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疏林幽岫
端午当天,太皇太后在建福宫花园的延春阁设了粽宴,午膳尚未开始之前,各宫嫔妃小主拜会过两宫老主子以后便散落在各处消闲。
佟答应请湛湛她们几个在静怡轩里喝茶,太监烹好了茶端上来,逐一跟她们沏茶,佟答应介绍说:“这是上次万寿节我额娘带进宫的菱角湾茶,虽比不上宫里的普洱膏,这时节喝上消暑驱虫是极好的,你们都尝尝。”
淳格格喝了点头:“这茶好,苦而不涩,后味儿还有些甘甜,感觉特别解渴。”
佟答应道:“格格若是好这口儿,我那还有,回头送你一壶,听说格格那儿有漳州上等的水仙,回头送我一枝做回礼就成。”
“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容易答应,”淳格格拿手戳她,“真个儿的无利不讨好!”
富察荣荣笑着插话,“不是说你妹妹今儿要入宫么?眼下她人呢?”
“差点忘了这茬儿了,”佟答应愣了下眼,忙叫来她宫里的太监小坤子,“你上外头接接,遇见玉茹姑娘了直接带进轩里来,今儿人多,她那猴性子,可别冲撞了哪位贵人。”
小坤子应嗻走了,荣荣回过头又看向身边的湛湛,“你们瞧瞧这人儿,自个儿娘家哥哥的婚事儿不上心,反倒让我一个外人替着你操心上了。”
湛湛一脸茫然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见有人喊她,方才拔起头来,淳格格瞥她一眼,眼神扫了一圈撇嘴道,“可别理人家,正想爷们儿呢!”
湛湛一瞬间脸红,“谁想爷们儿了?胡说什么呢?”
淳格格没看她,端着茶盅笑嘻嘻的看着对面两人,“今儿早起收到三爷的信就这模样儿了,丢了魂儿似的,想没想?您二位主子说!”
荣荣跟佟答应恍然大悟,荣荣拿胳膊肘捅她,“我说呢,想自家爷们儿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三爷信上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湛湛抬了茶盅,拿了茶盖掩面,“单说福建的差事忙完,预备回京了。”
她不想提这事儿的原因是,诚亲王南下毕竟是去收归靖南王的兵权,清算他们府上的家资底细去了,换句话说,就是去抄人家的老底儿,淳格格当面坐着,她怕她心里听了不舒服。
都是明白人,荣荣跟佟答应一打眼色都端起茶品,默着不再搭腔了。
“那可是好事儿啊!”淳格格本人倒是不大介意,自己开口化解尴尬道:“脚程快些的话,一个月就能回来了。你就偷着乐吧!”
湛湛感激的冲她一笑,眼神看出了窗外,满眼都是姹紫嫣红和初夏的绿意,她的心底也跟着盎然生机起来。
——
几从芍药的花影,从养性们的花缸里探了出来,皇帝望见,负手道:“今儿过节,不整这么大的阵仗,省的惊动园里的人,寻常一些,朕去跟两宫老主子请个安。”
魏尚应是,挥了挥手叫散了跟随的卤薄仪仗,这边又听皇帝问:“什么时辰了?”
魏尚从怀里掏出打簧金表一看,遂道:“回万岁爷,今儿散朝得早,这会儿才巳时过了二刻。”
皇帝想了想道:“朕记得曹知白的那副《疏林幽岫图》是在凝晖堂收着,十三贝勒要跟朕借这副画照着临摹,你同朕上那地方找找。等下再赴太皇太后的宴。”
魏尚一听忙走在前面辟路,他一路躬着身趋步一边觑眼留心皇帝的脚步,路过养性门的时候,皇帝的步子缓了,慢了,直到停了下来。
抬头看,皇帝似乎留意到了门内的什么风景,正往门里望着,他只得又迈着碎步退回到主子爷身边,随着皇帝视线看过去,养性门的门额下头有位姑娘,正弯腰嗅着花缸里的芍药花。
魏尚心里一惊,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正癔症着,只见那姑娘指尖一紧,掐下一朵芍药别在了鬓角,她的脸偏过半边来。
花朵跟花枝脱离时“啪”地那一小下动静把魏尚给震醒了,看清她的脸又吓了一跳,皇帝的足靴掉了个头,他还未来得及阻止,主子爷的袍底一旋,提胯就上了台阶。
那姑娘扭脸看见他们两人也吃了一惊,皇帝一身明黄金龙祫袍迫得她不得不垂下了眼,慌慌张张的蹲下身行礼,“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皇帝叫了起儿,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问,“叫什么名儿?”
魏尚架着拂尘上前,哈下腰,“回万岁爷,这位是……”
“朕问你了?”皇帝的语气流露出很明显的不耐,魏尚张了张嘴,只得应了声是,抬起拂尘退到一旁,默默的关注着这二人之间的来往。
眼前的人抬起了半边洁白的额头,为了端午节应景,图个吉祥,发鬓里装点着五毒的簪饰,银质地的蝎子,蜈蚣,蛤/蟆仿佛生了足,往她鬓角的那朵芍药趋拢。
“回皇上,奴才佟玉茹,父亲是内阁诰赦房中书舍人佟书平。”
这时从门内的影壁后头绕出来一人,瞧见这一幕当即傻怔在了原地,撞见魏尚一个劲儿的打眼色,小坤子反应过来忙退到影壁根下回避。
很沉稳恬静的声口儿,皇帝听着却皱了眉,“长春宫佟答应是你什么人?”
“回皇上,那位正是奴才的姐姐。”
音调里听不出慌乱,身条儿直立着也不见有多拘谨,除了两人照面那时的一阵惊慌,随后她就那么气息沉稳的站着,等着他问,她再答。
“把头抬起来,给朕瞧瞧。”
皇帝预想中那副羞涩躲闪的样态没有出现,她直直把下巴撑了起来,眼波平静,坦然平视他。
不愧为姐妹,这副脸儿确实跟那位佟答应有些样似,不过眼睛里流淌的气韵却不一样,后宫的嫔妃哪个见了他都是畏畏缩缩,放不开手脚,眼前的这个人看他的时候,眼神里欠缺了那份畏惧。
皇帝微微遮起目光审视她,“你今天入宫所为何事?”
“回皇上,”玉茹福个身道:“奴才今天入宫议亲。”说完,又抬头沉默着。
皇帝心头微有些拱火,话出口也带着寒意,“你倒是惜字如金。”
这是嫌弃她话没交代完整,魏尚一瞧皇帝脸色,料主子爷心里该不舒坦了,忙赶上前救场,“回万岁爷,奴才听说内阁诰赦房中书舍人佟大人跟都察院佥都马佳大人正打算结亲家呢,今儿玉茹姑娘是应佟主子的传唤入宫,来见见亲家妹妹,也就是诚亲王福晋。”
皇帝大概理了下,把人物关系弄清楚了,皱眉问:“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这一句话把在场所有人问噎住了,皇帝也把自己问住了,凭什么他就得知道?
还好有魏尚在一旁补救,给他递了台阶下,“万岁爷日理万机,不胜辛劳,人家两位大人家结亲,瞻顾万岁爷圣体,想必是不想拿自己家的私事儿来叨扰万岁爷。”
提起马佳氏魏尚心有戚戚焉,但凡跟云贵总督牵扯上,横竖就没好事儿,一句话说不对就得连坐,前些日小安子就是这么被骂的。
果然皇帝的面色十分不悦,严声质问,“马佳氏的那位云贵总督,你可曾了解,你阿玛倒有胆子跟他们家接亲。”
玉茹垂眼望着他皂靴靴头的绒花纹,气息渐促起来,发丝间的五毒爬虫也开始颤抖,皇帝知道她是怕了。
魏尚吊着胆子听,皇帝绝不是没来没由的发脾气,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云贵总督多次忤逆,主子爷心里记着仇,提起他的名头就恨,另一方面以魏尚多年伺候皇帝的心得体会,主子爷跟这姑娘干耗着,又是打听人家姓名,又是问人家行程为何事的,这里头的情由皇帝当局者迷,他旁观者清。
这明明就是眼神相会,言语交流所招致来男女之间的那点暧昧!
“回皇上,奴才不识云贵总督为何方神圣,奴才要嫁的是马佳临成,所谓何人窝藏异心,何人可堪信任,您作为贤明的君主,应当有所论断。”玉茹避开眼,答道。
魏尚只觉一声晴天霹雳砸了下来,敢问这天下还有谁敢妄议皇帝怎么治世用臣的,恐怕只有长春宫佟答应的妹妹了。
他作为御前总管,总要出声挽救一下局面,象征性的说些“皇上息怒”类似的话语,以压制皇帝即将发作的滔天怒火,可这一次他有点语塞,有点说不出口,这位主儿随口就指点皇帝,他觉得无论怎么求情都是白白耗费力气。
帽顶子有些瑟缩,他按了下稳住了,酝酿了老半天,帽围子外头的世界还是一派风平浪静,拿眼一觑,皇帝似乎运了一脑门子的气无处发作,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位佟答应的妹妹,两片锋利的唇上下张合,最终吐出来一行字,气息深沉的问:“是哪个玉字?哪个茹字?”
怎么又突然追问起姓名里的讲究了?玉茹深吸一口气,答道:“回皇上,玉石的玉,草字头,下头一个如果的如。”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皇帝品味着这句话,“是个好名字。”
玉茹一怔抬头望进了一片深海里,皇帝的眼底深不可测,表层的那片光泽,晃人眼睛,他微敛起视线道:“佟玉茹,朕记住你了,偷朕花缸里的花是什么罪过,你可知道?”
她喉咙微转,这回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皇帝提唇淡笑,一甩下袍,踅身往门外走了,袍底的江崖海水拂过一簇簇芍药,花丛晃动,影影绰绰,魏尚紧跟上前,头回听见皇帝的胸腔里心跳的回声。
出了殿外皇帝驻了足,魏尚俯身上前,“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皇帝回过身往养性门门口看了眼,方迈开步子慢慢往前踱着:“派人去打听,看看那马佳临成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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