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六五
“啊, 大圣受伤了!”
“怎么回事, 没看到刚才那妖怪伤到大圣啊, 他怎么……”
众人疑惑不解, 议论纷纷。
“大师兄!”
“猴哥!”
八戒与悟净几乎同时往前奔。
“别、别过来…”猴子单膝跪在地上,左手扶着金箍棒, 垂头喘息着道。说话间,他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 口中溢出大股的鲜血, 溅在地上。
八戒与悟净止在原地。
金蝉担忧又焦急地唤着:“悟空!”正要往猴子身边跑。这时,猴子用金箍棒撑着身子,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脑海有一瞬的空白。空茫无神的视线落在第四指的指环上,手指微微颤动, 显出上面拴着的一条细如发丝的红线。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根红线, 直到望见线的彼端, 猴子正艰难地向我走来。每一走步,都会在他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一个鲜如火莲的血印。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平日殷红的唇瓣此时也几近透明。那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让他步履艰难,几乎每走一步, 都要停下来歇好久,使得他身后的血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金蝉已经呆住了,他站在不远处,再不敢上前。向来冷清的眸子里涌上浓浓的悲伤, 他泪眼模糊,看着猴子艰难却坚决地向我走来。
我怔怔望着他,明明方才几乎恨他入骨,明明方才他亲手杀了长留哥哥,可看他这般模样,我的心脏依旧紧缩成一团。半炷香时间,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或者倒抽凉气。我缓缓起身,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不知自己为何要站起来。
直到他在据我一步之遥时,因为体力不支,终于再次踉跄,我不加思考地迈出一步,一把搀住了他的胳膊。
这时我才明白,根本不用管我方才为何会站起身,只是本能而已。
可他有些重,依然在我面前缓缓跪了下去,我便也跟着身子一软,跪坐在地上。
“为……什么……”我茫然,不解他为何会受伤,不解他为何伤重至此却执拗地非要到我身边来,更不解他为何会有长留哥哥的戒指。
“我们本是一体,杀他…咳,便是杀我……”猴子抬眸,眼中竟有一丝凄楚,琉璃尽碎,化成点点泪光。
我一震,道:“你、你明知伤了他,你也会受到同样的伤害,却还执意杀他,难道仅仅因为…因为他爱我,因为他是你的心魔吗?”
“咳!”猴子呛咳数声,垂首低低喘息着。
“哈哈,哈哈哈!”我心中蓦地涌出莫大的悲凉,勾着嘴角,笑道:“你犯得着吗?宁愿冒着死的风险,也要斩断与我的牵连。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你手上的那枚指环是长留哥哥的,你既然厌弃他,便还回来吧。”
说着,我向猴子伸手。猴子低着头,缓缓抬起左手,凝视着他手上的那枚红绸指环。良久,他将手放下,低笑一声,道:“指环…咳,亏他想得出这种花哨东西…”
“你不给吗?”我问,望着牵在我们之间的那根红线,哑着嗓子缓声道:“那好,戒指你带着罢,这根红线,就此斩断。”
话毕,我将水逆祭出,对着那根细如发丝的姻缘线挥下。谁知,在剑刃与其仅剩一纸之隔的时候,猴子竟一把将水逆握住,血水立刻从他指缝中溢出,沿着剑刃滚落进地面的泥沙中。
“!”我怔住,握剑的手瞬间失去了力气,微颤着,我道:“放手!”
“……”猴子低着头,殷红的血珠与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形成鲜明到刺目的对比。他紧紧握着剑锋,骨节泛着青白。
剑已经被他攥在手中,我只是虚握着。我有些不知所措,底气不足地喝道:“放手!再用力你的指头会断的!”
“呵——”他笑了声,轻易就将水逆从我手中夺走,丢在了地上。没等我说话,他声音虚弱却清晰地道:“他说的对,我后悔了……”
“?”
“欢喜,我…后悔了……”他道,缓缓抬起头来。
对上他的视线,我目光一缩,道:“后、后悔什么?”
“后悔…唔!”话未说完,他突然脸色微变,猛地按住心口,喷出口血来。身子一震,朝我倒了过来。
“!”
“大圣!”金蝉大喊,狂奔过来。
直到猴子歪倒在我怀中,我才反应过来,讷讷低头。看到他金眸微阖,一点点失去生机,就像方才长留哥哥倒在我怀中时一样。麻痹多时的神经瞬间刺痛起来,我抱着他,为他按住伤口,胡乱擦着似乎总也擦不尽的血,道:“大圣,不,不要…不要让我刚看着长留哥哥离开,又看着你…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欢、欢喜……”猴子虚弱地扯了下嘴角,眸光含笑。他伸出左手,眼神迷离地望着那枚指环,就像在向往着什么,道:“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在羡慕他…虽然他只能活在我心里,可…却是我最真最向往的自己。啊…不对,他才是我…”
“是,你们是同一个人…”我点头,哽咽着道:“大圣,你会没事的罢,你是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肯定不会有事的吧?”
金蝉跑到我身后便停下了。虽然经过转世,他已经失去了金蝉子的记忆,但心底的那份通透却一直在。他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克制,什么时候又该放肆。就像此刻,猴子这般,他心中的疼不会比我更少,却依然能保持情绪上的一丝清醒。
我却比不得他,我只会紧紧拥着猴子,无助又茫然地哭着絮絮叨叨,听得猴子都有些不耐烦了。他用笑声打断我,勉强撑着最后一点儿力气,对我勾勾手指,道:“欢喜,你、咳,你将耳朵凑过来些,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什么秘密?”我疑惑,稍稍俯下身子,低头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听他用只够我听到的声音道:“我、我才不是什么盖世英雄,英雄要救护天下人…而我,咳,我只想护你一个…就够了。”
“……”一直在我眼眶打转的泪水此刻终于滚了下来,我将头埋在他颈间,泣不成声:“你不要说这种话哄我了,你是骗子,我不管你是大圣还是长留哥哥,你都是骗子。你方才还要杀我,现在又说要护我,你让我怎么信?很好玩儿吗,这样折磨我,让我一颗心死了又活,反反复复,让我这么难过,很好玩儿是吗?”
“不好玩儿。”猴子道,他将我推开些。看到我眼角的泪痕,他皱起眉头,手颤巍巍抬起一些,由于体力不支,又不得不放下。
见此,我忙握住他的手。按着他的意思,我捧着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覆在我脸上。他用大拇指将我脸上的泪揩去,轻声问道:“欢喜,你…可还愿信我?”
“……”我稍一迟疑,他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手从我掌心滑落。我忙握住他冰凉的指尖,点头道:“信,我还信你!”
他缓缓阖上眼睛,嘴角微扬,无声道:“那便…等我……”
如来说,长留哥哥名为“六耳”,亦为“六根”。“六根”又生出“二心”来,才会让猴子一分为二,化成两个人。
一人为“本我”,守心,是大圣。
一人为“自我”,守性,是长留哥哥。
对于一位堕入空门的人来说,六根必须除净,所以长留哥哥必须要从猴子的意识里消失。
可惜他白对我说这么多了,因为我朽木一截,压根儿什么都听不懂。
如来将猴子救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人,可以甘心为金蝉赴汤蹈火,护他西天取经,又怎会舍得眼睁睁看着猴子死呢?
更何况,猴子早就销了自己的生死簿。即便如来不救他,他想死,好像也不大容易。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正在灵山脚下一座草房的院子里种花草,又采了很多野桃花,酿了好几坛桃花醉。我拎着水壶给一株灵草浇了些水,直起腰时,蓦地发觉自己被猴子诓了。他根本不会死,却害我那时白白为他流了那么多眼泪,又害我求着佛祖救他回魂。
为此,我生了三天闷气。三日后,便吃睡照旧了。
猴子随金蝉走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倒在我怀中时的那句“等我”。我还没想清楚自己是否该等他,也没能在他醒来再见上他一面,便被如来请到灵山做客。
我虽答应过长留哥哥,以后离金蝉子远远的,离灵山也远远的。可我对不起他,再一次没有听他的话,竟跑来灵山脚下安家了。
但这也不能完全怨我,毕竟如来佛祖是九天之上的尊佛,他亲自相邀,我下界区区一只小树妖,又怎好拒绝呢?更何况,他出面救了猴子。于情于理,我都该承他这个人情。
猴子尚且不知我被如来带回了灵山。我费尽巴拉点着锅底的火,烧着一锅不怎么美味但勉强能下咽的野菜汤时,一边添柴,一边想着,等猴子取经回来,要登上灵山就必须从我门前经过。到时他若看到我,定会很意外,兴许还会吓一跳。
我不知道长留哥哥是否真的从猴子的意识里消失了,但直觉告诉我,他似乎还活着,活在猴子心底的最深处。猴子明明还活得好好的,长留哥哥肯定也能平安无事。不是说了,他们本为一人么?
“我家大王取经快回来了吧?”一只小猴子拽着我的衣角,仰头问着。
“快了罢。”我道,卸下肩上扛着的一麻袋干草,擦擦额角的热汗。
通臂猿猴笑嘻嘻道:“嘿,大王家里的,你来就来了呗,还带什么礼物,这大老远的!”说着他接过麻袋,打开一看,笑容僵了一下,道:“哟,还是草。咱花果山啥都不缺,草尤其多咧!”
我便笑着道:“猿猴将军,你有所不知,这些草是我自己爬灵山时挖的。它们受佛光普照,与普通的草不同,拿来熬了汤喝,可以延年益寿,治病强身呢。”
“是吗?”通臂猿猴恢复了笑容,将麻袋交给一旁的小猴子,道:“您之前和大王一起酿的酒,差不多已经到了年份了,可以拿出来喝了。”
我在石凳上坐下,捡起一个果子,在身上擦擦,咬一口,边嚼边道:“那个不急,等大圣回来一起喝才好。酒这东西,越搁的年头长,越香越好喝。”
花果山在数年前被砸了个七七八八,但经过猴子们的同心戮力,加上我偶尔也过来帮衬帮衬,如今已经重建完毕,恢复了旧貌。
猴子的孩儿们虽然大多数都比我的年岁还大,但他们都愿意将我当猴子一样看待,极为尊敬。数年下来,我也习惯拿他们当小辈儿看待,在自己的能力之余多多照拂他们一下。
“我家大王能讨到您做相公,真是有福了。”一个毛还没长全的小猴子撅着红屁股过来为我添茶。
看她乖巧的小模样,不禁让我想起五百年前在十方幻境中的自己,也是这般肥润浑圆的小团子。于是,我将她抱到膝盖上,又拿出一块金丝糖给她嗉着。
那糖是我受邀去大雷音寺听如来讲经的时候,他老人家给我的。本来有三块,但另外两块我在家闲着没事儿时,塞嘴里嚼了。本还想给猴子留一块尝尝,又一想,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爱吃糖的人,便作罢了。
只是听禅念经挺没意思,我对如来他老人家坦言,说我听不懂经书,请他下次再有什么道法会,别再叫我去了。在场的都是神、佛、仙,只有我自己是个小妖不说。人家说到经书都能谈上两句,我却大字都不识几个,岂不丢人现眼?
丢我自己的人也就罢了,经过真假猴子那件事后,人人都知我与猴子有那么层不大可以扯到明面上来的关系,默认我是受他照拂的小妖。所以,我若表现不好,猴子也会跟着丢人。我怎么能让猴子因为我丢了脸面呢?
“那你就不蒸馒头争口气呗。”小猴崽子坐在我腿上,将金丝糖嚼的“嘎嘣”响,边吃边道:“有时间也去念念书,多识几个字,为我家大王长长脸。”
“念书……”我道:“我没书啊,花果山有吗?”
小崽子吃干净糖,又舔舔手指,道:“我们都是猴子,有果子吃有山洞睡就行了,要书干什么,自然是没有的。”
“哦。”我点头,道:“那算了罢,认识几个常用字,会写我自己和大圣的名字,就够了。”
“怎么能算了呢?你跟我们不一样,你现在是人了,要是没文化,那该多可怕啊。”小崽子道:“你不是住在灵山么?大雷音寺肯定有藏经阁吧,藏经阁里有书啊。如来佛祖还有弥勒佛祖,他们都对你这么好,还给你吃糖吃点心,肯定也不会吝啬借你几本书看的。”
我一想也是,诸天神佛似乎都待我不错,几本书而已,想弄来看应该不难。是以,从花果山回去后,我没急着回家给花浇水,直接爬上灵山之巅,向如来讨了一把藏经阁的钥匙。
那时的藏经阁还未经过迁址翻新,只是念经堂旁边的一座老旧的两层木楼。门前既没有凌云渡,更没有独木桥。自然,也没有灵童看守。
起初,我还有些诧异为何如此轻易就得到了进出藏经阁的权限,后来看到屋里上万卷藏书,随便挑出几本带画的,读的津津有味儿,便也忘了自己最初的疑惑是什么了。
只是,我万没料到,会在一摞带着插图的画册中,看到金蝉子的《各传》。
上面记载着金蝉轮回九世,每一世都为了救诸天神佛,不惜受蒸笼活煮,割肉剔骨。插图画的极为逼真,将当时的惨象描绘的淋漓尽致,结合着只言片语的文字描述,我仿佛听到了金蝉在蒸笼里,炙热的高温下,凄厉而无助的惨叫声。
我又记起在女儿国时,猴子说他在十方幻境中看到金蝉的过去。当他提到金蝉割肉削骨时的苍凉一笑,他说:“自愿?怎么可能呢?”
金蝉并非自愿!又或者说,他虽甘愿救人,却忍不住被活活蒸熟割肉削骨的痛楚!几番从蒸笼里挣脱出来,最后众人不得不绑了他的手脚,将他扔回去!
“怎么可能呢?”我捧着那本册子,震惊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金蝉子,他的过去,竟是这般凄惨么?莫说是猴子了,若我足够强大,亦想拼了命的护他疼他。想来金蝉看似冷清,遭到这样的对待,其实内心比谁都更无助敏感吧。
我指尖发颤,又向后翻了几页。后面的内容倒不如之前几页沉重血腥,而是在赞颂金蝉的功德。
“金蝉子之骨肉,食之,可生死人、肉白骨,助仙人渡劫,帮妖魔飞升,让凡人永生。”
“然,食金蝉乃下下之选,更是不得已而为之。故而,金蝉子愿以身饲佛,实乃无量之功德。”
“另有一上策,乃……”
我念着,忙向后翻,却发现那是最后一页。因为书的右下角破损了些,最关键的一句竟缺失了。
“金桃。”这时,门外传来守山灵童的声音,他道:“大唐来的取经人已经在山下了,佛祖说这两日,藏经阁只对他们开放,无关人等暂时回避。你快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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