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宫城解禁的那一刻, 秦远一身素缟, 片刻不停地入了宫。
皇城内的灯笼都换成了苍白的颜色, 一条条白色的缎带绑在宫殿的四角,一座座殿门挂上了巨大的白条。
前一刻还安然无恙的地方瞬间披上了白色。
薛凛似乎打过招呼,殿里的宫人没有拦他, 甚至没有通报。
他一路熟门熟路地走进去,最终在薛凛房外的小院子里看到了薛凛。
薛凛同秦远一样,一身的白色, 发冠也摘了下来,只有一条白布绑在头发上垂落,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他坐在凉亭下的石椅上,不知在看哪里。
听到秦远的脚步声, 他立刻转过头来。
“阿远。”薛凛站了起来, 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了秦远的面前,“你没事吧?”
薛凛看着秦远,从上到下地仔细打量了一下,似乎想要确定秦远的完好无损。
这个人一夕之间失去了父亲和帝位,见到他的第一眼,却问他“你没事吧”。
秦远不由自主地抬起手, 轻轻地碰上了薛凛的眼角边。
薛凛的眼周还有些泛红, 眼里透着血丝,他一眼便看出来薛凛哭过了。
“我好得很。”他微微笑了笑, 想要传递给薛凛一些好的情绪,“就是想来看看你。”
薛准说薛凛在乎他胜过江山, 说薛凛喜欢他。
皇帝将玉印交到他的手里,让他辅佐拥戴薛准,也是觉得只要他站在了薛准这边,薛凛就可以放弃所有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的父亲让他疏远薛凛,觉得薛凛对他的感情会带来灾厄。
所有人都觉得薛凛喜欢他。
都知道薛凛喜欢他。
他呢?
在父亲曾经让他疏远薛凛保全自己的时候,他想的却是,如果能和薛凛两情相悦,坦诚心意,即便随后就葬身在权利斗争的无间地狱中……他也是愿意的。
只是这份感觉太过朦胧又太过自然,秦远甚至找不到它的来处,此时也不是说风月情话的时候,他只是主动拉起薛凛的手,走到了园子里的小池塘边。
他们相偕着坐下,秦远侧头:“你呢?你还好吗?”
这是他最在意的事情。
皇帝压下病危的消息,谁也不说,薛凛看上去不太知情的样子。后来帝位更是落在了薛准的手中,自那日秋猎先帝让他去喂食大虫到现在,这么长的时日,薛凛知道皇位离他渐行渐远了吗?
如果知道的话,薛凛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是早就准备好了面对今天的一切,还是猝不及防失去了这么多?
薛凛脸色不太好,先帝走的时候他在殿外跪了好久,如今也不过刚刚回来。
只不过他没有表现出太过的疲惫,反而是回了秦远一个宽慰的笑容:“我也没事,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放心,虽然父皇突然走了,我确实心情不太好,但是对于今天的局面……我也算有所预料。只不过昨天宫里突然传召你,可把我吓死了。”
他说着,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拥抱秦远。
只不过他的手只抬起了一瞬,下一刻便克制地收了回去。
秦远愣了愣:“你早有预料?”
“对。”薛凛还是没忍住,拉起秦远的手就紧紧握住,仿佛抓着的是人世间最长情的温暖,“上次秋猎之后,父皇曾经和我说过好几次话,提及了这方面的事情,我只是……做了一些选择。”
薛凛没有说他做了什么选择,而是直接含糊了过去:“所以这段时日我总是在忙,也是为了以后薛准登基作准备。你别担心,我早就有筹谋,留下了不少筹码,足够让我让你都独善其身,薛准无计可施。”
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都城外的兵力,如果薛准当真要兄弟阋墙,他也有一拼之力。
秦远对薛凛的筹谋惊诧了一瞬,下一刻他便露出了稍微轻松的神情,皱起的眉心也舒展了开来。
他最怕的就是薛凛猝不及防遭逢巨变,但是现在看来,薛凛早就有所准备,也不算事一夕之间迎来好几个打击了。
至于以后,薛凛是不是皇帝,都是他愿意陪着的人。
只要薛凛不会一蹶不振,他也就放心了。
可他的心刚刚放下,薛凛的问题就再次将他的心提了起来。
薛凛双手交叠在一起,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掌,轻声问他:“昨日父皇为什么召你?这件事宫人似乎都不知晓,我让人花了重金买通管事的宫人也没有任何消息,如果不是我亲眼看着车架把你接走,我都不敢肯定你面圣过。”
秦远迎上薛凛担忧的目光,本来已经打算好含糊其辞的他突然吞回了原来准备好搪塞的说辞。
薛凛当然打听不到任何的消息。
昨日宫里知晓他为什么面圣的人全都死了,只为了封存玉印和诏书的秘密。
——“你拿着玉印,如果准儿以后有任何逼你拿出玉印的举动,或者残害兄弟手足,你就可以将玉印交给凛儿,拿着这份诏书,让凛儿登基。但若是准儿没有企图从你手中拿到玉印,你辅佐新君,致死都不能透露玉印的实际下落。”
先帝说得明明白白,若是没有兄弟阋墙的事情发生,玉印在他手上的事情要烂在他的肚子里,直到帝位再次交叠的那一刻。
致死都不得说出。
可是问他的人是薛凛。
是他最不想欺骗的人。
他和薛凛一同长大,三岁时皇后寝宫中第一次见面,他对薛凛便天生带着一种信任和好感。
宫城里尔虞我诈白骨成堆,薛凛却仍旧对他保持着最初的那一份赤子之心。
他不想骗薛凛。
如果他今日搪塞了过去,日后他遵循先帝遗诏拥戴新君,不知真相的薛凛看到了又会作何想法呢?
搪塞的说辞在他的脑海中绕了一圈,秦远一想到日后薛凛看到他辅佐薛准会多么的失望和伤心,这些说辞便在他的脑海中散了个粉碎。
他终于开口了。
他离薛凛更近了一些,两个人依偎坐在一起,池水中鱼儿游动的声音若隐若现,他感受到了薛凛呼吸的温热。
他说:“昨日……陛下把传承玉印交给了我。”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可光光是这一句话,就花了薛凛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来反应。
薛凛先是呆愣了一会,随即慢慢露出了惊愕的表情,没过多久,惊愕的表情也被他收敛了起来,他见秦远还要说什么,立刻伸出了手,捂住秦远的嘴:“别说了,不是什么关乎你性命的事情就好。”
秦远还未再次开口,双唇便碰到了薛凛的手掌。
这人的手掌十分冰凉,想来是穿着单薄的衣物在凉亭中吹风的缘故。他的双唇贴在薛凛的掌心上,热度全然不同。
只那么一瞬间,秦远竟然产生了一丝旖旎的心思,想要伸出舌头舔一舔这冰凉的掌心。
没有人比他和薛凛一同相处的时间还要多。
只是那么一个眼神,他们甚至没有开口,没有互相询问,也没有任何的误会和疑惑,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薛凛温声说:“既然事关玉印,你就当没有和我说过,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好奇的。”
比起玉印这种东西,他更不想看到的是秦远的为难。
说完这句话,他这才放下了捂着秦远嘴的手。
放下的那一瞬间,薛凛下意识就抚摸过自己掌心处触碰过秦远双唇的地方,似乎想要将掌心的余温留住。
秦远一低头就捕捉到薛凛的这个动作,他直接伸出手,不给薛凛反应的时间,立刻就将这人的手捧到了自己两手间。
他一点一点地捂热着薛凛的手,看着薛凛那苍白的面容,知晓薛凛就算早有预料,亲生父亲骤然离世也会伤怀。
他微微低头,目光看向水中不知今夕何夕的鲤鱼,语气中竟是有一丝怡然:“前段时日我都住在家里,明日我就把东西搬回你的宫里,陪你一起守孝。”
他的语气越来越轻,像是清晨悠长古道中传来的淡淡钟声,荡开一片朦胧的浓雾。
秦远接着说:“等到守孝一过,新帝登基,我遵循遗诏拥戴新帝稳固朝纲。在这之后,你如果想继续待在宫里,我就陪你继续住着。如果你想远离大殿下,我也可以陪你去你的封地,做个小小的地方官员。”
本来一直沉默的薛凛听到这里,毫不犹豫就开口道:“还是离开吧。母后身为正宫皇后,薛准怎么样都是要孝敬她的,而且二姐会陪着母后。你必然也不喜欢这个逼仄的地方,我们还是去封地,天高海阔。”
这句话在秦远的心间种下鲜花,他瞬间便有些眉开眼笑了起来。
他想了想,终于决定问上一问:“好,那就一起,天高海阔。不过……殿下,我其实从刚才就一直想问你,陛下最后突然选择传位给大殿下,是不是和我有关?”
不管是薛凛的异常,还是先帝的异常,都发生在秋猎那日之后。
秦远不笨,稍微一想便能想通其中关窍。
薛凛别开眼,眸光闪动:“有没有又有什么干系?反正都到了这一步,不是说了吗?我们一起,天高海阔。”
薛凛的声音太过轻柔,这人明明心中伤怀,却遮掩了所有的低落,只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他。
秦远心中所有的茫然和愧疚都被这轻巧的一句天高海阔给拨开,他似乎是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对,我们一起,天高海阔。”
薛凛坐得有些累了,他直接摊开了手,放松身体,就着他们现在坐的地方躺了下来,躺在了池子旁的草地上。
草地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绿草和微微发黄的草交杂在一起,瞬间弄脏了薛凛白色的衣裳。
秦远见状,一点也没在意,也就着这个位子躺了下来,幕天席地躺在了薛凛的身边。
薛凛看着天际飞过的鸟雀,问他:“你会甘心就这样寂寂无名一辈子吗?阿远,我是无所谓的,但如果你不甘心,我可以搏一次。”
“什么才叫寂寂无名一辈子?未必是在朝堂上搅弄风云才是名留青史。”他自然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他和薛凛都好好的,秦家也好好的,又有什么可以让他不甘心呢?
薛凛笑了笑:“也是,你这么心慈手软,莫说是杀人了,就是杀畜生你都于心不忍,又怎么会想要看到血溅皇城。”
“到了封地,秦大人想当什么官呢?到时候可就都是我说了算了,你要好好巴结我才是。”
秦远才不理他:“那我还是不当官了,反正我不缺钱,当官还要巴结你,还要给你卖命,累死了累死了。”
“哎?那我只好退一步,不用你巴结我了。秦大人,您要当什么官,只管命令我。”
“算了算了,当官太累,反正有你在,我欺男霸女也有人兜着,还是做一个闲散人就好了。”
“欺男霸女?那可是要被告到衙门里的,我才不给你兜着。不过你要是欺我,我还是可以看在咱两一起长大的份上不报官的。”
“欺男霸女也不让,当官又太累,那我就做个良民吧,开个私塾,教教孩子们怎么弯弓射箭,上树掏鸟蛋。”
“噗。”薛凛没忍住,被秦远的打算给逗笑了一下,“那我估计你这个私塾很快就要关门大吉。”
秦远故作忧愁:“那怎么办?私塾先生也没法当了,我只能沿街乞讨了。”
“用不着沿街乞讨,再不济我养你。”
秦远同薛凛并排躺在草地上,薛凛的嗓音近在咫尺,他将这些话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间,再没开口。
远处,飞鸟划破天际,云泽游过青天。
秦远说到做到,这边刚刚和薛凛说了要搬回薛凛的寝宫,那边出了宫就火急火燎地收拾东西。
秦丞相差点没被他气死,摔了四个茶杯,玻璃渣子碎了满地,足足骂了有两个时辰,秦远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最终秦丞相也没有办法,只好加派了人手,竟是要将秦远锁在家里,彻底让他和薛凛断了关系。
可惜秦远出宫的时候就料到了有这么一出,半夜三更掏出薛凛白日里给他的迷药,轻而易举就拿着行礼离开了丞相府。
第二日一早宫门一开,秦远就回到了他自小居住的地方。
薛凛日日前往跪灵,秦远没别的事情做,也就处理一下搁置的公务,写写治水之策,并不怎么出门。
期间薛准还派人来过一次,来人态度客气,只是慰问一般地送了一些轻礼。
秦远不用想也知道是薛准因为玉印在他手上不得不做的表面样子,礼物拆都没拆就扔进了薛凛的库房。
他甚至不打算当真辅佐薛准,给他和薛准都找不自在。还不如好好在这等着,等到朝纲稳定,他便和薛凛一同离开,带着玉印和诏书的秘密,与这个尔虞我诈的四方天地再不相见。
又过了一段时日,早就建好的先帝陵寝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当天日头还没升起,薛凛便起了身,带着一堆人马,亲自将先帝送往皇陵。
他没有叫醒秦远。
秦远醒来的时候,先皇的遗体早就走了有好几个时辰。
他揉了揉眼睛,这才起身用了早膳。刚到书房没多久,墨水还没有研开,太监便跌跌撞撞地跑进殿门。
“出事了!出事了!大军、大军围了皇城!!!”
……
兵戈声传入秦远的耳朵之时,他站在薛凛的殿宇之中,看着身侧一众被突然的宫变吓得发抖的宫人,突然觉得恍惚。
是薛凛吗?
这段时日住在宫里,薛凛也曾和他说过那些布置。
逼宫篡位、翻云覆雨的兵力,薛凛拿得出来。
可是他们上一刻还在这四方天地的小小殿宇之中,伴着传遍皇城的丧钟哀鸣,对着外头的天高海阔想着未来。
薛凛若当真有心,早就该从他手上想方设法拿到玉印和诏书。
不会是薛凛的。
他想。
那又会是谁呢?
小太监已经吓得站不稳,扶着一旁的栏杆颤声问秦远:“秦大人,这这这……”
皇城安稳了这么多年,刹那间箭雨流矢不断,外围的禁军似乎顶不住这样突然起来的袭击,铁器相交的声音愈来越近。
秦远转头,对着小太监笑了笑:“可否帮我牵来一匹马?等我出去之后,你们封锁殿门,在这里躲好。”
“大人???”小太监登时睁大了眼睛,“都、都这样了,您还要出去吗?”
秦远却坦然的很:“不必担心我。”
看这个声音,明显有大批将士叛军朝着薛凛的宫里杀来。
薛凛已经不在宫中了,即便这人是薛凛的对头,也不该这个时候耗费这么大的劲来围攻一个人去楼空的宫殿。
薛凛不在,这里又有什么值得他们杀过来的?
秦远不想多想,可是现状却又让他不得不认清情势。
薛凛的宫里,还有他。
他拍了拍小太监的肩:“去吧,他们估计是冲着我来的,我待在这里才是连累了你们也害了我自己。”
小太监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危机,被秦远这么一说,一开始颤颤巍巍劝说的架势立刻无影无踪,马上转头吆喝着几个宫人跑着去给秦远牵马。
秦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他低头,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珊瑚珠串。
那年第一次进宫,薛凛靠在皇后身上,手中拿着这样一串价值不菲的珊瑚珠串。
皇后让他挑一个的时候,年幼的他没有任何想法,直接拿起了另一串珊瑚珠串。
这串手串他留了这么久,薛凛的珠串呢?
还留着吗?
他移开眼神,在书房中拿起了薛凛送他的一把剑。
这把剑从来没有见过血。
薛凛曾经说他心慈手软,他没有反驳。
秦远手中轻轻一拔,剑鸣声响起,长剑出鞘,冰凉的剑身微微抖动着。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左手一抛,剑鞘哐铛一声掉落在地。
他右手持剑走出书房,宫人牵来的马匹一声嘶鸣,在他面前扬了扬蹄子。
青年一手持剑,一手拉住缰绳,转瞬间便跃上了马背:“开门吧。”
沉重的殿门应声而开。
远处,交战的声音愈来愈近,似乎下一刻便要近在咫尺。
杀伐之气冲破九霄,飞燕早已消失匿迹,淡淡血气笼罩了整个皇城。
他要出宫。
不论叛乱的人是谁,不论这个人为什么要来薛凛的宫里,他都不在意。
他唯独希望见到薛凛,知道这个人平安无事。
叛军果然离薛凛的宫殿越来越近,秦远持剑策马而行,不过片刻便看到了交战在一起的皇城进军和叛军。
——“你不忍心猎杀生灵,一个人待在帐子里,我这不是怕你无趣?”
——“也是,你这么心慈手软,莫说是杀人了,就是杀畜生你都于心不忍,又怎么会想要看到血溅皇城。”
这把剑从薛凛送给他的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见过血。
如今算是见到了。
叛军的目标果然是他。
他一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本来还围着宫殿于与禁军交战的叛军便放弃了围攻,转而全部朝着秦远的方向而来。
周围的叛军一涌而至,秦远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手中长剑打了一下马身,在马匹的嘶吼中冲了进去,朝着宫门的方向而去。
本来还漫天的箭雨却突然停了下来。
秦远眼神一暗。
这些人不仅目标是他,要的还是活着的他。
想通这一点,秦远更是寻着空子,凭借这些人不敢真的要他的性命,一路策马杀出了一条血路。
剑身沾满了鲜红,鲜血从兵士的身上喷洒而出,溅落在他的手臂上,溅落在那串本就是红色的珊瑚手串上。
一支箭自后方而来,朝着秦远身下的马匹而去,眼看就要击中马蹄。
秦远当机立断,脚下一个使力,便从马身上跳起。
骏马一声嘶吼跌落在地,秦远却一个翻身,稳稳当当落在了人群当中,挥剑便挡住了砍来的长刀。
前方,已经被叛军攻占下来的高台之上,穿着红色锦衣雍容华贵的女人把玩着手中的兵符,目光瞥向交战的地方。
她并不年轻了,只是头上雍容华贵的装饰遮掩了她的几缕白发。
她站在混乱的宫城之中,却沉着异常:“这么多人都拦不住一个孩子?”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身后,穿着甲胄的将军立刻露出了畏惧的神情:“娘娘,臣现在就去加派人手!”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下高台。
秦皇后却摆了摆手,出声拦住了他:“哪有那么多的兵力专门对付一个人?”
说着,她抛了抛手中的兵符,嘴角噙着笑道:“情况怎么样了?”
将领立刻低头抱拳答道:“娘娘放心,禁军撑不了多久了,过不了一个时辰,皇城就会是娘娘的天下。”
话音刚落,站在高台最前头的秦皇后又往前走了一步,离高台边缘只有一步之遥。
她却一点都不畏惧,反而微微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闭着眼,轻声低说:“这皇城啊,本宫刚进来的时候就想……笼中鸟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做破苍穹击长空的那只鹰。”
她的声音渐渐淡入空中。
杀伐声不绝于耳,高台之上却没有一人敢开口。
秦皇后终于睁开了眼睛,再一次看了一眼远处杀出一条道的秦远。她的命令是要活着的秦远,刀剑无眼,兵士自然投鼠忌器,不敢太过下狠手。秦远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每一招每一式都没有留手,再加上他本来武功就高,自然撑到了现在。
她转过身去,举止优雅地走下高台:“你们这样抓人,耗时耗力还办不成事。”
跟在他身后的将领一个哆嗦:“娘娘……”
“找一队人马追本宫,其他人跟在暗处。”
此时,秦远身上溅满了鲜血,持剑的手已然有些发抖。
可他没有停下,不断踩着轻功,眼中没有任何的犹豫。
他一往无前地看着宫门的方向,满脑子都是薛凛昨晚临睡时,稍微吃醉了酒,眼角微微带红的样子。
他已经快杀出去了。
不能停。
眼前有许多兵士策马越过了他,长鞭与他侧身而过,他再次被围在了中间。
秦远手中用力一抛,脚下不停地朝前跑去。
薛凛送给他的剑发出一声长鸣,风声飒飒作响。
下一刻,长剑刺入烈马上兵士的胸膛。秦远顺势而起,在兵士坠马的那一刻飞上了马背。
这把名贵的剑平和了十几年,从未沾过任何鲜血,却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插入一个普通兵士的胸膛里。
珊瑚珠串终于在这片杀伐中无法承受,绳结被震得松了开来。
红色的珠子散落一地,清脆的碰撞声掩埋在铁器交织的声音中。
秦远回头看去,那把剑插在兵士的胸膛上微微颤动着,兵士的尸体躺在散乱的珠串中,将珠串都沉浸在了鲜血中。
无数兵士越过尸体,越过那把长剑,踩过带着珊瑚珠的血泊朝他赶来。
他绷紧了心,刹那间记下了那一个个珠串的模样,这才转过头去,夺过一把长刀便继续向前驶去。
不知为何,似乎是他策马的速度太快了,亦或者是身后的兵士们追的累了,竟是离他越来越远。
眼看宫门就在眼前。
不远处的另一方却传来了同样的追赶声。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一个身着红衣的妇人跑在前头,珠钗全都从她的头上掉了下来,纱裙在风中摇曳,后方是举着刀剑的叛军。
秦远蓦地惊了一下,脱口而出道:“皇后娘娘!”
那是薛凛的母亲。
这个女人和他有着同样的姓氏,在族谱上却是个足足差了十几页的远亲。
十几年在宫中的生活,她看他的眼神同别的宫人和阿猫阿狗没有任何的区别。
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瞧不起他。
可这是薛凛的亲生母亲。
先帝的棺木刚刚出宫不到一日,薛凛还在护送他刚刚离去的亲生父亲。
如果他的亲生母亲也出了事,薛凛会受得了吗?
眼看身后的追兵就要追上秦皇后,秦远瞳孔一缩,手下已经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
马匹跑得太快,眼下突然勒住缰绳已经太迟。
电光火石间,马匹来不及停下,直接折了蹄子摔倒在地。秦远没有任何的迟疑,他飞身而下,没有任何犹豫就跑到皇后所在的方向。
秦皇后惊呼了一声:“小秦大人救我!”
“冒犯了!”
此刻顾不上君臣有别男女大防,秦远伸出手便拉起秦皇后的手臂朝着前方跑去。
突然带了一个女子,身后的追兵理他们越来越近。
就在后方的追兵下一刻就要追到眼前之时,秦远当机立断停了下来,转回身去:“娘娘先跑!我挡一会就来。”
秦皇后却没有动。
秦远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臂,她脸上所有的惊恐和害怕都尽数消失。
她笑了笑:“本宫走什么?小远儿,和本宫一起回去吧。”
她的变化太快,秦远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也没有来得及对这位薛凛的生身母亲树立起所有的防备。
下一刻,皇后手臂中滑出的匕首就停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握着长刀的手微微发抖着,长刀浑身浴血,与他沾满鲜血的双手混在一起,刀尖上一滴一滴地掉落着鲜血。
秦远愣在了那里。
追兵已经环绕了上来,将他们二人团团包围,却没有任何人举刀砍下。
带头的追兵下了马,毕恭毕敬地在秦皇后身后跪下:“娘娘。”
秦远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切,脖颈处传来刀锋冰凉的触感,他却没有办法忽略内心的杂乱。
他面前的人……是薛凛的母亲。
不是这场宫变的受害者。
也不是刚刚失去先帝而整日愁眉苦脸的皇后。
这个衣着华丽的妇人脸上没有任何的惊惧和哀愁,眼中透露的是全部的野心和傲然。
先帝的遗体落入皇陵的那一刻,他那归来的魂灵会不会有一丝意外,这样养在深闺,从来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皇后,会是最终血洗皇城的那个人呢?
薛凛穿着一身孝服骑在马上护送灵柩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刻想过,他的亲生母亲比所有人都棋高一着,在这么一个好的时机掌控了天下至高的地方?
薛准煞费苦心登上皇位,龙椅还没有捂热,他可曾想过他最大的敌人不是愿意放下一切的薛凛,而是这个谁都没看出真面目的女人?
他也没有想到。
他没想到他撑着杀到了宫门前,最终却折在了一时的心慈手软。
皇后举着匕首,眼中淡漠,面上却是笑着的。
她说:“把他带下去吧。”
匕首离开他的脖颈,取而代之的是好几把长刀。
周围的叛军一拥而上将他制住,秦远却一动不动地看着秦皇后,满脑子想的都是薛凛怎么办。
从秦皇后拿着匕首指着他的那一刻到现在,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场宫变和薛凛的关系。
薛凛不会骗他。
这人从来就没有骗过他,既然说过了不想争,自然不会再费尽心思和皇后合作,甚至还把他蒙在鼓里。
秦远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一处宫殿的小侧房中,房外围着层层叠叠的叛军,将他看得严严实实。
他听着兵戈声愈演愈烈,最终却慢慢平息。
宫变结束了,周围的守军却还在。
秦皇后彻底掌控了皇城。
他甚至没在这小小的牢房中待上多久,兵戈声刚停不过半个时辰,守卫便将他带了出来,朝着主殿而去。
秦远想了半晌秦皇后为什么要活抓他也没有想明白。
他有什么用?威胁他父亲吗?他父亲作为一个纯臣,宫里都权利交叠了,父亲还有那个能力力挽狂澜不成?
为了威胁薛凛?
一个母亲不至于需要用一个外人来掣肘自己的儿子。
可都不是这些目的,他唯一的价值也就只有玉印和诏书了。
不可能的。
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死了,薛准不可能说出来害人害己,薛凛……
薛凛不会说的。
他带着满心的疑虑,一面想着秦皇后到底是为了什么,一面又想着薛凛回来之后该怎么办。
叛军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站在主殿的千层台阶之下,看着这被鲜血洗刷的长阶,默然无声。
秋风吹过,丝丝凉意吹进他的衣领中,他仍然一动不动。
良久。
主殿的大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的声音。
一众宫娥太监自内而出,两侧列开,簇拥着站在最中间的女人。
秦皇后似乎已经收拾过了衣裳发髻,同之前秦远见到她的狼狈样子全然不同。
她红衣烈烈,在这充满血红的长阶之上,仿佛是站在云端的红莲。
她的身后,几个侍卫拖着一具尸体走了出来,迅速地从台阶上走了下去。
秦远遥遥看见那具尸体衣裳的颜色,神思恍惚了那么一瞬。
抬着尸体的侍卫路过秦远的时候,他方才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
是薛准。
是这个费尽心思登上皇位,却在朝夕之间就被秦皇后夺权的新帝。
他根本没有想过薛准会死得这么快。
古往今来,叛军会杀尽宫人,也会杀了所有反对的官员皇亲。
却没有多少人有那个魄力直接在宫变当天杀戮天子。
这是怎样一种自信和决断,在宫变当天就杀了天子,根本不畏惧外人的口诛笔伐和重兵在手的诸侯。
直接就切断了挟天子令诸侯的路。
秦远瞬间明白了什么。
先帝先前从来没有立储的意思,身体康健,太医都说先帝寿数必然悠长。
那为什么先帝会突然病重撒手人寰呢?
这里面有多少秦皇后的手笔?
秦皇后一步步从台阶之上走下,缓缓走近他。
他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怎么?觉得本宫不该杀了他?”
秦远没有说话。
他对皇权交叠没有兴趣,也对薛准的生死没有任何感觉。
他只怕薛凛会承受不住。
秦皇后笑了笑:“皇位我是不怕的,只是……”
她说着,终于将她那从不正视秦远的目光移了过来。
“只是,本宫还缺一样东西,需要小远儿你给本宫了。”
闻言,秦远心中咯噔了一下。
果不其然,秦皇后下一句话便说:“玉印在哪里?”
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之前猜测的时候他怀有侥幸,那么皇后这轻巧的一句话就击破了他为薛凛准备的所有解释。
他缓了好一会,终于张口道:“是——”
秦皇后就等着他开口,立刻打断他道:“自然不是薛准说的,他可是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呢。”
最后一丝为薛凛开脱的可能也没有了。
他听见秦皇后说:“你只需要告诉本宫在哪里就可以了,至于你的性命,看在凛儿的面上,本宫可以不要。”
玉印在哪里?
是啊,秦皇后不会知道玉印在哪里的。
他只告诉了薛凛他藏起了玉印,并没有告诉薛凛玉印在哪里。
从宫变的那一刻起,他杀了一路,又被秦皇后的演戏骗了过去,从头至尾都是由薛凛这个念想撑着。
可是这一刻,这个念想仿佛成了笑话。
秦皇后用了那么多兵马包围薛凛的寝宫,为的就是从他手上拿到玉印。
他没有说话。
他可以为了薛凛放弃所有的荣华富贵,放弃一个手持玉印位登高官的机会。
也可以背弃皇帝的圣旨,告诉薛凛玉印在他手上,只为了不让薛凛看到他辅佐薛准伤心。
可他不能在这些叛军面前说出玉印的下落,做那个最终将江山最后的筹码交出来的罪人。
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秦皇后淡淡地笑了笑:“本宫算是有点理解凛儿为什么为了护你可以连皇位都不要了。”
她仅仅挥了一下手,身后,叛军突然压上一众平民百姓。
她一字一句地说:“本宫知道,你怕是严刑拷打都不会说的。但是……”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中充满了不屑。
“秦远,你是要这些人的性命,还是要玉印这样的死物?”
瑟瑟秋风将寒意送入他的心房。他站在台阶下,抬着头,看着这位站立在云端的女人。
他不卑不亢:“皇后娘娘,伦理纲常自有它的道理,您这样倒行逆施——”
“你没那个资格和我讲什么伦理纲常。”她一步步地走下来,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身周的兵士们举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刀锋将秋日的凉意加重了一分。
她说:“我再问你一遍,玉印在哪里?”
秦远沉默了。
皇后看他的眼神更是不屑,她冷笑了一声:“怎么?觉得自己很有骨气?”
她又走近了一步,完全站在了秦远的眼前。她凑上前,在秦远的耳边轻轻道:“那你就看看,你的骨气有多么不值钱吧。”
她说完,转头对身后的将领说:“都杀了吧。”
秦远握紧了双拳,用尽全力才没有将玉印的下落脱口而出。
皇后一眼就看出了秦远的打算:“你若是自尽了,那死的人可就更多了。”
——“你这般心慈手软,若是日后有人用他人的性命威胁你,你可怎么办?”
——“那我宁愿用自己的性命来换。”
——“有的时候,不是你想用性命来换就可以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身后无辜的百姓大声求饶着、责怪着他。
他听着一声声的惨叫,听着那些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
秦皇后终于压垮了他心中最后一根稻草:“你如果不说,本宫就让他们在这边一个个地杀,再让宫人把整个皇宫整个都城都翻遍,等到他们找到了,本宫就把这些找玉印的知情人全都杀了。”
她笑的坦然,丝毫没有将口中那些性命放在眼里:“你若要坚持,便坚持吧。”
秦远也笑了,他在一片哀嚎中笑出了声。
薛凛说的真对。
有的时候,不是他想用性命来换就可以做到的。
他很清楚这是一场内心的博弈。
就算真如秦皇后所说,掘地三尺找出玉印,需要的代价太大了,远远比逼他说出玉印下落大太多。
他可以赌,赌他继续一言不发,秦皇后会不会当真这么做。
可他赌不起。
哪怕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赌不起。
那是累累人命。
他以为他可以扛下去,可以残忍地忽视那些枉送性命的人,可是身后传来的声音却告诉他,他根本没办法看着这些人枉死。
他闭上眼,轻轻地说:“演武场,三殿下寝宫正南方那个演武场。”
身后的声音却没有停下来。
所有压着无辜百姓的兵士几乎同一时间挥起刀,一颗颗头颅闷声落地。
秦皇后淡笑道:“所以你方才的骨气又有什么用呢?”
她说完,直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在宫人的簇拥下朝着演武场而去。
秦远脖子上架着的刀也放了下来,方才还气势汹汹,现在便人去楼空,仿佛方才一切都没有发生。
唯有台阶上的鲜血和他身后一具具身首分离的尸首提醒着他发生了什么。
他说出了玉印的下落。
可秦皇后仍然杀了那些人。
秦远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他身子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所以你方才的骨气又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循环往复地从四面八方传来。
自此造就了他五百年不曾挥去的梦靥。
片场中,皑皑白雪覆盖大地,掩盖了层层叠叠宫殿的朱红。
秦远的手摸过他身上穿着的官袍的衣袖,脑中不断响起秦皇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薛凛问他有没有准备好拍这场戏,有没有准备好面对当年。
他轻声又对自己重复了一遍:“我准备好了。”
工作人员正在用造雪机完善场景,在已经有了自然雪的情况下抹去所有拍摄的痕迹。
一旁,道具组拿着调好的颜料泼在雪地里,当作宫变时喷洒而下的鲜血。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薛凛已经走到了饰演反派的配角面前:“进入状态了吗?”
饰演叛军头领的演员点了点头,神色有些狠戾,明显已经做好了准备。
薛凛又缓步走到秦远面前。
他没有再问秦远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秦远的手被他牵了起来握在手中,在这冰天雪地中传递着掌心的温度。
薛凛看着他,眼中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情意和挥之不去的温柔。
秦远慢慢地、缓缓地、带着过往岁月给他带来的所有勇气一字一句地说:“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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