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十
想到此处, 我心一凉, 刚要推门。这时红衣那人左手一翻, 抓起一根黑色骨筷, “嗖——”朝我这边扔了过来。
只在瞬间,划破空气, 直击我的右眼。
我瞳孔微放,急忙侧身, 堪堪避过, 让那根筷子擦着我的脸颊从耳边掠过,“挡!”一下钉进身后的一根红漆木柱。
对方发觉隔墙有耳,这是要伤我?
我心戚戚然,些许伤神,回头时却看到那根筷子插|入柱子中深约三指, 上面挂着一只通体全黑的嗜血蝙蝠, 又眸中一亮。
也许, 他并非是要伤我,而是见蝙蝠要叮咬我, 才出手相救?
没等我多想, 身后的门“吱嘎——”打开了,走出一名身穿湖蓝色纱裙的曼妙女子。
女子道:“大圣让你进去。”
“我?”我半张开口, 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问:“你…确定是在叫…我…进去?”
“自然是你。”蓝衣女子抬手拍了下我的脑门儿,嗔道:“还不快走。”
我狐疑地看着她,又看看打开的房门, 低着头跟她走进屋去。
“大圣,人来了。”蓝衣女子将我引到桌子旁,她在一张方凳前坐下。
甫一进屋,我立刻感觉对面有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盯得我心头发紧,脊背发凉。我抬头,正对上猴子一双浅淡的金色眸子。
“大圣。”我道,不知他叫我进屋是为了什么,于是静静等他开口。
猴子沉默了会儿,复又低下头去。旁边的一位粉杉少女在他面前的白玉杯中斟了半杯清酒,猴子伸手接了。
“且慢!”我一伸手。
“嗯?”猴子一顿,掀起尊贵的眼皮瞥我一眼。屋内八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我。
“酒…酒里…”我被盯得不自在,脸颊微微涨红,一句“酒里有毒”终究是难以启齿。有毒没毒,堂堂堂齐天大圣应该能分辨出来罢?万一酒是安全的,我这么一吼,岂不闹了笑话?
见我迟迟不说后半句,猴子不耐,仰头将酒喝了,搁下酒杯也不看我,淡声道:“你是什么人,站在外面多时了?”
我道:“我是…”
“你虽然能进我们这‘明月小楼’,但我见你有血有肉,而且还是热乎的,不像是鬼罢?”没等我回答,一名鹅黄衫子的姑娘抢道。
我忙道:“我不是…”
那姑娘立刻又道:“哦,我记起来了,你是前几天妈妈收进楼里的跑堂小厮。”
“……”
我是跑堂的?我自个儿怎么不知道?!
“对对对。”
“是是是。”
“我想起来了,他可不就是新来的跑堂的,一个小树妖,叫‘春来’嘛。”
众人纷纷附和。
“呵呵。”我干笑,心想,厉害了,我才进‘明月小楼’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不仅有了新身份,连名字都有了。
不过…说到“名字”,好像人人都有名字,譬如“孙悟空”,譬如“金蝉子”,就我没有。
那么我的名字又该是什么呢?
“春来”,冬去春来、冰消雪融、万物复苏…
不行不行,这二字虽然生动,但不好听!我相不中!
若以后猴子问起我的名字,我该如何答呢?我抬眼偷偷去瞥猴子,见他也在看我,面上一热,忙重新低下头去。
“你是明月楼的跑堂?”猴子问我。
“那个…”既然这些魑魅一直认为我是她们的“自己人”,就目前来说,我若否认,也许会惹麻烦,于是只好认了,点头道:“嗯。”
“小弟弟真可爱。”蓝衣少女抬手在我脸上捏了又捏,“瞧这眼睛,可水灵!脸颊粉粉的,像桃花一样,皮肤真好。”
我:“……”
姐姐们,当着猴子的面这么夸我真的好吗,我会害臊的啊!
“哟!”粉杉少女见蓝衣少女捏的起劲儿,也凑上来,看到我脸颊上被春兰的舌尖刮出的血痕,心疼道:“脸上这是怎么了,都出血了!”
猴子眸色微沉,“啪嗒”将手中的酒杯扣在桌上。
“姐姐,没关系的,不疼。”我拿手背擦擦脸上的血,摇头道。
“不疼也不行,等一下,姐姐去给你拿伤药。”猴子右手边一名身穿藕粉色纱裙的少女道,她起身出去,没多大会儿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瓶翠绿色的药膏。
几人挣着为我涂药,顺手不忘捏捏我肉嘟嘟的脸颊,越捏越欢喜。
“怎么保养的,真嫩啊。”
“我的皮肤要是也这么好,就不用费心花大价钱去买护肤品了。”
“护肤品算什么?你们听说荷香了吗?要不人家是楼里的头牌呢,隔三差五去整容修脸,什么隆鼻纹眉都…”
“荷香说她是微调。”
“嘁——微调就不叫整容啦?”
“即便是她整过容,也挡不住我羡慕她的业绩,一天能掏空十几个大汉呢。”
“……”大姐们,当着我一个小孩子说这些,不太好罢?再说…您几位正准备“掏空”的对象,齐天大圣,还在屋里坐着呢。
我见猴子坐在那里吃吃喝喝,眼观鼻,鼻观心,对这群小女人的叽喳充耳不闻,好似没听见一般。
“别看了,那猴子听不到我们说什么。”蓝衣女子意犹未尽地再次摸了我一把,笑道:“这是咱们自家姐妹的私房话,怎么能让一只猴子听了去,在说话之前我早布了结界,将他隔在外面了。”
我:“……”
你们姐妹的私房话,为什么要给我听?
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蓝衣少女咧嘴笑了声,道:“春来,嘿嘿,咱们是自己人罢?”
“呵呵。”我干笑:“应该…”
“应该?”蓝衣女子面露不悦。
“大概…”我继续笑。
“大概?”一群女子集体不悦,目露凶光。
“没错,我们都是自己人!”我点头,坚定道。
“是自己人就好办了。”蓝衣女子恢复笑颜,“春来啊,姐姐们有一事想请你帮帮忙。”
“姐姐请讲。”我道:“是关于护肤保养的吗?”
“比保养简单。”藕粉色少女笑道:“妈妈让我们吸取猴子的精元,但他不近女色,我等尝试过多次,都没有收获,所以…你去试试吧。”
这比“保养护肤”简单吗?
“多次…是几次?”我问。
蓝衣少女摇头,叹息道:“隔一天来一次,已经连续一百多年了,具体多少次我已经数不清了,你自个儿掰手指算罢。”
“呵呵,”我笑:“屡试屡败?”
“……”她们面面相觑,十分惭愧。
“不过,屡败屡试,锲而不舍,精神诚可畏。”我又道,“几位姐姐也都可以说是意志坚定的奇女子啦。”
“嘻嘻,好说好说,让你说的都不好意思啦。”她们笑成一团,不忘问:“怎么样,你帮不帮我们?”
“帮…罢。”我踌躇,“可是怎么帮呢?他不近女色,我又能找谁去…”
“所以呀。”蓝衣女子道:“我们一致怀疑,也许他是个断袖!”
“噗——”我没忍住,一口口水喷了出去,弄花了对面黄衣小姐姐的脸,害她香粉糊了一脸,“呀,抱歉,我只是太…太惊讶…”
黄衣小姐姐不在意地摆摆手,道:“不要紧不要紧。”
蓝衣女子道:“你知道的,妈妈一直厌恶男|色,楼里别说是小倌了,就连雄性物种都不多见,你是唯一一株雄性桃树。”
“姐姐,我雌雄一体。”我纠正:“只有到了化形那日,变成人身,才能看出来究竟是男是女。”
她们一脸怪异地望着我:“你现在不就是人身吗?”
“…”我一怔,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恍然过来,一拍脑门,懊恼不已:“我怎么忘了,自己不是树了。”
“你去勾引他试试,不成功便成仁。”她们对我寄予厚望,“放心,此事我们瞒着妈妈,等事成之后,姐姐屋里有好多不同品质的精元,你相中哪个就随便拿去吃吧。”
“嗯…”我想了想,“姐姐,有一事我还不大明白。”
“问罢。”
“有趣的灵魂千千万,妈妈为何非要猴子的魂魄?”我道:“都一百年了还不肯放弃,往好了说叫‘坚持不懈,有毅力’,往坏了说,就叫‘固执,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谁知道呢。”黄衣小姐姐摇头:“妈妈让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听说是上面交代的,务必将齐天大圣的精元留下,让他再难离开‘十方幻境’。”
“‘上面’是…”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屋脊。
“这事儿就不归我们管啦!”蓝衣女子道:“接下来就看你的啦,快去取他的精元罢,拜托你了,姐姐爱你哦。”
“……”我脸一红。
“脸红了,可爱。”她们齐道:“想亲。”
“别别别!”一听“想亲”我就不自觉想起春兰的长舌头,立刻头皮发麻。
万幸她们也没真的亲上来。否则一人一口,一口刮掉我一层脸皮,七个人下来,我腮帮子上的肉虽然多了些,但经不得她们这法儿亲欸,定要露出里面的骨头了。
“接下来就看你的啦!”蓝衣少女将结界撤去。
“……”我心道:我虽然是妖精,但我不会吸人精元欸!
这才发现她们竟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在陪猴子吃饭。那么…刚才扎堆围着我转悠,捏我脸的人,都是谁?难不成刚才只是她们纷纷灵魂出鞘,与我进行的镜花水月一场“神交”?
“大圣,今天的酒菜可还对胃口?”藕粉少女亲自斟酒。
猴子伸手格开:“还好,比天上琼浆不差许多。”
“喝酒多没趣味儿,要不…让人表演个节目罢。”黄衫小姐姐道。
猴子眯眼瞧她,淡声问:“哦?今天是肚皮舞还是钢管舞或者脱衣舞?”
我:“……”猴子艳福不浅哪,这么多漂亮姑娘…他真的不会心动吗?
猴子又道:“或者是油锅玉手捞铜板铁锤酥|胸碎大石雪足飞天踩钢丝?”
“呀。”我叹了一声。
猴子一顿,淡淡扫了我一眼。
我忙带上笑脸,呵呵道:“咱们姑娘真是多才多艺,文武兼备呀。”
“……”猴子移回目光,若我没看错,他似乎弯了下嘴角。指尖沾了些酒水,他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写写画画,漫不经心道:“可惜这些,在过去一百多年中我都看过了,没意思得紧,早就腻了。还有没有什么新花样,拿出来试试。”
“要新花样啊,好啊。”她们咧咧嘴角,笑着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向外走去。蓝衣少女走在最后,关门时不忘向我打个眼色,意为“好春来,全靠你了,不成功,就成仁了”。
我心道:肯定不会成功的!至少在我“成人”之前,与猴子…怎么可能会那个呢…对吧,不可能的!
等人走后,偌大的房间中仅剩了我与猴子二人。他坐着,我站在他对面,勉强比他高出一个头来。然而,即便是比他高些,气息上却还是处于劣势,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好不自在,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出奇的安静,远处的空气是冷的,只有围在我脸颊周围的空气热得难耐,不能再让他这么直勾勾看着我了,我想,我要先声夺人!
“大…”我一开口,谁知他突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吓得我哆嗦一下,后退半步。猴子却转身往屏风后的内室走了。我:“…”
“不是有什么新花样要玩么,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还不进来。”猴子淡淡的声线自屏风后传来。
我没多犹豫,紧张地揪着衣角,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进去,却见猴子不知何时已经解了外袍,只着了暗红色的里衣,那衣服边沿用金线扎了一圈,只有领口和袖口绣着几道暗纹,状似紫荆花,又似凤尾花。
我愣愣站在屏风旁边,不知进退,心想:真好看,这世上绝没有比猴子更好看的人了!他穿不穿衣服都好看!可是…他对着我脱衣服干什么?
这时,有人从原先我偷看时戳破的那层窗户纸上的小洞里伸进一根细管,吹了些白色粉末进来。与此同时,我的鼻端涌上一股令人燥|热的异香。
我立刻昏沉了,血往上涌,从未有过的感觉。猜测,莫不是被暗算了罢?可如果是暗算就不要这么明显了啊,黄衣小姐姐,我从小洞洞里都看到你了啊喂!
“酒喝多了,有些热。”猴子道,好像在对我解释,转身坐到了雕花梨木大床上,倚着床头,支起一条腿。他将解下的衣服随手一丢,罩在我头上,淡声道:“帮我收起来,此地不宜久留,歇一歇,带你离开。”
衣服上满是猴子的气味儿,兜头罩下来,扑的我面红心热。我几下将头上的大红袍子扯下来,抱在怀里,磨磨蹭蹭走到床边,晕晕乎乎的,也没注意到猴子后半句说了什么,道:“我没喝酒,但好像也有些热哩。”
“嗯?”猴子本已经闭眼假寐,听到我的话,重新睁开眼来。淡金色的眸子从我异常绯红的脸上掠过,眉头拧起,他稍微往前倾了下身子,脸色微变。
我抱着他的衣服,一抬屁股挨着他的脚背坐到床边,支支吾吾道:“那个…我也想坐床上歇歇。”
“你确定自己没事?”他问我,神色恢复了些。
“还好罢。”我笑了笑,揪着他的衣服,问:“我能不能先把衣服放下,抱着它,好像更热了。”
“放罢。”猴子见我没事,他重新靠回去,神色终于恢复如常了。可他似乎不大想理睬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到了猴子里侧,将衣服叠得整齐,放在床尾。可似乎并非是衣服的原因,因为我还是有些不适,便只好往猴子身边爬了爬,学着他的样子倚在床头坐着,支起一条腿,闭上眼睛。
都说“心静自然凉”,但我静了会儿,发现并无好转,只好解下最外面一层的衣服。默了会儿,又想找点儿事儿做去分散注意力,于是睁开眼看看猴子,道:“大圣…?”
“唔。”猴子应了声,但没睁眼。
“你睡了吗?”我问。
“睡了。”他道。
我瘪瘪嘴,睡了还说话,骗谁呢?
“好热啊。”我叹了口气,想起弥勒佛总是拿着小扇子还敞着衣服的前襟,那样散热一定很快罢?于是,我也将领口往下拉了拉,摊开胳膊呈“大”字形摊在床上,道:“我睡不着,能跟你说说话吗?”
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上次在花果山时就想说了,但他那时只是一只不通太多人性的猴子,说了他也不会明白,才只好忍了。现在,他既然已经是齐天大圣,我若说我仰慕他,他定会懂得我的意思罢。
而且,若回到现实,我又会变成一棵树,再想与他说话,又不知要猴年马月了。如今虽然只是幻境,就当我自欺欺人罢,我不想顾及什么以后,只想在当下,对他说一句,我心悦他。
“大圣。”我头脑混沌,迷迷糊糊伸手捉了他的胳膊抱着,虽然语言断续含糊,心中却涌着满腔热血,道:“有句话,我…我埋在心底上百年了,我心…”
“既然你想聊聊,那便说说罢。”猴子“嚯!”睁开眼来,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床上拉起来,拖到眼前,道:“你这只小妖精不是明月楼里的人罢。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何从昨晚开始,无论是花果山还是黄泉路,直到这十方幻境,一直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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