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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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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 单人病房。

    把Sophie细瘦的小胳膊掖进被子里,身后响起房门开合声。

    声音极小, 很明显来人故意放轻了动作。脚步也放到最轻,以免吵到女儿睡觉。

    女儿是不会被吵醒的,她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见到自己就哭着扑上来,紧紧趴在怀里不松手, 眼泪能哭满五大湖。哭累了,刚刚才睡过去,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的。

    夏楚回过头, 乐维对他笑了笑。

    他也回了个不甚舒展的笑容,轻声问:“你怎么样?”

    “没事。”乐维下意识摸了摸包了层绷带的手肘,“一点轻伤,对方反抗的时候弄的, 顶多有一礼拜就好了。”

    至于他如何着急担心, 如何在五分钟内说服警察自己上, 如何冒险把女儿救了下来, 各种曲折全部隐去不讲。

    反正不讲, 以夏楚的聪明也一定猜得到。

    “谢谢你。”夏楚抬头直视乐维,虽然只有简单三个字,背后的感激之情重逾千斤。

    乐维笑笑:“女儿是咱们俩的, 这么见外干吗。Sophie还好吧?”

    “只受了点皮外伤,都不是大事。只是吓坏了,医生叫多住院观察几天, 以后……得请心理医生。”夏楚低头看着梦中仍紧皱眉头的女儿,不知她是否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否则怎会睡着了也不见放松?

    夏楚心痛如绞,她还这么小,自己打都舍不得打一下,今天竟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

    “都是我的错……”夏楚紧闭双眼,声音微颤,“都是我的错。”

    “你不要自责,是我把Sophie弄丢了,要怪就怪……”乐维没有说完,夏楚缓缓摇头,叫他不要再说了。

    “要是我早点告诉Sophie,她是我生的,你是她的另一个父亲,也许她就不会那么排斥你。要是我当初不离开你,不隐瞒Sophie的存在,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一家人,又怎么会闹出今天的事?”

    乐维知道夏楚已经自责得无法用理性去考虑问题。这人向来心思重,无形中给自己增加许多压力,如今女儿躺在病床上,可怜巴巴的,叫他又心疼又内疚,他舍不得怪女儿,也舍不得怪乐维,当然只能怪自己。

    “不是你的错。”乐维道,“当年的种种都是阴差阳错,怪不到你一个人头上。”

    “不,怪我。”夏楚隔着被子握住Sophie的手,仿佛有什么事一直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他终于打算说明,“还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我不告诉你,你有个女儿吗?”

    “因为在冰岛的时候我说过,如果我们能活下来,就各过各的。我不想再跟你纠缠,你也不愿拿孩子作威胁我的筹码,逼迫我回头。”这是夏楚亲口所说,乐维还记得。

    “对,不过这些只是理由的一部分,还有个原因……”夏楚望着乐维,“乐维,我们在冰岛的最后一天,车子抛锚不是意外。”

    乐维睫毛微颤。

    夏楚没有逃避他的目光。

    “去之前我就想好了,我不想跟你离婚。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一定不是真心要跟我离婚。我想利用这几天挽回你,我相信我可以成功。我们在冰岛待了那么多天,一起吃饭,一起徒步,冰川雪洞都去了,没有人提起以前,我以为,你会回心转意。”夏楚自嘲地笑出声,“可是你拒绝了我。你的回答很委婉,却很明白,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跟我在一起了。”

    “我一夜没睡,脑子里反复回想着你说的话,后来还想起许多许多,心里乱极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与其要永远失去你,我宁可跟你死在一起。”夏楚的声音短促而颤抖,他在心虚,也在害怕。乐维猜他也许曾打算叫这件事烂在心里,可是最终,他逼着自己向乐维坦白。

    他必须坦白,否则这将成为深埋在夏楚心里的一颗不□□,即便日后夏楚与乐维长相厮守,每每想起这件事,他也会寝食难安。

    “防冻液的管子是我拔的,就在你加完油去付费的时候。那点防冻液刚好能撑到我们走到那条路上。我也提前查过,那条路荒无人烟,又在圣诞前夜,更不可能有人通过。我本来还打算叫咱们手机失灵,跟外界失去联系,没想到信号差,电话拨不出去,原本的计划没派上用场。”夏楚道,“不过别的计划都成功了,你跟我成功困在那里,天寒地冻,差点冻死。”

    “我曾经想要杀死你。”夏楚闭上眼睛,眼泪濡湿睫毛,他吸着气,不肯叫眼泪掉下来,“只要想到这件事,我怎么还能厚着脸皮去找你?我又怎么能原谅自己?我甚至害怕,万一Sophie有一天知道爸爸是个这样卑劣的人……”

    夏楚死死咬紧牙,深吸了两口气,勉强恢复平静。

    “这件事,我本来打算让它烂在我肚子里,一辈子不对人提起。可是见了你,内疚也好,自责也罢,我都顾不得了,我想再当一回小人。”夏楚嗤笑,“可是当小人的滋味真不好受,每天看到你,我又高兴又心虚。”

    “乐维,说到底,我算不上什么好人。”夏楚仰头,望进乐维的双眼,“以前我对你不够坦诚,也不够坚定,后来又动了那样的念头。你不能原谅我,抑或想如何,我都能理解,也都能接受。你来美国找我,我很高兴。只是我不配。”

    说完,夏楚微微别开眼睛,脸上的表情仿佛等待宣判般平静。

    乐维亦静静地望着他。

    原来那不是一场意外,而是夏楚的心机。

    真相大白,乐维应该愤怒,可是他的眼神异常平静,犹如湖面,不见波澜。

    他静静地望了夏楚许久,才打破沉默。

    “当年你后悔过吗?”乐维轻声问,“咱们在雪地里快要冻死的时候,你后悔过吗?”

    后悔过。

    我想要杀了你,你却在最后一刻仍旧希望我能活下来,仍旧说着“我爱你”,我怎能不惭愧呢?

    我悔极了,也是在那一刻,我恨极了自己。

    我竟想杀了你。

    同样是爱,你希望我活下去,我却在筹划着与你一起死。

    我怎么配再提这个字?

    夏楚没有回答,他已然在心中恨了自己六年,此刻仿佛审判,他不想给自己任何辩解。

    乐维并不想审判他。

    “后来修车行的人告诉我,那个管子不是因为老化才掉的,而是有人用力拔了下来。他们知道我因为防冻液漏干差点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建议我好好查一查这件事。我说不用查,管子是我前一天检查车的时候自己拔下来的,可能装回去的时候没按紧,路上颠簸,它自己又掉了。”

    夏楚震惊地看着乐维,乐维却很平静。

    “对,我猜到了。管子是自己掉的,还是被人拔下来的,看一眼就知道。你那些反常举动,还有奇怪表情,我也心里有数。我知道你想跟我殉情,这没什么不好,我的确不想再纠缠下去,可那是活着的时候,要是死,我愿意跟你死在一起。”

    “可你后来说,希望我活下去……”

    “因为太冷了。”乐维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笑,“太冷了,又在异国他乡,旁人发现的时候,根本不会觉得我们是殉情,说不定还会觉得我们是两个倒霉鬼。这样死多不值啊。我想了想,还是希望你可以五六十年后,把这世界的风景都看腻了,最后死在温暖的床上。”

    绕过床头,乐维走到夏楚面前:“护士说,如果不是你冒雪跑出来,跑了那么远,等到咱们被发现的时候,一定早就冻死了。那时候你的冻伤比我严重,身体状况也比我差得多,可是你比我先一步醒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我的病房看我。夏楚,我知道你后悔了,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乐维双手揽着夏楚的肩,将他拥入怀中。

    “这段时间以来困扰你的就是这件事,对吗?”

    “嗯。”夏楚环住乐维的腰,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因为觉得自己不配,所以一点一滴的幸福都像偷来的;因为隐瞒着真相,这份煎熬叫他患得患失。

    乐维道,“夏楚,你算不上什么好人,我也不傻。你有心机手段也好,有私心也罢……”

    “我不在乎。”

    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午,饱受惊吓的Sophie小姐才悠悠醒转。

    夏楚在她床边陪了一夜,乐维在她床边陪了夏楚和女儿一夜。Sophie一睁眼就看到爸爸,还有英勇救他于水火的乐维叔叔。

    Sophie张张嘴,大人们却比她还急。

    “睡得好吗?”夏楚问,“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饿不饿?”乐维问,“叔叔给你弄点东西吃?”

    Sophie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细声细气地答:“睡得挺好的,有点饿了。”

    “想吃什么?”乐维凑过来,“叔叔给你买去。”

    “想吃披萨,要带奶酪边,double cheese。”Sophie真不客气。

    “刚睡醒,不要吃这么油腻的东西,我记得附近有家中餐馆……”夏楚看了看乐维,又看了看眼巴巴的女儿,长叹,“算了,你去买吧,路过中餐馆记得带碗粥,免得不消化。”

    乐维领命,转身就去了。

    病房里剩下父女两人,夏楚去旁边的桌子上倒了杯温水,递给女儿。

    Sophie用莲藕似的小胳膊撑着身子,两只白胖的小爪子捧着水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

    “还要吗?”夏楚问。

    Sophie点点头,夏楚又倒了一杯。

    这回Sophie只喝了半杯,夏楚把杯子接下来,放回一旁。

    “身上还疼吗?”夏楚问。

    Sophie躺回床上,看着爸爸给自己掖好被角,缩着头哼唧了一声。

    “Daddy,对不起。”Sophie小小声地说。

    按理说,Sophie这么没轻没重,夏楚都想狠狠教育她一通了。可念起昨天她那副吓坏了的模样,想来她已经得了足够的教训,夏楚也舍不得再批评她了。

    何况,夏楚还自责着呢,哪有心思再教训女儿。

    “也要跟乐维叔叔道歉,知道吗?”夏楚俯下身,手掌抚摸着女儿光洁的额头,“要不是乐维叔叔,你可再也见不到Daddy了。”

    Sophie点点头,黑眼睛打量着夏楚的表情,像是憋着什么事,想说却不敢说。这副神情夏楚再熟悉不过:“想说什么,说吧,Daddy不生气。”

    Sophie立刻一脸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八卦表情,本来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不过一句话工夫,竟元气满满:“Daddy,你真的认识乐维叔叔六年啦?”

    夏楚一怔:“啊?”

    “我听到了。”Sophie缩了缩下巴,“昨晚你们在我床边说话,我……我听到了……”

    心结解开,昨晚两人说了许多话。原本以为Sophie睡着了,没想到这孩子中途醒了,竟还听见几句。

    “你听见了多少?”夏楚问。

    Sophie的眼珠上移,似乎在仔仔细细地想,然后把自己迷迷糊糊中听到的全都说了出来:“我听到你们说,六年前怎么怎么样的,还有……还有……我是你们两个的女儿什么的……”

    “什么意思啊?”Sophie眨巴眨巴眼睛,明显不太理解。

    夏楚真想告诉Sophie一切。

    可是这种事,就算是个成年人都未必能接受,孩子还小呢,这么早就让她知道,即便她如今不懂事不觉得如何,随着她长大,她会有什么念头,谁晓得呢?

    “不急,等她再大一点,再懂事一点,我们慢慢告诉她。”昨晚,乐维这样安慰夏楚。

    所以夏楚把所有话咽了回去,俯身吻了吻女儿的脸颊。

    “我跟乐维叔叔确实早就认识了。”

    身世是秘密,旁的却不是。夏楚娓娓道来自己与乐维的相识相知,自然了,细枝末节不必提,个中曲折也可以略去,说不通的,全推给“阴差阳错”四个字就好。说完了,Sophie一张嘴张得老大,都能看见嗓子眼里的小舌头。

    “所以那天说的都是真的,不是骗Johnny的?”Sophie使劲眨巴眼睛,以她的脑容量,尚不能消化如此复杂的剧情,“所以你跟乐维叔叔早就结婚了,就像原来住在咱们家隔壁的Harry哥哥和Nick叔叔一样……”

    “那我呢?”Sophie伸出一根食指,反过来指着自己,嘴巴嘟成一个圆,“那我呢?我……我是谁的女儿啊?”

    “你是我们的女儿啊。”夏楚弹了下女儿的脑门,忍不住笑,“不过,只要你不愿意,你可以一直跟乐维叫叔叔。”

    乐维叔叔是个实用主义者,不会介意这些称呼的。

    Sophie呆呆地应了一声,很显然,她的关注点也不在称呼上面。小姑娘明显混乱了,缩在枕头上捋了半天,傻乎乎地问:“那你们后来为什么分开了呢?”

    “很多原因。”夏楚说。

    “比如呢?”Sophie扁着嘴,她的意思是,起码说一个,满足她的好奇心嘛。

    夏楚便想了想:“因为爸爸不肯对他说‘我爱你’。”

    “啊?为什么啊?”这么简单吗?

    “因为那时候爸爸觉得,对他说了‘我爱你’,就等于把感情的主动权交到了他手上。爸爸不喜欢别人掌握主动。”这样隐秘的念头,夏楚没有告诉过乐维,但是呢,跟自己女儿还是可以坦白一下的。

    “那现在呢?”

    “还是有点难。”夏楚很诚实。

    “因为害怕?”

    夏楚怔了一下,女儿的心思敏感又锐利,可是她真的猜错了。

    “不是。”夏楚道,“爸爸现在不在乎那些了,你乐维叔叔掌握主动权也很好,我还乐得清闲呢。爸爸不说,只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爱你’吗?”Sophie不能明白成人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在表达感情方面她更像乐维,简单,直接,有什么说什么。

    就算夏楚跟她解释,自己是个不喜欢将感情宣之于口的人,大概她也不会理解。

    不过,孩子自有孩子的解决办法。

    “Daddy,你爱我吗?”Sophie问。

    “嗯,我爱你。”夏楚微笑。

    “你看,多简单呀。”Sophie摊摊手。

    夏楚微怔,随后微笑着将女儿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进怀里,满头满脸亲了无数下。

    “Sophie,”一直把女儿亲得快受不了了,夏楚才低头看着女儿,认真地问,“爸爸以后想跟你,还有乐维叔叔生活在一起,你愿意吗?”

    Sophie沉默下来,这个问题还是有一点难度的,她要好好琢磨琢磨。

    一琢磨,就把乐维等回来了。

    乐维买了两个大披萨,小笼包,白米粥,还有Sophie最喜欢的炸鸡翅,两手满满当当,进了病房。

    “我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护士在发飙。那人才买了一袋子肯德基,护士就把他训得狗血淋头,我一看手里这些,比他热量高好几倍,被抓到了岂不是更惨?吓得我电梯都没敢坐,走楼梯上来的!”乐维跑得满头是汗,却乐呵呵的,一屁股坐在Sophie床边的椅子上,打开披萨盖子,从里头拿了块芝士最多的递过去,“吃吧,公主殿下。”

    Sophie开开心心,吃得满手满脸都是油。

    吃完饭,她小声嘟囔,要是有杯冰可乐就好了。夏楚能叫她吃披萨就不错了,还想喝可乐?直接一杯白水递过去,别的想都不要想。

    Sophie只好跟乐维交换个委屈的眼神,老老实实喝水。

    中午Sophie看了会儿动画片,有了困意,要睡午觉了。夏楚不合眼地陪了Sophie一夜,乐维叫他去旁边休息一下,休息够了再来换自己。他守在Sophie床边,大话痨遇见小话痨,两人絮絮叨叨地说话。

    从小猪佩奇聊到奥特曼,Sophie忽然问乐维:“乐维叔叔,你喜欢Sophie吗?”

    “当然。”乐维道,“Sophie这么可爱,乐维叔叔当然喜欢你。”

    “那爸爸呢?”

    “乐维叔叔也喜欢爸爸。”

    “那我跟爸爸,你更喜欢哪个?”

    乐维摸了摸女孩的脸颊,微笑:“哪个我都喜欢。乐维叔叔喜欢你们两个。”

    “你不会不要Sophie,对吗?”Sophie的黑眼睛里映出乐维的影子。

    “永远不会。”乐维郑重得仿佛在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乐维叔叔都不会不要Sophie。我会永远保护你,也会永远保护爸爸。”

    我信,Sophie想,你从车上跳下来,狠狠给了坏人一拳的时候,我就相信你了。

    “这个。”被子里的Sophie扭动着小身体,好半天,艰难地伸出一只手,短短的手指中间,捏着一枚婚戒。

    “那天忘记还给你了。”

    Sophie拉过乐维的手,认真地戴回了无名指的位置。

    来到美国,转眼已经一个月。

    乐维该回去了。

    公司不能一直丢给田晓萌,冲动前来时还留了不少未完成的工作。得亏这些年乐维人际维护得好,如今事业转型做演员不做流量,禁得起个把月没有曝光度的折腾,否则换了以前,再不回国,乐维可以直接官宣隐退了。

    哪怕是他已然身在美国,该配合国内的地方也要配合。偶尔拍个小视频娱乐粉丝,抽点时间做个直播,多拍几张自拍发微博,要是有剧本发过来,他还得抓紧时间看,给国内个回音。

    这一个月说闲,也挺闲的。出门不用担心媒体围追堵截,他毕竟还没红到大洋彼岸来,谁认识他是谁啊。也不必对着排得满满的行程表唉声叹气,美利坚哪有工作给他做,白天陪好Sophie,晚上再陪陪Sophie的爸爸,就是他全部的工作了。

    要说忙,也挺忙的。

    团队帮他接了个综艺,做嘉宾,一共录三期,年前就要录完。他在美国看完了节目的前两季,还做了笔记。岳林导演蛰伏三年要拍新片,请他演男主,两人在季勤之的庄园中见了面,畅聊整个下午,基本把事定了,就等回国跟主创们碰头,大家好好把细节磨一磨。此外,还有几家跨年晚会发来邀请,导演们全都盛意拳拳,田晓萌初选一番,至于终选,按惯例,乐维要自己定夺。

    许多事待办,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结束了,乐维订了机票,要回去了。

    夏楚当然舍不得,不过飞机这么方便,来日方长,见面的时间有的是。Sophie就不太想得通了,经常玩着玩着就蹦出一句,问乐维能不能不走。

    不走是不成的,乐维应允了Sophie,有空还来看你。

    回去前一天下午,夏楚叫乐维别出门,今天自己会早点回来,两人一起去学校接了Sophie,晚上一家三口吃大餐,给乐维送行。

    午后乐维去院子里转了一圈。夏楚屋后有个好大的院子,种了一圈花草树木。听说这房子卖给夏楚的时候,这些花草树木就在了。指望夏楚养花种树是不可能的,这人能把女儿没病没灾地养大就很神奇了,可怜花儿草儿除了喝夏楚点冰凉凉的自来水,竟没吃一点肥,经年累月下来,一个个面黄肌瘦。

    好在啊好在,乐维来了,从网上买了花肥和营养液,分几次撒下去,一个月里就把花草树木养得旺盛不已。

    要走了,乐维舍不得自己的劳动成果,更不知这些劳动成果交到夏楚手里,下回见面时会不会恢复面黄肌瘦。他一边浇水,一边嘱咐花草,不管有没有肥料,都要茁壮成长。耳边忽然听到门铃响,前门好像来人了,他赶紧跑过去,却见门前停着辆车,门口站着个人。

    来人是个亚裔女性,一身白色休闲女士套装,恰当的裁剪勾勒出优雅的身段。长相算不得多美,却非常有亲和力。眼角的皱纹说明她有些年纪,不过看精神状态,倒比许多年轻人好很多。

    “你好,我叫Emily,中文名字黄悦。”来人笑道,“我是夏楚的心理医生,请问夏楚在吗?”

    “他不在。”乐维看看时间,“不过他快回来了。您请进来等等,他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乐维把人让进来,安排客人坐在沙发上,又问黄悦喝茶还是喝咖啡。黄悦笑容晏晏,说自己来美国三十年,还是喝不惯咖啡,如果有好茶,请来一杯。

    乐维便去泡茶,一边泡一边跟黄医生说话。原来黄悦今天是来给夏楚送资料的。Sophie要请心理医生,夏楚第一时间想到她。但黄悦自认不擅长儿童心理,便推荐了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并附上资料。这是大事,乐维当即感谢黄医生,恰好一壶龙井泡好了,他端上茶几,宾主各倒一杯,清香扑鼻,闻着便知是好茶。

    “不必谢我,我跟夏楚认识这么多年,早就是好朋友了。为Sophie尽一点力是应该的。”黄悦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含笑望着乐维,“对了,你是乐维吗?”

    乐维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做自我介绍,赶忙道:“对,我是乐维。夏楚跟你提过我?”

    “提过。他之前给我打电话说你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给他出主意来着呢。”

    乐维应了一声,本来没往心里去,仔细一琢磨,不对!

    “夏楚……夏楚那天早上是给你打电话?”乐维惊道。

    “是啊。”黄悦不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以为夏楚没把话说明白,笑道,“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是夏楚的新欢或者追求者,后来还吃了好一番干醋呢!

    想到这些天自己一想到那通电话就如鲠在喉,却原来……对方只是心理医生。

    乐维放松下来,不由在心里骂自己蠢。

    心情大好,看着眼前的黄医生也亲切许多,乐维打趣道:“夏楚如今变了好多。原来他的心事从不跟人说,我就没见他跟谁求助过,连工作上都很少。”

    “你觉得他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呢?”黄医生似乎有意试探。

    乐维笑道:“他比以前开朗,笑容也多了,当然是变好了。”顿了顿,乐维道,“您说从夏楚来美国开始,您一直是他的心理医生,他有如今的变化,要多谢您。”

    黄悦是当得起这声谢的,可她垂了垂眼睫,缓缓摇头。

    “夏楚变成如今这样,不是任何人的功劳。”

    黄悦第一次见夏楚是在医院里。

    她在社区注册了义工,闲暇时间免费为居民提供心理咨询服务。某个休息日,社工急匆匆叫她来医院,请她为一名疑似中国人做心理辅导。在那儿,黄悦第一次见到了夏楚。

    那人背靠着枕头,坐在病床上。身材极其单薄,任何一件T恤穿在他身上都像大睡袍。手背上青色血管交错,分布着若干针孔,护士说他的血管太细,针管留不住,只能扎在手腕的大血管上。在他旁边,有个穿工作服的义工名为照看,实为看管。

    给黄悦打电话的社工说,这人昨天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被紧急送到医院,差点救不过来。好不容易抢救成功,仔细一查,发现他竟怀孕了。

    男人,怀孕了。

    恁黄悦从业多年,什么稀奇事都听过,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她站在门口冷静了一下,才调整好情绪,走了进去。

    她以为夏楚是变性人——这说得通。某些女人做完变性手术后,仍旧会保留生殖器官。更何况,夏楚长得太好了,他的五官与轮廓非常柔美,要说他以前是个美女,黄悦也能相信。

    而变性人,恰好是心理疾病,例如抑郁症的高发群体。

    黄悦坐下来与夏楚聊了聊。

    她想知道夏楚究竟为何试图自杀。

    夏楚彬彬有礼,谈吐得体。即便他看上去过得窘迫,黄悦仍旧觉得,这人不容小觑。谈话间,夏楚澄清自己没有自杀,只是睡眠不好,又没有控制好安眠药的药量,才闹出这种大乌龙。黄悦当然不信,拿出问卷给他做。这份问卷是黄悦自制,根据许多特定问题的回答,可以八九不离十地做出初步判断。夏楚的答案趋于完美,看着他眼下因为长期睡眠不佳熬出的黑眼圈,黄悦想,大概真是一场误会。

    保险起见,离开之前,她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夏楚,叮嘱他每两周去一次自己的诊所。

    夏楚一次都没去。

    黄悦也渐渐忘记这个中国男人,虽然他真的非常漂亮。

    直到有一天,傍晚下班后,黄悦开车回家,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单薄的身影。

    他比之前更瘦,侧面看过去,身子像纸片一样。黄悦算着他怀孕的时间,他已经怀胎满七个月,小腹却只是微微隆起,衣服一遮就能遮住,很明显,无论他自己还是胎儿都严重营养不良。

    既然看见了,就不能当没看到。黄悦想叫住他问问近况,却见那人看都不看红绿灯一眼,顶着红灯,径直穿过马路。

    马路上车来车往,速度极快,这种走法会被撞死的!

    黄悦马上靠边停车,不顾危险,冲到马路中间把夏楚拉了回来。

    “你不要命了!”顶着来往车辆的轰鸣,黄悦厉声道。

    路灯下,夏楚微微抬起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一刻,心理医生的直觉告诉黄悦,方才的一幕不再是意外,更不是误会,夏楚真的在寻死。

    就连几个月前他微笑着解释的那次,也不是普通的误服药物。

    他想自杀!

    黄悦把夏楚带回自己家。那时候,夏楚与国内断了一切联系,他的精神状态也不足以支撑任何人际关系。在美国无依无靠,一个人,大着肚子……黄悦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但是她敢肯定,从一开始,夏楚就打自我放逐

    究竟什么事让他深陷抑郁?究竟为什么他要放弃生命?

    一开始,黄悦什么都问不出来。几个月前还能强撑着对他伪装的夏楚不见了,如今的夏楚被重度抑郁困扰,几天几夜无法入眠,进食变得特别艰难。如果没人管他,他能坐在沙发上,从日出坐到日落,直挺挺地坐很长时间。他控制不住自己,常常无声流泪,且无法与人交流,说一句话都很勉强。出门更加成了难事,很久之后黄悦才知道,那天夏楚觉得自己终于好了一点,想去便利店买点东西吃,可是走到半路,抑郁症发,看着来往车辆,他只想其中任何一辆行行好,从自己身上狠狠碾过去。

    黄悦想知道这是为什么,然而除非他自己愿意说,否则谁能问得出来。她在心里拿夏楚当病人,她觉得自己对夏楚有责任。对此,夏楚心存感激,状态好一些的时候,他曾认真地感谢过黄悦,并且向她保证,等孩子生出来,自己就会好了。

    “他好了吗?”乐维问。

    黄悦看着乐维,良久,深吸一口气,摇头。

    “夏楚很久之前就有抑郁症。只是他很聪明,很懂得如何让自己显得正常,所以一直没人看出来。我怀疑夏楚藏得久了,大约连自己都骗过了。可是怀孕情绪波动,加剧了抑郁症恶化。也许本来只是轻度抑郁,后来病上加病,最终演变成不可收拾。”黄悦道,“他很排斥看心理医生,我给他配药,他没有拒绝,却也不太乐意接受。他在我家住了不到一个月,我陪他去产检的时候,医生说胎儿状况不理想,可能会有早产的风险。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早产了。”

    “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不是变性人,他是完完全全的男人,只是有生子的能力。”黄悦回忆道。

    Sophie的降生令人喜悦,喜悦之外,夏楚完成使命,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彻底告别这个世界了。

    Sophie生下来第二个星期,夏楚再次试图自杀。

    他站在窗边,一只脚已经跨了出去,好在黄悦及时发现,生生把他拽了回来。

    黄悦狠狠给了夏楚一巴掌。

    “身为心理医生,我不该这样对自己的病人,可是夏楚,你看看Sophie,她才那么一丁点大,因为早产,现在还住在保温箱里。每个孩子都会哭,唯有她不会。她不是不会,她身体太弱了,根本哭不出来!”黄悦扯着夏楚,才不管他是否身体虚弱,根本走不动路,直接把他拖到育婴室外,叫他隔着玻璃窗,好好看看睡在保温箱里的女儿,“你是她的父亲,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要是你死了,谁来管你的女儿?你好不容易才生下她,她一出生,就要给你陪葬吗!”

    夏楚看着窗内,长期的身体虚弱让他双腿无力,难看地半趴在玻璃窗上。育婴室里面有那么多孩子,他努力地向里面看,想看看自己的女儿,可是一个个看过去,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记不住女儿究竟长什么样子。

    “就是因为她,我才会撑到现在的……”许久,夏楚脱力地滑坐在地上,“活着本来就没什么意思,我也不配活着,可他那么想要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如果知道自己有个女儿,一定会很开心吧……我已经做过一次错事,是啊,不能再做第二次了……”

    黄悦不明白夏楚话中的意思,夏楚也只是自言自语,无须她懂。

    “黄医生,”最后,夏楚转过头,脸色惨白,嘴唇却被他自己咬出一抹红,仿佛在跟自己较劲,“拜托你,救救我,我得活下去。”

    “治疗持续了整整两年,这两年间,我大概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黄悦道,“乐维,冰岛那件事,是夏楚最大的心结所在。之前的种种,夏楚有他的后悔,也有他的自责。工作上,他或许很厉害,面对感情,他却连基本功都没有。你我都在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不能理解夏楚,这很正常。夏楚曾对我说过,他长这么大,痛苦的时刻远比快乐多,即便偶有开心事,那份快乐也会转瞬即逝。这种心情,后来我学了心理学,接触了许多病人后,可以用理性判断,却无法感同身受。要求当时的你去理解,实在强人所难。”

    “可是夏楚也对我说过,就算他过去的人生那么苦,他也曾尝过一点甜。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只是想到某个人就会微笑的滋味。那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你,但是,只要一想到今后的人生里有你,他就满足得可以用一切交换。”黄悦轻声道,“夏楚心中曾惦记过别人,可是自你们相识以后,他的快乐是因为你,难过也是因为你。”

    茶凉了,黄悦抿了一口,凉茶别有一番滋味。对面,乐维沉思良久,淡淡开口。

    “黄医生,你根本不是来早了,而是知道我在,故意提前来了吧?”

    “这些事我不说,夏楚是永远不会告诉你的。作为夏楚的朋友,我忍不住多嘴,还望你别嫌我多事。”黄悦浅笑,“我真心地盼望你们好好生活,日日开心。”

    乐维微笑,手掌摩挲身边的柔软抱枕。

    那是暖黄色的,与整个房子的温暖装潢,夏楚日常开的那辆车,还有Sophie最喜欢的□□熊发卡,属于同一份隐秘的相思。

    第二天下午,夏楚与Sophie一起送乐维去机场。

    回国的飞机,同胞许多,乐维不能再大剌剌到处晃悠,为了防止被认出来,他戴了口罩。Sophie不喜欢他戴口罩,细瘦修长的小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不断往下扒拉他的口罩,想叫乐维露出原本的脸。乐维由着她玩,怀里抱着女儿,时不时隔着口罩亲亲女儿的小脸。

    马上就要回国了,真想把Sophie一起带回去。

    夏楚仍在最后一遍检查他的护照和行李。来的时候,乐维就带了个小小的登机箱,里头装了两件换洗衣服,回去的时候,登机箱之外,夏楚又给了他个大箱子,里头满满当当,乐维都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田晓萌她们不是给你列了个老长的代购单子吗?光宝宝的奶瓶就要了六个,还有各种口红色号,看得我眼晕。”夏楚道。

    “啊?那么多口红,乱七八糟的,你都看懂了?”乐维使劲打量夏楚,“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对化妆品有研究了?妇女之友啊!”

    “得了吧,我叫助理去买的。”夏楚狠狠剜他一眼,天知道那长长的购物单子叫助理都大喊吃不消,“东西我分几个袋子,给你装进了大箱子里,回去以后你记得,装了袋子的都是她们的,其余的都是你的。”

    “我的?”乐维问,“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爱的惊喜?甜蜜告白?秘密礼物?

    “你在美国待了这么久,总要带点伴手礼回去。难不成人家巴巴地等了你这么久才开工,你一点实际的感谢都没有?还有知己好友,比如方小茂,还有你大哥严磊,不都得预备点东西?”夏楚在圈里混这么多年,如何打点人际关系那是驾轻就熟。

    有伴侣若此,夫复何求?乐维喜滋滋地得意了半天,忽然想到一件事,酸溜溜地压低声音:“对了,这些礼物里没有韩松的份吧?”

    “你想送他吗?”夏楚故意道,“那我们现在去买吧?腰带?还是手表?你觉得买个钱包怎么样,天天都能带在身边……”

    “你气死我吧!”乐维低吼。

    夏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乐维把Sophie交给夏楚,自己去换登机牌。很快,行李托运办好了,他跑了回来。Sophie还是要他抱,他也想多抱一会儿是一会儿。怀里搂着女儿,身边跟着媳妇,乐维一边往安检的方向走,一边问:“夏楚,我这次回去,可能年前都没时间来看你们了。”

    “嗯。”夏楚低低地应。

    “你记得以前我答应过你,往后每年过年,我都跟你一起过吧?”乐维又问。

    “我记得,怎么了?”

    “今年过年挺早的,我想,要是你工作不忙,不然就回国过年?”乐维斟酌着措辞,“我今年会回老家过年,你要是不介意,就带上Sophie,跟我一起回去……”

    美国过的是公历新年,二月初假期刚过,新年伊始,正是很忙的时候。乐维觉得自己的请求有点任性,却还是希望夏楚能够接受。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夏楚的表情,夏楚迟迟没有回应,可能要拒绝。

    乐维赶紧曲线救国,往Sophie身上使劲:“Sophie,要不要跟叔叔去中国过中国新年?叔叔家乡有特别好吃的卤牛肉,叔叔的妈妈超级会做菜!”

    “叔叔的妈妈会烤小饼干吗?”馋猫Sophie吮着指头问。

    “你要跟叔叔的妈妈叫奶奶。”夏楚把手指头从Sophie嘴里扒拉出来,微笑,“我本来打算年后再回国的,既然这样,我跟公司说一声,提前吧。”

    乐维愣了一下:“啊?”

    “Eagle Studio近几年在欧美市场表现不佳,公司有意进军中国,开拓中国市场。我熟悉国内,公司早就有意调我过去,我一直没同意。”夏楚笑道,“记得吗,我说过,等着我。”

    那是两人六年后重逢之时,彼此急切地索吻,难舍难分。

    不得不离开之际,夏楚曾抱着他,低声叫他等自己。

    “你同意了?你要调回中国?”乐维半是惊喜半是惊讶。

    “我回来以后就跟公司说我同意了,不过副总以上级别的工作交接得一两个月,我怕你等得着急,本来想先回去跟你说一声的。”夏楚轻笑,“要不是那天Sophie胡闹,咱们两个刚好一个来了美国,一个回了国内。”

    “所以……”乐维难以置信地看着夏楚。

    “所以,我答应了。”夏楚说,“今年一起过年吧。”

    乐维一手抱Sophie,一手抱夏楚,激动地原地转了起来。

    北京飘下今冬第二场雪时,夏楚带Sophie回到国内。

    在Sophie的认知里,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出生并长大的地方才是她的祖国。因此国贸的高楼大厦,长安街上古典与现代交错的繁华,处处都令她感到新奇。

    “Daddy,你看那个楼好奇怪!”

    “那是798。”

    “798是什么?”

    “那里有很多艺术家,还有很多艺术品展览。”

    “好玩吗?”

    “好玩啊。Daddy改天带你来玩。”

    “Daddy,你看那儿有个好大的暴力熊!”

    “那是三里屯。”

    “三里屯好玩吗?”

    “晚上很漂亮。”

    “那我们今晚来玩。”

    阔别多年,即便中间偶有回来,也是来去匆匆,夏楚几乎没有时间好好看看这座自己出生并长大的城市如今变成什么模样。朝阳门又起了几座高楼,广告牌常换常新,大概因为快过年了,建国门桥上挂满了喜庆的灯笼,夏楚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繁华都市,目光渐渐收回,落在乐维身上。

    温暖的手掌覆了上来,他微笑着,十指扣紧。

    两年前乐维买了个别墅,地段不算太偏,房子不算太大,难得的是在北京这么寸土寸金的地方,别墅还能带个挺大的院子,足球踢不起来,打个篮球却没问题。想到夏楚和女儿要来,乐维重新规划了房间,重新做了遍装潢,想到夏楚曾经非常喜欢的那个纯白色没法洗脏了直接扔的沙发,他狠狠心,把家里用了两年的旧沙发换了,换了个堪称奢侈品的。

    一进门,果然夏楚啧啧了两声,表示很满意。

    与黄悦医生聊过后,乐维偶尔会想起夏楚深陷抑郁的那两年。他一走了之,与国内切断一切联系,后来更是病得根本无法与人正常交际。乐维猜测,夏楚工作后,大约就再也没尝过缺钱的滋味,可是在美国那两年,国内的存款没带过去多少,本身又没有工作,坐吃山空。自己要治病,Sophie早产,也要补身体,吃喝拉撒住,恨不得喘气都花钱,他的日子过得有多么艰难?

    怪不得稍好一点,夏楚就念叨着要投入工作。再不赚点钱,他和Sophie要喝西北风了。

    夏楚回国了,各方面都闻风而动,从他回来第二天开始,四方宴请就没停过。宋溪山首先摆了一桌,李再琦叫上狐朋狗友再来一桌,方小茂也撺掇着请客,还特地嘱咐把孩子带上。Sophie的乖巧可爱妙语连珠常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见面礼大红包收了不计其数,小小年纪竟一跃成为富婆。

    乐维越到年前越忙,有时候陪夏楚参加酒席,有时候实在排不开,人不到礼到。不过他还是努力挤啊挤,挤出时间,陪Sophie去动物园看了大熊猫。天冷,大熊猫不爱动弹,Sophie看得不尽兴,乐维想了想,说春天吧,暖和点的时候,叔叔带你去成都大熊猫基地看熊猫宝宝。

    疯够了,晚上Sophie还没听完睡前故事就打起小呼噜。夏楚给她掖好被子,回到隔壁房间。乐维还在看剧本,顺便把某几场戏试着演一遍。夏楚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看得乐维不好意思了,自己笑场。

    “你这么看着我,我演不下去。”乐维笑道。

    “在片场的时候看着你的人更多,你怎么就演得下去?”夏楚反问。

    “那能一样吗?他们是用看同事的眼神看我,你是用……”乐维搂过夏楚的腰,抱着他,叫他坐在桌子上,“色眯眯的眼神看我。”

    他们接了声色旖旎的一个吻。

    双唇分开,尚有条暧昧的水色丝线牵连。夏楚双臂环着乐维的脖子,眼神似笑非笑:“明天韩松请我吃饭。”

    乐维圈着夏楚的手臂顿时僵了僵,下一秒梗了梗脖子:“去呗,你们不是朋友吗?朋友见个面吃个饭很正常,你不用特地跟我说。”

    “是吗?”夏楚打量着乐维的表情,乐维欲盖弥彰,松开对他的怀抱,走到一边倒水。凉水倒了一整杯,乐维咕咚咕咚,喝得整个房间都是咕噜声。

    喝完了,乐维仰头斜了斜天花板,声调非常生硬:“几个人吃饭?去聊什么啊?”

    “就我们两个,不聊什么,叙叙旧。”夏楚故意绕到乐维面前,叫他看着自己,“你不介意哈?”

    “我、我当然不介意了。哈哈,咱俩孩子都有了,我还怕这怕那的吗?”乐维嗤笑,“我跟你说大男人就得心胸宽广,谁还没个前男友前女友吗?连这些东西都容不下可还行?去吧去吧,没事,好好聊,好好叙旧,不用介意我。”

    “哦~”夏楚慢条斯理地拖长调,点点头,“好的。”

    说完他就洗澡去了。

    洗了十几分钟,围着浴巾推开门,乐维臊眉耷眼等在门口。

    “那个……”乐维欲言又止,“你们明天去哪儿吃啊?”

    第二天,夏楚拖着乐维一起去了。

    临出门乐维还在装腔,说你们老朋友叙旧,我跟着去当什么电灯泡?哎呀不去了不去了,你们俩好好聊,聊完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夏楚信他才有鬼,要是不让他亲眼看一看,他能用醋活活把自己酸死。

    到了约好的餐厅包厢,巧了,韩松也不是一个人来的,旁边坐着他的现女友。

    两拨人见面,各自都是心照不宣地一笑。

    大家叙旧。

    过去的趣事聊了一箩筐,如今的生活又做了简单汇报,一餐饭笑语不断,大家如今的生活都过得很好。散局之际,韩松状若无意,叫夏楚有空去一趟新城娱乐,夏楚也没当大事,简简单单应了一声。

    回了车上,乐维问:“韩松叫你去公司干吗?”

    “当年我去美国以前,只草草签署了一份股份转让协议,很多后续手续都没有办,金钱和账目也没有搞清楚。韩松的意思是,当年的转让协议作废,如果我真的想抽身,我们重新签一份协议,他按现在的股价给我折现。”

    夏楚离开第二年,新城传媒按照他之前制订好的计划成功上市。韩松不具备经商的天分,可是因袭夏楚掌权时的规定,凡事尽力而为,几年里,也将当年的新城传媒打造为今天赫赫辉煌的新城娱乐集团。

    “也就是说,你在旧公司那儿还有一笔钱?”乐维问。

    夏楚轻笑:“一大笔。”

    “那你当初干吗不把股份折了现再去美国?有了这笔钱,后来你的日子也不至于捉襟见肘。”乐维有时候真不能理解夏楚——这人大部分时间都冷静理智,偶尔任性起来,简直不计后果。

    “折现需要时间,中间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曲折,我一心想逃开,哪有耐心等?”夏楚别过头,轻叹,“而且以我当时的精神状态,记得抓一张银行卡带走已经不错了,哪还有别的心思。”

    “唉。”乐维摸摸夏楚的头,“苦了我宝贝小媳妇了。”

    夏楚缓缓转过头,突然给了乐维一个栗暴。

    “没大没小!”夏楚冷哼。

    春节前三天,一家三口回了乐维老家。

    乐维老爸亲自开车去接,进了门,一家子亲戚都在。夏楚特殊的身体状况和Sophie的身世,乐维老早就打电话跟爸妈说了实话。亲戚们还瞒着,只说这孩子是夏楚的,乐维爱屋及乌,拿小姑娘当亲生女儿。一家人本来还有点别扭,等见了夏楚,发现这是个如此标致的人儿,又看到Sophie小巧机灵,伶俐可爱,那点别扭立刻烟消云散。

    乐维家是个大家庭,来之前夏楚心中惴惴。他孤零零惯了,不太擅长亲情洋溢的场合,家庭越是温暖,他越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坐在高铁上,他手指冰凉,掌心全是冷汗,进了门,跟着乐维喊了一圈二姑三婶,被小叔大剌剌却不乏关怀的巴掌一拍,夏楚突然发现,自己不排斥了。

    真奇怪。

    乐维提前打电话告知过家人,自己的媳妇名叫“夏楚”,女儿叫作“Sophie”。夏楚的名字无所谓,唯独这个英文名,一家子长辈谁都发不准。偏偏大家还对Sophie关怀得紧,饭桌上频频提及。二姑父先敬酒,敬酒词里把“Sophie”叫成“嗦飞”,三叔再举杯,Sophie在他嘴里成了“素非”,眼看着小叔要上场了,夏楚赶紧插播。

    “我以前跟乐维商量过,女儿的大名要叔叔起,小名我来想。”夏楚看了眼乐维的爸爸,乐工程师颔首微笑,“Sophie有个中文名叫满满。”

    此话一出,全家人顿时狂松一口气,唯独Sophie比较蒙——别人喊“满满”,她不知道在叫谁。

    闹哄哄的家宴散场后,乐维哄睡了Sophie,想去厨房帮爸爸刷碗,半路被妈妈截胡,连同夏楚一起被扯进卧室。

    “你的事,维维都跟我说了。”乐维妈心软善良,想到夏楚从小缺爱,不仅没长歪,还这么有出息,又心疼又替他高兴,“我跟他爸爸都是开明的人,你们的事,我们没什么不同意的。只要你们互相喜欢,好好过日子,我跟他爸只有赞成,没有反对。”

    夏楚感动地点点头,一旁的乐维自豪地挺胸——看,自家爸妈多给自己争脸。

    “维维跟你也算好事多磨,往后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尽管来跟我说,我跟他爸爸给你撑腰。”乐维妈又道。

    夏楚更加感动,乐维却不太爽:“妈,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万一夏楚欺负我呢?你是不是也帮我撑腰啊?”

    “歇着吧你,夏楚脾气这么好,怎么可能欺负你?”乐维妈一个白眼翻过去。

    乐维顿时哭丧个脸——他脾气好?妈,那是你没见过他咄咄逼人的时候!

    乐维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木盒子,盒子不大,外观有些老旧,看着有些年头。乐维从没见过这个盒子,不知里头装着什么,凑过头看。乐维妈嫌他碍事,一巴掌挡开,把盒子放在夏楚面前。

    “这是我们乐家的传家宝。”乐维妈仔细地打开盒子的两道锁,掀开盖子,里面是一套两副纯金锁,一个錾着龙,一个錾着凤,正是龙凤呈祥,恰好一对。

    “当年维维打电话说自己谈恋爱了,我跟他爸爸就预备着给你们俩来着。后来兜兜转转,该是你的,还是你的。”乐维妈拿出錾着龙的那枚金锁,拉起夏楚的手,郑重地放到他手心,“拿着我们老乐家的传家宝,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金锁略重,是用足量的千足金打出来的,放在手心里,深情厚谊,一片真情,比金子更可贵。

    夏楚感动得说不出话,旁边的乐维却有话要说。

    “妈,不对吧……”他拿着旁边掉出来的收藏小卡片,把上头的收藏日期看了好几遍,“什么传家宝啊,这上面写着,1988年4月买的……”

    乐维妈的慈母脸瞬间变色,逮过拆台的儿子,狠打:“从我跟你爸这辈开始传家,不行吗!”

    乐维被打得吱哇乱叫,旁边的夏楚忍俊不禁。

    他郑重地收下了这副金锁。

    “谢谢……”夏楚想叫“阿姨”,然而灯光里,乐维妈目光温暖,叫夏楚不知不觉改了口,“妈妈。”

    从今往后,他有妈妈了,也有家人了。

    大年夜,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包饺子守岁。乐维的小叔跟他们住得近,两家人一起过年。小叔擅长调饺子馅,乐维爸擅长擀皮,小婶和乐维妈包得飞快。小婶家的堂弟今年带回了女朋友,两人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大过年不忘谈情说爱。眼见天黑了,小叔和乐维爸任务结束,两人一合计,点着Sophie的小鼻尖问:“想不想看放炮仗啊?”

    “想想想!”

    于是小叔抱着Sophie,乐维爸拿着打火机,三人浩浩荡荡下了楼。

    乐维和夏楚也跟了上去。

    打开车库门,好家伙,烟花爆竹堆了半面墙,活像个小型军火库。

    “买这么多干吗?放在那儿安全吗?”夏楚小声问。

    “放心,很安全。而且今年限购,往年买得更多。”乐维小声回,“咱们家算买得少的,待会儿咱爸一放,邻居家就得下楼,再过会儿,整个楼的爷们都得出来,到时候你就看吧,家家户户跟比赛似的。”

    夏楚脑补了一下那场景,笑得停不下来。

    果然,乐维家的爆竹一响,邻居家王叔叔立刻出门,再过一会儿,楼上的邓伯伯领着儿子也下楼了。院子里震耳欲聋,地上噼里啪啦乱响,天空绽放七色烟花。Sophie一手一个小呲花,笑得咯咯咯咯,小鸡儿似的。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新的一年要来了,一定会有许多更好的事情在前面等着他们。

    乐维轻轻揽住夏楚的腰,夏楚转头,烟火燃放的间隙,唇贴在乐维耳畔,他的声音清楚又温柔。

    “乐维,”夏楚说,“我爱你。”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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