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七月流火(七)
七、
买完东西,顾岳本来应该跟着大姑姑一家回去的,但是走到镇子东头时,却看见何思慎站在镇子出口处那棵大樟树下向他招手。顾岳放下担子,疑惑地挤过人群走过去。何思慎挥手示意大姑姑一家先走。李长庚将顾岳原来挑的东西挪到自己的担子里,空箩筐绑在自己的箩筐上带着走,还高声喊了一句:“别玩太久,早点回来啊!”
大姑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姨父肯定是有正事叫仰岳过去,玩什么玩!”
她已经认出站在何思慎身边的好几个人都是这八桥镇一带的头面人物,不免和大姑父交换了一下不无担忧的眼神。
待顾岳走近,何思慎笑眯眯地道:“仰岳,过来见一见几位世叔世伯。”
何思慎让顾岳拜见的,有八桥镇商会的于会长和罗副会长、柏树湾小学堂的曾校长、老何郎中,以及八桥镇邻近七个村的村长。只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工夫,陆续有挑夫挑着猪肉米酒菜蔬之类过来,在老樟树周围歇下,罗副会长带着个伙计,一一清点记帐。
于会长打量着顾岳,转向何思慎道:“果然是名门无犬子,少年多英豪啊!”
何思慎摆着手谦让:“过奖过奖。”
于会长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不过其他人大多不知内情,不知何思慎为什么要将一个顾姓少年拉入这件正事里头来,只是何思慎与他背后的李家桥积威颇重,一般人不敢贸然质疑,只有杉山铺的郑村长,仗着村人和李家桥三姓人家都有嫁娶往来,何思慎的连襟还刚刚嫁了个女儿到杉山铺,当下笑着问道:“何校长向来慧眼,这顾家侄儿能够得你另眼相看,定然不凡,今日这件大事,恐怕还要多多倚重顾家侄儿了。”
他原以为何思慎照例会继续谦让一番,不想何思慎只微笑答道:“多谢郑村长吉言。”
郑村长后头的话被噎了回去,心头疑惑,不免将顾岳仔细打量了一番。其他人也难免对顾岳另眼相看。
顾岳感觉到明里暗里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足有十几道,有些不自在地站在何思慎身边,低声问道:“姑父,今天是有什么大事吗?”
何思慎:“的确有大事。从衡州来剿匪的那个营要回去了,最近招安的张斗魁,上头给了他一个连的番号,驻防八桥镇,约定今日换防交接。照旧例,八桥镇得按两支军队的人头办东坡席,给要走的那个营送路费,给新来的军队送接风费,还得商量好今后的防捐数目。”
这的确是大事,无怪乎八桥镇和周围村子都来了人。
顾岳心中滋味很是复杂。八桥镇变成张斗魁的驻地,这是土匪摇身一变成了官军了,可以正大光明地盘剥乡民,无怪乎历来诸多盗匪都想走招安一路,以至于传为口号:想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然而连年战乱,治安不靖,即便是李家桥,也曾经被土匪破村而入、损失惨重,更何谈其他村镇?因此大家愿意花钱买平安,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只要张斗魁能够维持一方安宁,收钱别太贪心,做事别太过份,就算他是土匪出身又如何?
衡州那个营有几百人,镇子里驻不下,分散成好几处住着,营部则扎在镇子后头一个小山坡上的南岳大帝庙里。
衡州境内,信奉南岳大帝的地方不在少数,八桥镇也在其中。八桥镇的南岳大帝庙并不金碧辉煌,不过是比寻常住家要高大一些的土砖瓦房,也就和普通村子的祠堂差不多,正堂和侧殿里供了南岳各路神仙的神像,平时有一个庙祝打扫上香。正堂对面建了个戏台,逢年过节,还有南岳大帝的生辰,都要唱戏,说是给神看,其实是给人看,因此戏台与正堂之间的平地十分开阔。戏台两侧还搭了看棚,专供那些不肯和普通乡人混在一处看戏的士绅人家坐,不唱戏时这看棚则常常被住不起客栈的过路人、小商贩、路程太远当天回不了家的赶集乡民等等当做歇脚处,好歹有一面整墙、两个半面墙,多少可以挡风挡雨,还能得了南岳大帝的庇护,不惧孤魂野鬼。
此时这看棚里自然是住满了士兵,吵吵嚷嚷,听口音便知大多不是八桥镇本地人。
营部设在最宽大的一个侧殿里,除了蔡营长和他的一班人马,其余都是顾岳的熟人――张斗魁以及摇身一变成了张斗魁副官的蒋铁头和蒋黑皮兄弟、莫师爷以及莫师爷那个保镖薛柱子,肖参谋和他的两名卫士。
何思慎一行十几人进去,里头便有些拥挤了,因此那几位村长都靠墙边站着,何思慎和于会长还能有个太师椅坐一坐,另几人就只好坐板凳了。顾岳向肖参谋和张斗魁打过招呼后,顶着蔡营长诧异的目光,自觉地站到了何思慎身后。
说是换防交接,其实蔡营长怎么也不可能将自家的饷银粮草、枪械弹药交接出去,相反的,张斗魁一行还要奉上有诚意的见面礼,蔡营长才肯痛痛快快地答应移防交地盘。蒋黑皮后来私下里和顾岳抱怨,光这一份见面礼,就差不多掏了他们一半家底。
蔡营长大约是收了一笔重礼之后心情颇好,又或者是肖参谋与张斗魁以及何思慎、顾岳的熟稔多少让他有些忌惮,因此见好便收,敲定移防费之后,很痛快地答应明天便动身,又将地方让出来给张斗魁和八桥镇众人商量驻防费。
张斗魁那边出头谈驻防费的是莫师爷,八桥镇这边则是于会长。讨价还价是个不好太光明正大的活,因此两人坐到了角落里那张小案边上去了,一人一把算盘搁在小案上对着拨弄,一通算盘珠子乱响之后,都伸出手来,在长衫袖子的遮掩之下,交错相握,以不同的手势代替语言,开始一轮悄无声息的讨价还价,两人手中都有一把折扇,一边用手指在袖子里比划,一边还没忘了用折扇将自己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以免被外人窥破脸上神情中的秘密,
那边张斗魁已经同何思慎聊开了,聊的自然是他在衡州由程旅长亲自招安授职、安排防地的事情。张斗魁的出身,在座的没有不知道,由匪身转官身,要服众就得立面能服众的大旗,这年头,有枪便是草头王,衡州地界上,还真没几个人能够不给程旅长面子。张斗魁拉起程旅长这面大旗来,原本便对他畏惧忌惮的诸人,便是私下里仍旧瞧不起他的出身,面子上也不敢过不去,听他和张斗魁聊得热闹,也凑趣地搭进来说话。
期间张斗魁还特意向顾岳说道,程旅长嘱咐他去衡州一定要上门拜访几位在衡州的学长,肖参谋在一旁又大概介绍了一下如今在衡州的有哪几位校友。顾岳自然郑重答应到衡州时一定上门拜访,不过他心里多少有些明白,程旅长没有和他约定一个具体的时间,其实还是对唐继尧心存顾忌,想要等一等看一看再说;不过也还不至于要跟在唐继尧后头翻脸拿人,所以很痛快地认下他这个学弟,表示了一番香火情。
想到此处,顾岳忽而意识到,他现在居然也会听话听音了?
真是一个让他不知如何面对的成长……
等到莫师爷和于会长谈定价格,过来各自通报了一番,虽然双方难免都不太满意,但也明白目前只能谈到这个程度了――张斗魁凶名赫赫,驻防费的价格自然压不下去;可是又初来乍到,一枪未发,寸功未立,这个价格也难以抬高到哪儿去。
大事既定,接下来自然是安排晚上的东坡席。张斗魁和蔡营长各自去巡视自己的部下,约束他们别在这个时候出来捣乱,告诫众人晚上的吃相别太难看,当然,也别太客气,可不能将便宜都让那伙人给占了。
于会长与何思慎一行人算是东道主,晚上自然也要留下来吃席。
正殿后头的园子里有一口井,庙祝种了几畦菜,因着八桥镇上的人家办酒,多往这庙里来办,故而靠墙搭了三个土灶,此时已经烧上了火,正煨着三大锅的东坡肉。这次吃酒的人多,镇上虽有三家小饭店,却没有哪一家能够单独承办,因此一家包了一口灶炖肉炒菜,又带了人手来在井边洗菜切菜。
于会长将这些酒菜又检视了一遍,确定没有被哪家厨子私吞私藏,顾岳不太明白于会长为什么要亲自盯着这样的小事,何思慎则在一旁笑道:“于兄做事仔细,佩服,佩服。”
于会长哼了一声:“不敢不仔细!那群大兵……少什么也不能少了他们要吃的肉!”
上次商会给蔡营长接风时办的东坡席,就因为打下手的伙计偷藏了两碗肉,上桌时才发现,少了肉的那一桌直接掏了枪出来闹事,他们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去。
这群大兵可不是乡里乡亲,就算发现偷了肉也就叫骂几句,了不起厮打一回,那是动不动就要拿枪顶人的家伙。
查过酒菜,又去侧殿检查桌椅。八桥镇各家凑钱置办的数十张八仙桌和数百条长凳层层叠架在殿中,平时由庙祝看管,要办酒席时,才开门取出来,主事人还得和庙祝一桌一凳地清点交接,有损坏的需得及时补办。
此时罗副会长正在和庙祝一道清点桌凳,每点齐十张桌子四十条长凳,便让伙计搬出去,暂时堆在戏台子下头,然后再清点下一批桌凳。
莫师爷此时摇着折扇过来了,拱手作揖,满脸带笑地说道:“今日这东坡席如此丰盛,张大哥很是感激八桥镇各位父老的心意,也想尽一尽自己一番心意,特地派手下兄弟们另买了一头猪回来加菜,也请各位尝一尝咱们的手艺。”
那边吴大厨已经带着人在后园水井旁边出水沟的下方,盘起一口新灶,正在架锅烧水。后园另开了一道小门,两名伙计费力地赶着一头磨磨蹭蹭不肯走路的肥猪从小门挤进来。于会长“咦”了一声:“镇上的屠户应该有闲着的吧?”
吴大厨笑呵呵地答道:“现杀的猪,肉才够热香。再说了,又不费什么事。”
在山里时,哪次杀猪不是他一手包办?省了杀猪钱不说,还不用将猪血猪下水送出去给屠户。
两名伙计继续赶着那头不情不愿的肥猪在园子里转圈,趁着这个当口,新灶上足足烧了三大锅水,才将那个够装两三个人的长圆形的大木桶灌满。这边赶紧将累得瘫倒地上直喘气的肥猪抬到案板上,四个人牢牢按住了,吴大厨上去便是一刀,那头猪尖叫到一半便没了声息,真个是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案板下早放了个大盆接住飙涌出来的猪血。
顾岳以前没见过杀猪,此时自然看得很有趣。旁边则不免有人感慨:“吴师傅好刀工啊!”
哪怕是经年的老屠户,有时也难免失手,一刀没杀死,让那头猪挣扎起来,弄得满地是血,人人狼狈。也有手上力气不够的,一刀没杀透,往往也弄得场面难看。
吴大厨得意洋洋地谦谢了两句“过奖过奖”,手下一刻不停地烫猪去毛开膛破肚,一把磨得铮亮的杀猪刀,简直要在他手里飞舞起来了。
何思慎一行人,在旁边看着吴大厨显摆,有人看得心里发慌,悄声问道:“这位大师傅,刀子用得真利索,手底下是不是也……”他其实是想问吴大厨是不是宰人时也这样利索,只是心里头害怕,不敢明着问出来。
这么一问,其他人也害怕起来,窃窃低语,不觉向后退了几步。
何思慎对张斗魁那班人马,算是知之甚深,听了后头几个人的议论,哑然失笑,转过头来说道:“吴大厨只管做饭,轻易不上阵的,偶尔上阵也只是敲个边鼓。”
言外之意,吴大厨那把刀只用来杀猪不用来杀人,没必要怕成那个样子。
顾岳想到吴大厨冒充肥羊去骗高麻子时那幅战战兢兢的样子,“哧”地笑了出来。
术业有专攻,这话真没说错。
太阳将将西斜的时候,总算可以开席了。正殿和戏台之间的空地十分开阔,足足可以摆上百八十桌,坐下蔡营长和张斗魁的所有人马绰绰有余,不过他们两人都没忘了放出岗哨,让哨兵轮流过来吃席――要是光顾着喝酒吃肉,让土匪连锅端了,那就不止是大笑话了。
蔡营长和张斗魁这一桌,都是头面人物,酒菜自然也格外丰盛。肖参谋与何思慎坐了首席,蔡营长与张斗魁对面坐,下首分别是蔡营长的副官以及莫师爷,于会长陪了末座,顾岳也被肖参谋叫过来坐了末座,何思慎笑道:“正好给咱们这一桌倒酒!”
每桌倒酒的总是年纪最小或是资历最浅的那一个。因此一桌人里,总要搭一个可以替大家倒酒的小字辈。顾岳被搭到这一桌,艳羡者有之,私下里说酸话的也有,不过大多倒是不以为异。
顾岳倒酒的动作很熟练,看得出是经常做的。肖参谋诧异地道:“顾学弟,你应该不是经常上酒桌吧?”
顾岳笑了笑:“我父亲喜欢喝酒,常常请三五好友在家中小酌。”
家中小酌,倒酒的当然是他。
倒完一圈,惟独他自己的酒杯里面装的是清水。何思慎不待众人发问便解释道:“顾家祖训,男丁十八岁前不许喝酒。年少气盛,要是再喝点酒,容易误事。这等事,顾家祖上当年在军中时见了不少,不敢不引以为诫。”
何思慎说得郑重,肖参谋等人又都是行伍中人,奇奇怪怪的各色忌讳见识过不少,诸如主官因为听了某术士之言从不用某姓之人、主官因为某个不可告人的缘故不肯从某地经过等等,故而都没有强要顾岳喝酒。
期间不断有人前来敬酒,他们这一桌的人也轮流到各桌去敬了一回,你来我往,称兄道弟,俨然亲如一家。顾岳是跟在何思慎后面去敬酒的,一圈下来,即使喝的只是清水,也被酒气熏得有了几分醉意。
顾岳有些兴奋,脚下也有点不稳,边走边说道:“看来张斗魁和八桥镇乡民应该能够相处得很和睦。”
何思慎“呵呵”不语。
酒桌上说的话,哪能当真?顾岳到底还是年轻,阅历少了,看不明白。
不过也没必要说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也比撕破了脸势成水火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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