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跑步

    王致一也没想到有一天, 自己会从早到晚待在补习大楼里。

    数九的天，补习大楼暖气很足, 暖得人燥热，再加上一整天劳累的补习, 从大楼出来后, 那冷刀般的寒风吹过时，他竟然觉得有种清凉的感觉。

    抬手看表, 晚上十点十分。

    补习大楼离学校并不远，走在回家的那条路上, 他远远就看到高三冲刺小组的学生们正从校门里出来。

    王致一放慢脚步，直到见李安游也背着书包走出来，刺骨东风刮过每个人身体，他看到她将瘦弱的身子缩进那件硕大的冬季校服里, 手上戴着副毛绒手套, 手里拿着本小册子，时不时低头看一下。

    隔着一条过道，王致一静静驻足，看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哎, 二哥。”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立刻回头，瞳孔微微放大, 盯着面前人，手已经紧攥成拳。

    “二哥，别紧张, 我来找你叙叙旧。”来人是杨雄，段鹏手底下的混混，那天在仓库，打他的四个人中就有他。

    “我和你们已经没关系了。”王致一太阳穴跳了几下，他盯着杨雄，眼神警惕。

    看到杨雄时，他其实并不特别意外，因为这几天他能感觉得到，似乎总有人在跟着他。

    “找个亮点的地方说话？”杨雄道。

    “有屁就在这里放。”

    杨雄笑笑，磨磨牙，脸上那条长长的刀疤在路灯下像一条蜿蜒的沟河。他身材宽大健硕，数九寒天穿上一件夹克衫，整个人显得又壮又高。

    “二哥，有时候太刚真不是件好事。”

    “已经断交了，你他妈再来烦我，老子废了你。”王致一和他个头一般高，虽然身形比他要修长许多，但并不显得瘦弱。

    杨雄知道，他独自一人来找他，如果打起来，自己不一定能占到便宜，何况这个人那天被他们四个拳打脚踢，也没变成半残，一对一打，胜负难说。

    “我来就是问问，”杨雄笑了笑，换了副亲切语气，“去年年中段鹏哥带你去和客人吃饭那次，你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没有。”王致一横眉道，“回去告诉段鹏，让他少做亏心事，不然也不用老担心鬼敲门。”

    “真没有？”杨雄嗓音低沉，眉目变得不善几分，“二哥，别怪我没提醒你，如果你敢说假话，段鹏是不会放过你的。”

    “你他妈跟谁在这威胁？”王致一骂道，“老子说了没有，滚！”

    “好。”杨雄笑道，“但愿你说的是真的。”

    王致一冷眼瞪着他。

    “那二哥，我不打扰你了。”杨雄笑着，跟他挥挥手，转身离开。

    王致一神色凝重，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李安游。”

    又是一天冲刺小组补习结束，李安游正在整理书包，就见斜对角坐着的一个男生转过头来，拿着一张卷子问她道：“这题你解出来了吗？”

    李安游觉得这男生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先给他解答了题目。

    男生全程点头，她讲着讲着，突然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

    一抬头，才发现这个戴蓝色细框眼镜的男生正在盯着她。

    见她一抬头，男生立刻把头低下去。

    “我讲的你听明白了吗？”她问男生。

    男生轻“嗯”一声。

    李安游不再多说什么，准备背书包走人，男生看到她的动作，也连忙背书包跟上她：“李安游，我还想问你个问题。”

    “嗯。”李安游回答得敷衍，因为她已经认出来，这个男生，就是隔壁八班的数学课代表，那天给她递情书的那个。

    “你运动会报了什么项目啊？”男生声音里略带紧张。

    李安游走得很快，目不斜视：“1500米。”

    “1500！”男生惊讶了一下，“你也太厉害了！等、等开运动会的时候，我给你加油。”

    “谢谢。”李安游的步速越来越快，连后面跟着她的张浙都觉得有点跟不上。

    走出校门时，男生还在跟她讲话。

    “同学，安静一会儿可以吗？”李安游终于忍无可忍，“我想默背会儿单词。”

    男生愣了愣，“哦、哦……”

    他闭上嘴，静静跟在李安游身边走了一段时间，最后又忍不住问：“李、安游，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李安游没理他。

    “我姓阚，叫阚泽祺……”男生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一把从背后拉住了书包。

    “唉！唉！”男生连叫几声，被人直接倒拖到了墙角根。

    李安游刚才就没注意男生说什么，身旁忽然没了声音，一转身人也不见了，她便奇怪地问身后走着的张浙：“刚才的人呢？”

    张浙想也没想：“被王致一拖走了。”

    李安游顿步，下意识地用目光去搜寻他的身影。

    学校这条路上路灯昏暗，她看了许久，也没看到他的影子。

    “你不会在找王致一？”张浙走上前低声问。

    李安游赶紧摇了摇头：“我、我就是担心那个课代表，不过应该没事……”

    她说着，默默转过身，继续和张浙一起走向回家的路。

    王致一把阚泽祺堵在墙角，等看到李安游走远以后，才笑着对他说：“哥们，刚才干什么呢？”

    阚泽祺还沉浸在自己被绑架勒索的幻想中，一看到王致一的脸，就认出他是学校出了名的恶霸，身体都要抖成筛子：“没干什么、没干什么……”

    “你没看人家学霸不愿意？”他的声音极具威胁性，“我最讨厌强人所难了。”

    阚泽祺看着王致一，咽口唾沫。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缠着李安游，你猜我的拳头会打在你哪？”王致一说着，就朝他比了比拳头。

    阚泽祺下意识地护住头，连忙道：“不了！我不会再缠着她了！”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王致一这才放开阚泽祺，转身离去，留下一个令人颤抖的背影。

    “靠！二哥你说学校抽什么风！”烤肉店里，秦嘉洛愤怒地将半罐雪碧摔在桌子上，“什么全体高三学生都要参加运动会！你说运动会就算了，为什么只有跑步这一个项目，跑步就算了，为什要全高三人强制参加！”

    王致一悠悠喝口可乐：“你不去不就完了？”

    “唉。”秦嘉洛无可奈何地扶着额头，像个沧桑的小学生叹声气，“我妈跟你爸一样，和小陶关系特别好，但你爸，只关心你英语成绩，我妈那是全方位在小陶那里打听我的情况，我现在都不敢逃学了你知道吗！”

    “你不敢逃学？”王致一挑挑眉，抬胳膊看眼表，“现在才六点半，还没放学吧？”

    “嘿嘿嘿。”秦嘉洛尴尬地笑了，“主要是我妈还是学校家长会的，学校办这种跑步运动会，她也得过来出席一下。”

    “那不是挺好？”王致一故意笑道。

    “哥啊……”秦嘉洛眼泪汪汪，“跑步还不如让我死……”

    “你跑多少米？”

    “50米。”

    “噗——”王致一一口可乐差点喷出来，“50米你他妈说个鸟！”

    秦嘉洛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道：“二哥你顺顺气，顺顺气，你不在，咱班上男子3000米没人报，小陶就给你报上了。”

    噗——王致一这回是真把可乐喷出来了。

    “我当时极力不同意，”秦嘉洛卖力地说，“但小陶那是拿鸡毛当令箭，咱也没辙啊，报名册在她手上。”

    “行了行了，我不去就行。”王致一擦擦嘴，又问，“你知道李安游报什么项目吗？”

    秦嘉洛点点头，小声道：“这我还真知道，全年级就两个女生报1500米，其中一个就是她。”

    “为什么啊？”

    “我哪知道。”

    “1500。”王致一拧了拧眉毛，一想到她好几次晕倒的场景，他就有点担心，“1500对她来说，太难了吧……”

    “二哥，你知道咱年级剩下一个报1500的是谁吗？”秦嘉洛又道。

    王致一摇摇头，手拄着脑袋，心里还起着一层又一层的担心。

    “笑晴姐。”秦嘉洛道，“不过她这两天上北京参加艺考去了。月底运动会肯定来不及参加。”

    “所以小陶也是看她不在，才把1500安排给她的？”王致一问。

    秦嘉洛一拍桌子：“二哥你推理能力很强啊。”

    “呵呵。”

    “刘笑晴报的什么学校啊？”他又问，“怎么走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这几天天天闷在那个补习大楼里，笑晴姐说反正也只是去艺考一趟，又不是生离死别，没必要。”秦嘉洛道，“她报的舞院。”

    “舞院。”王致一点点头。

    “其实小陶也知道你们不来，所以这种累死人的项目，才安排给你们，反正报不报你们都不会去。”秦嘉洛说道。

    “谁说我不去？”王致一反问，“不就3000米么，老子那时候被人追着打群架，马拉松都跑过，别说3000。”

    秦嘉洛咬下一串烤肉，看着他又问：“二哥你刚才不是说你不去吗？”

    “现在想去了。”王致一也拿起一只铁签，一口咬下签子上所有的羊肉块。

    三中高三年级搞冬季运动会这件事在学生之间先头激起很大不满。大冬天天寒地冻，非得搞什么只有跑步项目的运动会，还只要求高三学生一个不落全部参加。贴吧里怨声载道，公然抗议帖也将挂了很久的高三九班李安游的八卦帖顶了下去。

    由于天气寒冷，如果组织所有学生在场外观看比赛恐怕不现实。学校在运动会召开前一周紧急进行开会讨论，最后终于决定采用航拍模式播放运动会全过程，裁判团在操场边上的器办室里进行运动会的主持裁判工作，其他人一律都要求在室内的电视机上观看操场上比赛的同步直播。

    也就是说，这场只属于高三年级的跑步运动会，将会是三中史上最冷清的运动会，除了参加跑步比赛的同学和裁判员，操场上几乎连一个观众也没有。

    三中校长当时一拍脑子做决定时是只想整个噱头，三中的招生质量连年严重下滑，学校在市里又没什么名气，他本想搞一个以不畏严寒为主题的高考运动会增加名气，为此还专门请了本市的电视台报社记者来进行采访，可到真要组织运动会时，才发现难度这么大。

    贴吧里一层层盖得高高的帖子楼都在嘲讽这位校长：难怪三中发展不起来，有这种一拍脑袋做决定的领导，能进步才怪！

    李安游倒觉得这个运动会挺好。

    她最近学习实在太压抑了，确实需要放松，但每次自己去跑步时，跑几步就觉得心有愧疚，总觉得耽误了宝贵的学习时间，她跑步实际上是在逃避学习，在偷懒。

    但现在她终于有个正当理由好好说服自己，放松一下久绷的神经。

    所以她报了1500米。

    比赛当天，虽然是数九的天气，但因为连日放晴，雪水消融，竟然让人觉得还有一丝暖意。

    大部分高三学生都坐在教室里边聊天边看直播，每个比赛项目需要检录时会在广播里放公告，被叫到检录的同学大部分顶着一张无可奈何的苦瓜脸，往楼下慢悠悠走去。

    由于今天运动会，学校特许所有高三生不用上课，只坐在教室里等比赛项目，比完就可以提前回去。

    李安游的项目在上午十一点半，是整个上午最后一场比赛。她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教室，一直做位子上学习，除了中途上个厕所接水，几乎头也不抬。

    张浙也是。

    十二月底的那次月考，李安游的总名次终于重回年级前三之列，班里按成绩排名调座位，年级第一的张浙和年级第二的她自然成为了同桌。

    变成同桌后，这两人也就成了班级风景一角，今天运动会，连一班同学都像脱缰野狗似地在教室里打打闹闹叽叽喳喳，这两人却坐在教室一上午，在如此吵闹的环境下坚持学习，毫不动摇。

    “下面公布男子三千米检录名单，高三一班，闫久鹤，高三四班，赵军，高三七班，关玉辉……高三九班，王致一……”

    听到王致一的名字，李安游刷刷算题的笔忽然停了。

    李安游盯着卷子发了很久呆，终于抬头向教室里不断播放操场实时画面的电视机上望去。

    他真的来了，就在操场跑步。

    “哇，你看那个王致一，速度好快啊，这是第几圈了？”她听见身后有女生议论道。

    “第五圈了吧。”另一个女生说，“他已经把第二名甩出大半圈了，不过你看他的样子，好像还挺轻松啊。”

    “校霸估计是校外打架练出来的吧？”又一个女生轻笑道。

    几个女生沉默地看了一阵，又议论道：“不过我发现他还挺帅的啊。”

    “是吧是吧！”另一个女生激动道，“我就跟你们说他好帅的。我特别喜欢这种阳光型的。”

    “你确定他阳光？只是看着阳光罢了，人家打架起来听说特别狠，前几个月还有人在街上见他那满身的血，我的天啊……”

    “真的吗！”几个女生惊呼起来，“还好我不喜欢学习差的……”

    “哎，你们小点声，没看见前面那谁在吗……”几个女生忽然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前桌的李安游。

    李安游不知何时早已低下头去，继续做题了。

    张浙忽然抬起头来，看看表，又对她道：“还有二十分钟，就该女子1500米了吧？”

    李安游点点头。

    张浙道：“加油。”

    李安游对他笑了一下，眼神从他桌前扫过时，忽然一顿。

    “你在写什么？”她问，张浙之所以称为学神，就是因为他上课从不做笔记，也从不做一般学生都会做的错题本、公式大全之类的东西，单凭一个好脑子，就能答出一份漂亮的试卷。

    所以李安游看到他桌上的笔记本时，忽然有点好奇。

    “没什么。”张浙道。

    “你在整理错题笔记吗？”她又问。

    张浙点点头。

    “我还以为你从来用不上这东西。”

    张浙道：“有时候也会用用，我最近发现，整理错题笔记、知识点笔记比光听课记忆省事多了。”

    “是吗？”李安游看着他桌上放着的那本错题笔记，皱下眉头，“看你上面写的错题……你应该不会错这么多题吧？”

    “有时候会。”张浙笑一下，收起错题本。

    李安游点点头，转过头去正想继续写题，就听广播里传出体育老师的播报声音：“下面公布女子一千五百米检录名单，高三一班，李安游，高三九班，刘笑晴，请念到名字的同学速到检录处检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