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修）

    那天吃完火锅以后，可能是因为工作繁忙，又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两人默契的都没有再互相联系。

    考古活动结束，也就意味着离开学不远了，秋意在早晚趁着夏暑不注意出来抖抖翅膀带来阵阵凉风。

    简柠闭关写报告，终于在开学前一天神色憔悴的从家中爬了出来，到家附近的街边小铺吞了一碗米粉才堪堪有了点人气儿。

    她穿着宽松的灰色麻质长裤，两条裤脚卷的不对称，露出纤细的两双纤细的脚腕，脚后跟跟腱两侧漂亮的下凹。头发简单的用夹子夹在脑后，刘海干干脆脆的全部别到耳后，素着脸，脚上的人字拖半拖在地上，踢踢踏踏。

    她抬头看着高远无云的天空。

    终于炎夏过去。

    那些属于夏天专属的青春、花火、汗水，那些烈阳下孤注一掷不计较得失的热情，都在渐渐消退，都会渐渐消退。

    已经秋天了啊……

    上工第一天，简柠刚到学校还没来得及跟同事们聊上几句，便被罗主任叫到了一旁。

    罗主任不知道该摆出沉痛的表情还是欣喜的表情说：“小简，教数学的乔老师怀孕了。”

    简柠跟着罗主任表情别扭了一番，没搞清楚这大喜的事情他怎么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那恭喜啊！”

    不过，下一刻，她就知道了。

    “所以……”罗主任青蛙似的大眼瞪她。

    “所以？”简柠也瞪着眼睛。

    大眼瞪大眼。

    罗主任：“……0V0”

    简柠：“……0.0”

    罗主任先败下阵来，官高一届压死人，训斥道：：“正经点！”

    “哦，”她推了推脸上的黑框眼镜，一本正经，“您说。”

    “现在初三了，她作为主科教师本来就任务重压力大，如果再兼任班主任，我作为领导也觉得对孕妇来说实在太辛苦。”

    简柠：“……”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我想啊……”

    不，主任，你不想！

    罗主任没有听见简柠的心声……当然听见了也当没听见，继续说道：“也只有小简你担得起这份工作了。这是班里小孩名单，你熟悉一下……反正也都是熟人，咱们明天就上岗就位。”他笑眯眯的将一份名单交到了她的手里，“初三最后一年了，时间过得也快，你坚持一下。年轻人，就要多锻炼锻炼嘛。”

    简柠捏着那张薄薄的纸：“主任……”

    该痛楚！

    罗主任把这个消息带给她能不让她痛楚吗！

    “小简，再拒绝就不太好了吧？”

    “不是，”她既有求生欲的摇头，“主任，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见她已经决定接下这个任务，罗主任又恢复一张笑脸，语气亲切而慈祥：“你说，有什么困难，组织一定都帮你解决。”

    “我想知道，”简柠平光镜片后的双眼同样笑得眯起来，殷勤的搓搓手指，“当班主任，加工资吗？”

    “……”主任顺了顺胸口的气，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加。”

    行吧。

    虽然知道加不了多少，但蚱蜢腿也是肉，不让领导为难，简柠一口应下了这份工作。

    乔老师原来的班是她授课的班级，与班上的学生之间相互也非常熟悉，接手的难度不是很大。简柠与乔老师交接完所有的任务，连做了几晚的功课，班主任的工作也渐渐的上手了。

    这天一大早，简柠站在教室门口，检查班上学生早自习的状况。

    一眼扫过去，一张空着的桌椅非常显目。

    她招招手找来班长：“胡壮呢？”

    班长一板一眼的回答道：“报告简老师，胡壮今天迟到了，还没来。”

    她点点头，拍拍小班长的肩膀，让他继续回去读书。然后自己转身离开教室，朝办公室走去，心中有些疑惑。

    胡壮这个孩子如果说他是全年级第二努力的话，就没人敢称第一。他从不迟到，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她几乎小跑着走回办公室，翻找出胡壮家里的电话拨了过去。电话那头想着悠长的“嘟——嘟——嘟——”无人接听的声音，再拨打家长的手机，也是如此。

    简柠面上不显，心头焦急。

    难道……真的出什么事儿了？

    她想了想，正准备再找班上同学打听一下这个孩子的情况时，忽然，办公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背着书包的身影，正是简柠焦急寻找的对象——胡壮。

    简柠快速的打量他的全身，衣衫完整没有破损，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也没有任何伤痕。小孩脸上的表情也很沉静。看样子是没出什么事儿。

    松了一口气，她脸上扬起微笑，走上前弯腰跟小孩平视，柔声问：“怎么了？找老师有什么事儿吗？”

    胡壮枯瘦的手指紧紧的攥着洗得发白的书包带，他讲话的声音很低很轻：“简、简老师，我不想上学了。”

    没想到会从胡壮嘴里听到这话，简柠愣了：“什么？”

    小孩低着头，结结巴巴的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简老、老师，我不想、想……上学了。我要退退退、退学。”

    简柠脸上亲切的笑容不变，眉宇间有几分焦急。她抬眼看了看办公室，已经有别的老师在工作了。她想了想，轻声温柔的问道：“对了，这么一大早你吃饭了吗？”

    “吃……”小孩抬眼快速看了简柠一下，又低下头，艰难的说，“没、没有。”

    “老师也没有，正好一起去吃点什么吧。”她简单跟隔壁桌的老师交代了一下，请她代为照看班上的早自习，然后上前牵起胡壮的手。

    小孩的手出乎意料的冰凉。

    “走。喝点热的暖暖手。”

    这个时间点，食堂里面没什么人。

    简柠带着瘦瘦小小的胡壮坐在一角，太阳懒洋洋的在他们身边勾勒出窗户的形状。

    胡壮手里举着一个包子，一点一点的啃着，吃的很仔细，甚至有点不舍得的感觉。

    简柠在一旁晃荡着手里喝了半袋的豆浆，心里犯着愁。

    刚刚跟胡壮交谈了几句，无论他怎么问，小孩都咬紧了牙只说要退学。再问，就不说了。问急了，就说自己不想学了。

    这明显不可能是胡壮说出来的话。

    胡壮这孩子姓胡名壮。但是呢，整个人从内而外都跟这个名字没什么关系，既不胡闹也并不壮硕。身材瘦小，脸色蜡黄脸颊瘦的凹进去，皮包骨头。性格严谨刻板，平时努力学习的劲头狂热到老师只有劝他休息的份。

    这个人几乎全年级的人都认得他，是个“名人”。只不过出名的方式可能并不是这位十五岁少年想要的。初一家长会上，胡壮被醉醺醺的父亲揪在身边，当着全校上千个家长的面一顿狂揍。

    胡壮哭嚎着从初一教学楼逃跑到了初三教学楼也没逃过父亲锲而不舍的追打，最后还是校长出面才让胡壮父亲暂时平静了下来。

    然而，那只是暂时而已。

    第二天胡壮身上的淤青告诉了大家他父亲回家以后对他所做的事情。并且在这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他身上的挨打的伤痕仍然会时不时的出现。

    他们家长会上劝过，甚至教导主任带头特意去家访过几次。但都没有用。

    胡壮父亲将一个啤酒瓶砸在主任面前：“学习有什么用！又不是第一名！那还不如给家里面帮忙干活还有点用！”

    这套粗暴的价值观将自己的儿子一次次推进深渊。

    可是，胡壮却一次又一次的从深渊里爬了出来。他的名次从一名、一名的进步，五名、十名的进步，最后稳定在全年级第九名左右。

    刚开学那天，胡壮这个孩子脸上带着未愈合的淤青，羞涩且跃跃欲试的跟她说：“简老师，我这学期一定能比之前再进步一名的，你相信我。”

    “我想考一中。”

    “考好的大学。”

    “离开这里。”

    他说话时候坚定的尾音还留在简柠的耳廓里，不过过去几日，怎么就忽然不想学了呢？

    简柠再问：“是你的爸爸……”

    “不是。”胡壮生硬的打断了她的话。

    上课的铃声在校园中打响，简柠心中叹气：“你先去上课，等中午咱们再说好不好？”

    小孩学习时候的偏拗劲儿在这个时候也使了出来，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说要退学。

    简柠只好说：“退学这个事情不是你跟我们说说就能办的哦。这样吧，你让你家长来一趟跟我们谈谈，好不好？”

    胡壮沉默了。

    简柠试探的伸出手，安抚的摸上小孩头发稀薄的小脑袋，小孩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拒绝。

    她再一次问道：“你先去上课，等放学了咱们再说好不好？”

    小孩低着头，长久的盯着面前已经冰凉的空无一物的塑料口袋，终于点了点头。

    简柠舒了一口气，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到了班上，在后门确认他没有再做什么异常的行为之后，一溜烟冲进了领导的办公室里：“罗主任！不好啦！”

    罗主任迎着阳光对着镜子拨弄自己眼睫毛的手剧烈的一抖，刚要训斥年轻人不懂礼貌，就听简柠继续说道：“胡壮跟我说他不想学了要退学！”

    “什么？！”罗主任显然对这个学生印象也很深刻，“怎么可能？你打电话给他家长没有？”

    “打了。没人接。”简柠锁着眉头，“我觉得打了电话也没什么用，就胡壮爸爸那个态度……而且，没准是因为他胡壮才要退学的呢。”

    罗主任刚要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狐疑的盯上简柠：“你才接手这个班不过几天，胡壮那小孩就要退学，不会是你做了什么吧？”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简柠：“……罗主任你再这么污蔑我我要求涨双倍工资了啊！”

    放学后，罗主任跟胡壮在办公室内一对一的进行了长谈。

    简柠在门外焦急的等待着。

    许久之后，门终于开了。

    “主任！怎样？”

    罗主任面色疲倦：“不是你。”

    简柠：“……”我当然知道不是我，“我是问胡壮怎么说？”

    罗主任摇摇头：“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那我今晚跟他一起回家，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我刚刚也是这么讲的，他拒绝了。”

    “……那……”

    “今天先让他自己回去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他明天万一不来了怎么办？”简柠着急。

    “会来的。”罗主任笃定。

    简柠半眯着眼：“你骗我。”

    “不骗你，真的会来的。”

    “……呃……”怎么都无法放心。

    “退学哪那么简单一句话的事情。我跟他说还有什么学杂费要结清，可能会有退款，他会来的。”

    简柠眨了眨眼。

    话是这么说，但是……

    她摘了眼镜放进包里，把扎着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脸。小心翼翼的跟在一个瘦小的身影后边。

    无论怎么想，都不能放心这个孩子就这么回家去啊。

    胡壮走在五米开外的前方，似乎没有注意到身后这个奇怪的惹人注目的身影。

    简柠一直跟着他，看着他平静的走过一条条路，目不斜视。就仿佛今天只是一个普通的刚刚放学的下午。

    “嘀铃——”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吓得简柠一个激灵，她飞速的随意在屏幕上按下。

    “……”电话那头没有想到她接电话的速度那么快，一时愣住，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是我。”

    是盛夏。

    “喂？”她用气音说，“在忙，我挂了。”

    “哦哦，不好意思，打扰了。”电话那头，盛夏也改用气音回复她，“等你有空了我再联系……嗯？你那边怎么了？怎么有警笛声？发生什么事儿了吗？喂？喂……”

    他后面说的话简柠已经没有再听了，她捏着手机怔怔待在原地。

    只见她的面前停着一辆辆警车，车顶上的车灯闪烁着不详的光。胡壮钻进人群一溜烟消失了踪影。她听到身边有人八卦的声音：“我的妈呀！413那家人死了都三天了！尸体都开始流水了！”

    “噫！好恶心哦！”

    “今天隔壁闻见臭味报的警……”

    “那家小孩还每天都回家……”

    “看不出来，跟正常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