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烂柯人（一）

    真理刚一踏上传送阵, 正在划拉世界选择界面，准备选一个世界过去, 把恩奇都养好。

    她刚看中一个时间流速比合适的世界, 正想点击, 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吸引力，要将她拖拽回去。

    咦咦咦？！

    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

    真理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她抓紧了戒指，像溺水之人一样, 笨拙地调动力量, 试图向反向游去, 试图脱离世界意志的控制范围。

    以往的世界意志都巴不得真理快滚快滚, 从来不会阻拦她离开，这次怎么会……

    思考中，从戒指上传来令人麻痹的电流，真理条件反射地去察看，身体露出的破绽立即被看不见的力量抓住。

    世界的洞门迫不及待地张开巨口, 将良心妖怪吞了回去。

    真理是被哭声拉回现实的。

    女人是否是美人，哭是其中一个判断标准。

    美人嚎啕大哭也令人心折，丑女低声啜泣也倍感心烦。

    即便悲伤的心情是相同的, 丑陋的皮相会让正常、平凡、心存善意的人类感知变钝，做出许多残酷的事。

    良心妖怪审美靠近人类，但与人类不同的是, 美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添加剂。最顶级的美丽或许会能撞开她们的心房, 但丑陋也不会阻碍她们下嘴。

    坐在真理面前的人, 长裙包裹着火辣身材，每一处曲线都能勾人遐想。不看脖子以下，可以说是人间尤物了。

    真理将目光转到她脸上。

    尽管她以手掩面的姿势优雅淑女，尽管她低低啜泣的模样很像可爱的小动物，可任何人类男性，都不会对这张脸产生任何爱怜情绪。

    暗黄色的肌肤上布满坑坑洼洼，外凸的眼球掩藏在厚重的刘海下，最惨烈的是右脸的伤疤，大约三枚钱币大小的深色沉积，毫不留情地断绝了透过其他手段来提升颜值的最后一丝可能。

    只能用“丑陋”来形容的人类少女，正在哀哀地呜咽。

    “我的……我的魔法面膜……呜呜呜呜……”

    真理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给她递上了手帕，垂头丧气地说道：

    “我的错，你想要怎么赔偿？”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真理被世界意志拉回到去的时候，没控制住力道，把一名美少女砸晕了。

    然后，她眼睁睁地注视着晕过去的美少女脸上裂开一道口子，掉下一层透明的薄膜——

    美少女变成了丑少女。

    比整容效果要好上一百倍。

    芬娜瓦尔，女王梅芙的女儿。以康诺特第一美人著称——实际上是是后天加工的丑女。

    这当然不是芬娜瓦尔自己想要的，公主最大的愿望就是喝喝茶养养花，过上单身狗的快乐生活。奈何利欲熏心的梅芙一早就打算好了，不管这女儿生出来是美是丑，她都必须是“第一美人”，成为梅芙追求权势的一张好牌。

    看到女儿长相的第一眼，梅芙就把一早准备好的稀有魔法面膜贴到了婴儿的脸上，也不怕她过敏。

    可怜的芬娜瓦尔，一岁时就学会说“英俊的勇士，您晚上是否有时间”；两岁时就会找准角度眉眼；十岁时已经能脚踏十条船不翻；十三岁时让几个赫赫有名的战士为她决斗而死——而到了身材发育完毕的十六岁，梅芙将她召来，笑眯眯地对她说：

    【芬娜瓦尔，我的女儿，你真正的舞台终于出现了。用你的身体为我招募勇士，打败库丘林，赢得夺牛战吧。】

    真理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并把芬娜瓦尔的美貌面膜撕坏的。

    这意味着芬娜瓦尔丑女的面貌将当着几十个诸侯的面被揭露，梅芙的营销会当着全国的面被揭穿。

    小姑娘以前无法理解依靠美貌混饭吃的生活，但与沙姆哈特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她也差不多明白了“美貌”对古代女性的意义了。

    尽管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神妓。在良心妖怪眼中，并没有区别。

    为了国家、为了神明、为了母亲，无论是哪种理由，本质都一样——一个人类女性在忍耐着不必要的义务。

    想到沙姆哈特，真理忽然感到一丝异样，好像自己忽略了什么。

    芬娜瓦尔的抽噎打断了她的思绪：

    “赔偿，什么赔偿？来不及了。等会母亲带人一进来，我就会被处死，又何须你的赔偿。”

    即便是处于极端绝望中，丑陋的少女声音依然没有抬高半点，只是不停抹泪。

    “那不是你母亲吗？”真理无法理解地问道，“她为什么要杀了你？”

    “母亲断不会让我成为她名声的污点，只会谎称魔女冒充公主。”

    提到母亲，面临死亡威胁的芬娜瓦尔莫名平静下来，

    “梅芙的女儿怎么可能是丑八卦，芬娜瓦尔可是康诺特之花啊。”

    “康诺特之花”讽刺地说完后，突然不哭了，她将泪水擦去，端端正正地坐好，抬眼看向真理：

    “罢了，反正活着也没意思。一直用着不属于自己的脸生活，临死前能这样自在地和人说会话也不错。”

    真理不赞同地皱起眉，她不喜欢人类的自杀倾向。

    微小的表情看到芬娜瓦尔眼里，变成了另一重意思，她说道：

    “你皱眉了，是因为觉得我太恶心了吗？对不起，面膜是你弄坏的，再恶心也得给我忍耐，听我抱怨到我死，你就解脱了……”

    “当然不是嫌你恶心！”

    人类的女性只能夸好看，不能挑剔她的长相——这是铭刻在每只良心妖怪灵魂深处的铁则。

    所以真理条件反射般地否定了芬娜瓦尔的自怨自艾。对上芬娜瓦尔奇异的眼神，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想着沙姆哈特的教导，随口说道：

    “你才不丑呢。”

    “真理大人只是在想，你漂亮的长发要用什么发饰来搭配才好。”

    真理当然没说实话，可她难道要说芬娜瓦尔不丑，是梅芙瞎，该死的是梅芙吗？

    开玩笑，久世真理不会故意伤害任何一只人类。

    久世真理不会阻止人类，无论人类的发展是否合她心意。即便喜欢如恩奇都，她也只会用赌约拐他走，而不是强行扭转他的意志。

    亲近喜欢的人类，也不伤害喜欢的人类的敌人，当不那么熟悉的人类之间互相伤害时，就默默离开。虽然她不忍心看到口粮减少，但还是会尽量避免参与人类的争斗，除非到非常喜欢的程度否则绝不破例——这是久世真理的习惯。

    原本真理应该立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她害得芬娜瓦尔失去了她的“美貌”，她又不像某位C级逃犯和诺埃尔一样，拥有随意变形的能力。现在要是把芬娜瓦尔丢下的话，真理大人岂不是变成渣女了？

    内心纠结不已的真理没注意到芬娜瓦尔眼神的变化。

    短暂的静默后，芬娜瓦尔像是下定决心般，朝她伸出手。

    白白净净、属于美人的手，手上放着一枚银白色的小梳子：

    “给我戴上——如果你想要补偿我的话。”

    “诶？”

    坑坑洼洼的丑陋面容上泛起一丝微妙的红晕，声音其实相当悦耳的粉发少女偏着头，幽幽地说道：

    “我的长发是遗传自母亲的，母亲曾嘲笑过我，说这是我脖子以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眼睛也是遗传母亲的！！！虽然小了点……”

    真理不说话了。

    “呼……算了。你看起来没有同情我，这很好。”

    芬娜瓦尔盯着真理，示意她拿走那根梳子，继续道，

    “总之，还从来没有人看着我的这张脸，给我梳过头。侍女们只会在梳头的时候一个劲夸我的假脸好看。既然你是欠了我的话，陌生人，就让你接受这个惩罚吧。”

    丑陋的少女一咬牙，用托付终生的语气，把夹子强行塞到真理手里：

    “给本公主梳头！这是命令！唔……还有……谢谢你！”

    似乎是自卑，似乎又是自傲，纠结的公主碎碎念个不停，没注意到久世真理神色的异样。

    晃眼的银白色让真理想起同样色泽的物体。

    她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

    应该说，没发觉哪里不对劲的她才是最不对劲的！

    真理紧张地去摸戒指，很快感受到其内平和的灵魂气息——

    恩奇都没有事。

    法则这种东西，在同一个世界、同一段时间内是不会改变的。

    真理转移世界失败，回到原来的世界，【恩奇都必死】的法则却没有继续骚扰，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这里是同一个世界、另一个时间点。

    一个距离乌鲁克时代分外遥远的时代。

    遥远到……判定恩奇都死亡的神明，都已经消失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