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盗亦有道(五)
晚饭摆在张斗魁住的那房子的堂屋里,张斗魁坐了主位,莫师爷与顾岳对面打横坐,山猴儿在下首斟酒布菜。
顾岳年少,讲武堂又军纪严格,几乎没有喝过酒。莫师爷量浅,张斗魁平时也不敢多喝,故而只是略略喝过两轮,便各自随意。
虽是粗茶淡饭,只有几杯自酿的土酒,但是饭桌上的交情,到底还是初初有了几分。
所以饭后在池塘边乘凉闲谈时,山猴儿大了胆子,半是奉承半是试探地笑着向顾岳说道:“顾小哥身手真正好,听说顾家男伢都是自小练的童子功,所以根底一开头就比别家强吧?”
顾岳想了一下才答道:“我不记得自己是几岁开始站桩练功了。至于根底是不是比别家强,没法比较,说不上来。”
山猴儿心里嘀咕,觉得顾岳似乎是有意在糊弄他,所以才说得这样含混不清,但是顾岳的神情认真严肃,答得郑重其事,山猴儿也只好笑笑,暗想或许是自己太多心了。
泡在池塘里的两名劫匪,听得岸上的对答,其中一人嘟囔着道:“身手再好,一枪放倒。咱们大哥的枪法真正好才是最管用的,山猴儿用得着这么奉承那小子吗?”
另一人赶紧道:“莫乱讲,你前日不在茶山村,没见过顾家那男伢打枪,快得叫人看不过来,准头也好得很,咱们那一圈人都被他掀翻了,最后还是大哥出手才压住他。那个,戏文上不都讲,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哥肯定是看重这男伢,想让他做咱们的大将,才叫山猴儿好生招待的。”
他们两人能够听得到岸上的对答,以顾岳的耳力,自然也听得到他们压低了声音的对答。
看来张斗魁的野心不小,连手下的喽罗都知道“一将难求”。
此时莫师爷在屋子里洗完澡出来了,陪着他的,仍是那个寸步不离、又黑又壮的保镖,顾岳听别人叫他“薛柱子”,大约是因为这人总像一根柱子一样竖在莫师爷身后的缘故。
张斗魁也拿着一束燃着青烟的艾草,从关押马三元两人的柴房那边转了过来,池塘边立时又热闹了几分。
池塘里的两个劫匪,赶紧爬上岸来,草草抹干,急急套上短裤头,兴冲冲地奔了过来:“师爷师爷,大哥也在,可以开讲了!”
莫师爷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刷”地一声打开折扇,笑得踌躇满志,这种满足感,可是他从前体会不到的。
顾岳困惑地转头问山猴儿:“莫师爷要讲什么?”怎么所有人都是一副万分期待的模样连带这村中居民,也三三两两地凑了过来,虽不敢挨得太近,却也不是那种如避洪水猛兽一般的神情,月下似乎还能看得出他们那同样的期待之情。
山猴儿嘿嘿笑道:“师爷从上山后就给大哥讲三国,师爷说,当年满人打天下,靠的就是一部三国,大哥要成大事,就得熟读三国。”说着叹了口气,一脸哀怨:“可惜师爷只肯在大哥有空闲的时候讲,咱们这些人,只能蹭着听几段了。”
已经有机灵的,立刻搬了一张小方几过来,端端正正地摆在莫师爷身前,又有人赶紧去提了两竹筒的清水来,立在方几下边。
莫师爷将手往身后一伸,薛柱子便递了一块黑沉沉的木头过来,显然是一直随身带着的。莫师爷满意地将醒木往身前的小方几上一拍,清清嗓子,先来了一段开场白:“话说当年分三国,曹魏刘汉和孙吴,桃园结义青梅酒,火烧赤壁华容道,七擒七纵南中定,六出中原失街亭,木牛流马渭桥路,武侯显圣定军山,个中多少英雄策,待我从容细道来!”
顾岳多少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莫师爷这草头军师,倒还有点儿文采。
开场白道过后,莫师爷才接着上回,开讲关云长单刀赴会。
顾岳听了一段,便觉得这莫师爷其实更适合去做说书先生。昆明城里最有名的几个说书先生,说三国时,或善讲谋略,或善解人心,或善描战阵,各有所长,莫师爷所长,则在描摹人物,每一人出场之时,绘形绘影,绘声绘色,往往还拿这伙劫匪熟悉的当地人与事来譬喻,讲诸葛瑾这老实人被关羽怒吼又被孔明和刘备二人糊弄时,便拿峰县有名老实的布商皮老大来比,皮老大也总是被他家机灵鬼老二骗得团团转,好在这人做生意实诚,运道也不坏,更有几个看重他实诚的来往商户,时时帮衬,倒也一路平顺。
讲到此处,莫师爷又笑眯眯地道:“世人都道,老天疼憨人,可见是有几分道理的。咱们遇到那些聪明人,总要多想几分,生怕吃了亏上了当去;遇上看得顺眼的老实头,倒是乐意抬抬手让他一两分。那诸葛瑾,人人都道他忠厚实诚,哪怕诸葛亮在蜀,诸葛诞在魏,东吴也无人怀疑诸葛瑾不忠不义,所以诸葛瑾毕生都得孙权信任看重,后来官至大将军。”
莫师爷刚说完这段话,底下立刻便有劫匪不服气地道:“师爷,咱们要是都去做老实人,谁来跟着大哥打天下啊――啊――”
后面的怪叫,却是被同伴狠狠一巴掌劈在脑袋上。
打天下这样的话,也是可以随便乱讲的?
莫师爷却呵呵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现如今这天下,谁都可以去打一打的。”
顾岳忍不住嗤笑:“敢问大明山上究竟有多少人马?”
莫师爷捏着扇子,呲牙一笑:“当年张大帅招安时,手下也不过一百来号人马,咱们可比张大帅当年多出一倍人马来,凭什么学不得张大帅?便是做不成湘南王,做个别的什么王也不错。”
四周的劫匪,哄然叫好。
顾岳的声音在这一片哄然之中显得格外不合时宜:“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张大帅那会儿,已经和现今的形势大不相同,怎么可以一概而论?别的且不论,就说那个时候的关东,哪有一个真正可以震住全场的人物?可不就这么着让张大帅横扫关东了?
没读过什么书的劫匪们,都没听懂顾岳在说什么。张斗魁听了个半懂,他自诩英雄一世,倒没怎么和顾岳这样已成自己阶下囚的少年人计较,只感慨顾岳到底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连张大帅都不放在眼中。
莫师爷却长叹了一声,他大略明白顾岳那句话的意思,可不就是时势不同了?湖南此地,当南北要冲,民国以来,各路大帅打生打死,南下北上,都要往湖南插一脚,风水轮流转,走马换将换得太勤快,根本让人看不清,哪一尊才是真神,所以他为张斗魁选的这条路,也远不如张大帅当年好走。
张大帅当年招安之后,抱定东三省总督、北洋军师徐世昌这条关东三省最粗的大腿,一路过关斩将,待到羽翼已丰时,徐世昌又高升进京去了,恰恰好地将关东留给了张大帅。
现在的湖南,哪有这样可靠的靠山让他们去投奔?找个不牢靠的靠山,还不如呆在大明山上隔岸观火。
想来想去,只好冲着云南陆军讲武堂这样的招牌去试一试了。说不定这里面会出几个徐世昌这样的大人物,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明山的弟兄们,运气好的话,可以捞个诸侯王,至不济也能披身官皮、多几条出路。梁山虽好,哪是久留之地?
要走这条路,眼前的关键,正是顾岳。
偏偏顾岳即使被锁起来了,还是一副打心底里瞧不上他们这帮草莽的模样。没志气固然瞧不上,有志气又被鄙视为眼高手低、拉大旗放空炮。
若不能让顾岳改观,他必不会尽力相助。
莫师爷念头转得飞快,手中折扇也不自觉地摇得起劲,顾岳斜了那折扇一眼,莫师爷赶紧握住了折扇,坐直了,端端正正地对着顾岳,以示郑重,清了好几下嗓子,才说道:“顾小哥,听说顾家人起名字,都是按着历代名将的姓名来的,是不是啊?”
顾岳点头:“确是如此。”所以他的祖父名为顾源狄,按着狄青之姓;他的父亲这一辈,名字最末一字,都是“韩”,按着韩世忠的姓氏;他这一辈则按着岳飞之“岳”起名。
莫师爷又道:“有一句话,说的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之,然心向往之。对吧?”
顾岳略一沉吟便点头答道:“我学过《古文观止》,是有这么一句话,司马迁《孔子世家》的赞论里头的。”
莫师爷赞了一声:“顾小哥真是文武双全!顾家祖上,其实并不是期望家中子弟必得个个要成一代名将,如此起名,不过也是心向往之的意思吧?”
顾岳抿抿嘴,他有些猜到莫师爷想说什么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莫师爷抬起手,指着周围这些劫匪,绕了一圈之后,说道:“取法乎上,则得其中,取法乎中,则得其下。顾小哥一定也明白,我为什么总要用张大帅来激励这些兄弟们吧?”
顾岳只能继续点头。
莫师爷呵呵笑了起来。
顾岳木着脸看着他。
莫师爷忽然又问道:“顾小哥为何又改成了现今的名字,去掉了中间那个‘仰’字?”
顾岳没说话,脸上神情却立时变了,好在夜色里莫师爷看不清他脸色的变化。
名字中间的那个“仰”字,是报考云南陆军讲武堂时,他自己去掉的。
他的父亲毕生崇仰岳飞,故而为他起名“仰岳”。报考讲武堂时,顾岳却在报名表上直接写了“顾岳”二字,回家后父亲要用皮带抽他,他则理直气壮地道,仰慕岳飞,不如效法岳飞;效法岳飞,不如自己努力成为岳飞,统率三军,力御外侮,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父亲再也没说什么。
那个时候,父亲是觉得他的志气高得可笑,还是觉得他的志向令他欣慰?
顾岳已经想不起来父亲当时的神情了,他那个时候,只顾着豪气万分地说出自己的志向,得意洋洋于父亲最终还是认可了他自己改的新名字。
顾岳闭紧了嘴,垂下了眼帘。
莫师爷迟迟未曾等到顾岳的回答,很识趣地转了话题:“如今这世道,可真乱得让人看不清啊,不知道谁是曹操,谁是刘备,谁又是孙权。”
山猴儿最会察颜观色,立刻捧场接话:“乱着也没啥的,只要咱们有人马有本事,管他谁是谁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又有一名劫匪起哄道:“鬼话!万一投军投到个刘表咋办?还得师爷多掌眼才行!”
莫师爷谋划的那条出路,连带顾岳的身份和那封送往衡州程旅长处的信,只有师爷和张斗魁几个头领知道,故而这些劫匪,平日里很是操心师爷要给他们找个什么样的靠山去投靠。
顾岳若有所思。这些劫匪,看来都知道,落草为寇,只是权宜之计,莫师爷一定会给他们找到招安从良的出路;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条出路悬在眼前,这伙劫匪才会有所克制、凡事不肯做绝、惟恐绝了他们自己的后路?
话题重新回到三国,莫师爷顺理成章地接着方才讲到的诸葛瑾,继续说下去,顾岳注意到,他们这个小圈子外头,人影幢幢,应该是一些村民,小心地走到外圈,悄悄坐在那儿听莫师爷说书――毕竟,这深山之中,或许一年到头也难得听一回说书看一回戏。
守在高处担任岗哨的劫匪,并没有赶走他们。
待说完单刀赴会这一节时,月已中天,莫师爷打着呵欠,挥手令众人都散去,自己也站起身来。
最开始提问、被同伴拍了脑袋的那名劫匪,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疑问,巴着莫师爷问道:“师爷你还没说明白,咱们都去做老实人了,谁来帮大哥打天下呢!”
莫师爷手中折扇没好气地狠狠敲在这笨蛋的脑门上:“不明白就老老实实听大哥号令!”
那劫匪被敲得痛叫一声,虽然仍旧不明白,但莫师爷的话倒是听懂了,听话地点头:“噢,我听大哥的。”
同伴哄笑:“蒋铁头,早叫你不要问东问西,问了也白问!”
他们这些笨人,实在不必想东想西,什么都想不明白,倒把自己想糊涂了。难怪得大哥能做大哥,就凭大哥听得懂师爷的话,就比他们这些笨人高出一大截了。
想到此处,一伙人看着顾岳时,真是敬佩得很。方才顾岳和莫师爷你来我往那么一大通话,似乎连他们大哥也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和他们一道眼睁睁地看着顾岳和莫师爷对答。读书人就是读书
人,果然和他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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