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过坎儿（二）

    最开始那两年, 他常常会担心，她要是再半夜做噩梦怎么办, 要是哭得伤心欲绝，是不是都没有人能够抱起她，顺毛安抚。

    特别是在她出国之后，他又开始担心她吃住不习惯，遇到事情会哭鼻子。

    她向来爱逞强，学的又是计算机，难免会让人误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惟有他知道，知道她的脆弱敏感, 知道她眸中的水光潋滟。

    分手的诱因, 其实双方心如明镜。

    只是对于那些隔阂, 一个不说, 一个不语。

    年轻的他们, 是那样得可怜无助, 对一切的一切束手无策。

    姜屿出国后第二年, 他到叔叔家拜年, 梁婉婉在饭桌上说起那年她与姜屿听到伯母话的事情。全桌人缄默了许久，梁母神色微敛。

    蒋婉婉手肘支在桌面上，托腮笑道：“真好啊，姜姐姐终于不用受气了。”

    蒋婉婉的父亲当即呵斥女儿，她却满不在乎地笑, 问他：“哥哥, 你知道什么叫命吗？你这辈子, 再也找不到姜姐姐这么好的人了。”

    他知道的。

    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清脆地喊“梁岩梁岩”；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他一看到她的笑脸，唇角就止不住跟着上扬；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令他无端生闷气，令他无比想念，想念得发狂。

    回到家后，他与母亲大吵了一架，他说：“我难以想象，竟然是真的。原来你对姜屿的爸爸妈妈的成见，对姜屿的成见这么深吗？深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

    其实，他一直知道分手原因很大程度在于姜屿无法忍受他的母亲，但到了那一刻才明白，原来还有这段插曲。

    他竟然害得她竟然忍了这么久。这种事情，如何忍得了。

    母亲气极，厉声道：“梁岩，你说什么？！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隔了两个秒钟，他道：“对不起，我对不起她，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妈，你多保重。”

    他有整整两年没有回过家，过年都是在学校过的。

    后来他梳理了一下时间线，发现母亲吐槽姜屿父母前，他刚和母亲因为姜屿的问题吵过一架——他不满母亲对于姜屿太过苛责。

    那是他从小到大二十年来，第一次与母亲产生激烈的正面冲突。

    而这冲突，无疑成为一根□□，引爆了母亲心中的不安与愤怒，也将姜屿引向对这段感情的绝望之路。

    梁岩明白，最大的问题，在于他。

    是他没有担起一个儿子、一个伴侣的责任，不能安抚好为他忧愁的母亲，不能照顾好为他放下身段的爱人。

    他也没有担起对自己的责任，这些年饱受思念与悔恨的折磨。

    梁母对姜屿的巨大改观，是发生在梁岩舅舅六十大寿那天。

    舅妈娘家那边的小外甥学的计算机专业，大二。开饭前，小外甥捧着手机看视频，声音外放。梁岩本来陪着长辈聊天，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

    “哎呀，教主和教主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呀！”

    是小外甥的手机里传出来的。

    梁岩便走到他身侧，坐下，笑问道：“在看什么呢？”

    小外甥笑道：“ACM世界总决赛的回放，前天的B站直播，场外直播好几个大神都在。但我前天满课，只能现在看看回放。”

    屏幕中的女子五官立体，精致的妆容衬得一张脸清秀中带几分恰到好处的妩媚。蓬松的高马尾，发尾卷成好看的弧度。

    梁岩的目光紧紧攫住画面上的人，看着她唇边畅意的笑容。

    小外甥只当他是对美女多看了两眼，嘻笑道：“好看吧？这可是女神级别的人物。”

    梁母也坐过去，看向手机屏幕，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

    镜头转到一个头发稀疏的男生身上，他笑道：“看吧看吧，教主太虐狗了。鱼老师，你和你男朋友也这样虐狗吗？”

    画面回到高马尾女生身上，她露出整齐的贝齿，笑得眉眼弯弯。

    旁边另一个男生大呼受不了，夸张道：“天哪，鱼干，我的心脏都快被你刺穿了！你那个华裔男朋友拉琴的时候，看你这么笑，不会直接把琴弦拉断吗？”

    梁母这才认出来，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姜屿。她笑了笑，随口问道：“这人很有名吗？”

    “你说鱼干老师吗？”小外甥激动道：“鱼干老师可厉害了！区域赛金牌大佬，要不是T大牛人太多、竞争多于激烈，鱼老师肯定能出线！”

    这小外甥上的也是名校，梁母知道他去年拿了区域赛铜牌。她微微一笑，附和道：“那是挺厉害的。”

    小外甥点点头，叹道：“不仅竞赛，鱼老师研究能力也很强悍。唉，女神真是不让人活，这么厉害，长得还这么好看。”

    视频中，也有个穿黑色外套的男人聊起姜屿的美貌：“鱼老师前天下飞机出来的时候，一头波浪长发披着，波西米亚长裙、大红唇，美艳得不可方物啊！月月当场看呆了，大鼻子嚷嚷着要上去要微信，被教主拍了头。教主说，囔什么囔呢，那是你鱼干学姐！哈哈哈哈哈……可把我给笑死了，哈哈哈哈……”

    那个叫“月月”的男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说：“我确实看呆了，鱼老师明明小小的一个，没想到打扮起来气场一米八，我真没认出来。”他倏忽想起什么，问道：“不对啊，鱼老师的男朋友不是黄头发蓝眼睛吗？怎么是华裔？混血？”

    先前说话的那个黑衣男笑道：“黄头发那个早翻篇了，你鱼干学姐现在的男朋友是个小提琴手。”

    画面中，她笑容甜美可人，瓷白的肌肤剔透。她抱起MacBook，笑道：“好了好了，别八卦了，我们来看题。”

    镜头切到题面上，梁岩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她的笑容深一分，他的心上都多一刀。

    当天夜里，梁母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看，姜屿现在都已经有男朋友了，你就放下吧。身边有合适的女同学就先处着看看，你喜欢就好，妈妈不会再为难你们了。”

    梁岩眼角微湿，抬起眼，没有落泪。他缓缓说：“我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没有了她，也不会有别人了。”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拿起筷子，继续吃早餐。

    这汤汁香美的小笼包，此刻却似乎骤然变得寡淡无味。

    梁母端着一盘色泽红润的草莓与樱桃出来，往梁岩面前一递，说：“送邻居家去，必要的礼貌不能丢了。”

    梁岩垂下目光，淡淡道：“今天补班，她应该不在家。”明天开始放为期三天的清明假期，所以今天虽然是周六，但一般都要补课、补班。

    梁母气道：“让你去你就去，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不主动点，你这辈子还真打算一个人过了？我看姜屿门前都有人给她送花，你就不知道主动点？”

    **

    梁岩穿着中灰色山羊绒薄毛衣，端着果盘，敲开对面的防盗门。

    江晨露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羞赧地笑道：“梁老师，不好意思我还没换下睡衣。”

    “没事，水果买多了，给你们送一点。”梁岩将盘子递到门缝，亲和地问道：“你今天没去上课吗？”

    “谢谢梁老师。”江晨露接过果盘，说：“我一二节没有课，多睡了一会儿，正要换衣服去学校。”今天补上周二的课。

    梁岩点点头，笑道：“嗯，好，那你关门吧，别迟到了。”

    他刚要走，江晨露急忙喊住他：“哎哎哎，梁老师！”

    梁岩：“怎么了？”

    江晨露笑道：“我姐就快上来了，能不能劳烦您等一分钟，让我姐招待您喝杯薄茶。”梁岩好心给她们送水果，江晨露觉得，总该请人家进来坐一坐才是。

    梁岩本想说不用了，但这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如何都出不来。他只好咽下去，转而云淡风轻地问道：“你姐姐今天不上班吗？”

    江晨露答道：“他们外企任性，直接放四天，周六不补班。我姐早上去健身房了，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没带钥匙。打电话的时候她就已经从健身房出来了，应该快到了。”

    说话间，电梯上来了。

    一身轻便运动装的姜屿从电梯里走出来，见到站在自家门前的梁岩，顿时一愣。

    江晨露高声道：“姐，梁老师给我们送了水果。你招待梁老师进来坐一坐啊，我先回房换个衣服。”她留了个门，迅速不见人影。

    梁岩朝姜屿微微一笑，“健身挺早的。”

    姜屿回以礼貌的浅笑，说：“早上醒得早，没什么其他事，就想做个运动。”她扎着马尾，额头光洁，明眸皓齿，全身充满了精气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年方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她问道：“梁老师今天没有课吗？”

    梁岩：“这学期，我一个礼拜就两次课。”

    姜屿绕过他，推开门，笑道：“梁老师，快进来坐吧。”

    家里没有茶叶，姜屿只好给梁岩倒了一杯……纯牛奶。

    她依旧不爱喝纯奶，这是江晨露同学塞在冰箱里的。

    姜屿将倒满牛奶的玻璃杯递给梁岩，笑道：“家里没有茶，见笑了。”

    梁岩双手接过，嗓音低沉好听：“谢谢。”

    二人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说话，气氛平和，倒是不显尴尬。

    过了一会儿，江晨露换好衣服走出房间，过来打招呼。她惊讶地看着梁岩手中捧着的牛奶，问姜屿：“家里没茶吗？姐，你怎么不煮咖啡啊？”

    姜屿跟她解释道：“那个……你梁老师就喜欢喝纯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