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盗亦有道(完)
高麻子的落脚地就在离蒋家村三十里的河下村。河下村的地势有些特别,村子前面一条小河,后面一片突兀崛起的石崖,东头笔直地插入河中,西头地势稍缓,给村子里的人留了一条路出入。高麻子半夜里带人堵住这条路,围了村子,村子里十七户人家四五十口人,除了一个住在河边牛棚里的老汉泅水逃出去了之外,都被堵在了村子里。
河下村离阳县县城百来里地,逃出来的那个看牛老头,也知道县城那边的驻军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河下这么一个小村,没什么大地主,没油水有风险,县城的驻军十之八九是不肯出动的,总算他脑子机灵,想清楚这些,立马奔往蒋家村――这附近几个村子的人,消息稍稍灵通一些的,私下里其实都知道蒋家兄弟在干什么营生,那看牛老头想着,或许蒋家村这边能够和张斗魁搭上线,都说是一山不容二虎,能赶走高麻子这头老虎的,自然只有另一头老虎。张斗魁的大名在大明山周边是可以止小儿夜啼的,用来赶走高麻子想必也是管用的。
看牛老头的运气不错,张斗魁正好落脚在蒋家村。老头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张斗魁一听这阵势,就觉得多半是高麻子,派了山猴儿出去打探,果然如此。
山猴儿潜伏进村,打探得很仔细。那天晚上,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来的是大帮带枪劫匪,还以为是小伙毛匪入村抢劫,不少人拿着扁担菜刀柴刀镰刀和劫匪打了起来,高麻子的手下死了两个,村里人死了七个。几个村妇被捉来给他们做饭,村子里的牛都被杀光吃掉了,还有几个年轻姑娘媳妇听说是被糟蹋了,不知道关在哪儿。高麻子身边,总共大概有三、四十人,十几条枪,分成了三拨,轮流出去打劫,也不绑票,只杀了人抢钱回来;不出去打劫的两拨,一拨看守村子,一拨睡觉歇息。到底这是张斗魁的地盘,高麻子警觉得很,所以山猴儿摸进去好几次,也只探到这点内情,连高麻子手里到底是十几条枪也还没弄明白。
不过,知道这些,对张斗魁和莫师爷来说,已经足够了。
张斗魁一行人,于清晨出发,蒋家村里,留下蒋家兄弟和另外两名劫匪看守,莫师爷自然留在村子里,与何思慎以及蔡老板做伴。马三元和陈大贵在柴房里听得外头人声喧嚣,渐渐远去,只盼着张斗魁旗开得胜才好,他们也好尽快脱了这困境。
近午时分,张斗魁一行人到了河下村西面十里开外的松山坳,放了岗哨之后,便散开来在山岭上的松树林里休息。
山猴儿打探来的消息说,高麻子那帮人将河下村附近祸害得太狠了,远近行人,闻风远遁,所以最近两天都没什么收获。松山坳南面,有一条从阳县通往峰县的商路,离河下村十来里,附近有个办了民团的村子,行人商贩,觉得高麻子不会跑这么远就在民团眼皮底下打劫,又贪图近路,因此这条路的行人不但不见少,反而比前些日子还多了一些,那是原先走河下村那条道的人都改道松山坳了。
莫师爷对他们讲,高麻子远道而来,不宜久战,故而忍不了多久,就这两天,必然会在松山坳动手――若是高麻子不动手,就想办法诱使他动手,然后分而击之。
于是,蔡老板手上的金戒指被借了过来,戴在了圆头圆脑颇有富相的吴大厨手上,蔡老板身上的酱色香云纱长衫也被剥下来套在吴大厨身上,另派了两个不打眼的劫匪假装伙计,弄了两对藤条箱,用土布裹了些石头泥土装进去,从阳县那头,慢悠悠地向峰县走。
吴大厨虽然落了草,可向来只在后厨干活,杀猪宰牛的活能干,偶尔提起菜刀也能上阵砍人,然而到底和那些提着脑袋的同伙们不太一样,尤其现在敌在暗我在明,不知道哪儿就有一杆枪瞄准了自己脑袋,一路走来,双腿禁不住就有些发软,要不是满脸油光、黑红黑红看不清脸色,只怕埋伏的人就要怀疑,这胖子到底有什么不对劲了。
眼看着吴大厨三人渐渐走近,马上便要走到适合打劫的那段路了,张斗魁一行人已经在松山坳的山岭上埋伏妥当,只等高麻子的人从藏身之处冲出来打劫便要动手,张斗魁突然想起一事,赶紧潜行到顾岳身边,小声说道:“顾小哥,对这伙劫匪,你可不能手下留情,只伤人不杀人!”
在茶山村后山上,顾岳抢了枪,弹无虚发,却只射伤了他的手下,张斗魁那时是挺感激的,但是现在,他可生怕顾岳再这么干。
肖参谋在一旁道:“顾学弟毕竟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没开过杀戒,情有可原嘛!”
顾岳脸上涨红,低声说道:“我是看张头领的手下,只收了买路钱,没有动手伤人,所以才……其实去年年底我们丙班学生跟着顾将军的警卫营出去剿匪练兵的时候,我就已经开过杀戒了。”
没有那一个月的剿匪练兵,他在茶山村遇匪的时候,反应或许还没有那么敏捷。平日的练习,再如何辛劳,到底不能同实战相比。
张斗魁松了口气:“那就好!”
松山坳下头,吴大厨和另外七八个搭伴的行人,已经走到山路拐弯的狭窄处了,山路出口处,突然冒出两个端着枪的劫匪来,吴大厨虽然有些肥胖,动作可灵活得很,大叫一声便趴到了地上,他的两个同伴更是身手敏捷,将担子一丢便滚下了山路,躲到茅草丛里去了,反应不及的那几个行人,吓得魂飞魄散地跪在地上叫“饶命”。
那两名劫匪喝道:“不许跑,谁跑打死谁!”
躲到茅草丛里的两个人,赶紧爬起来,一脸惊恐地畏缩在山路下。
又有四名拿着刀的劫匪从山坡的树丛里冒出来,看样子是打算挨个搜身,首要目标,自然是一副老板相的吴大厨。吴大厨浑身直哆嗦,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掏别在裤腰后头的菜刀。
张斗魁首先开了枪,顾岳紧跟其后,两人颇有默契地分别瞄准了左右两侧最外面的劫匪,由外向内依次射击,一连六枪,几乎是眨眼间,六名劫匪相继倒地,无一例外都是被打中头部。吴大厨嚎啕一声,爬起来便向松山坳这头跑,其余人回过神来也赶紧跟着跑。
枪声一响,埋伏在稍远处接应的另外四名劫匪,飞奔过来,他们手上还有两杆枪,立刻向着岭上还击。拿刀的两人,则追过去砍明显跑不快的吴大厨。
顾岳刚才开枪之后,已经换了一个位置,山下的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去的同时,他与张斗魁再次开枪。不过这一回,顾岳只射倒了一个,另一名劫匪在他开枪的时候,正好绊倒在地,躲过了瞄准他脑袋的那一枪。
甫一倒地,这劫匪便看见了地上六名脑袋开花的同伴,心里突地冒出一句话:“早知道山岭上是神枪手……”他就不冲出来了。
可惜后半句话连想也没来得及想出来,便被同时射在他头上的两颗子弹结束了。
这一场伏击,干净利落,肖参谋赞赏之余又有些惋惜:“这么一来,高麻子就不会轻易露头了。”
缩进硬壳里的乌龟可不好砍。
张斗魁爱惜地摩挲着手里的新枪,不在意地答道:“高麻子到我的地盘下战书,他要不不敢接我的战书,就不要再在道上混了,也不要带他的弟兄了!”
狼群里的头狼,若是胆怯畏战,会死的比哪头狼都惨。
松山坳这边开了这么多枪,死了这么多人,自然是瞒不过高麻子的,只是天色已晚,山间黑得早,不多时便黑古隆冬的,两边都不敢贸然开打,以免误伤了自己人。
时当盛夏,在山林中露宿一夜倒不是什么麻烦。天快亮时,顾岳和豹子一道,跟着山猴儿悄然潜入了后山,借着曦微晨光,先攀了上去,到了山顶时,停了下来,这一面山崖皆是石壁,不便攀援,于是在山石上绑好绳索,将山猴儿放下去探路,之后用鸟哨声通知顾岳两人槌下来,山猴儿又重新爬了上去,收好绳索,以免被村中的劫匪发现。
高麻子没想到有人能够从后山爬过来,虽然放了岗哨,都在盯着路口与河岸,黎明时分又正是守了一夜、昏昏欲睡的时候,村中的狗又早被高麻子他们宰掉了,是以竟无人发现,顾岳和豹子已经潜入了村中。
天亮之后,匆匆吃了早饭,张斗魁派人来隔河叫阵了。嗓门奇大的吴大厨再一次粉墨上阵,因着害怕对岸的冷枪,还弄了块砧板挡在自己前面,每叫喊几句,便立刻缩到砧板后面去躲着,旁边草地里还趴着个劫匪,举着唢呐,时不时吹上一小节,给他助威。
吴大厨常年和菜贩肉贩打交道,能说会道得很,一开头便将高麻子比做缩头乌龟,下了战书又不敢迎战,只敢挑河下村这样的软柿子下手。高麻子一伙,睡觉的刚刚起来,守夜的刚刚吃了早饭打算去睡觉,被吴大厨这么一骂,唢呐这么一吹,哪里还睡得着?
高麻子那边,不甘示弱,也弄了个嗓门大的家伙来,隔河对骂,骂的自然是张斗魁如何如何软脚虾,掌不住大明山这块风水宝地,被人赶出来,成了丧家狗还在这儿充大爷。
两边骂得热闹,中途换了几次人,越骂越有内涵,互挖痛脚,种种真假难辨的内情,听得顾岳目瞪口呆。豹子恼火地瞪他一眼,做了个手势,顾岳回过神来,示意他放心。
两人一左一右,向着高麻子一伙摸了过去。豹子用的是一柄张家祖传的猎刀,腰间别着张斗魁的盒子炮;顾岳用的是张斗魁借给他的一柄短刀,外加肖参谋借给他的□□。
不过现在还不到用枪的时候。
顾岳绕过墙角,一跃而起,一掌劈在墙角外正在向河对岸张望的那名岗哨的后颈上,那名岗哨没来得及出声便倒了下去,被顾岳轻轻接住,转眼看见豹子利落地挥刀割断了另一名岗哨的脖子,再看看左侧柴房里隐约可见的村民尸体,抿紧了嘴,双手一错,手中那名劫匪的脖子咯拉轻响了一声,头便垂了下去。
顾岳将尸体轻轻放在地上。
用枪杀人,和用手杀人,是大不一样的。明明不曾见血,他却觉得更加血腥刺鼻。
然而,他总是要走出这一步的。
更何况,他以为,这些人是该死的。
骂得正热闹时,张斗魁带着人从村子西头的小路摸过来了,却被一阵乱枪挡个正着,高麻子哈哈大笑:“张斗魁,咱就知道你在声东击西!怎么样,枪子儿吃得痛快吧?!”
两帮人马,一边隔河对骂,一边开枪对射。张斗魁要吸引高麻子这帮人的注意力,高麻子为了抢地盘也下足了本钱,一时之间,那阵势颇有些子弹不要钱一般的大方。
枪声大作之中,顾岳和豹子已经慢慢接近了高麻子,只是高麻子身边人多,再近就会被发现,不好下手。两人交换一下视线,豹子身高体壮,若是上房上树,茅草屋顶和村中并不算高的枣树都承不住他的重量,倒是顾岳可以一试。
顾岳翻身上了房顶,豹子隐在墙角。
顾岳轻轻地将夺来的一杆□□架在房顶。□□射程太短,要射杀高麻子,还是得靠□□。
擒贼擒王。对于土匪来说,尤其如此。
高麻子这边也有几个枪法不错的,对峙之间,杀伤了张斗魁的三名手下。张斗魁的子弹不多,眼看着子弹袋里已快见底,等着顾岳两人得手,等得已经有些着急了。
顾岳那一枪,在混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高麻子后脑上突然冒出一个血洞,他的手下还没反应过来,直至高麻子砰然倒地,才猛然惊醒,枪声立时停了,所有人都呆了一呆,不知如何是好。
张斗魁一跃而起,带着人冲上了缓坡,将手里的子弹都打了出去,不给对方缓过神来开枪的机会,抽刀混战起来。
豹子从后面杀出,顾岳仍旧在房顶,居高临下,若有高麻子的人从墙角房内冲出来,立时便是一枪。
不多时,河下村里的枪声,平静下来,被擒的土匪,一个个捆好了跪在河岸边,山猴儿不知何时溜了下来,与豹子一道,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搜拿余党,其他人则将地上死尸拖到河岸边上清点。
在河对岸观战的肖参谋轻轻吁了口气。
这一战,说轻松也轻松,说凶险也凶险。高麻子若是不那么自大,若是对张斗魁这边的人了解更多一些,就不会忽视后山的峭壁;那片峭壁,不是寻常人能够爬得上的,山猴儿又是个打不了仗的家伙,全靠豹子一个人去偷袭,太过冒险,加上顾岳,就多了三分把握了,两军交战,多这三分,足可左右战局;顾岳两人,若是太早被高麻子发现,又或者张斗魁没有痛下决心、将家底都搬了出来打这一仗,多半会死伤惨重,还很可能因为顾岳的伤亡得罪顾家和整个李家桥――即便是顾岳主动请战。
好在没出差子,顺顺当当、有惊无险地打完了这一仗。只要在填写委任状时,将收编张斗魁的日期,往前写个十天半月的,这一仗便成了程旅长的功绩。、
可惜顾岳如此勇将,一时半刻,却还不能纳入程旅长麾下。
重新踏上茶山村后山那条山路,顾岳恍然觉得,短短十来日,竟是漫长得如同经年岁月。
顾岳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转过头问身旁的蒋黑皮:“那天你们怎么选在下坡这段路打劫?这不是仰攻吗?”居高临下,才能占到地势之利不是?
蒋黑皮笑嘻嘻地道:“打劫么,哪能和打仗一样?莫师爷讲,咱们若是占住上风头劫路,被打劫的吓坏了,往山坡下一滚,哪里追得上?占住下坡路可就不一样了。嘿嘿,这个,咱不说顾小哥也明白的不是?”
顾岳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手无寸铁的行人,在这下坡路遇上劫匪,向后退要爬山,固然不便,向前行又正撞在枪口上,可不是只能任凭宰割?
一想明白,顾岳忍不住说道:“看不出你们还挺有门道的。”
蒋黑皮洋洋得意:“那是,没门道的早就饿死了,要不就像高麻子那样被剿了。”说着不知怎的叹了口气:“这年头,土匪也不好当啊!”
顾岳啼笑皆非。何思慎在一旁微笑点头:“盗亦有道,古人诚不我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盗亦有道,语出《庄子?外篇??l箧》:“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民国是个盗匪无处不在的时代,其中鱼龙混杂,并不可一概而论,借用庄子此语,不过是想说,在那个人人奋力寻找出路的年代,即便是土匪,也得有“道”,才能生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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