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夜(修)
当吕不韦赶到雍宫时, 已经是嫪毐伏诛后的第四日了。
“禀大王, 此次臣下与昌平君受君命在咸阳城平定嫪毐叛乱, 灭其党羽数百,皆斩首【注1】。”
今日在赵政面前, 吕不韦终于弯下了挺直的背脊,显出几分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老态与疲惫。
才数日不见, 这位一国之相竟苍老得厉害。不仅眼窝凹陷,连须发也由花白变成了雪白,犹如一夜寒风后, 玉树琼花满目。
可他的目光却仍是有神的, 只是似乎少了几分算计,多了些赵政说不清的东西。
“很好。”虽说是夸赞, 但赵政的语调并无起伏,“如今嫪毐的尸首就挂在城西门外,不知仲父路过的时候是否瞧见了?”
吕不韦点了点头,又垂下眼眸, 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
他早就听说, 在嫪毐死后, 政儿又把他的尸体拿去车裂。即便他与嫪毐素来不合,但在见到挂于城头示众的那些尸块时, 他仍是心中惶惶。
车裂又称五马分尸, 此刑极其残酷,被称作无道之君才会用的刑罚,故而鲜少为君王所用。
他明白, 政儿这举动除了是在对嫪毐发泄滔天的恨意,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
那就是杀一儆百,告诫那些和嫪毐一样心怀不轨的人,不要妄想着造反。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吕不韦。
“至于嫪毐的那些余党,便由仲父决定如何处置吧。”赵政的声音依旧淡淡。
那些群相趋奉、结党营私的小人们,顺风顺水时自然得意,而一旦他们的首领失了势,就只有被一锅端掉的命。
吕不韦看向赵政,眼中如星河鹭起,躬身道:“臣下领命。”
先前政儿派他去平定嫪毐之乱,既是刻意安抚他,又未尝不是在试探他。
他虽未怀着叛乱之心,但他手握着能够颠覆社稷的权力,这便是他的罪。
可他就像是风中的一盏残灯,就算是要他为政儿燃尽最后的岁月,他也绝无怨悔。
他的政儿,终于长成了他期望的样子。
雍宫的花园内,自巴蜀之地移植来的山茶花开得甚是艳丽。红英覆树,花人如株,就有爱美的宫女将那重重叠瓣折下缀在发间,衬得那颜色如朝霞映雪,更加娇艳明媚。
芈泽独自一人在长廊上行走,却无心去赏玩那一抹春意。
自从知道她怀孕的消息后,殷佩便整日对着她嘘寒问暖,连她喝口水都会被那关怀备至的目光包围。这种犹如身在狱中被人看管的滋味并不好,所以今日芈泽趁着殷佩没发现,就偷偷溜了出来。
如今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做。
芈泽还记得,历史上赵政是把他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装入麻袋中扑杀了,这件事为后人将他塑造成残暴嗜杀的形象再添一笔实证,他也因此举饱受世人诟病。
即便在堪称荒蛮的战国生活了二十年,芈泽也仍旧觉着,他这么做确实有些太残忍了。如今她既怀着身子,自然有了保护怜爱孩童的本能,所以她下了决心要将那两个小儿救下,也算是为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积善行德。
向路过的宫女问了路,芈泽来到西北角的一处偏僻荒凉的宫殿。
春光像是从未眷顾过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潮湿幽暗的角落里生出一层苍绿黏腻的青苔。屋檐上原本立着只泣鸣的寒鸦,不过又很快随着那西落的斜阳一道不见了踪影。
门外把手的侍卫不敢阻拦这位大秦的王后,芈泽顺利进了殿。阴寒晚风自破陋的窗中灌入,窗棂摇动碰在灰白的墙壁上,“磕托”作响。
她一眼就望见那榻上并排卧着的两个小儿。
稍大的那个不过四岁的样子,他见尚在襁褓中的幼弟哭闹个不停,立刻伸出胖嘟嘟的小手陪他做游戏,口中哼唱的调子也是有模有样。
似是觉察到有人靠近,他立刻一个翻身护在弟弟面前,眼神警惕又怯怕,就像只虚张声势的小猫咪。
芈泽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如此懂事又灵巧的孩子,偏偏又摊上嫪毐那样的父亲。
芈泽朝他柔柔一笑,刚要开口,就听门外传来的女子的哭闹。
她循声走出门外,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只见赵姬跪倒在地,而她的双手正死死地抱着赵政。
芈泽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面色枯黄、头发蓬乱的中年女子和她那日在蕲年宫见到的美艳妇人竟是同一个人。
赵姬眼下青黑一片,应当是许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灰暗的眸子早就失去了焦距,却仍固执地没有放开那双干枯的手,“政儿!母后求求你别杀了阿尨和阿狸,他们毕竟也是你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啊!”
芈泽有些不忍地撇开了头。
在嫪毐死后,原本藏在雍宫之内、由他和太后所生的两个孩子也被赵政命人搜了出来,与赵姬一道软禁在此,如今这件事在雍宫内已是人尽皆知。
余光里却见赵政俯下身,将赵姬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冷冷道:“寡人只有一个弟弟,只不过他早已经死了。”说到成蟜,他轻叹了口气,眼里露出一丝哀伤。
赵姬见赵政无动于衷,就跪行至吕不韦面前,边向他磕头边哭道:“相邦大人,我求你劝劝政儿,让政儿放过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儿吧!”不过才叩了五六下,她的额头便渗出血珠,好似在眉心处绽开一朵楚楚红梅。
吕不韦望向这个曾和自己同床共枕过的女人。他确实对她于心有愧,但他也从未后悔过。
忠伯曾问他,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邯郸献姬,那一切又会如何?
他记得当时他笑着回答,他从不设想“如果”这种事。
“太后这是要折煞臣下啊!”吕不韦将哭到脱力的赵姬半搀半拥着,“您何苦向臣下哀求呢?您不知道,大王正是纳了臣下所提的谏言才下了此令!”
话音才落,赵姬双目怒视吕不韦,仿佛要生啖其肉,她将他一把推开,大骂道:“吕不韦你不得善终!我咒你生生世世,断子绝孙!”
又忽然大笑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赵政面前,用手指着吕不韦说道:“他这老货在你面前倒是装得正经,政儿你不知道,他在你还小的时候就天天入宫和我私通!后来他见你日渐长大,怕事情败露,就把嫪毐送进了宫!”
“够了!”赵政终于出声终止了这场闹剧。好在方才他已屏退众人,否则这惊天丑闻一爆出,必又要掀起一场风波。
眼下吕不韦对他来说还有用,自己不能在这时候免去他的官职。
“母后一心只想着您的那两个私生子,可您有没有想过,若此二子不除,寡人又会落到何等难堪的境地?”赵政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哀声道:“因为您与仲父的那段旧情,就有人污蔑寡人非大秦王室的正统血脉。如今您若执意要保下二子性命,那寡人也会受到牵连,重又被扣上污名!”
赵姬神色木然,好似灵魂出窍般顿在原地。
“呵......寡人忘了,母后您根本不在乎寡人的死活......”赵政冷笑一声,“正是您和嫪毐一起串通策划了这场弑子夺位的阴谋。只可惜老天有眼,寡人命不该绝,如今寡人便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赵姬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解释道:“我没有!母后是真的不知道嫪毐他生出了篡位的心思,他、他和我说他要除掉吕不韦,我才把玺印交给他的!政儿你要相信母后啊!”
她无助地去扯赵政的衣袖,却被他轻轻抽离,赵姬一下子瘫坐在地。
她隐隐觉得,这次她不仅保不住阿尨和阿狸,还将连政儿也一同失去。
“不......”赵姬摇着头,哭干了泪便昏厥了过去。
一会儿来了两个侍卫上前将赵姬拖走,她所穿的天青色深衣后裾落在地上,沾染了一地尘土。
吕不韦目送着她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赵姬的身影才转身离开。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依旧这么喜欢这个颜色。
他还记得初见时她也是着了一身青,恰似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
有些事他以为他早忘了,没想到却是一直深埋在心底。
如今他见到此景,便不由得生出几分落寞之情。
可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到了殿内,赵政冲着门后说道:“王后现在可以出来了。”说着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室内那两个孩子,见他们吓得浑身颤颤,就又收回了视线。
他拉着芈泽出了门,语带一丝关切,“王后不好好休养身体,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其实我觉着......”芈泽见他神色落寞,不由自主放缓了声音,“母后方才说她不知情的话也许是真的。”
她还记得在蕲年宫西殿的时候,赵姬发现嫪毐的时候面色有多么惊慌。
遥想当年赵姬被子楚抛下,在充满仇视的赵国独自带着赵政到处东躲西藏,在不知道丈夫将来会成为太子的情况下,是什么在支撑着她?
除了一颗慈母之心,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所以这份舐犊之情又岂可一笔抹杀?
“如今寡人不想再谈此事。”赵政松开了手,将身子背对她。
芈泽走到他跟前,抬头看向赵政,神色认真,“那么我想和大王谈谈另一件事。不知大王可否让我的手下去办那件事?”说着她朝住着两个孩子的殿内指了指。
“王后究竟是何意?”赵政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大王可以把这当成是我对嫪毐挟持的报复,他差点伤了我腹中的孩子,而我记仇得很。”芈泽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只因她也觉得这个动机不够有说服力。
对现在的赵政来说,澄清他的血脉归属确实很重要,但芈泽也仍旧没有放下救人的心思。
她觉得她已经想到了一个折衷的法子。
又听赵政说道:“寡人不信,王后为何不以实情相告?”
“凡事不可做绝,我想给大王和母后之间留个转圜的余地。若太后真的不知情,大王错伤无辜,往后母子形同陌路,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见他蹙起眉头,芈泽便又问道:“大王不让我去做,是因为不相信我么?”
赵政愣了一下神,终于点了头,“那此事就由王后去办吧。”
没想到他的王后丝毫未变,仍旧是事事都为他着想,甚至愿意为他忍着委屈,代他扛下母后的怒火、仇恨与指责。
在嫪毐那件事上,他终归是对王后有所亏欠,两人间的缝隙总要有人主动去填补。
她予他关心,他便报之以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将欲攻蕲年宫为乱。王知之,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战咸阳,斩首数百......
《史记卷八十五·吕不韦列传》:上之雍郊,毐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发卒以反蕲年宫。
对比一下,可以找到多处不同。写作说明:
1.杂糅了一下,设定是在雍城蕲年宫和咸阳两地作乱。
2.本文只写昌平君,因为昌文君没啥好写的。昌平君是后期的一个重要配角。
救孩子这个情节可能触了很多人的雷点吧,这是作者私设,算是一个伏笔吧。
这俩孩子日后的身份,诸君可以猜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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