“别乱说。”顿了片刻又道:“不全是。”
姜姚腿脚一软差点没站住。
孟长青走到一间尚算干净的院子前,抬手敲了下门,不一会儿,里面的琴声戛然而止,脚步声响起来,门开了条缝。
孟长青拱袖行了一礼,“叨扰姑娘,在下是路过宣阳城的道士,天色渐晚,寻不到落脚的地界,想借姑娘的宅子借住几日。”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纤细声音,“进来吧。”
孟长青低声道:“多谢姑娘。”
孟长青推门,带着姜姚走了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廊下摆着架琴,上头落满了灰尘。姜姚惊恐地看着野草及膝的院落,“道、道长,没有人。”
孟长青觉得姜姚作为一个修道者,胆子确实有些小。他带着姜姚入了屋子,关上了门,姜姚哆哆嗦嗦地去点灯,孟长青一回头,瞧见他在点火,立刻抬手把他手中的烛火重重拍了下去,“你在干什么?”
“点、点灯。”
“不,千万不要点明火。”孟长青盯着姜姚看。
“为、为什么?”姜姚更害怕了。
孟长青看了姜姚一会儿,终于决定还是将实情托出,他对着姜姚道:“今日那说书的讲的那故事,后面还有一段,想听吗?”
姜姚挣扎了一会儿,扛不住好奇心,凑到了孟长青的跟前。
孟长青从前还真的来过宣阳城一趟。
宣阳最有名的便是花街柳巷,小娘子多以吴地人为主,吴酒春竹叶,吴娃醉芙蓉,吴地女子能歌善舞天下皆知,渐渐的,许多吴地清白女子被强盗掠卖到宣阳来做妓,女子的青春年华最多不过二十年,年老色衰后,这些女子便被赶出妓场,住在与花街柳巷仅一墙之隔的暗巷中。这条巷子里吴女最多,故而又称为“吴巷”。
日子久了,吴巷便成了年老色衰或者是生了病的娼妓的去处,也有逃跑未遂被抓回来打断手脚关在巷子里的,总之,这地方关的全是些等死的娼妓。软玉温香,枯骨烂肉,那些慕名而来的客人们哪里知道,人间地狱与温柔乡不过一墙之隔。
稍微有点道行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巷子住的都是女娼,怨气之重,长此以往必将出事。后来有个年轻的道士来到宣阳,瞧这些娼女可怜,便住下来帮她们看病。
孟长青说到这儿的时候,停顿了下。
姜姚又是刺激又是害怕,忙问道:“然后呢?”
孟长青道:“那个年轻道士,爱上了吴巷的一个女鬼。”
姜姚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什么?”
孟长青低声道:“你知道道门最忌讳的是什么?”
“师徒□□?”
“扯远了。”孟长青嘴角一抽,道,“人鬼生情,有违天道,那道士最后自杀了。”
姜姚惊诧道:“自杀?”
孟长青道:“是啊,不久之后便出了鬼火烧城的事,死了不少人。不过谁也没想到,道门这桩丑事后来竟然在娼妓口中传成了一桩佳话,那些娼妓来到那道士死的地方烧纸钱烧纸房子祭拜那道士,误打误撞,反倒是压了这巷子的邪气,许多鬼魂便居住在他们烧掉的纸房子里。”他看了眼那墙,“这些鬼魂居住的房子,既然是纸做的,自然都怕明火。”他看了眼姜姚手中的火折子。
姜姚浑身一僵,脸色刷白,“不、不会吧?道长?!你是说?”
“不要怕,都是些苦命的人。”孟长青从包袱中掏出支香,轻轻拨了下,香便点了起来,“睡吧。”
姜姚哪里敢睡,听了孟长青的话,他都快吓破胆了,瞧孟长青抱了被子便睡,他又是佩服又是震惊,他实在是不敢一个人睡,偷偷抱了被子凑到孟长青身边,想了会儿,问道:“道长,那道士为什么要自杀?”
孟长青道:“殉情吧。”
“为了一个女鬼殉情?太傻了吧,世上真的有这种男人吗?”
孟长青眉头跳了下,“我要睡了。”
姜姚一听孟长青要睡了,忙走过来摇了下孟长青的胳膊,“道长,你睡着了我害怕。”
孟长青沉默了片刻,被姜姚摇得快散架了,终于道:“你听过一个故事吗?”
“嗯?”
孟长青被他闹了大半天,终于闭着眼道:“据说在阴气中的地方,倘若用力地推睡着了的人,很容易失手把人的魂魄推出去。”孟长青声音低了下去,“这时候若是你大声喊他的名字……”
姜姚被孟长青吓得不轻,“道长,你别吓我了!”他本就胆子小,孟长青故意吓他,他更加不敢睡了,“道长!”他推孟长青,“道长我害怕。”
孟长青还是一动不动装睡,姜姚喊了半天,有些恼羞成怒地用力地推了一把,“道长!别吓我了!”
“呵。”一声极低的笑。
“孟长青”睁开眼,缓缓回过头看了眼身侧的姜姚。
姜姚看见孟长青回过头。
“啊——”深夜的街巷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叫声。
第 13 章
孟长青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夜市上,四下扫了圈,深夜的街道比白天更热闹,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
他依旧是站在白天听说书的那地方,一个扑着□□的矮小人偶在树下支着摊子说书,一大群“人”围着他,那人偶说的依旧是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太白妖道的事,不过少去了白天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只规规矩矩地说那妖道的平生。
他那段波澜壮阔的生平啊,说到底不过是四个字,求仁得仁。
太多年没着过道了,孟长青其实是有些新奇的,显然,他的生魂被人勾了出来,推到了这鬼市。
孟长青看了一圈谁也不认识,于是多看了那□□人偶一会儿,那人偶望向他,两颗眼珠子是龙眼核做的,黑漆漆的泛着光。这种人偶没有魂,一举一动全靠控制者的意识,仔细看他的筋脉全是细线,邪气森森。孟长青不是没见过人偶,但没见过这么……孟长青有些说不上来,可爱?
很明显,这只便是白天在闹市讲故事的人偶的真身。
一般懂行的人,人偶都是用浸泡了畜血的柳木做的,可这只人偶不一样,这人偶是用布做的,样子低低矮矮,头上绑了两个冲天髻,脸上还画着个笑脸模样,一点也不可怖,反倒很可爱,像给小孩子的玩具似的。
如今的宣阳城,到处都是道门修士,这偌大的一个热闹鬼市就开在比邻妓院的鬼巷中,竟是无一人察觉,道门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孟长青没打算动手,他感应到了一个人的气息,姜姚。这鬼市中有姜姚的气息。
待到那说书的人偶将故事说完了,预备着收摊,孟长青这才走上去,道:“故事说的不错。”
那人偶揽着装满了纸钱的铜盂,抬头看着孟长青,白扑扑的一张脸。
孟长青跟在了人偶身后,慢慢地沿着街道往前走,这种人偶并没有自己的意识,附在身上的那股子气散了,马上会变回一动不动的人偶模样。果然,走了七八条街,那人偶摇晃了两三下,摔在了地上,由于是布的,也没发出一点声响。
铜锣声与鞭炮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来,孟长青站在街道中央,抬头看去,一支身着大红衣裳的迎亲队伍渐渐走来,开路的人敲了下手中的空心的铜锣,哐当一声响,嘴里喊着些祝词:“子归兮,嘉宾与贺,结绶祝酒,亲朋满座……”
孟长青忽然发现队伍后面的一个人异常眼熟,他捏诀点在了自己的眉心,再看去。
那人赫然是姜姚,姜姚正混在那一群吹唢呐的队伍中,眼神涣散,一步一跟,缓缓地从孟长青眼前走过。
孟长青跟了上去。
这支迎亲队伍最终停在了一所张灯结彩的老宅前,猩红的婚绸挂在匾额上,宅子里头人头攒动。孟长青打量着顺着人潮走的姜姚,还好,魂魄是全的,他正看着,忽然被一只手拉了出去。
“新郎官!你怎么在这儿藏着唷!这怎么的?不好意思啊?”一个喜婆模样的人张口便喊,拉着孟长青边走,“别愣着了,新娘子到了!接亲啊!”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孟长青,他也震惊了一瞬,低头一看,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猩红的婚服,孟长青心头一跳,什么时候给他下的咒术,他竟然没有察觉。
几个胖喜婆同时上来推着孟长青,“接亲咯!新郎官!”
孟长青终于有些傻眼,“啊?”他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身后的胖媒婆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推了他一把,“接亲啊!”
孟长青猝不及防地被推了把,撞在了那轿子上,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
“哎呦喂!新郎官!你咋还不好意思上了啊?抓紧啊!”
孟长青有些哭笑不得,这是逼着他接亲?他回头看了眼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看了眼那顶红轿子,心道揭开里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终于,他伸出手,轻轻揭开了轿帘。
里面坐着个新娘,婚服上瞧不出一丝褶皱,她叠着手放在膝盖上,感觉到帘子掀开,有些紧张地抓紧了手。
孟长青打量了她一会儿两眼,缓缓地伸出手去。
那新娘将手轻轻放在他手心,纤细而软的一只手,活人哪里有这种冰冷温度。孟长青看着这从天而降的艳福,心中跳了下,十分配合地扶着新娘出了轿子。
一群媒婆撺掇着他背新娘进去,孟长青有些无奈,那媒婆怕误了时辰,这才饶过木头似的孟长青。
“新人到!”一个喜婆走上前去,甩着红帕子喊了声,堂中笑声顿起,“恭喜!”“恭喜啊!”“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新郎官好福气!”
孟长青扫了一圈在座的亲朋,姜姚木愣愣地站在一群人后面,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似的。孟长青又望向身旁的新娘,喜婆递给新娘一柄刺着鸳鸯的罗扇,她轻轻举起扇子。
这不像是宣城的婚礼,孟长青在宣城待过,偶然见过宣城人娶亲,八抬大轿唢呐喇叭,高头大马红旗开路,新郎要抱着新娘下轿,十八个火盆一一踏过去,这才算圆满。
今日这婚俗看着像是宣城的古俗,其实内涵大不一样,唢呐是倒吹的,红旗变成了阴旗,八抬大轿只用了五个人,宣城只有棺材是五个人抬的。这是门阴亲。
“新郎官!别傻愣着了!拜天地了!”喜婆撒了一大把花生出去,拉长了声音道:“别误了时辰啊!开礼。”
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
“一拜天地!”
孟长青看着那新娘,心道也不知这盖头下面的东西会不会没有头,他捏了个诀忽然点在那新娘的额头,同一瞬间,那堂前火盆窜出了半人的火苗。孟长青忽然觉得不对劲,刷一下收回了手。
不对啊,这新娘怎么瞧着像是活人?魂魄是活的!
新娘依旧端坐在堂前。
周围人仿佛瞧不见孟长青的脸色似的,一个喜婆走上前来,扶起了有些不敢相信的孟长青,“唷!瞧咱们新郎官愣的!”她笑道,“一看就是头一次,拜天地就愣了,入洞房可怎么办唷?”
“来来来,继续,别误了吉时!”
另一个喜婆忙笑道,“继续继续,一拜天地!”
孟长青看着那新娘没动,忽然道:“等等。”
众人都望向孟长青。
孟长青盯着那鬼新娘,烛光下,新娘苍白的手缓缓握紧了。
孟长青忽然抬手刷一下甩出六张燃烧着的道门符咒,团团围住了那新娘,那喜婆尖叫一声,同一瞬间,他看见新娘的命火刷一下熄灭下去,盖头无风自动。魂魄是活的,命数却已经绝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堂前忽然静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所有人都盯着孟长青,眼睛在烛光下泛着龙眼核般的光泽。
全是木偶。孟长青回过身一把抓住了姜姚的手。
忽然,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孟长青回头看去。
一个年轻道士模样的人从院外走了过来,此时正值深夜,礼堂中即便点了蜡烛也异常昏暗,那道士手里提着盏灰白火焰的灯,他刚一走进,孟长青就感觉到屋子里亮堂了许多。
借着烛光,孟长青看清了那鬼道士的脸,眉疏目朗,骨相不凡,让人无端生出好感来。孟长青看着他许久,忽然反应过来。
“你便是当年那个爱上女鬼然后自杀的道士?”
宣阳城出名的道士只有一个,当年鬼火烧城的那位。
堂中的喜婆与宾客全部一动不动地站着,表情没有一丝波动,他们本来就是人偶,此刻没了魂似的戳在原地,瞧着很是诡异,那新娘盖着盖头坐在堂前,罗扇放在膝上。道士走上前去,从袖中掏出小小一只人偶,正是孟长青看见说书的那只,不过小了许多,只有巴掌大小,道士将人偶轻轻放在了新娘的手心。
孟长青心头一跳,将姜姚往自己的身后拽了下,手心隐隐约约地捏了二十四张道符。这种道符精魂所化,是他魂魄的一部分,煞气极重。
那道士垂眸望着孟长青,“你既然正统道门出身,该知道滥用魂符容易魂飞魄散。”
孟长青笑了下,“多谢前辈教诲。”这道士做了两百多年的鬼,自然算他的前辈,客气总是没错的。
“我算不得什么前辈。”
孟长青道:“前辈过谦了,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散人谢长留。”
“原来是谢前辈。”孟长青拱手行礼,他看了眼那新娘,若是他所料不差,这位怕就是谢长留恋上的那女鬼了。
原来是对鬼鸳鸯。
道门中人两百年魂魄不散倒是有可能,这女鬼不过是普通一怨鬼,竟弥留人世两百年,想必是谢长留帮她镇魂。他望了眼谢长留,心道:“这道士还挺痴情,两百年魂魄不散就为养着只女鬼,这位怕也是早成了恶鬼了,恶煞都有可能。”
孟长青是个能混过去绝不动手的人,立刻道:“谢前辈,今日之事实属误会,我误入礼堂,并没有冒犯的意思。二位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我恭祝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孟长青一拱手,意思是你们这破事我不管,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谢长留望着小心赔笑的孟长青,没说话。
孟长青道:“前辈,那今日我就先行告辞?”
那原来一直不说话的新娘子忽然极为凄厉地叫起来,“夫君!夫君!不要走!夫君!”她忽然极力地挣扎起来,锁骨扭曲到一个活人绝不可能有的状态,她从谢长留怀中挣出来,摔在了地上,手脚并用迅速朝孟长青爬去,“夫君!夫君!”
饶是孟长青见多识广,头皮也麻了一瞬,谢长留果然是真男人啊,这女鬼也太他娘的渗人了!
孟长青抓着姜姚拔腿就跑。
那新娘的盖头掉了下来,那女人整张脸都拿锐物划烂了,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了两个窟窿,她声嘶力竭地朝着孟长青喊:“夫君!不要走!”
谢长留一把抓住了那狼狈的女鬼,那女鬼想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抱住了谢长留,“夫君,夫君是你吗?”
孟长青刚蹿到门口,被一道金符震了回来。他略震惊地地看着那道金符,谢长留说他滥用魂符,他自己一个恶鬼倒是敢用这种霸道至极的道术。孟长青没做多想,直接抬手三十六张燃烧着的魂符甩了出去。
杀。
一直跟在孟长青身后的姜姚此刻剧烈抖了下,缓缓抬手,手中竟然摸出把金铁匕首,朝着面前孟长青狠狠地捅了进去。
魂符刷一下熄了,孟长青猛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
一柄金铁的匕首直插入他的心脏,他回头看去,姜姚面露痛楚,似乎在极力抵抗什么,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大张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只手还在握着匕首,往孟长青的心脏中用力捅去。
孟长青忽然想起那一屋子的人偶。
失策,这鬼道士会傀儡术。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抬手半张魂符把姜姚拍了出去,自己退了两三步才站稳,再抬眼时,眼中全是汹涌的金色雾气。
那哭嚎的新娘与那一屋子的宾客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下谢长留一个人站在堂前,手里依旧提着那盏灰白火焰的灯,他朝孟长青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声极轻。
魂魄是吐不出血的,消散时会冒出轻烟,孟长青现在浑身都在冒着轻烟,微微颤抖着扶着墙,他望着越来越近的谢长留,眼中的金色越发浓郁,忽然笑道:“谢前辈,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对我赶尽杀绝?”
“你是个妖道,不杀你,留着你为祸人间?”
孟长青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理由,一时都愣住了,“你要杀我?因为我是妖道?”
谢长留没说话,明显是默认。
孟长青瞪圆了眼一脸的不可置信,“我没招你没惹你啊?还是说你其实和我有仇?”
谢长留淡然道:“降妖伏魔,道门中人自该当仁不让。”意思说我们没仇我就是今天要弄你!
孟长青噎了下,他开口道:“你一个道士,为了个女鬼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当年鬼火烧城的事怕也与你脱不了干系。”意思说:你也配替天行道?
谢长留没说话,手中那盏灯的火焰旺盛了些。
孟长青眼中金色雾气几乎溢出来,终于,他缓缓抬手,二百六十多张魂符一张张燃起来,刹那间,整个院子都是飞斩的魂符,谢长留手中的灯摇晃了两下,噗嗤一声,熄了,一缕青烟腾上来。
谢长留终于低低说了一句话,“果然留不得。”
话音刚落,院子里阴风顿起,所有的蜡烛同时熄灭,光亮顿失。谢长留忽然皱了下眉。区区一妖道的游魂,又受了重伤,怎么还会有这么重的煞气?
就在谢长留看着他时,孟长青不着痕迹地拢了手。忽然,他伸出手,拍了下姜姚,缠在姜姚身上的丝线嘶的一声烧没了。
姜姚立刻朝着谢长留吼道:“卑鄙!”他扶住了孟长青,“道长!道长你怎么样?”
院子里的魂符忽然剧烈抖动起来,凶气大盛,谢长留望着魂符阵中央的孟长青,微微眯了下眼,“还不束手就擒?”
孟长青动了下,谢长留几乎没看见他是怎么动的,身形一闪,大门上的金符被孟长青撞碎了,谢长留心头一惊,原以为孟长青做困兽之斗,却没想到他能撞开金符,瞧孟长青扑过来,他立刻结印去挡,却忽然发现孟长青已经近在咫尺,一双眼中的金色已然彻底澎湃。
一眼双瞳,金色雾气相撞时,雄浑煞气喷薄而出,杀意呼之欲出。
宣阳城门外,那块碑直接裂成了数块,坍塌在地。
谢长留听见这个面容清秀却比谁都更像恶鬼的年轻道士对自己低声道:“是我在放你一条生路,让开!”
魂符上血光大盛,偌大个院子全是火光,星星点点,随着“让开”两个字骤然炸开。
谢长留眯了下眼,身体不自觉紧绷,下一刻,他却忽然瞧见前一刻还气势摄人的孟长青跟只野兔子似的刷一下跳了起来,一把拎起姜姚扭过头撒腿就逃,逃命的那种逃。活蹦乱跳地跑了......
谢长留极轻地愣了下,没明白这人是个什么状况,抬手一剑刺出,直取命门。
孟长青左脚为支点,忽然回身甩出张魂符,身形划出一个明亮的弧度,前一瞬还是只兔子,忽然像头扑杀猎鹰的狼,杀气纤毫毕露。
那魂符斩碎了飞剑,直逼谢长留面门而去,却在贯穿前一瞬间截停。捏着两张魂符的孟长青一字一句问道:“你有完没完?”没完没了了是吧?
谢长留抬头看去。
孟长青盯着他,像是要杀他,可杀气却在渐渐收敛,他刷一下捞了袖子,收了魂符,拖着腿脚发软的姜姚回身往外走。
胜负已分。
谢长留顿了两秒,忽然喊了他一声,“等等!”
孟长青站住了,“干什么?”他回头看去,忽然一枚金印直逼他面门,孟长青躲闪不及,瞳孔顿缩。
姜姚都被这变数惊呆了,没想到谢长留会下这种黑手,惊得连声音都没了。
孟长青下意识抬手去挡。
忽然,一道剑气从孟长青身后破空而来,直接撞上金印,光芒大盛,金印寸寸裂开。
那是纯正仙门剑气,与谢长留带着阴气的金符不可同日而语,连孟长青都被震的撞了出去,却被一只手拦腰截了,他魂魄受不住这种剑气,下意识死死抱住了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极其痛苦地低吼了声,那人似乎僵了下,把他压在了怀中,另一只手收了剑气。
姜姚望着来人先是一怔,“真人?”随即惊喜大喊道:“真人救命!真人救命!”
孟长青闻声猛地抬头看去,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间,他比姜姚还要震惊无数倍。
李道玄扶住了孟长青,望着谢长留,脚下的剑气瞬间席卷了整个鬼境。这是象征着道统的紫阳剑气,流散化形,涤荡人间,万物无处遁形。
扶为天卦,象为地卦,方寸之间,如观天地。
天下道门共七万弟子,修仙证道,证的是人间大道,普天之下,七万人中,只有一人证的是天道。
鬼境忽然动荡了一下,随即如涟漪似的散开,昏暗的宅子里透入一束天光。那是黎明时天光,如无数柄利剑似的切碎了整个鬼境,举目望去,云开雾散,天地间皓皓一层浮白。
年轻的真人凌空而立,没有握剑,足下全是剑气。
鬼境像琉璃似的一点点碎开,忽然分崩离析。
鬼道士谢长留听见姜姚喊来人“真人”,心头一跳,待到看清面前之人的容貌时,他顿住了,当年他还尚在人世,曾拜访过玄武山。
扶象真人李道玄。
李道玄望着那道士,见他身形忽然一散,消失在宅子中,李道玄没追,低头看了眼尚在震惊中的孟长青。孟长青的魂魄已经彻底涣散开了,天光下全是丝丝缕缕的烟。
李道玄望着满屋子的魂符,终于低声呵斥了一句,“胡闹。”食指迅速点上孟长青的眉心
第 14 章
李道玄坐在床头,看着床上昏睡的人,搓了下盆中的毛巾,绞干了水,他卷起袖子,轻轻擦了下孟长青的额头。实物碰着魂魄的时候,散发着淡淡的光,李道玄擦去了孟长青脸上冷汗似的东西,有细细的烟冒上来。
魂魄不会散汗,这是流泻的精魄,星星点点,满室光辉。
李道玄伸出手去,拉过孟长青的手拨开了,两道极深的沟壑纵入指掌,绵长的掌纹从中间拦腰截断,露出半透明的白骨。仙门摸骨称重,查掌算命,确有这说法,不过看的不是肉身,而是魂魄。
观指掌如观山海,有人波澜壮阔福寿连绵,有人碎土积石穷困一生,不过说准也不准,毕竟人间有沧海桑田,命数有风水倒转,人行一生,如大海行舟,杀机四伏中瞬息万变。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手中的这两道沟壑,一道拦腰截断了孟长青的仙缘,一道直接斩碎了孟长青的生机。前一道是孟长青的生父亲手所斩,孟观之一生聪明反被聪明误,惟愿其子鲁且愚,不羡荣华不羡仙。另一道是孟长青亲手所斩,斩下余生寿数,只为给一个人续命。
李道玄握着那只手,眼中沉了下去,轻轻抚过掌心,渐渐的,那两道沟壑消隐下去。
孟长青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他缓缓地、缓缓地睁大了眼,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师、师父?!”
李道玄望着他,“醒了?”他随手将毛巾抛入水中,溅起三两滴水,扑通一声响。
记忆刷一下回来了,孟长青感觉自己的膝盖一软,惊恐的情绪一下子炸开,整个人僵在那里。
李道玄望着他的神色,终于道:“我还道你不知道怕,原来你还是知道的。”
刚爬起来的孟长青骨头都吓软了,“真、真人,你救了我?”
李道玄道:“魂魄伤了,要养一段时日。”他伸出手,食指微屈,轻轻叩在了孟长青的额头,点了个仙印。
孟长青显然还不能明白魂魄伤了的意义,直到他看见自己的手。
纤细而软,那分明是小孩的手。准确来说,是小孩的魂魄。
在鬼巷中,孟长青为了震慑谢长留,烧了太多魂符,伤了根基,魂魄直接退化成三四岁孩童大小。姜姚被救回来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而他却由于魂魄退化不能再回到之前俯身的躯体上,小孩的灵魄极为不稳,所以李道玄在他清醒过来后给他点镇魂印。
孟长青抬头看李道玄,显然是从来都没经历过这种事,有点懵。
李道玄看着难得无措的孟长青,终于开口道:“过来。”
孟长青僵住了。
李道玄又说了一遍,“过来。”
孟长青既不敢过去,又不敢不过去,最终,仍是靠近了些。
李道玄看着他瑟缩的样子,“把头抬起来。”
孟长青僵硬地抬头。
“宣阳城的事我听说了,不管对方扮作你是想做什么,你既然问心无愧,就不用怕。”
孟长青更诧异了,“你、你相信我?”
李道玄陷入了沉默,那一瞬间,他望着孟长青忽然呆怔的神情,想起了下山前南乡子对他的说的那一句话。“他心中有怨恨。”李道玄回过神没说话。那把陈放着大雪剑的漆黑剑匣就摆在床头,仿佛一段难以横跨的岁月。
就在李道玄沉默之际,浑身越来越紧绷的孟长青忽然直接扑了上去压住了剑匣,似乎怕李道玄把剑匣抢回去似的,他自己都被这自己这大逆不道的行径吓着了,先微微一愣,然后浑身轻微颤抖起来,低声道:“不、不是还我了吗?”他颇为尴尬,手却仍是紧紧抓着剑匣。言下之意:这不是我的了吗?你、你还要收回去?
李道玄微怔,似乎没反应过来。
孟长青在心里直接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孟长青你他妈就是嫌命长!可话是这么说,手就是莫名其妙抓着剑匣。就连孟长青自己都说不清楚那一瞬间是什么心境。
也许是孟长青的脸确实扭曲又恐怖,李道玄没去抢他的剑,时隔五年,大雪剑终于又回到了孟长青的手上。
姜姚看见李道玄身旁跟着个小孩魂魄时,还没多想,当他知道这小孩魂魄就是无法附体的孟长青时,他差点没呛着。孟长青也颇为尴尬,他没想到住个鬼宅能生出这么多事,什么大风大浪没淌过,结果阴沟里翻了船,他最近是真的点背。
拖李道玄的福,两人终于住上了客栈,姜姚差点热泪盈眶,终于不用去女鬼家里借宿了!他嘴上不说,心里是真的觉得,扶象真人确实比孟长青要靠谱,方方面面都靠谱多了。
柳树下,消失了两天的白面说书人又支起了摊子,惊堂木一拍,铜盂里投了两个子儿,叮叮当当一阵响。
有小孩撒欢似的跑过巷子,“说书了说书了!”边跑边呼朋引伴,清晨的巷子顿时喧哗起来。
孟长青还是小孩魂魄状态,两三岁,因为魂印的缘故,看上去有了实体,和活人差不多。他与姜姚跟在李道玄后头,因为太矮,踮起脚都够不到李道玄的手,只好抓着李道玄的衣摆。李道玄在小摊前买早点,看脚边孟长青左顾右盼,松松垮垮的发髻甩来甩去,极自然地把孟长青从地上抱了起来,孟长青愣住了。
“别乱跑。”李道玄叮嘱了一句,给孟长青随手理了下散下来的碎发。
孟长青愣愣地点头,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李道玄递给他一个馒头,又将剩下的递给姜姚,姜姚忙接了,说了一句“谢过真人!”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三个人一齐往回走,路过那摊子,正好隔壁说书的声音传过来。
“上一回,咱们书说到太白妖道孟长青血洗清阳观……”
孟长青惊得手里头的馒头都掉了。
李道玄也明显听见了“太白妖道孟长青”几个字,回头看了眼。修仙者齐聚的宣阳城,闹市正中央,一个人偶堂而皇之说起了书,慷慨激昂,如痴如狂,还是上回那个说书的!
李道玄走了过去。
孟长青浑身汗毛倒竖。
那说书人今日比从前任何一天都要更昂扬,惊堂木一拍,一开口便是三个多时辰,一直说到了正午乾坤高悬,气都没喘一口。他把孟长青干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杀人,断袖,给男人做炉鼎,全都添油加醋地抖落了一遍,每当说到孟长青血洗完什么地界后,都要加一句“那妖道大笑三声,摇着扇子,扬长而去”,说完自己仰头大笑三声,孟长青一直在擦汗。
一旁的姜姚简直不忍心看孟长青,这哪里是说书,简直是当众分尸挫骨。
李道玄倒是神色如常,一直听到了终场,然后伸出手,往那说书人的铜盂中,放了点碎银子,叮当两声响。
孟长青三四岁大小,被李道玄抱着,浑身都是僵硬的,连表情都僵了。终于,他忽然扒过去吼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不知道不要胡说!”
姜姚立刻应声道:“对对对!你不要血口喷人!”他显然是照顾孟长青的面子,眼睛不住往李道玄那里瞟。
说书人掂量着李道玄给的碎银子,一时心情大好,极谄媚地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摸孟长青的脸颊,“唉!这小公子真俊俏。”
李道玄抬手不着痕迹地挡了下说书人伸过来的手,抱住了孟长青,手放下时抚了下孟长青的背,孟长青的气焰一下子低下去。说书人又说了一堆吉利话,三个人转身离开。
说书人望着离去的三人,目光最终落在李道玄身上。
人偶没有魂魄,一举一动全受到傀儡师的意念操纵。
他忽然扯开嘴角笑了下,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那块惊堂木,摊子前已然是人潮散尽,他孤零零立着,忽然重重一拍惊堂木,张口唱道:“我本住在蓬莱村,千里迢迢来投亲,又谁知亲朋故旧无踪影,天涯冷落叹飘零……”
霎时间金光抖落,大好乾坤。
吃了一记闷亏的孟长青回到客栈后,手终于开始抖了起来,那人偶本就是谢长留所制,白天给人说书,晚上给鬼说书,若说第一次说书是故意说给自己听,这一次却是明明白白说给李道玄听的。什么仇什么怨下此毒手?孟长青正在心里骂谢长留,瞧见李道玄时,却顿时僵住。
“师、师父。”
李道玄开口道:“今晚要去一趟鬼巷。”
孟长青一下子顿住了。
李道玄以为他害怕,“别怕。”
孟长青倒真的不怕,死都死过两次的人了。他只是想,李道玄想做什么?
第 15 章
孟长青与李道玄一踏入鬼巷,孟长青便察觉到异样。
依旧有虚弱的娼女在唱歌,嘶哑歌声仿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似的,孟长青下意识抓紧了李道玄的衣摆,瞳中金色一闪而过,忽然,耳边响起货郎叫卖声。
“蜜饯,果脯,白梨干,冰糖杏子——”
孟长青皱了下眉,脚下的地渐渐变了,泥泞一点点消失,露出水青色的青石板,天幕渐渐亮了起来,耳边的叫卖声也越来越嘈杂。
“算卦!算卦!风水,姻缘,测字——姑娘要不要算一算姻缘?”
“这菜多少钱?什么?六文钱?昨儿不是才四文吗?”
“草鞋!草鞋!五文钱两双!不议价!不议价!唉!大娘我说了不议价!”
不过短短半刻钟,原本黑黢黢的鬼巷已经彻底变成了四面开阔的闹市,马车牛车来来往往,货郎挑夫插科打诨,小娘子卷着袖子卖酒,一嗓子中气十足,“竹叶青哟!”
孟长青看了一圈,心中有了定论,鬼境。
说来也巧,孟长青当邪修时,最出名的便是一手出神入化的幻术,太白鬼城海市蜃楼,凭空拔地而起,当年长白宗修士见了都不得不黑着脸说服气。孟长青对幻境不可谓不熟悉,这幻境如此真实,连卖豆腐的小娘子胳膊上的胎记都一清二楚,很明显,这是个以记忆为基底的幻境。
这幻境重现的是谢长留生前的记忆。
果然,没一会儿,孟长青看见迎面一个青衣道袍的年轻道人负剑走来,不是谢长留还能是谁。他右手还牵着个六七岁的红袄小姑娘,黑漆漆的一双眼尤其漂亮,下巴处有一颗很显眼的红痣。
谢长留面容微沉,似乎在低声教训着那小姑娘,小姑娘却一点都不怕,蹦蹦跳跳还笑嘻嘻的,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爹!”小姑娘忽然仰头嚎道:“我牙疼。”
谢长留终于不训她了,低下身,伸手轻轻拨了下小姑娘的牙,“要换牙了。”他对着小姑娘道:“你自己看看,牙都蛀了,澡不洗,脸不洗,漱口也不漱,小姑娘家,怎么一点都不爱干净?”
小姑娘用力地拉了下谢长留的袖子,羞恼道:“爹!不要在街上说这种事嘛!”
谢长留扯了下她用红绸子扎起来的发髻,“倒是知道出门要梳头。”
“爹!”小姑娘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发髻,“不要拽啊!要乱掉了!”
谢长留拨了下她扎头发的红绸子,语气颇为调侃,“半个月没洗头,带子都黑了。”
小姑娘臊得脸都涨红了,“知道了知道了!”她一把拉了谢长留便走,“爹你真的很烦!”
谢长留望着那扯着自己大步往前走的小姑娘,笑了下。
孟长青望着谢长留与那小姑娘,似乎颇为意外,谢长留竟然有个女儿?不常见。眼见着父女俩往一间宅子走,孟长青与李道玄跟了上去。
小姑娘叫阿瑶。
原来谢长留此次前来吴城,是受友人所邀,来此地驱邪。城中近日有妖邪出没,谢长留查看了那妖邪的毛发,怀疑是城中有邪修拿动物修炼,结果反被动物反噬,这些便是这些魔物的毛发。
谢长留命友人准备了些朱砂与黄纸,提笔画了镇邪的金符分发给百姓。他画了一下午符咒,阿瑶就在堂前跑来跑去,吵闹个不停。谢长留让她安静些,阿瑶嘴上答应了,没一会儿又开始跑来跑去,谢长留一直在揉眉心。
最终,友人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喊了出来跟阿瑶一块玩,颇有几分以毒攻毒的意思。友人家的两个小女儿都是唇红齿白,粉红袄子又齐整又干净,袖口还绣着阿瑶从没见过的花纹,手里各拿着只娃娃,阿瑶的眼睛都看直了。
友人让三个小姑娘自己在院子玩。
“这是什么啊?”终于,阿瑶小心翼翼地问道。
两个小姑娘有些诧异,其中一个偏大的女孩子问道:“你没见过娃娃吗?城里到处有的卖的!这是我娘亲帮我做的,衣裳也是我娘亲亲手缝的。”
“我家在清水观,是在山里面,我没见过娃娃。”
“清水观?远吗?”
阿瑶点了下头,“很远的。”她爹御剑都花了十多天,她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两个小女孩有些犹豫,“你喜欢的话可以让你娘亲帮你做一个。”
阿瑶抓了下头发,“我爹说,我娘亲在天上,等我长大了才能回来。”她的声音有些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两个小女孩面面相觑,忽然,其中一个小女孩把手中的娃娃递给她,“你要是喜欢的话,这个送给你。”
阿瑶有些愣住了,半晌才道:“不、不用了。”
小女孩大方道:“没事,我可以让我娘亲再给我做一个新的。”她直接把布娃娃塞在了阿瑶手中,“我们一起玩吧。”
阿瑶有些惊喜,点点头,笑道:“好啊。”
这边谢长留刚把事情处理完,出门便看见阿瑶和友人家的两个小女孩在树下玩踢毽子,谢长留眯眼看了下,发现阿瑶手里紧紧抓着只布娃娃,毽子踢得又高又响。毽子上系着小铃铛。谢长留回过头对着友人道:“我们先去出事的地方看看。”
友人忙说好,“谢道长这边请。”
谢长留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阿瑶一个人坐在井边玩娃娃。谢长留打了盆水,兑温了。阿瑶一见他把盆端过来,顿时明白要洗头,第一次自觉地把发带解开了,一歪头,枕着谢长留的腿,乖乖让谢长留帮她洗头发。
“爹,吴城真好,我们可以把清水观搬到吴城来吗?”
“为什么觉得吴城好?”
阿瑶抓着手里的娃娃,“这里比山里热闹,满大街都是人,阿宁姐说,过节的时候还有庙会,庙会上有舞龙舞狮子,还有表演变脸的,”她忽然仰头,“爹,你会变脸吗?阿宁姐说,就是一张花脸,然后袖子一遮,放下就变成了红脸,不停地变,特别好看。”
谢长留想了下,“可以用道术吗?”
“不行!”她瞪了眼谢长留,“那就没意思了。”
谢长留眉头轻轻跳了下,“好吧。”
“爹,你看,阿静姐送我的娃娃。”她把娃娃举了起来,“爹,他是个状元郎,会说故事,还会念诗,我让他念给你听好不?”她轻轻拨了下娃娃的手,压低嗓子故作沉吟状:“迢迢牵牛星,皎皎汉河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小孩的嗓子再怎么压仍是细细软软,她低声道:“爹,阿静姐姐说这首诗说的是牛郎和织女,他们都住在天上,和娘亲住在一起,是不是啊?”
谢长留拿干净的布轻轻擦干她的头发,轻声道:“嗯,她们都住在银河边,每天晚上都在看着你。”
洗完头发后,阿瑶披着半干的头发坐在树下,拿手指头戳自己有些松动的门牙。她忽然对着谢长留道:“爹,我以后要嫁个状元郎。”
谢长留正在绞干毛巾,“那你一定要先多洗脸多洗澡多洗头。”他回过头,着重强调道:“对了,还有脚。”
阿瑶用力地踹了脚谢长留。
谢长留斩钉截铁,“这个真的要洗!一定要洗!”
孟长青望着谢长留一走就开始鬼鬼祟祟地掰着脚丫偷闻味道的小姑娘,没忍住终于笑了下,谢长留在吴城住了下来,调查邪修之事。此时鬼境却忽然荡了下,小姑娘的脸模糊起来,转眼间,已经是换了个场景。
三个月后。
人头攒动的夜市,到处张灯结彩,有手艺人在街头吹糖人,有兔子有鸡,一大群孩子乌泱泱地围着看。
舞龙舞狮招摇过市,喝彩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道谁家小孩往人群中扔了个串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惊起骂声一片。
孟长青与李道玄站在街中央,孟长青还是小孩样子,一眼望去,无数的腿,他眼睛都花了,直到一双手把他捞了起来,他诧异地看着李道玄,李道玄抱着他,示意他往最热闹的地方看去。
孟长青回头看了眼,果然,谢长留负剑站在一个卖杂物的摊子前,一身碎花红袄的阿瑶蹲在地上拿着个布娃娃玩得爱不释手,那摊主是个老人家,笑着对着她摇了下手中的拨浪鼓,“这个要不要啊?囡囡,很好听的啊。”
咚咚咚,咚咚咚,老摊主低声用吴地方言唱道:“小将军,哈哈笑,穿花衣,戴高帽。”
阿瑶抓着个娃娃一脸惊奇,接过了那个拨浪鼓,试着轻轻摇了下,咚咚两声响。
谢长留付过了钱,拉着阿瑶往外走,两人走到了一个馄饨摊前,他给阿瑶点了碗馄饨,点了辣子,“逛完庙会就要回家了,先吃点东西。”
阿瑶道:“爹,那妖邪真的被你打死了吗?”
谢长留摸了下她的脑袋,“嗯,快吃吧。”
“爹你真厉害!”阿瑶低头吃了起来。
孟长青在一旁看着那狼吞虎咽地吃着馄饨的小姑娘,他看出来,阿瑶虽是修士的女儿,却天生没有仙根,一生与仙家福报无缘,想来应该是母亲是普通人的缘故,道门修士虽然可以婚配,但很少会和普通人成亲,一来是寿数殊差太大,二来生下的孩子大多如阿瑶这般毫无仙根。
没有仙根,意味着不过是个平凡人。
凡人一世不过百年,一百年,于修道之人而言不过是蜉蝣喘息,这缘分着实浅了些。这小姑娘如今还不知道,待她垂垂老矣子孙满堂,她的父亲依旧是如今的模样,等她变为一捧黄土,她父亲仍是道门真仙。
这一世的所谓缘分,不过是蜉蝣抓住了鲲鹏的羽翅,连借势都算不上,她在她父亲的大道上停留了一瞬,仅此而已。
孟长青想着不免又打量了一眼谢长留,年轻的道人手里拿着女儿放下的拨浪鼓,轻轻地摇了下,似乎对这个小玩意有些爱不释手。
阿瑶吃了一阵子,还没吃完,忽然外头来了两个人,谢长留回头看去。
两个人对着他匆匆忙忙地行了一礼,瞧上去很焦急,“道长,出事了。”
“别慌,慢慢说。”
“那妖邪死后,老爷去义庄帮那些无辜死去的青壮收尸,结果刚一碰尸体,尸体的眼睛都睁开了!”那传口信的小伙说着脸色越发苍白,“尸体又活过来了!见人就咬!”
“带路,我去看看。”谢长留回过头对着还在吃着馄饨的阿瑶道,“阿瑶,先不吃了。”
阿瑶忙一口灌了三支馄饨,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啪一下放下了碗。
谢长留让其中一个人领阿瑶先回去,自己跟着往义庄走。
阿瑶跳下凳子拉住了年轻人的手,走出去一程,忽然回过头,隔着长街对着谢长留喊道:“爹!”
谢长留回头看了眼。
阿瑶喊道:“爹,你早点回来!我等你回来再睡!”
谢长留微微颔首,也来不及多嘱咐一句,回过身跟着带路的那人便往前走,负剑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汹涌人潮中。
孟长青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这辈子,见过太多人离开的背影,目送着太多人离去,许多人走了便再也没有活着回来。他对这种场景有着近乎直觉的敏锐。
第 16 章
阿瑶跟着那人回了谢长留的友人家,得知两个友伴还和乳母在街上逛,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然后走出门,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等谢长留回来。
谢长留一直没回来,夜渐渐深起来,远处街道依旧喧闹,却不如一开始那般嘈杂了。
阿瑶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摇着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
夜深人静,一个女孩惨叫了一声,被一只手掐死丢下了马车,魂魄随即碎开,尸体砸在石头上,弹起来滚入了水沟,马车中似乎传来争执声,不一会儿,马车停下来,两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个是老头,一个是老太。
孟长青与李道玄跟在那两人身后,孟长青扭头盯着水沟中的女孩尸体,小姑娘半张脸浮出水面,嘴唇大张,满脸的青紫狰狞,破碎的魂魄冲出身体,扑向一个遥远方向,却被风吹散在无人的巷子中,“娘!”那一声吼消失在夜里,没惊起任何的动静,老黄犬依旧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打着盹。
这才是真实的、寻常、为人所熟知的人间,没有什么可怖的妖魔鬼怪,也没有什么一剑断江的金仙剑圣,遍地都是蝼蚁与杂草,空旷辽阔,一望无际。孟长青终于有种回归真实的感觉,玄武的修士离开人间太久了,不知道世上最多的其实是五谷杂粮、财钱算计。
什么是人间?
男盗女娼,贪嗔痴慢,芸芸众生炉中煮,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孟长青神色冰冷,望向前面的两个老人。这鬼境有些动荡,他原以为这是谢长留的记忆织成的鬼境,如今看来,这鬼境是许多人的记忆共同织成的。
孟长青跟在两人身后,听见两人在说话,零零散散的有些听不清,只听见什么货,什么宣阳,什么吴女的。
两人鬼鬼祟祟地在街上找人,忽然,其中一人的脚步顿住了,面前是一座宅子,一身红衣裳的小姑娘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摇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
老头和老太绕过巷子,背着鼓鼓囊囊的行礼,老太太与那老头对视了一眼,两人开始步履蹒跚地朝阿瑶走过去。
“小囡,有吃的吗?”老太太说完一句话喘了口气,“讨口吃的。”说着她双手合十,“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
阿瑶先是一愣,随即抓了把头发,“婆婆,我、我不是住在这里的,我没有饭,我给你钱吧,你去前面的街上买馄饨吃。”
老太太看了眼那老头一眼,老头点了下头,老太太对着阿瑶道:“小囡啊,我们不识得路,你可以带我们去吗?”
阿瑶正在掏钱袋,闻声道:“不远的,就在那条街!”她指了下北方,“还有声音呢!”
今夜有庙会,最热闹不过。
“小囡啊,我们真的不识得路,你良心好,带我们去吧。”老太太哀求道,“我们好两天没吃饭了,眼花的都不识得路了,可怜可怜。”
一旁站在阿瑶旁边的孟长青一眼便看出不对劲,这两个老人眼珠子一直转,哪里像是饿的老眼昏花的模样?可阿瑶却站起身,说:“好吧,我带你们去。”
走到一半,那老太太作势要滑倒,阿瑶忙扶了她一把,老太太抓住了阿瑶的胳膊,“囡囡,你心地真的好啊!有福报的啊!囡囡,你是哪里人啊?”
“我住在开阳山清水观,离这里很远的。”阿瑶扶着老太太往前走。
“是吗?”老太太道:“囡囡,馄饨太贵了,你给我和阿爷买两个馒头就好了。”
阿瑶道:“不贵的,一碗才两文钱,好多支呢!”
“囡囡,我和阿爷想带着馒头路上吃,馄饨不好带啊!”
“那我帮你们买馒头好了,不过,”阿瑶四下转了圈,“我刚刚没看见有卖馒头的。”
“囡囡,我刚刚看见,那个巷子里好像有个卖馒头的啊,你去那里给我们买两个馒头好不好?”
阿瑶道:“哪儿?”
老太太指了条巷子,瞧着有些暗,阿瑶微微一顿,明显是有些怕黑。
“囡囡啊,我闻到馒头香了,我和你一块过去,你帮我买两个,好不好!”
阿瑶抓了把头发,硬着头皮道:“好吧。”
三个人刚走到那巷子口,阿瑶伸头往里面看了眼,原本抓着她的老太太忽然用力推了她一把。
一直跟着的孟长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伸出手去抓阿瑶,手穿过阿瑶的手臂,什么都没抓到,那个角度,他看见了阿瑶的眼睛,满是惊恐的一双眼,孟长青甚至没顾李道玄在身边,直接骂了一句脏话。
“啊!”阿瑶尖叫起来。
巷子里蹲着的两个男人一把从后头将她抄起来,捂住了嘴,后面便是马车,几个人迅速上了马车,马夫刷一下抽了鞭子疾驰出去。
马车里还躺着三个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全是五六岁大小,阿瑶剧烈挣扎起来,其中一个独眼的男人似乎要拿药给她灌下去,她拼命踢着人,“爹!爹!救命!”她声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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