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祸起（中）

    魔道固然来势汹汹, 却不至于在正道还不曾还手之时便将正道一招制住, 此番见那屏障罩下, 势如破竹, 不给人以喘息余地，分明是不给正道任何机会，即便元婴后期修士亲自出手亦然。

    暗影门的力量何时竟这般强大了？

    天玑真人难以置信，鼓着眼睛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花小染去了屏障反倒合拢了？”

    众人行至世镜前头，面色皆是大变。

    蓝前辈忽然想到了什么, 倒显得颇为镇定, 他稳住气息, 沉声道：“想来正因天权去了屏障才会加速合拢。”

    那一直不言不语的欧阳靖堂终于开口, 却是道：“依蓝前辈的意思, 莫非天权真人与魔道有所勾结？”

    近些年来, 玉衡峰先后出了紫灵儿叛变, 顾长乐实为魔生子等一系列大事儿，欧阳靖堂痛失两名亲传弟子, 从此之后便越发低调, 无论大事儿小事儿，能不发言便不发言, 没想此间突然开口, 话语之间依旧没有丝毫长进。

    蓝前辈不觉转头看了他一眼, 却见温润俊逸的一峰首座轻皱眉头，神色黯然。

    且说玉衡峰向来都是多事之秋，在紫灵儿与顾长乐之前, 还有一段过往。

    欧阳靖堂有一胞弟，名为欧阳靖城，二人生得一模一样，又都天赋俱佳，于玉衡峰求道，被称为玉衡双秀，二人倒也不辜负先时的玉衡真人期望，早早儿便入了结丹修为，甚至有望成为整个浩然派最早结婴的年轻一辈，只没想到的是，一次历练途中，欧阳靖城竟被魔道妖女蛊惑，与魔道妖女相恋，此后公然背叛浩然，最终死在浩然众修手里。

    兴许就那时开始，欧阳靖堂便对身边的人多有戒备，若是稍有不慎举动，便都不自觉的联想到魔道上头去。

    紫灵儿初时被冤枉打入摇光地下城，作为浩然派一峰首座，欧阳靖堂若不是不想过问，大可站出来保人，但他偏偏就是一副不愿惹事的模样，任由紫灵儿被带入那诡异阴暗的地方去受苦，恐怕打心里头，他自己也是不信任自己亲传弟子的。

    如今这副局面，倒不知他可曾有过一丝悔意。

    道之一途原本多有坎坷，而人心多变，当真不好定论。

    蓝前辈敛了神色，平静的道：“天权身世清白，又得禾摹祖师座下第二代单传弟子花凝亲自教导，道心稳固，容不得魔道妖人轻易蛊惑了去。”

    说来，在座众人皆知，花小染自拜入浩然开始便得花凝器重，更被素有灵玉公子之称的花凝视如己出，自小就宠得无法无天，花凝死于魔修之手后，花小染用了整整十年时间才重新振作起来，然而即便如此，依旧再不愿听闻“魔”之一字。

    她恨魔修，更恨魔道，是以绝无可能与魔为伍。

    欧阳靖堂微微一怔，像是心里有根弦受到了触动，当即埋头不语，重新沉默下来。

    天玑真人想不到那么多去，他只关心眼下的情势，便开口问道：“若非如此，那为何屏障合拢得这般快了？”

    蓝前辈目光从欧阳靖堂身上移开，又落到天玑真人身上，有些黯然的摇了摇头，各峰首座如此，亦难怪魔道会公然挑衅。

    促使天下大乱，杀伐四起的，不光是敌人的野心，亦是自己的安心。

    浩然派便是舒服的日子过得久了。

    蓝前辈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再看立在后头的暮云埃，一袭黑衣，面色沉冷，至始至终不发一言，亦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大殿之中，仿佛除了他自己，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蓝前辈知他心事，也不多言，只淡淡的道：“魔道应是在启动那道屏障时用了逆灵之阵。”

    逆灵之阵，顾明思议，便是将对方的灵气收为己用，对方实力越强，逆灵阵便运转越快。

    那血色屏障先是在弟子们的剑下开始退缩，应当是魔道的伎俩，不过是要消耗众修灵气罢了，而花小染将将前去，魔道便立刻开启逆灵阵，不过只是巧合罢了。

    天玑真人道：“这可怎么办才好？两位前辈，可要想想办法啊。”

    鹤前辈一改寻常的嬉皮笑脸，正色道：“此番只怕越是出手，那屏障反倒越是闭合得快，除非找到阵眼，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本座与老蓝全速出击，却也来不及了。”

    天玑真人急道：“哎呀，若屏障一旦闭合，恐怕便是两位前辈，不，恐怕禾摹祖师在此亦是很难打开。”

    话音方落，整座浮蚩山都是轰然一动，太清殿上空更是刷刷刷落下白色的灰尘。

    天玑真人沉不住气，当下左顾右盼，许是想找天枢真人商量，但很快又记起天枢真人已经出门去了，只好将目光落在蓝前辈与鹤前辈二人身上：“两位前辈，快想想办法，再不然，那劣迹出来，得死多少人喔。”

    蓝前辈知他除了贪婪，自来没什么建树，有些不耐，当下便冷冷的道：“天玑，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天玑真人一怔，记起来自己好歹是一峰首座，便也没敢再急慌慌的走来走去。

    蓝前辈又道：“急慌什么？天塌下来本座还在，浩然掌门还在，实在不行，闭关的化神真人难道就不能出关么？隐匿在苍穹台上的炼虚真人便不能回来了么？你以为浩然就这么完了么？”

    鹤前辈脾气稍显温和，对天玑真人道：“莫急，天枢去请浮蚩了。”

    天枢真人出门之后并未出现在正魔两道交战之处。

    天玑真人道：“浮蚩剑？掌门是打算祭出浮蚩剑了么？”

    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缘由，天玑真人突然觉得风光霁月的浩然掌门有些让人不□□实。

    鹤前辈点了点头。

    浮蚩地穴，距离劣迹封印最近的地方，还封印着另一道恐怖的力量——浮蚩，神剑浮蚩。

    巍巍浮蚩，是巨龙般盘旋于东方大地的灵脉，更是沉睡在灵脉之下传承不息，亘古万代的上古法宝。

    浮蚩，斩妖除魔，亦遇神杀神。

    浮蚩，力量强大，亦邪气森然。

    千万年来，浮蚩出，必引一场风起云涌。

    事实上这三千年来，并未有人再动过请出浮蚩的念头。

    一直沉默不语的欧阳靖堂道：“当初夏敬天祖师下了封印，世间唯有浩然掌门方能请出浮蚩，亦唯有浩然掌门有权决定是否请出浩然。”

    旁的人，都是动不得浮蚩的，亦是不能阻拦掌门请出浮蚩的。

    蓝前辈沉稳的眉心却在此刻缓缓添了几许忧色，先时便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此番听欧阳靖堂一言，那种不详之感便越发清晰。

    为何会如此？

    究竟哪里不太对劲？

    莫非是不应请出浮蚩？

    蓝前辈的心中蓦地咯噔一下。

    他抬起头来，正好撞见鹤前辈的目光。

    二人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疑惑。

    鹤前辈直截了当的问：“你可是也觉着不应请出浮蚩？”

    蓝前辈稍稍沉吟，回答：“若不请出浮蚩，劣迹觉醒，屏障当中必将死伤大半，但不知却和，却有些不安，想来是不应的。”

    与此同时，同天枢真人一同步入古道一亦说了相同的话，“不应请出浮蚩。”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与其说是在劝说天枢真人，倒不如说在闲聊，亦或许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天枢真人越是临近月满，便越是厌烦古道一这副优哉游哉，事事儿皆不上心的态度，当下语气一冷，毫不客气的问：“古道一，本座劝你还是到外头好好儿候着，莫惹本座生气。”

    古道一面上并无任何情绪，语气仍旧平淡：“倾络，你最近似乎越发容易动怒了。”

    天枢真人踏入浮蚩大殿的脚步一顿，猛的回头看着他，惊疑：“你什么意思？”

    古道一面色不动，淡淡：“我只想问你，可是想过后果。”

    天枢真人身体猛然一怔，一字一句的问：“古道一，你究竟想说什么？”

    宏伟肃穆的浮蚩大殿徐徐风起，白衣掌门的衣衫浮动，一股杀意陡然溢出。

    古道一立在他的对面，在风中，紫衣墨发，轻如幽灵鬼魅。

    他只静静的看着他，虽没有动作，却亦无退缩之意。

    两厢对峙。

    忽然之间，亦不知晓是谁敲响了广场外的晨钟。

    钟声响彻，鸣脆于耳。

    “咚、咚、咚。”

    七下，正好七下。

    浩然的大钟已有三千年未曾敲响过七次了。

    是险像。

    便是那口拥有灵性的大钟，亦觉察出了危机。

    天枢真人与古道一同时望向大殿之外。

    北斗星移阵中灵气充盈，终年蔚蓝的天空竟晕开淡淡的血色。

    天枢真人脸色微变，再不理会古道一，当即拂了衣袖，大步往浮蚩殿中走去，颇有几番行色匆匆的意味。

    古道一喊他：“掌门真人。”

    喊的是掌门，而非倾络。

    天枢真人脚步不停，仿佛没曾听见一般。

    古道一望着他略显弯曲的身影，平静开口：“这世间之事大多种因得果，此番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曾想过，今日魔修筑成凝血屏障将我浩然困于其内，究竟是何目的？”

    他稍稍停顿，又才道：“可曾想过，他们或许并非单单只是为了让劣迹屠戮浩然，反而是刻意逼你请出浮蚩。”

    请出浮蚩，以浩然掌门的身份，亲手斩杀门下弟子，亲手屠戮山下百姓。

    满月将临，届时即便控制了劣迹，手里执着浮蚩的天枢真人，被心魔控制，怕是比嗜血的魔鬼更加可怕。

    他们要逼他沾上同门与最珍视的天下苍生的血。

    天枢真人迈步的步伐赫然顿住。

    七声钟鸣余韵悠长，竟还不曾散去。

    浮蚩大殿里的杀意亦始终不曾退去。

    天枢真人埋着头，咬牙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古道一点头。

    天枢真人反倒收敛身上的杀意，叹了口气：“徐家灭门是我一手造成，徐怀兮不会放过我，显然他也清楚我看重什么。”

    他转过头来：“天下苍生，无辜百姓，浩然的盛誉，都是我看重的。他唤醒劣迹便是要我做出选择，要么看着劣迹屠杀无辜，要么取出浮蚩一搏。”

    大殿伏龙柱投下的阴影中，他的头发轻轻飞扬，有种不切实际的朦胧感。

    然后他道：“第一个选择，必定会死伤无数，这些年较量我深知他的手段，而第二个选择却并不是没有希望，或许……我能控制劣迹，在月圆之前再将浮蚩送入地穴。”

    两个选择，一个没有任何余地，一个留了一线生机。

    天枢真人必然毫不犹豫选择第二个。

    实际上浩然一派底蕴丰厚，绝非魔道轻易便能摧毁，天枢真人，一代掌门，更不是等闲之辈，再有各大化神前辈坐镇，这一战胜负根本就未定，然而即便众前辈众真人修为再高，在劣迹屠戮无辜之时，只怕也分不出太多的经历去守护的。

    魔道抓住的正是天枢真人的弱点，亦是整个浩然的弱点。

    蓝前辈，鹤前辈等人一开始便不曾打算过阻拦天枢真人请出浮蚩，为的也是速战速决，确保山下百姓安全。

    却没想正好中了魔道的圈套。

    古道一平静道：“但若是月圆之夜你依旧没能控制劣迹又如何？你手里握了浮蚩，想过后果么？”

    天枢真人抬起头，忽然冲他笑了：“众位前辈与众位真人联手，要杀我应当比杀劣迹容易，况且……”

    他微微顿了顿，继续：“我知你对正魔之事并不在意，此番虽不明白你们摇光峰究竟在做些什么，但是我清楚你不会以天下苍生的命来换你的事，这些年随了你的心愿走到今日已是不易，这一回你便随我去吧，后面的事情，就劳烦你了。”

    古道一看着他，沉默不语。

    天枢真人见他不言，思忖半响，脸色则又沉了下来：“左右你很清楚，我并不是什么好人，届时也望你不要手下留情。”

    语罢，也不多留，毅然转身，快步行入大殿伏龙高柱背后虚晃的结界当中。

    有风刮过，晨钟悠长的声响终于停了。

    古道一抬眸望着外头的天空，轻声道：“是时候了。”

    话音方落，一声嘶吼轰然响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