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契约

    长剑起落, 不知几许。

    渐渐的, 天边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冰凉的雨水和着温热的鲜血落在脸上, 洒满衣襟, 光与剑交织成肃冷的悲壮。

    原本数十之众的队伍只剩下十来余人，而从大鹏山涌下的妖兽没有收势，正如黑色的长夜永远没有尽期。

    顾长月提着剑，在苍白的雨丝中，在交错的光芒下, 看着身边的修士一个一个被凶悍的妖兽攻击、撕碎, 心中越发寒冷。

    她想, 若是继续下去, 不仅仅只是实力低微的修士, 所有人都会死。

    这般想着, 她手中法诀转换, 指尖燃起一缕幽蓝色鬼火，只是她还来不及出手, 空气中笼罩的强大威压忽然间涣散, 正如一直压在头顶的大山倾刻倒塌，周围的束缚得以释放, 随即消失殆尽。

    ——那是汗貅的力量！

    ——汗貅的力量消失了！

    一切只在短暂的眨眼之间。

    天地安静下来, 与此同时, 原本密密麻麻涌来的妖兽轰然凝滞，就像是受到了强大的召唤，竟都纷纷转身, 一个接着一个折回绵亘浩瀚的大鹏山，速度极快，不消片刻，整个兽群便扫过平原，最终只留下残破荒败的原野。

    风从平地刮过，冥冥之中，似乎流转着一股无形而神秘的气息。

    众修士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而就在这个时候，大鹏山深处，忽见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那剑光远远地倒立在群山之中，霸道浑厚，耀眼夺目，宛如神祗临世，叫人望之生畏。

    是纵横驰骋，古道一的剑。

    顾长月愣了愣神，既惊又喜。

    锦逸尘面露喜色:“古真人。”

    向来端庄贤淑的椿真人则失态惊呼：“驰骋纵横处，一剑定乾坤。”

    名剑阁以剑道闻名，而作为元婴修士，她很清楚那一剑的浑厚与精妙。

    她道：“看来是因为古真人控制住了汗貅。”

    众修士一番惊叹。

    倒是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的叶释寒忽然开口，冷幽幽地道：“汗貅，魔修手中。”

    众修士闻言，一阵哗然。

    天玑真人携了股腥风大步走来，寒声问道：“什么汗貅魔修手中？狱长是什么意思？”

    欧阳靖堂比天玑真人听得明白，忍不住讶然道：“狱长是说汗貅落在了魔修手中？”

    但不待叶释寒回答，他便自顾自地道：“不可能，方才汗貅的力量沉寂之后，那道剑光……”

    只是说着说着，便也发现了不妥。

    汗貅的力量是在剑光之前沉寂，换句话说，汗貅的力量在古道一施展驰骋纵横之前便已经沉寂，也就正如叶释寒所言，古道一方才那一剑不是为了镇压汗貅，而是因为与魔修交手。

    所以魔修在大鹏山之中，并且已经捕获汗貅。

    天玑真人仍旧不肯相信：“虽是如此，然而魔道的力量从哪里来？大鹏山动荡之时，不仅我正道，魔道亦是受到波及，他们的力量显然也很零散，不可能这般容易便聚集在一起，甚至捕捉汗貅。”

    的确如此，那次动荡之后，正道的力量都无法完全集中起来，何况是魔道。

    他们根本不可能有实力捕获汗貅。

    叶释寒依旧坚持：“是魔修。”

    众修士面面相觑。

    行刑狱长的话，亦有几分分量。

    天枢真人似乎自行思虑一番，此番见众人争论，立时号令道:“此事蹊跷，众修士速与本座前去查探。”

    语罢，片刻也不犹豫，无惧一声长啸，冲天而起。

    这浩瀚大陆，各大门派，众修士之间虽未时常往来，但浩然派天枢真人之名震慑四方，如此番情形，各派各修士无不以他为首，听他号令，纷纷御器迎上。

    一行修士尾随撤退的妖兽进入大鹏山天然屏障，霎时便被笼罩在浓郁的苍白中。

    深深雾色，幢幢树影。

    兽群自从进入大鹏山便四下散开，很快便不见踪影，想来汗貅被捕之后，便都四下逃了。

    高大的树木在雾气中伸展枝桠，奇形怪状，像是鬼魅俯瞰大地。

    天枢真人不敢怠慢，无惧剑气形成巨大的屏障，将众修士笼于其间。

    顾长月与叶释寒断后。

    林海浩荡，渐渐拔高，亦越来越接近云层，而到达顶端之时，又一迂回，俯冲而下。

    约莫十余座山头，未见尽头，却是沿路一片血腥残败。

    枯叶覆盖的地面呈现出越来越多的尸体，人和妖兽，支离破碎，散落在地上。

    有眼尖的修士低声惊呼:“没有魔修，这些都不是魔修，倒像是附近城镇的百姓。”

    尽管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众修士间的气氛依旧变得凝重起来。

    鼻间萦绕着浓郁的血腥。

    兽和人都刚死不久。

    丹田之中，小花忍不住开口:“这冷森森的气息，有些熟悉啊。”

    顾长月道:“安宁城。”

    是的，安宁城。

    这大鹏山中萦绕不绝的气息，与安宁城一模一样。

    她忽然想起来那个用来炼尸控尸的阵法。

    果不其然，尸堆的尽头赫然呈现出一个巨大的深坑，从平地向下，形状像是倒立的宫殿。

    站在宫殿边缘，修士渺小如蝼蚁。

    而宫殿层层而下，挂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多不甚数。

    正是安宁城中魔道妖人用来困住她的阵法。

    天枢真人与众修士不由放慢速度，缓缓从那深坑上头行过。

    顾长月紧随其后，默默对小花道：“难怪魔修能够捕捉汗貅，他们只需要利用无辜百姓与妖兽对战，引汗貅入坑即可，他们甚至根本不需要太多人手。”

    对于叶释寒的话，她向来是深信不疑。

    旁边的叶释寒似乎并不受外界任何影响，反倒看着她，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

    小花有些无语地叹了口气，然后用它缥缈空洞的声音淡淡地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在我们鬼道，做这种事情的人，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一边说着，已经又翻过一座山头，白色剑光赫然横空。

    只见眼前的林海已被夷为平地，成千上万尸体僵直而立，怒目狰狞，古道一与数十名刑法总堂弟子以法诀镇压。

    显然留意众人，古道一的目光远远地望过来，先是落在顾长月身上。

    顾长月抬起头与他对视，觉得鼻子发酸，开口喊道：“师尊。”

    古道一柔和地点了点头，随后滑过叶释寒，最终停留在天枢真人身上。

    天枢真人倒不废话，一个闪身略向古道一的方向，然后站在一具僵硬的尸体前头，干脆利落地抬手，五指握诀，在眉心处一点。

    白色的光芒在眉心处亮起，只听刷地一声，由近到远，如推开的波纹，忽地扩散开，所过之处，僵直狰狞的尸体尽数闭目，再僵直地倒下，一动不动了。

    “浮蚩诀。”各派修士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

    浮蚩诀，与浮蚩剑诀同宗，独属于浩然掌门的法诀，其强大不言而喻。

    如今能一睹浮蚩诀的风采，实属难得。

    众修士双目通红，甚为激动，便是与顾长风一般温润沉淀的子昭君亦忍不住上前一步，眼中滑过雪亮的光芒。

    不说子昭君，顾长月也不由多看几眼。

    古道一收回自己的气息，咳嗽一声:“也唯有浮蚩诀方能彻底镇住他们。”

    天枢真人像是完成了一个很简单的动作，轻轻弹去衣衫上的灰尘，面无表情地道:“怎会如此？”

    古道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瞪我亦无用，你看看，他们的衣着至少是六十年前时兴的衣料，魔道早在六十年前便开始暗中策划，即便我们不赌，他们也会作恶，甚至得寸进尺，变本加厉，这些尸体，都是他们的手笔。”

    天枢真人抬起眼皮，眸光变化不定，随后问:“汗貅在何处？”

    古道一道:“被魔修抓获。”

    天枢真人没有说话。

    古道一继续道：“原本打算拦截他们，不想他们竟扔下被炼化的尸体不管，无奈，我只好先镇压尸体。”

    天枢真人依旧看着他，不提他为何不追击魔修的事情，只问:“其后意欲如何？”

    古道一道:“先回浩然。”

    天枢真人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却听天玑真人忽地喊道:“且慢。”

    他整了整衣袖，用锋利的眼神扫过古道一，又扫过顾长月和叶释寒，其后对天枢真人道：“掌门真人难道就这么回了？他们抓的是四大神兽啊，他们的目的是我浩然镇压数千年的裂迹，那个魔鬼一般的东西，他们要毁了整个浩瀚大陆，我们怎能就这般回了？”

    众修士不曾领教过裂迹的厉害，但却清楚裂迹二字的重量。

    与其说那是一头凶兽，不如说是一头怪物，一头让整个修真境颤抖的怪物。

    这头怪物，绝对不能被魔修唤醒。

    众修士的目光俱是落在天枢真人身上，显然也不甘心。

    天枢真人则看了眼众修士，“伤则伤，死则死，这般去追，只是白白送死，为今之计乃是回归门派，整顿防御，来日再与魔修一战。”

    众修士如何不知晓现下形势？

    十余人无不身负重伤，如何能够抢回汗貅？

    此一去不过送死罢了。

    况且魔修用了阵法，他们根本不可能追上。

    名剑阁椿真人抱拳行了和道礼，朗声道:“摇光真人言之有理，此番我正道元气不足，又八方离散，贸然追逐并不理智，不若先回门派做好完全准备，如今，也唯有如此。”

    青兰剑女修率先附和:“真人说得有道理。”

    众修士纷纷互望，随后也不多言。

    天玑真人狠狠地收回法宝，偏过头去。

    古道一不由看了眼名剑阁众人，神色莫名。

    椿真人感受到古道一的目光，也不躲避，坦然道:“不过大鹏山妖兽之乱虽然结束，但西边城池却遭到严重破坏，苦得是百姓，我正道修士不能不管，名剑阁将召集部分弟子前来善后。。”

    古道一点了点头，却是看向顾长月:“阿月，此事交由你处理。”

    顾长月郑重道:“是，师尊。”

    古道一看她一脸严肃认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顾长月没有想到自己都已经大把岁数还被师尊揉头发，下意识地抬头，正好撞见古道一温柔慈祥的目光，有些哭笑不得，感情还将她当成孩子。

    无奈地叹了口气，偏过头，却发现众修士面色怪异。

    恐怕是不忍直视吧？她想，这世界恐怕只有师尊才这般宠溺弟子。

    思虑间，耳边忽然响起叶释寒冷幽幽的声音，他道:“我与阿月一道。”

    顾长月微微一怔，她看到古道一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不开心起来。

    古道一淡淡地看了眼叶释寒，只道:“随你。”

    叶释寒扯了扯嘴角，不说话了。

    顾长月并不担心二人会在众目睽睽下大打出手，她只是担心众修士会提顾长风的事情，好在众修士竟都不曾提起，便是子昭君亦一言不发。

    想来都不愿意做那得罪天枢真人的人。

    想到天枢真人，她不由抬眼望向天枢真人，风光霁月的一代掌门，俊逸的脸庞上没有情绪，唯眼波深沉，过尽千帆，阅尽山泽河川。

    明明是一言即可号令天下的正道掌门，却偏偏信了古道一，开了这场不能输的棋局，究竟是太过信任还是什么？

    顾长月摇了摇头，天枢真人不是会拿天下苍生下赌注的人，更不是随意任人支配之人。

    他或许早已觉察，这正魔之战，迟早也会打响。

    正道没有退路，他亦没有退路。

    经历一番残酷的杀伐，十余修士负伤离去，顾长月等人自然也不停留。

    只是走之前，顾长月仍旧觉得有些不妥。

    她回头看了眼茫茫大山，忽地想起来，大鹏山妖兽是因妖灵出世而暴动，可如今为何在汗貅被捕之后便都统统撤回？它们不继续祸害苍生了么？还有那出世的妖灵去了何处？

    这些疑问在内心深处久久盘桓，终于，她的目光落在古道一与天枢真人的身上。

    二人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同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是如出一辙的泰然。

    顾长月霎时明白过来，大鹏山妖灵便与浩然派掌门真人原本便有过契约，也只有双方才能撕毁契约，而前些日子，天枢真人一直不知所踪…

    思及此处，古道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阿月总算明白了么？那些日子，天枢真人便在大鹏山。”

    顾长月对古道一道：“他们并非撕毁契约，而是要合作？”

    古道一面上露出赞许的笑意，继续传音：“正是如此。”

    顾长月想了想，依旧有些不明：“可天枢真人自来以苍生为重，如何能够由着妖兽虐杀苍生？这些日子，妖兽没少作恶。”

    古道一道：“妖兽同样也有野心。”

    顾长月道：“师尊的意思是，大鹏山竟有妖兽与妖灵作对？或者说，虐杀百姓的妖兽，其实并非受妖灵指使？倒是那叛变的妖兽所为？”

    古道一道：“是汗貅。”

    顾长月惊讶：“汗貅不是在沉睡么？”

    古道一笑：“大能修士皆有元神，汗貅强大，便有分身，分身意图谋权，待苏醒之日大杀四方，妖灵的力量与其相当，倒是控制不住它。”

    是以妖灵想到了借力。

    同时天枢真人也想到了借力。

    相互之间，便达成协议。

    其间自然也有很多不可控制的因素，比如一部分妖兽受汗貅分身蛊惑，肆意杀虐，再比如方才与众修士杀伐的妖兽，在汗貅沉寂之后便各自逃窜。

    为此，不少血性的修士不惜殒命，点燃属于正道的不屈和热血。

    妖灵至始至终没有出现，或者说，它与天枢真人，一个尽最大的权利在幕后操控，一个尽最大的全力把戏演好。

    那纸契约还在。

    大鹏山妖兽与浩瀚大陆，仍旧井水不犯河水。

    修士们分成几路，很快便撤离大鹏山，没有人留意到，大鹏山最高处，一个清秀白净的华服少年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雨停了。

    远山一抹朝阳升起。

    清秀白净的华服少年吸了口气，用清朗的声音叹道：“总算守住家了，安稳了。”

    语罢，身后一个笑嘻嘻的声音道：“所以你可以做我的灵宠了么？”

    带着破烂草帽的毛小锐从少年身后蹦出，一脸期待地望着华服少年，大眼睛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