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一
“孙…悟空?”我默默重复了一遍, 知道“大圣”并非他的真名, 他姓“孙”, 名“悟空”。
等我再抬头时, 他与金蝉已经并肩走得远了,只留下一红一白, 看起来颇为契合的背部剪影,以及一串清朗的笑声。
……
“哈哈, 我以为你们西天庭的人都只会打坐念经呢, 原来还会骑马。”
“略通一二,有劳大圣帮我挑一匹了。”
“好说好说!欸,我说你也别大圣大圣的了,叫我‘悟空’便是,名字嘛, 本来就是留着给人叫的。”
“嗯, 悟空。”
……
我猜, 他应该是如地仙所说,与金蝉一起到天马园挑马去了。
“哎呀呀, 那猴子也真是瞎胡闹, 园东头那棵树三千年一开花,硬是让他全给薅了!”待他走后, 地仙望着满地的落花,摇着头直叹气:“让王母知道了,我该如何交差才是?”说着,他一脸嫌弃地对我翻了个白眼, 唾了一口。
“呸!一棵丑巴巴的歪脖树还妄想着开花结果,若不是你,那只死猴子也不会一时兴起弄坏了王母娘娘最珍爱的那棵树!”
自从被人发现不会开花后,这些年我没少被人挤兑,比这更难听的话也听过,早已不放在心上,我只望着那人与金蝉离去的方向,随地仙去说。
我不知大圣这一去,何时才能再来,又会不会再来。若不再来,就又只剩了我自个儿守着这满园艷色了。以前守了数万年,我都没觉得有什么,时间虽然漫长,但熬一熬总算过来了。可今日遇到他,我知此后的日子定不会那么容易熬过去了。
因为有一种温暖,没尝过时不觉得冷。可一旦尝过,日后即便是守着十丈业火,只要不是那个人,都将是天寒地冻。
后来几日,由于我身上的鸟窝被抖落得差不多了,那些曾在我头顶安家落户的鸟儿也不再来。我的日子过得清静是清静了些,但心里却好像少了点儿什么,怅然若失。
雀儿倒是来过几次,落在枝头歇息时无意说起“蟠桃会”与“赛马会”。
她说,大圣爷为金蝉子挑了一匹白色龙马,可日行千里。
她说,大圣爷这几日一直在马场陪着金蝉子驯马练马,她竟不知大圣也有这么好脾气这么有耐性的时候。
她说,他与他,鲜衣怒马,胜却万千繁花。
那又该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噢?
我穷尽脑汁依旧想象不出,唯一有印象的是,那日我花“开”满身,他站在最盛的那枝下,捻起一片花瓣放在鼻端轻嗅,眉眼含笑,神情专注而温柔。
我想,不过如此了罢。
会期将近,前来蟠桃园参观的仙者日益增多,前来采摘蟠桃招待宾客的仙娥也日渐多了起来。
数百年一次的盛会,本就办得盛大而隆重,这次又有西天庭的贵人前来参加,更是盛况空前。
按理说,身为看守天马的神官,这段时间应该是弼马温最忙的时候。我没料到,在蟠桃会前夕,他竟来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人,金蝉。
彼时,我正无聊假寐,忽闻树下飘来一阵醉人的果酒香,于是睁开眼来,看到他与金蝉倚着我的树干,席地而坐。金蝉手中拿着一串念珠,他手中则拎着一壶酒。
那酒我尝过,甜的,好喝!于是瞪着眼睛巴巴瞧着他,想等他喝剩了不要了,将壶一丢,我好捡个漏儿,捧着壶偷喝几口。
这时,他一顿。我眼睛亮了亮,心想又喝腻了罢?却见他手握着壶身,往前一送,笑着对金蝉道:“嗳,你也来一口?这酒滋味儿是差了些,但消遣用还马马虎虎。”
金蝉子的唇,色淡而薄削,不说话时轻轻抿着,就成了一条直线。他向后仰了下头,躲过壶嘴溅出的一滴酒水,嘴角弯出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笑得极为含蓄,道:“悟空你又忘了,我出家人,不喝酒。”
“噢,对对,对。”他的表情有些懊恼,尴尬又孩子气地抬手抓了抓后脑勺,笑道:“不喝便罢,俺老孙也不喝了。”说着随手一丢,壶飞起来,好巧不巧再次挂在了我嘴边。
“……”这次壶里酒剩得多,但我却突然没了想喝的欲|望,只望着清澈的酒液一滴一滴缓缓落下,溅在树杈上,又碎成千万点晶莹。有点儿难受,鼻子好像不通气儿了,堵得发酸。
偷听别人说话有失礼数,虽然我只是一截朽木,但却是一根品德高尚的木头,不屑于这种小人才有的行径,于是我抽了下鼻子,瘪瘪嘴,躲到一边去了。
他二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大听清,但不时传来的笑声却分外清晰,隔了会儿,我听到只言片语。
“你的真身是猴子?”
“正是正是!想不想看看?”
“呵——”
“在天上还未有人见过我的真身,俺可是第一个给你看了!”
“嗯?”并非是我存心偷听,是他自己情绪激动,说话声音大了些,才传入我的耳朵。
说这话时,他定想不到,其实园中除了他与金蝉之外,还有第三人在场,便是我。
知道偷看不好,但我又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还怕被发现,经过再三纠结,最终决定只从手指缝里偷偷瞄一眼。
一眼足矣。
他脚踩藕丝步云履,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好一个威风赫赫的齐天大圣,即便是长了一脸金灿灿的毛儿,也是一只俊俏无双的美猴王。
猴子取出他的金箍棒,三两步跳到一旁的空地上,开心地耍给金蝉子看。金蝉子坐在我脚边,倚着我的小腿,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眼中似有赞赏。
“……”我瘪瘪嘴,背过身去,心道:猴子没事儿瞎舞弄什么破棍子,金光灿灿闪着灵光,小爷的眼睛晃都要被晃瞎了!
猴子也只耍了一会儿,金蝉子说了句什么,他便停了。收起金箍棒,变回人身,没多久过来一位小仙童将金蝉唤走了,说是玉帝为了明日的蟠桃大会,有很重要的事找他商量。
我以为猴子也要随着一起去,谁知回头却见他仍旧站在树下,望着金蝉离去的背影,不复方才的欢欣,神情带着几丝落寞。
他是因何落寞,又是为何心烦呢?
静立片刻,他突然抬头,视线相对,我心头一震,蓦地漏跳几拍。
等我反应过来自己的紧张其实是多余的,因为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时,他已经往繁花深处走去。
“喂,丑桃儿!”雀儿飞回来,这次她还带了一名腹部长着红毛的伙伴来,叽叽喳喳道:“几天不见,你怎么没精打采的,都瘦了。”
“别瞎说,我什么时候胖过?我身材一直很纤瘦的!”我鼓着脸辩驳。
“嘿!我才没瞎说。”雀儿道:“你以前已经够丑的了,现在一瘦,脸又苦哈哈的,就更不好看了!丑得我都不想在你身上搭窝了,咱们江湖再见罢!”
“要走就快走罢!”我跺跺脚,吼道:“您要真走了,我还要谢谢您咧!”
“有病啊!谁得罪你了你找谁去,冲我发什么火?!”雀儿气哼哼道,与那只红腹鹦鹉一起飞走了。
谁得罪我了?
我被问得一怔,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可心里的确有团火窝着,堵得难受。我只好找出根已经彻底枯萎的树枝,用指甲抠着上面的老树皮,权当发泄。
“哟。”在我抠秃噜三根树枝后,树下传来猴子的调笑,“怎么?几日不见,你又换了新花样,这次不掉鸟窝,改掉树皮了?”
“嗯?”我动作一顿,低头看去,见他如前几日一样扛着一团锦簇的桃花去而复返,忙放下手中的枯枝,眨巴两下眼睛,安静坐好。
猴子照例将花撒在我身上,收起棒子后,轻身一跃,靠在我肩头。瞥见树枝上挂着的酒壶,他伸手取下来晃了晃,见里面还有很多,竟仰头全送进口中。
“欸!”我伸手想去阻拦,刚一碰到他的袖角却被躲开了。
我皱皱眉,担忧地望着他:“酒不是这样喝的呀,而且…而且你不是说不喜欢喝琼浆吗?”
“你…”猴子丢了酒壶,偏过头看我一眼。他也许是有些醉了,金色的眸子里带着湿润,如蒙了雾一般。伸手拨弄着我的枝条,他轻笑一声:“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你能听的懂我说什么,你说…我是不是魔怔了?”
“我真的听的懂啊。”我忙道,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与他的对在一起。也许是错觉,我觉得今日的猴子与往日不同,至少,前几日的他,区区一壶琼浆,是不会醉的。
“一棵树而已,想来你是不会明白的。”猴子的笑容里突然多了几分苦涩,他翻了个身,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我的指尖,叹道:“你看看天上这些人,他们表面上敬畏我,唤我一声大圣。可实际上呢?我知道,他们对我,只有畏,没有敬,他们只是怕我手中的这根棒子!”
我想起那日猴子与金蝉前脚刚走,地仙就骂着“死猴子捣坏了王母的树”,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想来,这便是猴子口中所言的“只有畏,没有敬”么?
猴子枕着自己的手背,道:“弼马温是做什么的我也打探清楚了,玉帝老儿打发我去给他喂马,忒不地道!蟠桃会连下界的散仙都请了,却连一张请帖都没给我,偏偏还要让我帮着他挑选赛马的马匹。”
原来猴子和我一样,在这天庭过得并不快乐。我一直以为他身份尊贵,便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没有烦心事了。如今见他醉眼微醺,缩在我肩膀处,我心里莫名疼了一下。
“俺老孙也就是不跟玉帝老儿一般见识,不想计较,否则…”猴子道,话没说完,他不知想起什么,笑里多了几分暖意:“他是第一个愿意真心待我的,不会因为惧怕我才毕恭毕敬,在我面前,他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他说…他的理想是度化众生…”
猴子说的“他”,我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指的是金蝉。“梦想”是什么,“度化众生”又是什么,我听不大懂,但我想…我也不惧怕猴子啊,因为我曾见过他温柔的一面,如今又见了他脆弱的一面。
我也愿意真心待他,倘若…我一棵朽木,也能有心的话。
“嗳!”正说着话,猴子突然揪住我的手指尖,轻轻晃了下,笑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既然现在你已经尝过开花的滋味儿,想不想再尝尝结果子的趣味儿?”
“……”猴子话题转的有些快,我反应不及,就见他不知用了什么法诀,“嗖——”一下变成一颗碗口大的巨桃,趴在我肩上“哧嗤”偷笑,问:“你猜,若有人来摘桃,看到你结了果子,会不会很意外,又会不会将我也摘了去?”
看着他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那般笑得开心,我发现,能不能结果子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现在这样就挺好。
没多久,他趴在我肩头睡着了,睡时还是桃子的模样。我低下头,嘴唇贴上他的脸颊,极轻的碰了一下。
果不其然,第二日负责采桃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位仙娥挎着竹篮来到蟠桃园,看到我身上有颗又大又水灵的仙桃,无不意外,抢着将猴子变得桃子揪下来,拿去邀赏。
“真是奇了,万八千年不开花的老铁树竟然结果子了!”七仙女道。
猴子窝在橙衣仙子的竹篮里,对我扬了下眉梢。我想招招手回应,晃掉了一树的花瓣。猴子昨夜对我说了,他说这次他偷花偷得巧妙,每棵树上摘了两朵,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蟠桃会举办了整整三日,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没有看到。
只是到了第三日,不知哪位仙家的座骑,一头火麒麟突然发狂,搅了大会,又惊了天马。成千上万的御用天马闯出天马园,将天界踏得一片狼藉。
受惊的马最难驯服,众仙家皆腾云驾雾,能飞多高飞多高,生怕被马撞到。天马闯入瑶池,又闯入蟠桃园,将满园桃树撞了个七零八落,粉身碎骨,更有一头膘肥体壮的成年雄马,一头砥在我身上,生生撞断了我的老腰。
“啊呀!”我一声痛呼,趴在地上不能动弹。那疯马瞪圆了铜铃大小的眼睛,扬起前蹄,正要一脚踩下。
正是这时,猴子足踏祥云,身披金甲,在万众瞩目之时,挥起金箍棒,一棒子扫走了那头疯马。随之,他捋了一把毫毛,轻轻一吹,化出数以万计的分|身。
虽然每一只猴子都手拿棒槌,都身披金甲,都能一下驯服一头疯马,但我却能一眼就从千万只猴子中认出他来。
猴子曾留给我诸多印象,或冷傲或不羁,或洒脱或惬意,或温柔或脆弱,但唯有这次,我知道,自己穷极一生,也再难忘却了。
自那时起,我便有了一个理想,我的理想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与猴子这般,在万众瞩目时,成为一个身披金甲足踏祥云的盖世英雄!
这也是我第一次有了想要修炼成人的念头,想与他并肩,或站在最高的云端,或者策马扬鞭。
那一次的蟠桃盛会,因为火麒麟惊了天马,天马又撒疯,终于成了一场闹剧。
闹剧之后,蟠桃园一片凋零,大多数的树木皆枯死,我的伤情算是轻的,只是断了腰,命还在,但依然昏了数月。
数月之后,我再醒来,天界已是另一番模样。
房倒墙塌,到处是大火之后的灰烬,众天神来去匆匆,身上脸上或多或少也都带着伤。
我拉住一只过路的鸟儿,问发生了什么,他告诉我,猴子大闹天宫,被投入老君的丹炉中煅烧七七四十九日,最后却捣了丹炉,又放火烧了天宫,一路打杀到玉清宫凌霄殿,无人能敌。无奈之下,玉帝请了西天如来。
如今,曾威风赫赫战无不敌的齐天大圣,已经被压在了五行山下,被封印法力,受冰火之刑,昼夜交替无停歇。
“什么?”我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久久未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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