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卌二夜

    秦以十月为岁首, 称为“正月”。据说在这个月出生的赵政, 也是因此才得了“政(正)”这个名。

    这是赵政亲政后过的第一个生辰, 再加上长子扶苏又刚出世不久，所以这次内宴他是大操大办, 阖家欢庆，自不必多说。

    而在雍宫之内, 却是门阙寥落，宫殿萧疏。森森月霜锁住层层宫门，几个宫女正围在一棵翠微的松树下闲聊。

    话题逐渐转到了咸阳宫那个盛大的宴会上, “听说在这次大王的生辰宴上, 随侍的宫人都获了好些赏赐呢！”

    “哎，这种好事怎么就轮不上我呢？”立即有人出声, 表达了羡慕之情。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其中一人情绪忽然激愤，一句话拖了一群人下水，“要不说咱们命不好呢, 下半辈子都要陪着太后呆在这雍宫里, 永远也别想出头了！”

    “还不小点声！”一个年龄稍大些的宫女在先前说话的人肩上一拍, “若是让太后听到了，非要治你的罪不可！”

    “我就说两句怎么了, 难道这不是事实吗？”那人往前一步, 让搭在肩上的手落了空。

    虽说做奴婢的不可妄议主子的是非，可她心中却是不怕的。想到那个整天抱个枕头当孩子，口中唤着“阿尨、阿狸”, 满园子乱跑的太后，她心中嗤笑，便提高了声继续道：“虽说大王名义上是让太后在雍宫中好好休养身体，可咱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不是么？”

    大龄宫女住了口，沉沉一叹。

    太后名为养病，却实为被幽禁。嫪毐的死，扯开了淫/乱宫闱的太后赵姬身上，盖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她们这些原先知情或不知情的宫女，在感激大王不杀之恩的同时，心中也免不了要对太后这个始作俑者一番埋怨。

    正是大好的年华，她们却将带着这个秘密老死在这深宫中，用自己的青春为太后不懂事的风流和放浪殉葬，这叫她们心中如何不恨？

    喧热的气氛骤降，方才还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如同雀鸟的宫女们瞬间没了说话的兴致，一个个垂着头往寝处走去。

    队末的小宫女缓缓停下脚步，声音细若蚊蚋，“听说王后生的小公子长得甚是可爱……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呢？”

    天真无邪的小宫女此刻还不明白，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出宫了，又何谈嫁人生子呢？

    小宫女才感慨完，正要抬步，却觉背后被什么东西牵住了。她立刻吓得心胆俱寒，半睁着眼才敢回头，顺着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往上看，才发现那人竟然是太后赵姬！

    “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小公子？”疯疯癫癫的赵姬一把抓住了小宫女的胳膊，瘦削的面庞上，木刻似的眼珠猛然一动，锋利的指甲几乎要嵌入她的皮肉。

    “就、就是王后月前生的小公子啊……”小宫女吃痛，想要缩回手，一见赵姬眼中闪过的阴狠之色，手下用力过猛，整个人摔落在地。

    太后她好、好可怕啊……

    “你杀死了我的孩子，如今你却有了自己的孩子……”披散着头发，身着白色中衣的赵姬扔下怀中一直抱着的枕头，踩着虚浮的步子飘向远处，宛如索命女鬼，“竟是月前生的......在你怀着自己孩子的时候，怎么还能忍心杀死我的孩子……”

    凄厉的笑声，又像是哭声，如同坟头乌鸦的哀鸣回荡在长廊之间，阴森而刺骨：

    “芈泽！你且等着，终有一日，我要你血债血偿！哈哈哈哈哈哈......”

    在这头的咸阳宫中，赵政的生辰刚过完，一转眼又到了芈泽的生辰。

    在这次内宴上，昌平君贴心地为芈泽指认了李斯，还有朝中另外几名才干之臣，例如王绾和冯劫等人。

    可芈泽对后面几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根本不感兴趣，只看了眼端着酒杯独酌的吕不韦，便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李斯身上。

    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近半百、长相敦厚之人，就是日后会伤害扶苏的李斯啊……

    春秋时有句话讲，“虽楚有材，晋实用之”，意思是：虽然楚国有很多人才，却不知运用，最后都为晋国所任用。

    这句话可以说是一语道中要害，往后数百年间，楚材一直难为楚用，纷纷吴用、越用，乃至秦用。

    楚国向来人杰地灵，贤才济济。战国时代诸子百家争芳斗艳，而其中的代表人物，如道家的老子、庄子，还有纵横家的鬼谷子就都是楚国人。

    但由于当时屈、景、昭三氏公族把持楚国军政要职多年，诸多楚地人才空有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 ，只好投奔他国。

    前有伍子胥辅佐吴王阖闾攻入楚国，为冤死的家人报仇雪恨；后有范蠡献策扶助越王勾践大败阖闾之子—吴王夫差，光复越国......

    一直到了芈泽父王这一代，楚地依旧有着大把的怀才不遇之人。虽说这时的公族在朝堂内势力凋敝，正是用人之际，但不巧父王他亲信奸臣令尹黄歇，致使朝政腐败，人才继续外流。

    而如今的这位李斯，可以说是楚材秦用中的典型了。

    听昌平君说，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原是楚地一位郁郁不得志的小吏。一日他见吏舍厕中老鼠食粪，而仓中老鼠食粟，心有所动便愤而辞官游学，最后西行入秦，官拜客卿。

    芈泽觉得，李斯既能得赵政青睐，说明还是有些真本事的。只可惜后来他权欲熏心，竟然勾结赵高行谋反之事，终是晚节不保啊……

    又想到他即将谋害同门韩非的事，一时间她心中思绪纷乱，那酒是一杯杯地往喉中灌，渐渐不胜酒力。

    等赵政转头看她时，芈泽便把眼睛眯作一双弯月牙，似笑非笑；眼角泛起浅浅红晕，飞横鬓边。

    赵政见状叫来李宦侍嘱咐了几句，扶着已有了几分酒意的芈泽离开了宴会。

    赵政从来没有想到过，喝醉后的芈泽竟会这样闹腾。

    在回流华殿的路上，她先是一把推开自己，跑到前头抱着廊柱转了一圈，待绕得晕头转向后，又摇摇晃晃地跑到庭中，伸手指着头顶的一轮明月大喊：“快走开，别晃啦！”

    这样的阿泽也很可爱呢，以后一定要再找个机会灌醉她，他想。

    赵政走上前去，正要打趣两句，却见他的王后缓缓蹲下身来，开始放声大哭。赵政立刻慌了神，用手轻抚她的后背，柔声道：“阿泽这是怎么了？”

    “我、我迷路了……我再也回不去了……”芈泽用力擦干了泪。

    张若虚以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而在此刻的芈泽看来，全诗中唯有“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这句最是打动人心。

    因为眼前的这轮孤月，和她前年在楚宫过生辰时看到的，甚至和她在千年后看到的，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

    可她却再也不是原来的她了。

    在战国住得越久，她就越是谦卑。

    残酷的现实渐渐埋葬了她身为穿越者俯视众生的凌云之志，一身轻狂傲骨被节节敲碎，她最终屈辱地跪倒在历史滚滚的车轮前，乖乖套上了命运禁锢的枷锁。

    在被父王幽禁的那段日子里，在乳母不经意的一句提点下，浑浑噩噩、迷迷茫茫的她想到了“曲线救国”之策，决定依附赵政来达到自己拯救家人的目的。

    惶惶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当时她想，若她知天命所归，效绵薄之力，为一己之私，想来也是无伤于大雅的。

    可她真的好累，好累......

    扶苏才只有四个月大，她要操心的事却越来越多。身上背的负累太重，连喘口气也不易。

    有多少次她都想抛开一切，不管不问，在这乱世中做个快活人。只当一切是大梦一场，待梦醒之后，睁开双眼，她依旧是活在现代……

    要知道在前世里，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啊……

    此情此景，不由地勾起芈泽心中的委屈之意，她这才借着醉酒宣泄了出来。

    赵政一手摸到她平直的肩膀，一手从她膝弯处穿过，微微一挺身，便将芈泽横抱在怀中。

    “寡人这就带你回家。”他说。

    浑厚磅礴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芈泽靠着他宽厚的肩膀，点了点头，“好。”

    灯下，醉酒的王后眼细眉长，看在赵政眼中，便是一副怜娇姿态，撩拨得他心弦颤颤。

    若是趁这个时候对王后做些什么，应当是不打紧的罢，他想。

    “大王为何还不广纳天下美人充实后宫？”赵政想起不久之前王后曾这样对他说道：“照我看，大王以后子息众多，应当会有三十多个儿女呢！”

    “王后还会看相？”当时他听后大吃一惊，心想三十几个未免也太多了，他的王后怎么可能生的过来，她一定是在诓他。

    更何况，怀胎十月间王后经历的艰辛酸楚，他也是看在眼里的，他怎么肯让她受那么多次苦？

    想到这，赵政轻轻去脱芈泽的衣服，“那阿泽就再为寡人生个女儿罢！凑成一子一女，好事成双。若要长得像阿泽才好呢，你说好不好啊？”

    见她不挣扎任他摆弄，赵政唇角微翘，“阿泽若是再不反抗，寡人就当你是答应了……”

    幔帐垂落，灯火微动，洒下一室春光。

    殿外朔风渐起，纷纷扬扬地卷下大雪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门，放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