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零零
“长留?呵, 长留啊——”本仙君呆立原处, 见他二人走远, 一时竟失了跟上去的勇气。
当初猴子说他姓“孙”名“长留”, 本仙君只知将“长留”二字记在心里,却从未怀疑过这二字的出处。原来、原来竟是金蝉为他取的么?
“猴子与金蝉相识在前, 与你相遇在后,你本已经失去先机。如今, 不仅猴子的人是人家的, 就连你唤了千年的‘长留哥哥’,也是人家的。”书生的一张嘴生的倒是刻薄,字字如刀狠狠往本仙君心上戳,“我说句实话,‘孙长留’这名字是真难听!你也怎不想想, 依猴子的性子, 若非他真的将赐名之人放在心上, 又怎么乐意将这么难听的名字给自己用?”
“大圣他才不——”本仙君想矢口否认,可偏偏找不出丝毫理由反驳书生。莫说是反驳, 就算是自欺欺人都不足够。只好垂下眼, 深吸了口气,沉沉地说:“闭嘴!”
“恼羞成怒了?”书生笑嘻嘻说。
“……”本仙君偏过脸。
书生继续说:“这一世, 金蝉身患重病,自知命不久矣。他为猴子取名‘长留’,是在暗示自己虽然余生短暂,却期盼能长长久久地留在猴子身边。你觉得猴子会听不出这其中含义?既然他明知金蝉是在借此对他表明心意, 却又不拒绝——”
本仙君不由握紧了拳头,狠狠道:“我让你他娘的闭嘴!!!听到没有???”
似乎本仙君越是气愤,书生便越是兴奋。最开始他只是轻笑,听到本仙君不顾斯文地爆粗,却是阴恻恻得意忘形起来。听这声音像是笑声里带了三分异常兴奋的哭腔,边哭边笑着说:“好好好,我不说了。那——接下来几世,你还想看吗?”
本仙君道:“你让我来此,不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些吗?我若说‘不看’,岂不白白浪费了你一翻心意?”
十方幻境之中,时间如白驹过隙,春秋无度。不过眨眼的功夫,已是三年光阴。金蝉体质日渐衰弱,终于在第四年夏至时,在猴子怀中缓缓阖上了眼皮。
彼时,正值日落西山,晚霞漫天,景色醉人。
猴子坐在那棵桃花树下,怀中揽着金蝉的遗骸,背后是青葱的绿林,林中蝉鸣阵阵,说不出是悦耳还是聒噪。他这一坐,便是一动不动的整整三个日夜。
于是,本仙君便在旁边站着,陪了他三个日夜。我能理解他,在猴子看来,金蝉一死,这世上唯一一位诚心待他的人也就不复存在了。
金蝉生前未能如愿,踏遍名山大川。但他死后,猴子带着他的骨灰,乘着筋斗云,俯瞰四海八荒,也算遂了金蝉的遗愿。
第五世,又过数十年。
如书生所说,金蝉托生成咸池国太子,自小矜贵,被国主和王后捧在掌心,养得性子天真无邪,长到十七八岁还不知愁为何滋味儿。
然而,即便娇生惯养金枝玉叶,他毕竟是金蝉转世,骨子里的慈悲不曾丢弃分毫。他小小年纪便屡屡削减税银、开仓赈灾,勤政爱民。偏偏他十八岁生辰礼时,国家战败,不得已被送去敌国做了人质。即便如此,还是落得一个亡国的下场。前朝旧臣以及遗民们为求自保,上奏新君,将金蝉悬挂于皇城门外暴晒三日,以乱箭射死。
金蝉从未苛待过任何一人,却落得如此下场。甚至皇城百姓自发地齐聚在城门下观刑,口中发出一片叫好之声。似乎谁的喝彩声越大,就越能表明自己与“前朝”一刀两断的决心,以及跟随新主大步迈向新生活的期盼。无一人记得,城上这位奄奄一息的太子殿下,曾经是他们举国的骄傲和唯一的希望。
本仙君都有些瞧不下去了,为金蝉不值。这时,数千名弓箭手蓄势待发,阳光下,箭矢折射数一道白光。本仙君微微眯眼,也没多想,伸手欲拦。那支羽箭却从本仙君掌心穿过,没留下任何痕迹。
“没用的。”书生说:“在这里你只是一个局外人,救不了他。”本仙君忙看向金蝉,却见那支箭并未伤到他,而是被挡在他身前的猴子拦住了。前几世,皆是金蝉主动来找猴子,而这一次,却是猴子最先找到了他。
猴子握着那支箭,背对着金蝉,说:“跟我走。”
金蝉被断去双手双脚,垂着头,轻轻笑了一声,说:“我走不得。”
猴子回头,露出一丝疑惑,问:“为什么?”
金蝉说:“今日必须有一皇室中人被处死。若不是我——也只有我了。你看看底下这无数双眼睛,满满都是对‘活’的渴望。唯有我死,他们才能活。”
猴子沉沉地说:“若我不允呢?”
“你算什么狗屁,由不得你不允!”士兵头领说,他招招手,万箭齐发。
猴子身形未动,周身戾气徒增,红袍唰得张开,就像是一道屏障,将无数簇羽箭统统挡了回去。箭矢乱流,城下一片哀嚎声,只不过瞬间,已然是尸横遍野。
金蝉大惊,忙道:“住手!你究竟是什么人,凭什么多管闲事,又凭什么心狠手辣残忍至此?”
猴子未见收手的意思,只冷冷道:“非我残忍,而是你执迷不悟。”
顷刻,在场的士兵与百姓共五千八百一十三人,尽数被猴子一箭穿心。
望见这一幕,金蝉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脸上血色尽失,漆黑的瞳仁迅速骤缩成细小一线。直至眼中骄傲尽碎,急怒攻心,终于“唔”得吐出口血来。
本仙君看着金蝉的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滚落,他哭了。本仙君从未见金蝉哭过,他自持清高,一向骄傲,仿佛无所不能,今日他却对着猴子哭了。
猴子皱着眉,似乎不解金蝉因何要哭。他茫然地望着金蝉,想问一句为何,却再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猴子此举伤他至深,深到震动了金蝉的元神,唤回了他被封印的记忆。于是他仓皇地将自己的神魂从这具皮囊内抽出,化作金蝉,逃回西天去了。
金蝉曾度人无数,从未败过。遇到猴子后却屡屡碰壁。说好的十世已经过了五世,猴子却还是嗜杀成性,丝毫未变。试问,他怎能不怕,又怎能不逃?
可作为旁观者,本仙君却瞧得清楚。猴子变了,或许在上一世,又或许更早以前。最初猴子嗜杀,只是因为他想而已。如今猴子大开杀戒,却是因为金蝉。
金蝉这一躲,便躲了猴子整整百年。
百年之后,金蝉再世为人。江南富贵人家,衔玉而生,人亦如玉温润,性子清雅淡泊,一如往昔。但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眼中再不复从前的骄傲,看起来总有一股子淡淡的忧伤,欲说还休——正如本仙君在蟠桃园时见他的第一眼。
金蝉此生亦名为‘江流儿’,乃江府嫡子。
江湖术士说,金蝉衔玉而生,注定是大富大贵之人,江老爷因此大喜,十分看重金蝉。而金蝉下方还有两名同父异母的庶出兄弟,金蝉待他们情同手足。
谁想弟弟们却伙同外戚将江老爷活活气死,又害得金蝉双目失明,逐出家门。本该是天生贵胄,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却落得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金蝉命丧街头的那晚,雨下十分应景,下得挺大。他虽目不能视,但耳力尚存。听到若轻若重的脚步声缓缓靠近时,倚在一道断墙上,他一边低低地咳,一边低低地笑,像是自嘲,也不知他究竟要笑与谁人听。
猴子淡淡地说:“早在十年前,你那两个兄弟就该死,是你救了他们。如今他们却反过来害你,你可后悔?”
金蝉摇摇头,轻声说:“我救人,只不过是听从本心;若他们能将心比心,固然可喜;但若没有,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这便是善。”
“这世上没有一丝善意是应该被辜负的。总有一天,我所付出,都会有所回报——”金蝉娓娓道,一顿,他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声音更轻几分,“这话你信吗——我自己,呵呵,都不敢再信了。”
猴子抬手,覆上金蝉的眼睛,将他不能瞑目的眼皮阖上了,轻轻叹了口气,说:“你这不是善,你是傻…”
猴子心疼了。冷清冷血的石猴,竟一有日因为一个赌注,学会心疼人了。听到金蝉说不敢再信“善”时,猴子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慌乱,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本仙君想,他大抵是怕金蝉失去自己的骄傲吧。毕竟金蝉与他是同一类人。虽然一个是神,一个是妖,骨子里却一样骄傲,骄傲到自负的地步。
当日金蝉率两位尊者下界捉妖,初见猴子眼中似有惊艳。猴子看向他时,又何尝不是?
金蝉与猴子就像是镜面相对,看着金蝉,猴子就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所以,他又怎能忍受金蝉说出这句:“你信吗?我不信了”?
第六世后,猴子性情突变,整个人都沉郁很多。昔日的妖朋魔友再来找他玩耍时,他都一概避而不见。每天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窝在水帘洞中听着瀑布声出神。本仙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不难猜出——他在纠结善恶对错——这些他以前从未想过也无需多想点的东西。
直到一日,阴差索命。猴子发着发着呆,就被黑白无常用锁子套住脖子勾掉了魂儿。于是,猴子大闹地府,销了生死簿,捣翻了阎罗殿。被囚地狱的无数恶鬼因此得以逃脱,为祸人间。
此事惊动三界,人间又是一次生灵涂炭,猴子的大名因此响动三界。世人皆知,女娲补天所剩的五彩石内孕育出一妖猴,乃血衣修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一时间,人人谈猴子而色变,十分畏惧。
比如,一些家长就喜欢拿猴子去吓唬自己不听话的小孩儿,说:“你胆敢再哭!胆敢再哭?再哭一声,老娘我就让老马猴子过来把你带走吃掉!”此处的“老马猴子”,指的正是猴子。于是再皮的小孩儿也都安静老实下来,眼里憋着一泡泪,抽抽搭搭地不敢继续淘气,更不敢再哭。
若是以往,猴子定又要耐不住性子大打出手,这次却一反常态,对这些流言不甚在意。人间恶鬼流窜,伤亡无数。猴子离开地府之后没有急着回花果山,而是四处逍游,顺手捉鬼驱妖——本身便是妖,却来驱妖——莫说是旁人不能理解,连他自己偶尔也会嘀咕一声,觉得这太不像自己能做出的事儿。
中元这日,阴气极盛。
猴子追着几只为恶的鬼怪来到一片乱葬岗,将其收服之后,便在一个坟头前坐下来小憩。正眯眼欲睡,忽然坟头后面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猴子掀起尊贵的眼皮,枕着胳膊,瞄了一眼。
本仙君跟着去看,见有一个人猫着腰鬼鬼祟祟,手中拿着凿子扳子洛阳铲,竟然是一名盗墓贼!再仔细一看,哎呦,我去,此盗墓贼竟然是,金、蝉、子!
难不成金蝉因为前几世屡屡受挫,伤心至极,于是决定自暴自弃,弃善从恶了?
此时距离金蝉上一世故去已有数十年。这么久的时间都没有等来金蝉的第七世,猴子几乎要以为金蝉失约,不会再来。此时见到金蝉冒冒失失从盗墓穴里钻出来,灰头土脸的模样,竟是神色一松,颇为轻快地笑了。他这一笑,竟把金蝉吓了一跳。
子夜时分,乱葬岗上阴风阵阵,电闪雷鸣。
金蝉寒毛倒竖,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声:“谁在那里?”
猴子翘着二两腿,嘴角微弯:“这里是乱葬岗。我自然是鬼。”
金蝉慢慢冷静下来,他探出头,默默注视着猴子,头一歪,说:“你不是。鬼没有影子,你有。”
“噢——”猴子拖长了话音,慢条斯理道:“我不是鬼。我比鬼可怕。堂堂堂齐天大圣的名号,你听说过没?”
“嗯,听说过。”金蝉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他爬出墓穴,坐在猴子身边,拾起坟前的祭品瓜果张口就咬。
猴子坐起来,扬了下眉梢,道:“既然听说过。世人都说我是血衣修罗,遇神杀神、遇佛诛佛,你不怕我?”
金蝉反问:“我和你聊天这么久了,你不也没有穷凶恶极加害于我嘛。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怕你?”
猴子嘴角一抽:“……”
金蝉剥了个橘子,掰下一瓣儿递给猴子,没头没脑地说:“我小时候要过饭,最难的时候跟地主家的狗过抢吃的,差点儿被狗咬断了脖子——狗吃的都比人好。”
猴子没说话,静静听着。
“你猜后来我是靠怎么活的?”金蝉歪过头,冲猴子粲然一笑,他转了转手里的半个橘子,指着前面的供桌说:“靠捡拾墓地里的供品,靠挖取墓穴中的财物。”
“敢跟鬼抢东西,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如果在这里躺着的鬼爷爷鬼奶奶们中有一个脾气不好的,铁定不能让我活到今天。可他们偏偏默许了。我爹娘生我而不养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若不是墓地里这些鬼怪肯把他们的祭品分给我一些,我早他娘的饿死街头了。
“所以说啊,善念与慈悲,与你究竟是人是鬼、是神是妖没关系。好人被逼急了也会心生恶意,而鬼、鬼也同样分善恶。有时候妖魔鬼怪比人还好相与。关键是你心里怎么想的。如果你心存善良,别人怎么看待你就都不那么重要了。但如果你想做一个恶人,那——算了,就当我没说罢。”
猴子一愣:“……”
金蝉起身,收拾了铲子铁锹,又把从墓穴里带出来的几件玉器装进口袋,才十分爽利地拍了拍猴子的肩膀,道:“哈哈,别想那么多啦。现在雨也小了,风也停了,你吃完橘子就赶紧回家吧。”
话毕,金蝉就背着行囊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雨夜中。
本仙君以为猴子会追上去,可他只是捏着金蝉给的一瓣橘子发怔。等到天亮了才走,走时又顺走了供桌上的一个梨子和一个苹果。
本仙君急忙跟上。
画面遥远,倏忽间又是百年。
此前,猴子为救金蝉血洗咸池国、为取定海神针搅乱龙王殿、为销生死簿大闹阎罗殿……种种早已惹得天怒人怨。五大天庭屡出奇招,诸天神佛各显神通,下界捉拿猴子。
猴子不堪其扰,虽然无惧,但也不想真的与其撕破脸皮,徒增麻烦。于是使了个变化之术,隐去真身,变成一个懵懂小妖,避人耳目,在人间逍遥。
诸神为了找到猴子费尽周折,谁也没想到猴子变成一名乌发红衣的俊俏少年,就在他们眼皮子地下喝茶吃酒。过了许久,那些神仙一无所获,只好无功而返。猴子摇头低笑,正想变回真身,茶桌上却多了一双碗筷,茶桌对面亦多了一人。
捉妖师,金蝉的第八世。
猴子没有变回真身,他被金蝉收了。是夜,猴子打破封印逃了出来。没逃出多远,却又被金蝉捉了。不知是因为金蝉有意放水,才会让猴子屡屡逃脱;又或是猴子放水,才会被金蝉每每捉住。如此往复多次,两人虽没有过多交流,却相互玩得不亦乐乎。
过了几日,本仙君才留意到:每当猴子被金蝉封印在香炉中时,往往是有仙界的人奉命下界探寻猴子的下落;而仙界的人前脚一走,猴子后脚就从香炉中溜出来了——他在帮猴子躲避追捕。本仙君也是这时才发现,金蝉根本不像平日里看着的那般守规矩甚至是刻板绝情,他骨子里也有叛逆在,也会为了猴子跟天庭诸神周旋,甚至耍一些小聪明。
可最终他还是放弃猴子,而选择了芸芸众生。本仙君想,或许是因为他的叛逆与感性,相比于他的理智与冷静来说,还是弱了些罢。金蝉太冷静了,他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为之舍弃什么。偏偏他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心疼。
未修得金身正果的捉妖师,大多数都会被妖气反噬,活不长久。金蝉转世之后的江流儿亦不例外。不过二十又三,便心神俱疲,未老而衰。死前,他将猴子从香炉中放出,掏了自己的精元结成的内丹赠送给猴子。
金蝉说:“你我相伴五年,打打闹闹也算欢喜。如今我就要死了,没什么好留给你的。只有这一样。你带在身上,它能助你掩盖身上的妖气。如此一来,你不必刻意改头换面,也不必躲躲藏藏了。”
猴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其实,我……”
金蝉虚弱地笑了笑:“我知道。凭你的本事,根本不需要躲躲藏藏,天庭的人也奈何你不得。可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受下可好?”
“……”猴子将金蝉托在怀中,接过内丹,点头应了声好。
金蝉又说:“相识至今,我还没有看过真实的你长、长什么模样呢。若有下次、下次,你能让我看一眼吗?”
猴子笑了笑,温声说:“不用下次。现在你若想看,也是看得的。”
猴子变回了猴子,可金蝉却闭上了眼睛。这一世,他终究没能看到猴子的真容。猴子不是纯真少年,眉眼里都映着无辜;猴子五官深邃,金色璀璨的眸子里…凝着一滴泪。
本仙君心中一震。猴子乃石猴,生而无泪;除非痛到深处,用精血所化。猴子生平第一次落泪,是为了金蝉。第一次心痛到不能自己,亦是为了金蝉。
书生慢悠悠地在本仙君耳边说:“一滴断肠泪,十滴心头血。”
本仙君沉默片刻,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不过一滴泪,十滴血而已。猴子又不是只这一次落泪,曾经大道法会,他为了我——”
“他因你的死而落泪?”书生干笑一声,“你不过是听旁人说起而已,又亲眼见了?何况,能让一个生而无泪之人伤感到落下生平的第一滴泪,这是后来的十滴、一百滴、泪流成河都比不得的。”
本仙君磨了阵儿牙,感到十分泄气,道:“那也怨不得别人。怪只怪本君生得太晚,让金蝉钻了空子。若是本君先遇上猴子,也许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是啊——”书生念白一样拖长了话音说:“要是没有金蝉就好了,他该死。”
“……”沉吟片刻,本仙君勾了勾嘴角,凉凉道:“是,他该死!”
这一次,猴子没有等着金蝉转世,而是直接去了天界找人。
本仙君有些意外,原来猴子竟然一直都知道,无论是救蛇的少年还是被乱箭穿心的太子殿下、无论是衔玉而生的却不得善终的富家少爷还是赠他内丹的捉妖师,全部都是同一个人——金蝉转世。不过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金蝉从未刻意瞒着猴子,否则他也不会每一世都用同一张脸,亦同样叫做“江流儿”了。
不过,许是不想为金蝉惹麻烦,猴子没有直接去西天要人,而是十分迂回地收了玉帝的任命书,去往南天庭做弼马温。于是,蟠桃园里本仙君亲眼见证了他们的重逢。不过,因为当初那个赌是金蝉随口定下的,如来并不知晓。
猴子说,“既然他当初不知,此后也无须再知。这且当做你我之间的秘密,莫要让他人知晓你我本就熟识。”
金蝉曾帮着猴子逃脱仙界的追踪,此事自然不可为外人知。否则被人知道他一代高僧竟与妖同流合污助纣为虐,还了得?于是猴子不让说,金蝉也就默许了,不对外声张。
所以那天在蟠桃园,两人见面时才显得格外生分,本仙君也因此误会他二人是第一次见面。殊不知在此之前两人已然是惺惺相惜,有着生死过命的交情。
本仙君望着蟠桃园熟悉的一幕幕,问:“不是说有十世吗?如今才过了八世,还有两世呢?”
书生说:“在天庭的这段时间,可以算是第九世。”
“都说佛最慈悲。但佛本无情,最无情者也最为绝情。可一个绝情之人,你又能指望他慈悲到哪里去呢?”书生说:“金蝉虽让为佛,但他也只是假清高而已,他比谁都深刻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度化猴子的方式不是动之以情,更不是晓之以理。而是——”
“而是教他动情。”本仙君幽幽地说:“金蝉让猴子尝到了爱一个人的滋味儿。”
书生道:“有了情,便不会绝情。自然也就不会再嗜杀成性。因为‘善良’这个词之所以存在,本身就是因为爱。”
“善良……是因为爱。”本仙君将书生的话默默重复了一遍,忽得笑了,道:“金蝉这一招使得极妙,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为了渡猴子向善,他把自己的心都搭进去了。”
书生说:“这个赌,猴子输了,但金蝉也没赢。”
本仙君道:“感情的事,或许不是一个输赢对错就能概括的。猴子输了赌,金蝉输了心。可他们这般,又至本君于何地?”
书生愉悦,道:“欢喜,你终于开窍了。恨吧!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场豪赌,凭什么要把你扯进去,让你去当这个可有可无的赌注?你该恨死他们!”
本仙君冷声道:“你说得对,我不甘心!我要报仇!”
书生道:“猴子来了。”
本仙君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道:“什么?”
书生:“猴子赶来阿鼻地狱了。哟,瞧他这风风火火的劲儿,看起来挺生气嘛。你猜,他这次是来救你的,还是救金蝉的?”
本仙君:“……”
本仙君还未答话,十方幻境中画面突变。我望着那些,一时竟有些痴了。
只见天马冲出马厩,闯入蟠桃园,马蹄落下,正要一脚踏断一棵可怜兮兮的歪脖树。猴子恰在此时出现,穿云靴,踏祥云;披金甲,挽长风。在万众瞩目之时,挥起金箍棒,一棒子扫走了那头疯马,随之又捋了一把毫毛,轻轻一吹,化出数以万计的分|身。
虽然每一只猴子都手拿棒槌,都身披金甲,都能一下驯服一头疯马,但本仙君却能从千千万万只猴子中一眼便认出他来。
猴子曾留给本仙君诸多印象,或骄傲不羁,或洒脱惬意,或温柔脆弱,但唯有这次,本仙君穷极一生,钟难忘却。也是自那时起,本仙君便有了一个理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与猴子这般,在万众瞩目时,成为一个身披金甲足踏祥云的盖世英雄!
本仙君才记起,我似乎从未对猴子说过,说我想与他并肩,或站在最高的云端,或者策马扬鞭。而这分明是本仙君曾最想对猴子说的话。
蟠桃盛会之后,金蝉第九世舍身饲佛。有传言,蟠桃亦可助诸佛渡劫。猴子埋怨玉帝他老人家吝啬,不肯拿出蟠桃相助,才害金蝉殒命。于是一气之下,大闹天宫。
可猴子错了,他不知传言有误。西天四千神佛的劫数并非蟠桃可解,而是蟠桃园中的一棵金桃树可解。但彼时本仙君尚未开花结果,玉帝又哪里来的金桃子去救济西天诸佛呢?
佛祖降罪,佛掌倾覆,化为万丈高山重重落下,将猴子囚困在五行山。
本仙君望着愤愤不甘的猴子,默默心道:“大圣,有些话,若待我离开这幻境回去再对你说,是不是太迟了?”
金蝉转世十次,化身小和尚江流儿,前往西天拜佛求经。
猴子说:“玄奘,你带我走。你普度众生,多度我一个,又何妨?”
金婵说:“好,我来度你。”
彼时,在五行山听到猴子与金蝉的这番对话,本仙君心中虽然不舍,但也真心巴望着金蝉能帮猴子解除封印,带他西行。而此刻再听到这句话,本仙君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儿了。
恰如书生所言:“金蝉度猴子从善,猴子护金蝉西行,本是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这场十世的豪赌,无论谁输输赢,恩怨纠缠,都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说到底,金桃,你就是一个外人。”
“是,我只是一个外人。”本仙君苦笑,“可我若只是一个外人,他二人又何必设计招惹我,把我牵扯进来?”
此时本仙君已经看完所有该看的不该看的,重回现实世界之中。金蝉终于完全丧失五感,不能视听言语、更感受不到疼痛。他满面是血,却丝毫不显狼狈,甚至反而干净得让人厌恶。
“是啊,凭什么?”书生说。不知是否错觉,一直呈虚影状态的他看起来竟然比之前真实许多,依稀能看清五官的轮廓了。长眉秀目,极为俊俏。他说:“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金蝉又凭什么拥有这么多?他有他的佛、有他的众生,他还嫌不够吗?他还想霸着猴子!甚至你最爱的‘长留哥哥 ’,连名字都只属于金蝉,岂不可恨?!”
简直可恨!
一个仿若沥血的“恨”字回绕耳边,本仙君忽然一阵头晕,竟是站也站不住了,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以手撑地,本仙君垂着头,恨恨地说:“没错!金蝉,该死!”
左手指环上缠绕的红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顷刻盛放异彩,紧紧绷着,不断抖动。猴子在寻我,同时他也定听到了本仙君方才那句心里话。于是那线挣得更厉害了——他大概被“该死”二字吓到,觉得这不像是本仙君能说出口的话。
莫说猴子不信,若非事实如此,本仙君一向体瘦心宽性子温和,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句怨毒的话会出自我口。甚至,本仙君竟召出水逆,蓄力起身,拖着剑慢慢向已经无知无觉地金蝉靠近。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在对本仙君说:杀了他,杀了他猴子就永远都是你的!若非他与猴子相识在先,猴子爱的人一定是你!没有金蝉,你与猴子之间就再也没有障碍了。
“对,就是这样,越恨越好,杀了他!欢喜,杀了他!”书生尖笑,可他笑着笑着又一下顿住,疑惑道:“咦?我在外面设了数道结界,曲曲绕绕四通八达。猴子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正确的路,追过来了?”
本仙君朝他挥剑,冷冷道:“闭嘴!你|他|妈吵得本君头痛!”
“你对我动手做什么,没用的。你该杀的是金蝉。”书生说:“还记得你身陷火场那次吗?猴子原本是要去救你的,都是这个和尚!都是这个和尚用计拖住了猴子,不让他赶去满仓国救你,害你险些被活活烧死。被火烧的滋味儿如何?很疼对不对?”
本仙君讷讷点头:“疼,疼死了。是金蝉子的错,是这臭和尚的错!我恨他,恨死他了!也恨猴子!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恨!我恨他们!恨他们夺走我的天真,让我终日患得患失,变得再不像我!”
书生道:“那么,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次?”
本仙君问:“赌什么?”
书生道:“就赌——若只能带走你与金蝉中的一个,猴子会选择你,还是金蝉。”
本仙君:“……”
书生:“怎么,你不敢赌?”
“有何不敢?”本仙君撑着剧痛不已的额角,淡淡地说:“赌注呢,是什么?”
“没有赌注。”书生说:“被猴子抛弃的那个,无论是谁皆为我所用,献出元神助我修得真身。”
“成交。”本仙君道。
这下猴子真的疯了,恨不能将本仙君的手指给扯下来。指间红线越挣越紧,终于“铮——”得一声,三股中断了一股。
本仙君低头,茫然地望着那根线,忽然记不清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红线?为何要绑着本仙君的手指?它怎么就突然断了?断了后果会如何?可又不能耗费脑子仔细想,因为本仙君一想,头就开始炸了一样疼。
疼得本仙君什么都顾不得了,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可看着线断了,本仙君心里真的很难过。
直到目光落在金蝉身上,本仙君才终于找到了这一切痛苦的根源,也是罪魁祸首。都是因为他——这个表面看似清高不惹尘埃的和尚,实际上是一朵披着假面的白莲花,着实可恶至极——他的确死不足惜!
于是,本仙君提剑,一剑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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