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四
黄粱一梦, 本仙君做得酣畅, 将那些早已尘封的旧事梦了个一干二净, 亦将那些想忘却也难忘的记忆捡了个清清楚楚。
本仙君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与猴子在五行山下那些日子, 此次若非他突然问起我还记得些什么,我想, 此生此世,我都是不大可能再去回想那些东西的。
梦醒时, 我正躺在一处完全陌生的房间, 雪白的墙壁上爬满了灰绿色的藤蔓,开着浅黄色的小花,桌椅板凳亦是由枯藤编制的,我身下睡得床也是,一盏青灯, 灯芯如豆, 光线昏暗, 看起来竟是比本仙君的西山竹舍还要寒酸。
只是看起来寒酸而已,要造一间这样的屋子, 难比登天。
墙上的藤蔓名为“罗幕”, 是顶上等的仙药,开出的花闻一闻, 吸一口满满都是灵气;编制凳子的枯枝名唤“迎色”,亦是顶上等的仙药,搁在房中,有平心静气安神之效, 能催化伤口愈合。
至于我身下的床板,名为“云随”,更是不必说了,天上地下仅此一件。说它能“起死回生”有些夸张了,但据此也差不太多,是老君最最珍爱之物,珍藏在兜率宫。
传闻数千年前,紫微星君逢“生劫”欲渡,谁知在去凡间渡劫的半道儿上却出了些岔子,险些殒命,于是想借太上老君的“云随”一用。结果文昌帝君亲自出面,费了半天口舌,依旧无功而返。好在紫微星君命大福大,即使没能在“云随”上躺一躺,历经坎坷,最后却也平安渡劫,重列仙班了。
所以…本仙君这是在哪里?怎么睡在了太上老君的宝贝疙瘩上了?!
“唔…”本仙君按按生痛的眉心,奈何却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来的这个地方,只是右肩的伤口还有些隐痛,伤了筋骨,没怎么有力气。我打量着屋内,见没有人在,正想起身下地,出去看看,这时门外传来几人的说话声。
“丞显元君还没醒吗?这都睡了几个月了,也该醒了罢?”
“应该快了,但也不好说,君上说丞显元君与别人不一样,他的心脏长在了右边,肩上那一箭只差寸许就伤到心脉,可严重了。他失了太多血,身子虚,多睡睡也是好事儿。”
“伤得是有些严重了,我还记得那天大圣爷将他送来时,他一身素衣,生生被染成血衣了…”
“说到大圣,我还没见他这么失态过。他一贯是什么都不放在眼中的,可那天,抱着丞显元君跑进‘殷理殿’时,喊咱家君上出来救人,眼睛都红了。你是没看见,直到君上说丞显元君伤势虽重,但性命无碍时,他的脸色才好看些了,在那之前,手一直都是抖的。”
“哎呦,当时屋里一片混乱,捣药的捣药,烧水的烧水,去兜率宫搬床的搬床,都在忙活着救人,我哪还顾得着着管这些啊。”
“也就你对什么都不上心才没看到,大圣抱着丞显元君从南天门一路过来,沿路所有人都看到了。现在外面可都传开了,丞显元君与大圣关系非比寻常,听说这次玉帝交代他的差事,还是大圣帮着完成的呢。”
“我说为什么这些天总有仙家跑来咱这里,提着礼品探望丞显元君的病情,按理说,他才刚飞升不到三月,名不见经传,跟诸神都不熟,甚至都没搭过话,怎么人人还都跑来慰问,原来他们是看在大圣的面子啊。”
本仙君:“……”
怎么还冲着猴子的面子才来看我了?
犯不着啊犯不着!我想,本仙君跟猴子之间是什么关系?本仙君与他本没什么关系啊。所以谁也不用为了卖猴子的人情而破费,买礼品过来慰问我,横竖大家相互之间没什么交情,我又官微人轻。
又想,猴子怎么也不跟人家解释解释,别让大家都误会了,才传出什么“丞显元君与齐天大圣关系非比寻常”这种闲话来。
我脸皮厚些,倒是不怕一些风言风语,但他不一样。他是佛门中人,讲究的就是一个清静。
“欸?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了,自从丞显元君病情稳定之后,大圣爷好像就再没来过了罢?”
“前几天金蝉来过一趟,大圣爷随他回西天了。最近几日,丞显元君的药都是咱家君上亲自换的。”
听到“金蝉”二字,本仙君一怔,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儿。我本已经起身到一半,现在又重新躺回去,拿被子蒙了头,侧身躬腰把自己缩成了一只虾米。
“胡说什么呢,不是让你们为丞显送药了么,还不进去?”门外由远而近响起一声温和的男音,隔着云被传入本仙君的耳朵。
“是,君上。我等知错。”几名小仙娥立刻停止了议论,接着房门“吱——”被打开,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先后进屋,最终在床边停下。
“这——”见我蒙着头,小仙娥们大抵是面面相觑了,相互推卸着责任:“君上,这被子绝不是我们蒙的!今早我等离开时,他还睡得好好的!如今人要是不幸被憋死了,可跟我们没关系啊!”
“……”本仙君闻此,只好自个儿将被子掀了,露出头来,干笑两声,“呵呵,不打紧不打紧,是我自个儿蒙的,刚才有股穿堂风,吹得我眼睛疼,进被子里躲一躲。”
“仙君,那您眼睛现在没事了吧?”小仙娥殷勤地问,“我看您眼眶都红了,带着泪痕,也是被风吹的?”
“唔…兴许是。”本仙君用衣袖拭了拭眼角,“之前在雪山害过雪盲,可能留下病根了。”
“我家君上是专给人看病的,您要是眼睛不舒服,就给他说。”小仙娥道,提起他家仙君时颇为自豪,晶亮亮的小眼睛瞅着床前一名儒雅男子,颇为倾慕。
男子身穿一件浅绿色道袍,头束玉冠,剑眉星目,十分俊朗。许是与草药打交道久了,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视线相对,他对我略一颔首,淡笑:“药仙,仇无计。”说着,他示意仙娥将药放在桌上,秉退众人。
待人走了,本仙君撑着床,坐起来,对他拱拱手,笑道:“生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九天之上顶顶大名的仇无计,仇公子,久仰了!”
仇无计含笑,道:“仙君的眼睛既然无碍,何故要诓我府里的女婢?”
“果然瞒不过公子的法眼。”本仙君苦笑,摆摆手,“一言难尽,你就不要问了。听说我这一睡就是三月,一直赖在你府上,真是叨扰了。”
“无妨。大圣所托,我自当尽力。”仇无计道,捏起一个翠玉小瓶,在床边坐下,伸手欲解我衣襟。
“使不得!”本仙君一把揪住衣领。
仇无计一顿。
本仙君笑:“那个…我已无碍,就不劳烦药仙亲自动手了。”
“我是医者。”仇无计道,“众生在我眼中皆是一般,丞显君不必为此感到难为情。”
“不是难为情啦。”本仙君道:“又不是男女有别,我有什么好羞涩的。只是…只是我不大习惯被人照顾,打小儿受伤,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处理的。”
“是么?”仇无计看我一眼,将我的袍子退至肩下,露出已经快要愈合的伤口,倒出些药膏,轻轻揉开,笑道:“在你昏迷时,我见大圣对你百般照顾,呵护有加,还以为仙君早该习惯了这些。”
药膏微凉,仇无计认真将其在我伤口处推开。他淡褐色的眼珠中倒映着我右肩雪白的皮肤,眼神一片坦荡。本仙君却老脸一红,垂眸支唔着:“那个…你别瞎说,小仙跟大圣也不熟,人家照顾我,只是出于上仙对小神仙的照拂罢了。”
“仙君虽然这样认为,但大圣自己可不是这样说的。”仇无计眼含揶揄,他收了药膏,递来一碗汤药。
本仙君的右手尚没有力气,只好用左手接了药碗,闷头喝着,问:“他说什么?”
仇无计笑道:“大圣命我好生照顾你,万不能出了差错。我便问他,你是他什么人,怎么如此上心,大圣说…你是他家里的。”
“噗——”本仙君猛一抬头,将口中含着的最后一点药渣喷了个干净,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药仙顶着一头汤汤水水,表情哭笑不得,极为尴尬。
“啊…抱歉抱歉。”本仙君搁下药碗,拽过床头的一块方巾,忙着去给人擦擦,“你不该逗我的,我这人就这样,喜欢一惊一乍。毁了你好好一身衣裳,真是对不住了…”
“不用擦,没事没事。”仇无计回过神来,伸手阻止我。
“用的,用的。”本仙君道,艰难地伸着胳膊去擦:“你救了我,已经是大恩了,我再弄坏你的衣裳,太不应该。”
“真不用…”仇无计无奈了,站起身,退到离床三步远的地方,“一件衣裳而已。”
“我还是…”本仙君见够不到,想要下床,一抬手,却被人搀住了小臂。我一愣,顺着那只指骨修长的手向上看去,看到熟悉的金色护腕,桃花绣纹。
猴子不知何时进来的,此刻正站在我身边。他左手掌心向上,稳稳托着我的小臂,右手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抹布,道:“伤还没好,别乱动。你想做什么,我去给你做。”
“……”本仙君怔怔望着他,不知是否错觉,猴子的脸色比平时稍白,憔悴许多,淡金色的眸子也不似平日有神,极为黯淡。
“大圣,丞显君刚一醒,小神可是立刻通知您了。”仇无计道,“至于衣服就算了,我怎好劳烦您亲自动手。”
“嗯。”猴子点头,斜眼在他打湿的衣摆上一扫,也没说什么,只把那块抹布递过去。
“嘿,丞显元君刚才真是太客气了,非要给我擦。”仇无计笑嘻嘻道,将抹布接了,自个儿在湿的地方擦了两下,摸摸鼻子,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猴子在床边坐下,想说点儿什么。
这时,屋门再次被打开,从外面涌进来一群小神仙,他们拎着礼盒,笑眯眯地过来对我问好,道:“听说丞显君大病初愈,可喜可贺,特备薄礼,不成敬意!”
“…阁下是?”本仙君绝没见过他。
“小仙是谁不重要,只要您好好的就行了。”小神仙道,然后跟才发现猴子在似的,“咦?”一声,“大圣,您也在啊,额呵呵,好巧好巧!小仙听说丞显君因工受伤,特来慰问呢!”
“你们怎么进来了?不是说,将礼物搁在门外,不要进来吗?丞显君需要静养!”仇无计去而复返,喊道:“哎呦,走走走,赶紧走!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儿!”
等人都被撵走了,仇无计在门口伸伸头,笑道:“大圣啊,抱歉,刚才我没拦住,您二位继续。”
本仙君:“……”
我瞅瞅猴子,颇为头痛得叹了口气,道:“柢山那日…有劳您及时将我送来药仙这里医治,还去兜率宫向老君讨来他的床给我用。只是…您怎么不向大家解释解释,他们都误会了。”
“误会什么?”猴子问,凝视着我。
“误会…”本仙君羞于启齿,“误会你我关系非比寻常,甚至还有人说…我是…”
“你说这个?”猴子表情极淡,“没什么好解释的,他们没有说错,这里面也没有误会。”
“大圣,您可别拿我开玩笑了。”本仙君指自己的右肩,苦笑:“小仙都伤成这样了,您忍心逗我吗?”
“为什么…”猴子皱着眉头,黯淡的眼神中压抑着什么,望着我,哑声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为什么’…”本仙君一怔。
猴子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字一顿道:“你当真…不留、一点儿、余地了么?”
“!”本仙君蓦地心头震痛,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方才一看到猴子,我就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儿,周身的气息阴沉,不像是针对我,却又像是针对我。
“欢喜!”猴子将我接在怀中,他拥着我,整个人都在战栗着。
“小仙…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被猴子一句话惊得冷汗涔涔,生怕他发现什么,将身子绷得硬邦邦的,无力地靠在他怀中,尤自强笑。
“没事…”猴子将脸埋在我肩头,声音嘶哑,“我只是觉得,你与我突然生分疏远许多,心里就有些难受了…”
“……”幸好猴子没说出什么要命的话,否则本仙君也许真的要再昏一次了。我松了口气,身子也在他怀中疲软下来,扯扯嘴角:“哪有生疏,你不就是想听我唤你一声‘长留哥哥’么?”
“嗯。”猴子的下巴压在我肩上,轻轻蹭了蹭,哑声道:“一声…不够。”
“长留哥哥,长留哥哥。”本仙君含着泪,没皮没脸地捏着嗓子,像幼时那般,又奶声奶气地唤了几声,问:“现在可够了?”
“还不够。”猴子道,偏头在我颈间啄了一下,又捧了我的脸,蜻蜓点水般,无比珍视地浅吻着,“我不知如何才能够,又如何…才能让你信了,你若欢喜,我是愿意…长留的…”
“……”我稍稍偏过脸,躲开了猴子。从他怀里爬出来,道:“这都多久前的话了,你怎么还记得,提它做什么,快别提了。”
猴子眼神越暗,他默了片刻,像下了很大决心才做出的决定,道:“在柢山时,你不是问我,如意去了何处么?”
“是问过。”本仙君道,“那时你说,它在替你守护一位顶要紧的人。”
“我带你去。”猴子淡声道,不由分说地将本仙君拉到床边,从床下扒出鞋子给我穿上。
“唉唉,我自己会穿!”本仙君急道。
猴子为我提上了短靴,接着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招来筋斗云,抬脚踏了上去。
“走,回花果山。”猴子对筋斗云下令道。
筋斗云躬起背,伸了个懒腰,愉悦地蹦达了下,载着我二人“嗖——”飞了出去。
“那个…要不你将我放下罢。”本仙君在猴子怀中抬头,轻轻揪了下他的衣襟。
“你伤还没好。”猴子道,又将我向上托了托。
本仙君道:“不对啊,我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
“是么?”猴子目视前方,淡淡道:“那就是我想抱着你。”
“……”本仙君一怔,心中溢出一股酸楚。我安安静静靠在他怀中,揪住他一小撮微鬈的金发在指尖缠绕把玩,听着他的心跳,没再说话。
从九重天到花果山,于筋斗云来说不过片刻。
猴子带我跳下云端,来到一片果林。我曾来过,那时我年龄尚小,在猴子梦中。
果林中的果树以桃树居多,掺着一些香蕉苹果樱桃椰子梨等不同时令的果木,很是茂盛。
我还记得在十方幻境,猴子一手抱着我,一手拽了树藤,躲避一只白虎。现在再看那些树,仍旧似曾相识,往昔种种,历历在目。
“猴儿们呢?”本仙君环着猴子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四下找着,“怎么没看到你的猴子猴孙?”
“这一片林子,是花果山禁地,除了我,谁都不可进来。”猴子道,稳稳走着,穿云靴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既然是禁地…我来也不太好罢?”我道,挣着要下来,“要不我还是回去罢,不看金箍棒了。我又不是没见过金箍棒,好奇心没那么重。”
“你不一样。”猴子声音一沉,在密林中的一小片空前停住脚步,将我放下,“到了。”
“嗯?”我怀着些许好奇回头,却是一怔。
那是两座并排紧挨的青石冢,一左一右,右边稍大,左边稍小。小的是一座死人坟,墓穴的入口被封死。大的却是一座活人墓,入口前的青草被人踏得歪倒了些,一看就是经常有人出入。
坟墓四周栽着一圈圈细瘦的桃枝,还不到成人膝盖这么高,小指粗细,上面只有三两朵花。每一朵却是被人悉心打理过的,甚至施了法术在上面,确保常年花开不败。
此刻,金箍棒正深深插入那座小墓的左前方,俨然是一位战功赫赫的武神,又像是最忠心的守卫者,护着墓中之人。
墓前各有一块石碑,上面被人一笔一画刻了字,朱红色,宛若泣血。
我望着石碑上熟悉的笔迹,认清那字,蓦地双眼发黑,踉跄着退了三四步,两腿一软,重重跪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进入下一卷,【取经之路漫迢迢,谁家欢喜单相思】
emmmm,下一卷虽然名为【单相思】,但不虐,是情窦初开初恋小甜饼
相信我,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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