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五夜

    太子丹望着樊於期的笑脸, 心头一梗, 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五年前, 他被父王派去前往秦国作人质，去时他信心满满, 他与赵政的父王子楚曾同在赵国作质，与赵政也有过几面之缘, 想必那秦王定会对他礼遇以待。

    谁知赵政那家伙翻脸不认人，他在秦国的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好不容易盼到了回国的日子，在途经赵国沙丘之时, 他又被一伙凶狠的盗匪给打劫了。

    为了保命, 他亮出了燕国太子的身份，岂料那群人又嘲笑他痴人说梦。就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 好在有一人站了出来，表示愿意相信他的身份，他这才平安回到了燕国。

    回想至此，太子丹心中更觉苦涩：樊於期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他又怎能恩将仇报？

    “话说回来, 难道您就真的甘心被赵政一辈子踩在脚底下吗？”樊於期突然出声, 强行打断了太子丹的煽情回忆。

    太子丹眼中怒火瞬间燃起，“不, 我当然不甘心。”

    “我也是一样。那赵政夺我王位, 害我活得像条丧家之犬，如今居然还想要我的脑袋？我要报仇！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樊於期咬牙切齿道：“我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就是不知道太子大人敢不敢陪我玩个大的？”

    说罢，樊於期斜嘴冲太子丹一笑，笑得恣意轻狂。

    太子丹也笑了，“丹自当舍命陪君子。”

    惺惺相惜的二人因共同的滔天恨意，再次结为同盟。

    在出门之时，太子丹听到身后传来悲壮幽怨的唱腔。

    他还记得这个调子，在二人初见之时，樊於期也哼过这曲子。

    曲声悠扬，一如当年那般激荡奔放，只可惜世事更迭无常，人心易变再难觅。

    来年春天，樊於期的头颅被装在一个沉香木制的盒子里，作为礼物，经由燕国派出的两名使者送到了赵政手里。

    为了对这颗价值连城的头颅进行防腐，燕国的匠人们采用了当时最先进的技术——以盐腌渍。所以当赵政打开盒子的时候，在与长安君成蟜的脑袋“面面相觑”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闻到了一阵令人作呕的鲍.鱼恶臭。

    一名叫做荆轲的燕国使者惊异于秦王毫不迟疑的选择，他没有料到自己手中捧着的装有樊於期头颅的盒子，对赵政的吸引力竟然完全盖过了旁边那个装着燕国督亢地图的匣子。

    荆轲转过头，面色如常地看向边上那个装着地图的匣子。他如鹰隼般敏锐的视线恍若穿透了厚厚的木板，越过卷起的画轴，落在了藏于地图中的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上。

    那是太子丹从铸剑名家徐夫人那里求来的匕首，刀刃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

    不错，除了充当使者，荆轲头上还顶着一个隐秘而伟大的身份——刺客。

    为了刺杀计划的顺利实施，樊於期心甘情愿地献上了自己的人头，用鲜血和仇恨为他铺就了一条接近秦王政的道路。

    这一刻，荆轲仿佛看到那把匕首的刀柄在微微颤动，听到它发出嗡嗡的声响。

    捧着装有行刺工具匣子的使者二号名叫秦舞阳，此行由他负责给荆轲当助手。

    据秦舞阳自己说，他是个十二岁就杀过人的勇士。

    但当荆轲看到秦舞阳惨白如雪的脸色，和颤颤发软的两股时，他对这句话的真实性产生了一丝怀疑。

    赵政冷冽而凌厉的目光扫过荆轲镇定的面庞，停留在了秦舞阳慌乱的表情上。

    这位爱好杀人的勇士当即被吓得尿湿了裤子，脚下的青石地砖上积了一滩温热微黄而腥臊的液体。

    见此情景，秦国的众位朝臣们不禁嘘声一片，燕地壮士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自此一落千丈。

    荆轲眼皮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对着赵政强扯出一个标准的笑容，“大王容貌甚伟，这孩子见识少，怕是被吓着了。还请大王体谅，让他在大王的面前完成他的使命。”

    赵政睥睨了秦舞阳一眼，到底是难掩心中的嫌恶，面上便隐隐带了怒意。他想了想，转头看向荆轲，“还不快把地图展开给寡人看看？”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喊：“且慢！”

    流华殿里，侍医夏无且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他救赵政于危难的精彩片段，“当时我站在门外嚎了一嗓子，那秦舞阳当即吓得肝胆俱裂，软倒在地。荆轲那厮眼珠一转，就地铺开地图，抓了藏在里头的匕首就要刺向大王。”

    “眼看大王被荆轲追得绕柱乱跑，我心里那个急啊，灵机一动，就把手里拿着的药囊朝他扔了过去，正好砸中了那畜生，为大王拔剑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等那两个刺客被斩杀后，您知道大王对我说了什么吗？”夏无且说得起劲，唾沫星子横飞，不等芈泽回答，他便自行揭晓了答案，“大王他、他竟然对我说’无且爱我’！”

    说到这，夏无且咬着帕子抽噎了两声，又重复了三遍，“无且爱我，无且爱我，无且爱我！照我说啊，这真真是世上最动听的四个字了！”

    芈泽颇为捧场地问道：“那大王可有赏你什么？”

    夏无且擤了擤鼻涕，“有的，有的。大王赏了我黄金，足足有二百溢之多呢！”

    芈泽笑着道喜，夏无且正受用着，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开口问道：“对了，王后何以知道大王今日会遇险？”

    夏无且记得很清楚，今日上午，他来流华殿给王后看病，看到一半，在聊到燕国使者来访的时候，他看见王后的脸色立马就变了，不仅要他赶快去章台宫，临走时还不忘提醒他带上药囊，还说到时候会用得上。

    他就奇怪呢，王后怎么会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

    芈泽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并没告诉你大王会遇险。救不救驾的选择权取决于你自己，我仅仅是把你能做的选择告诉了你。”

    夏无且遵从了内心的选择，所以谁也没有偏离命运既定的轨迹，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她想。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怯懦的燕王喜为自己儿子轻率的举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为了求和，在秦军兵临城下时，他手捧一掬热泪，亲自献上了燕太子丹的首级。

    然而赵政并不吃他这一套，第二年，秦军的铁骑就踏破了燕国的国都。

    随后，秦国对外扩张的战事持续升级，疯狂的战火渐渐燃到了秦楚边境。

    因秦王对楚系势力的忌惮，流淌着楚国王室血脉的昌平君已坐了好多年的冷板凳。

    这一天，郁闷的昌平君终于从赵政那儿接到了一个命令，一个令他欣喜若狂的命令。

    手拿诏书的昌平君来到流华殿，对着芈泽表达了罕见的亲切慰问：“大王派我前往楚国郢陈稳定局势，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再见，还请妹妹千万多加保重。”

    “也请哥哥保重。”芈泽没有注意到昌平君脸上异样的神色 ，礼尚往来地回了一句。

    铁血与怀柔两相宜，赵政想利用昌平君楚国公子的特殊身份来安抚楚人，这一点也是说得过去的。

    直到有一天，宫里传来昌平君被楚将项燕拥为楚王的消息，芈泽这才明白她大哥临别话语中的深意。

    听闻此讯，乳母殷佩与侍女嘉卉喁喁不休地控诉道：“昌平君怎么能这样做呢？”

    “在他决定背叛秦国的时候，可有考虑过公主和小公子的处境？”

    芈泽怔怔地抱着扶苏，祖太后死前的那句忠告在她耳畔回响：“人啊，都是会变的……”

    她咬破了嘴唇，发出无声的哭泣，“可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弃我？”

    手足情深终究还是敌不过权力与欲.望。

    因昌平君的叛变，楚国人在咸阳宫里的地位越发尴尬。

    赵政的迁怒与疑心是很可怕的，芈泽毫不意外地受到了监.禁。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某天，负责给芈泽送饭的宫女无意中向她透了口风，如今楚王已被俘至咸阳，正在章台宫接受大王觐见。

    对于深知历史走向的芈泽而言，与亲人重聚的喜悦要远远胜过痛失故国的悲伤。

    正喜悦着，宫女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刻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你说什么？”芈泽愣愣地拉住宫女的袖子，轻轻地问道：“你再说一遍，现今楚王姓甚名谁？”

    兄终弟及、嫡庶有别，她忽然不敢去想为何最终是庶兄负刍继承了楚王之位。

    宫女响响亮亮地回道：“就是熊负刍啊！奴婢听人说，他可是杀了自己的弟弟才登上的王位呢！”

    话音刚落，她看到王后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芈泽整个人如失了魂似的跌坐在地上。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楚国王位早已更易，她再也见不到她想见的人了。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不是谁也没有偏离命运既定的轨迹，而是谁也不能。

    天上云聚如海，不多时，一道电光划过天际。

    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芈泽枯井深潭般的眼睛应声睁开。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内室取来了久置不用的弓箭。

    很多年前，她曾用这把弓射杀了嫪毐。

    而如今，她要带着这把弓去见负刍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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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荆轲刺秦这段改编的地方很多，就不一一说明了。

    如何评价荆轲刺秦？

    《百家讲坛》里的王立群教授说得很详尽了，摘录一下：

    “（电影《英雄》）这个故事他提出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英雄不是一个，他认为只要是为和平而死的人，或者是为和平而献身的人，或者是为和平而统一天下的人，都是英雄，就是这样一来，张艺谋这个《英雄》，在我们历史研究中间，它最大的贡献，就是它提供了一个思路，是个什么思路呢？要有一个大英雄观，有一个大英雄观，秦王统一天下是英雄，为了赵国的和平刺杀秦王的人也是英雄，为了天下的太平放弃刺杀秦王的人还是英雄。如果按大英雄的观念来看，秦始皇就是秦王嬴政，他叫做时世英雄，荆轲叫侠义英雄，他们合起来，都是中华民族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