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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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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风从大开的窗扇不断往屋子里吹, 柴宁颤抖着身子, 恍惚回到了那一夜。冰冷的地面, 冰冷的夜,男人火热的身躯压在身上,却好似地窖里新起出的冰凌, 让她从里到外,都冷得禁不住打起了寒战。

    男人似如鹰雕的眼睛冷冷望着柴宁, 见她脸色煞白, 抖如筛糠的身子仿佛下一刻便要倾倒在地, 不觉唇角微勾,凉凉笑着, 就转身关上了窗扇。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男人冷漠地说道,回身在床榻上坐定,继续冷冷道:“那丫头, 你想法子带出来,既是我的血脉,就决不能流落在旁姓人家去。”

    提起女儿,柴宁已经破碎成渣的勇气这才稍稍找回了些, 虽然声音颤抖如寒风秋叶, 可她仍然努力地说道:“你,你不是被圈禁了?如玉虽说是姓了孔, 可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总好过跟着你, 做了那暗无天日的笼中鸟雀。”

    男人立时愤而起身,大步上前扬起巴掌便打在了柴宁的脸上。柴宁本就是弱不禁风的女子,哪里禁得住这铁砂掌,立时唇角流血,就跌坐在了地上。

    “好言给你听,偏你不知好歹。”男人居高临下,冷冷说道:“你水性杨花,委身他人,污了我的威名本该杀你泄恨。看在你生下了孩子的份上,留你一条命已是网开一面。你且好生把孩子给我送来,以后你过你富家太太的日子,桥归桥路归路,咱们互不干扰。”说着,也不管柴宁是何反应,大步就往门扇那里走去,边走边说道:“三日后,还是这处厢房,你把孩子带来,给我好好候着。”

    男人从窗格上跳了出去,并没有理会大开的窗子,径直离去。屋子里寒风席卷,真真如冰窖般冰冷。柴宁在地面上慢慢蠕动着,将身子蜷缩了起来。她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办。但是有一点她却很清楚,如玉那孩子,她定然不会给了这人去。她千辛万苦生出的孩子,决计不能跟了那逃亡的人浪迹天涯。虽是不知道那人怎么从圈禁的府中逃离出来,可想着当今圣上清明睿智,想来那人,也不会有翻盘的机会了。

    丫头从外头推门而入,一进门便见得地上瘫软的主子,大叫着就奔上前去。又见主子形容狼藉,不觉大惊失色,再瞧见那唇角一抹嫣红,登时尖叫起来。

    “噤声!”柴宁发起狠来。

    丫头没见过主子这般狠厉的模样,说是地狱的夜叉也不为过,她哆嗦着收回了手,也不敢再去触碰面前这模样凄戾的人。

    柴宁却渐渐缓和了气息,见丫头面如土色,说道:“不必害怕。”又问道:“热水呢?打来给我暖脚。”

    丫头回过神来,忙扶起了柴宁在床上坐下,又去关了窗子,折回身才提了水桶进来,伺候着柴宁泡脚。

    滚滚热水驱散了满身的冰寒,柴宁一面看着丫头给她擦脚,一面说道:“回去后,什么也不许说,记得吗?”

    这声音温软和气,可看过方才主子狠绝的模样,这丫头心里正是胆怯,点点头,忙不迭地回道:“记得记得,一定不会忘了的。”心里却想着,回头得和老子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她要了回去,安置到其他院子里伺候才是。

    因着聪儿吃坏了肚子,跟着去的丫头,并不是柴宁的心腹,这事儿到底是瞒不住的,萧淑云很快就知道了。吩咐那丫头不要透漏出风声去,又找了事由,把这丫头从柴宁的院子里头要了出去。

    柴宁坐在屋子里,怀里紧紧抱着酣睡的孔如慧,脸上的泪珠禁不住地往下坠落。那丫头一走,她就知道,庙里那事儿,怕是瞒不住那姓萧的女人了。心里却又藏了另外一份渴盼,她是个无依无靠的,若是孔家不庇佑她,她就只能任凭那人宰割欺辱了。

    萧淑云这边儿也在拧眉暗思,那丫头说她进去屋子的时候,窗子是大开的,她去关窗时候,窗台上也是有脚印的,又说三奶奶脸上带伤,这般想来,大约那人是个男人。却也不知道,是来寻仇,还是有什么私情。只是这事儿,到底也不好去直接询问。

    因着这事儿事关孔家声誉,萧淑云只赏赐了那丫头一番,又警告了一番后,就吩咐三朵盯紧了那丫头,自己坐在屋子里,也是头疼得要死。

    等着孔辙从外头回来,萧淑云深思熟虑后,就把这事儿说给了孔辙听,而后叹气道:“我想着这事儿总是要该你知道的,寻思着,不如我寻个机会,去三奶奶那里探个口风。”

    孔辙双手握拳搁在膝上,气得额角青筋直蹦,忍不住骂道:“我就知道她不是个好的,水性杨花,勾三搭四——”却是忽然住嘴,抿着唇,眼神颇有些慌乱地往萧淑云那里瞄了一眼。

    萧淑云立时就意识到,怕是那个三奶奶和自家这夫君之间,还曾有些什么。于是也不说话,只是将眉毛挑了挑,意味深长地看着孔辙。

    把个孔辙看得受不住,自己说道:“就是她嫁个三弟之前,曾有段时间,一见着我就搔首弄姿,语言挑拨,我自然不会搭理她,只是没想到,后来她竟是说给了三弟。当时木已成舟,我也想着,许是这女子婚后,就会改了性情,安心做个好妻子,好母亲。”

    萧淑云勾勾眉,心说这事儿听着怎么这么怪,总觉得里头该是还隐着什么官司才对。于是沉眉想了片刻,说道:“既是这般,我去和这个三奶奶,且先说上一回子话再说。”

    只是还不曾等着萧淑云寻到了时机,家里头就出了事儿。大家都以为是进了飞贼,只有柴宁心里清楚,这是因着她并不曾按时赴约,把孩子带了去,那人就来了孔家,亲自来找她了。

    柴宁心里清楚,破船还有三千钉,她只凭着自己伶仃一副身板,大约是难护着了如慧的周全。于是,倒在萧淑云去寻她之前,去了正院儿。

    萧淑云立在廊下,见柴宁一副面色苍白,怀里抱着小如慧竟是满身仓皇的模样,心里隐约觉出了不好来,摆摆手叫下人去了,淡淡道:“三奶奶屋里请。”

    进了屋里坐下,柴宁眼睛四下一转,说道:“劳烦二嫂子,我有些私话要单独和你说。”

    萧淑云深深望了柴宁一眼,抬手又叫三朵一行人都往外头去了。关门前,孔如慧忽然放声啼哭起来,三朵极是有眼色上前来,拜了拜,笑道:“三奶奶,奴婢抱了姑娘出去,也好逗她开心,奶奶们也好说话。”

    这本是好心,却不料柴宁身子一僵,就将孩子往怀里紧了紧,满脸警惕之色。如慧人小,却知道不舒服,于是哭得更厉害。柴宁这才恍然,一面手忙脚乱哄着孩子,一面又勉强和三朵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如慧离不开我的,我还是自家来哄,多谢你好心了。”

    三朵奇怪地往萧淑云那里望了一眼,见萧淑云给她使眼色,这才福了福,往外头去了。

    萧淑云静坐着看柴宁好一会儿才哄好了孩子,如慧渐渐沉睡,柴宁这才落了眼泪,道:“晓得嫂子是个聪慧的人,必定是瞧出了。”

    将茶碗往桌上一搁,萧淑云深觉此时不能再云里雾里绕来绕去了,直截了当道:“我是瞧出来了,你待如慧这丫头,紧张过头了。只是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

    提起这事儿,柴宁哭得更凶了,起身抱着孩子就在萧淑云身前跪下,仰起脸泪眼瓢泼:“求嫂子救我。”又垂头在如慧小脸儿上亲了亲:“也救救我可怜的孩子。”

    萧淑云受惊不小,勉强稳住心神,起身扶起柴宁:“你且先说来听听,我才能晓得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柴宁便一面含泪,一面哽咽,把事情给说了。

    “依着她的说辞,原是那王爷使了强,见她貌美,夜里就潜入进去将她的清白给毁了。只是不知为何,却只肯迫使她私下苟合,却也不提婚嫁的事情。”夜里,萧淑云躺在床头,就把事情细细说给了孔辙听。这事情不小,她却是压不下来的。

    孔辙一听是那位王爷,心里就有数了,细算了时间,道:“难怪他不愿意声张,那段时日他被先皇谴责,正是在家里头闭门思过。他若是此时闹出来这事儿,怕是先皇更要生怒。”

    “那后来呢?”萧淑云不解:“我听三奶奶那话,那王爷离开的时候,分明就是知道她有了身孕的。这么不管不顾的,就扔了她一个人。”

    孔辙哼了一声:“他当然顾不上,后头没多少时日,先皇就病逝了,他急着要赶回京都,哪里还顾得上一个无媒苟合的女子。”

    萧淑云听着不顺耳,剜了孔辙一眼:“虽是她无婚有孕,只是瞧她如今的模样,我瞧着也不像是对那王爷有情谊的。我看着,她的话里虚头不多,想来真是被强迫了的。”

    孔辙也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只是想着那女子被人污了身子,后头竟是寻思着要找他们孔家的男子做了冤大头,心里就不舒服。虽也知道,苍蝇不叮无缝蛋,到底是他那弟弟不争气,才着了人家的道儿,可想起如慧那丫头不是孔家骨血,孔辙到底心里不舒坦。

    “既是人家非要自己的骨血,想要自家孩子认祖归宗,也是人之常情。依我说,不如把那丫头给了那人就是了。”孔辙拧眉说道:“那人如今是落魄的凤凰,听说京都里头,因着他的私逃,圣上一怒之下,赐死了他府中所有的妻妾和子女。”顿了顿,似有叹息道:“我听人讲,当初圣上继位,京都很是生了一场惊变。权柄之下,哪有不流血争斗的,有人说,那人当中被人伤了身子,后头虽是养好了,可惜,却是不能人道了。”

    萧淑云大惊,而后疑惑地看着孔辙:“这种消息,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孔辙似有拘谨,眼神惊慌地瞅了瞅萧淑云,抿了抿唇,才道:“他虽是败了,可到底爪牙遍地,瞧他被看管起来都能出逃,可想而知当初他的气焰有多盛。如今有了这事儿,怕是也要影响了他的威望,想来一些跟随他的人,也会因此而略有迟疑。”

    “哦——”萧淑云恍然,这便是无所不用其极,各方位打击政敌了。

    “只是如今可要如何是好?”萧淑云面露为难:“我瞧她哭得可怜,不是我烂好心,这世上肯愿意和孩子分离的母亲没几个,当初她虽是不怀好意,嫁进了孔家,可到底已经嫁进来了。这事儿弄不好,败坏的也是孔家的名声,又害怕她闹腾起来,再传出去了消息,倒叫旁人误解了咱们跟那人有牵扯。再者——”

    萧淑云忧心忡忡道:“那孩子到底无辜,我这心里也难为得很,一面觉得她是烫手山芋,若是能给了那人,以后撇清了关系,再和咱们孔家毫无瓜葛。一面又觉得她可怜,到底稚子无辜,我想着那人如今狼狈逃窜,孩子跟了他,颠簸流离,怕也是要受罪的。”

    孔辙晓得自家妻子是个心软的,将她的手握住,慢慢摩挲着道:“这孩子,要是那人非要,咱们是留不住的。你担心的正是我所忧心的,圣上能下了狠手,处死他府中所有妻妾孩子,必定是心里怀恨的。这丫头若是留下来,那就是祸端。孔家世代书香,便是为官,也都谨遵着秉持本心做事,绝不卷进皇家的事。那事儿可是不能沾,一个不好,便是家族败落。孔家向来只求安稳,高处不胜寒,并不曾想过,要闻达天下。”

    萧淑云听了这话,便知道孔辙心里是如何打算的,心知这事儿她也是爱莫能助,只能点点头:“这几日我会叫人好生看着三奶奶,不要她闹出风言风语来。”

    柴宁知道孔辙的意思后,很是大哭了一场,拉着萧淑云的衣角,又是磕头又是哭闹。

    萧淑云虽是心中不忍,可这事儿牵扯了孔家上下,绝不是她可以心软的时候,叫三朵和绿莺按住了柴宁,说道;“这事儿也不知道你是否清楚,那人受了伤,以后不会再有后嗣了,他在府里的骨血,也都已经没了,如今这丫头是他唯一的骨血,他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必定是要夺回自己的孩子。他现在是亡命之徒,拼的都是性命,孔家惹不起,也不敢沾染这事儿。”

    见柴宁一瞬间灰败绝望的脸,萧淑云忍着心中的不适,继续说道:“我晓得你怕孩子跟了他吃苦,只是我想着,若是他唯一的骨血,他必定会好好照看,那是你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萧淑云见柴宁已经安静下来,瘫软在地上,神色萎靡,挥挥手叫三朵和绿莺下去,这才小声道:“你若是不忍心,也可跟了他去。你放心,我会替你善后,必定不会叫人知道你的真实去向,毁了你的名声。外人只会知道,你和如慧那丫头,去寺庙祷告的时候,不甚失足跌落了山崖,是一对儿薄命的母女。”

    柴宁的眼中猛然亮了亮,只是随后,就渐次黯淡起来。好半晌,她坐起身来,抚了抚肚子,面露凄绝惨笑来;“还不曾告知嫂子听,我肚里又有了,这回,定是孔家的种。”说着眼泪就坠了下来,虽是强忍泪水,可禁不住满心悲怆,不断落泪道:“那人容不下我的,也容不下我肚里这孩子,我心里,也不愿意跟了他亡命天涯。”说着柴宁就捂着脸痛哭起来:“可是,我若是留不住如慧,那孩子以后可怎么办?他如今自己都活得不能见人,我的如慧跟了他,又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纵然是心中百般不舍,可柴宁也只能接受了这事实,原本是她抱着孩子去见那人,可孔辙拦下了她,自己抱了如慧,亲自去了。

    “给庆王爷请安。”

    “起吧!”好半晌,黑暗里传出了一道暗哑阴沉的回答来。

    孔辙抱着孩子慢慢站起,抬眼看着面前这长着一双鹰雕眼眸的男人,瞧他锋利眼眸往他这边儿一看,心里也忍不住胆颤起来。此时此刻,他倒是相信了那小柴氏的话。当初她失了清白,想来真是被这人用了强。

    “那女人终究是把这事儿捅到了你跟前去了。”庆王爷冷冷地笑:“不过想也知道,我走后,那女人竟不曾寻死,还把自己带着孩子一道儿嫁去了孔家,却是是个识时务有本事的女人,自然,也是个不知廉耻的。”

    孔辙心里暗自庆幸起来,好在是圣上最后争得了皇位,不然似这种无情无义之辈坐上了皇帝的宝座,这天下还不知道要成个什么模样。

    庆王爷见孔辙不说话,便上前抱起了孩子,孩子很小,被小被褥紧紧包裹着,正睡得恬然。看着她如玉似雪的小脸,安然的模样从不曾经历半丝风霜,再想起家里死去的几个孩子,庆王爷宛如岩石般冰冷无情的心蓦然一痛。

    他如今的日子不好过,跟随他的人早就散了大半儿,他想东山再起,实在艰难,如今正预备着往漠东去。

    “这孩子,你替我好生养着。”庆王爷忽然把孩子又放回了孔辙怀里:“到底是个女孩子,还是跟着母亲最好。”

    孔辙立时皱起眉头来,这烫手的山芋,他可不想要。

    “庆王爷——”

    “你若不肯,就等着全家去死吧!”庆王爷呲着牙慢慢冷笑着:“如今我是失势了,可即便如此,也容不下你们孔家说个不字。”

    孔辙心里凉了一半儿,跪倒在地,将如慧在怀中慢慢抱紧。

    庆王爷见孔辙服软,这才转身在屋子里走了两步,说道:“你放心,你既是帮我养孩子,我自然不会恩将仇报,害了你们孔家。”说着在凳子上坐下:“这孩子既是姓了孔,以后就都姓孔,只是等她大了,她要嫁的人,需得我来定。”

    孔辙自知这庆王爷是个说一不二的跋扈性子,如今正是骑虎难下,也不敢硬碰硬,只得回道:“一切都依着王爷的意思来。”

    等着萧淑云又见了孔辙抱着如慧家来,不觉惊愕万分,当着下人面也不敢多言,笑道:“可算是回来了,赶紧屋里来。”

    孔辙进了屋,把孩子给了萧淑云抱,不等萧淑云问他,便哀声连连:“这可算是沾了晦气,却是甩也甩不掉了。”

    萧淑云忙问道:“究竟怎么个缘故,你倒是赶紧说呀!”

    “庆王爷叫咱们家把这丫头给养了。”孔辙叹气道:“这还不算,说是以后这丫头嫁的人,得他说了算。”

    萧淑云拧眉道:“这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惹了上头猜忌,不定就要大祸临头了。”

    孔辙连连叹气:“可不是说的,只是这庆王爷也不是个好惹的,如今他又是孑然一身,我也不敢招惹他,怕是要闹腾出来,终归还是咱们家吃亏。”

    等着萧淑云抱了孔如慧去见柴宁,柴宁失而复得,自然欣喜万分。她也不是个不通道理的,心里一转便知道孔家却是因着她,被迫和庆王爷有了牵连。若是以后不曾闹出来自然无事平安,若是闹出来,便是抄家灭族的祸端。

    “你们放心,若是有一日露出了风声去,我自当出去解释个明白。孔家从来都是被我蒙蔽的,至于如慧,她的生父我并不知道是谁。当日大婚在即,我为保自身,只得忍气吞声。”柴宁一面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一面说道:“至于后来种种,你们只不认便是。到时候我以死明志,孔家也能脱了干系。”

    这话也只能听听,若是真闹出来,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只是如今,萧淑云也只能说道:“三奶奶也莫要多想,当下既是孩子回来了,母女团圆,也是个大喜事。”

    家里出了这事儿,因着都是私密的,除了萧淑云几个当事人心下揣着不安,一家子其他的人,都蒙在鼓里,依旧过着寻常的日子。

    只是林娇最近添了一桩烦心事,不是旁的,便是那个方宁,隔三差五就要来寻她说话聊诗的,可是把她烦透了。只是姐姐却是看这个方宁百般顺眼,竟是毫不阻拦,每每还要做了好吃的,给那方宁美得不行。

    “我说你也脸皮厚了点,昨个儿不是同你说了,以后无事莫要总来,你怎的今个儿又来了?”这日方宁又来拜访,林娇耐不住性子,当下当着萧淑云的面,就发作起来。

    萧淑云一听立时呵斥:“娇儿休要无礼,今个儿是我下了帖子,请了方家六爷来做客的,你再浑说,小心我家法伺候。”

    林娇憋屈得不行,干脆一甩袖子,不伺候了,就掀开帘子走了。

    眼见林娇如此模样,萧淑云再是欢喜方家这小子,也是能罢休,陪笑道:“原是这丫头野惯了,方少爷莫要见怪。”

    都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方宁却只觉得林娇娇憨可爱,是个直性子。他是见惯了家里头姐姐妹妹说话轻言细语,行事再不曾踏错过半点的,如今见着这么个不同寻常的,倒是欢喜的不得了,忙说道:“无事无事,娇儿妹妹这是率直,有什么话就直说,比那些扭捏着明着说东,暗着说西的,强了太多了。”

    孔月梅一听就笑了,捂着唇直乐。萧淑云也只觉满心无奈,心说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吧!笑道:“既是方少爷不怪罪,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等着在萧淑云这儿又消磨了一阵子,方宁便借口要去瞧瞧后院儿的那花圃,就出门去了。孔月梅抬脚跟了出去,趁着无人,就竖起指头刮脸,笑话方宁:“你脸皮可真厚!”

    方宁来的多了,自然和孔月梅也见得多,孔月梅跟着林娇每日里东逛西逛的,性子也开朗了不少,两下凑在一处,孔月梅忍着不去追林娇,就是为着出门来臊方宁这一句。如今说完了话,拍拍手,就要走。

    “你且等着。”方宁紧跟上去,一面扯拉着微皱的衣摆,一面道:“晓得你必定是知道你娇娇姐姐在哪里,快带了我去寻她。”

    孔月梅虽是嘴上骂着方宁,心里却也欢喜这人以后做了自己的姐夫,于是竖起指头又刮了刮脸,却是听话的带着方宁去寻林娇。

    只是两人寻了好久,也没瞧见林娇的影子,倒是孔月梅心细,抽了空去问角门的婆子,果然林娇又换了衣服,偷偷出门去了。

    “周大哥,你说这碗怎的做得这般好看,花样儿也新鲜。”

    此时此刻,林娇正坐在一间茶馆里,对面坐着个蓄着胡子的年轻男子,正笑盈盈看着她。

    见男人不吭声,林娇把手里的瓷碗放下,笑道:“周大哥,今个儿下午,你还要带我去见识什么好东西?”

    男人笑道:“下午啊,我就该坐了车,家去了。”

    林娇一惊:“周大哥要走了?”

    被林娇称呼为周大哥的人,正是周庆元,机缘巧合和女扮男装出门嬉闹的林娇认识了,又被林娇搭手,戏弄了要坑他的人,于是两人就熟了。

    周庆元笑道:“是呀,货办完了,自然是要走了。”

    林娇不舍道:“这里山清水秀,不如再多玩儿几日?”

    周庆元哈哈笑道:“得了,你这丫头不用忧愁生计,自然好山好水每日里闲逛。可我是个男人,养家糊口做生意,可是不能耽搁的。”

    林娇一听,脸上“呼”的就热了起来,含含糊糊半晌,小声哼唧道:“你瞧出来我是个女的?”

    周庆元先是一怔,后头笑得愈发大声起来:“头一日我就知道了。”笑完了,却又殷切劝道:“我瞧你和我闺女年纪相差不多,这几日带着你,就是怕你自己个儿出去,再碰上了坏人。想来这些天,该逛的也逛了,玩儿也玩儿够了,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就再不许自己个儿私自出门了。”说着眉头皱巴起来:“说起来你小姑娘家家的,总是晃荡出来,家里人竟也不知道,着实不该。莫不是家人待你不好?”

    林娇见周庆元误会,忙说道:“并非家人待我不好,实在是这几日大人们忙碌,无暇理会我。我又是素来性子欢实的,大约以为我躲在哪处犄角旮旯自己个儿玩儿呢!”

    而此时此刻,孔月梅正立在萧淑云跟前,垂着脑袋抿着唇,半句话也不肯说。

    萧淑云见这丫头为了维护林娇那死妮子,竟是不言不语,半个字也不肯吐露,不觉头疼起来,说道:“你当这是待你娇娇姐好吗?你都不曾想过,她自己个儿出门去了,到底去了哪里,跟谁在一处,做了些什么,万一那人是个坏的,装了好人骗了你娇娇姐,如今你娇娇姐,不定就被人抓起来卖了去呢!”

    孔月梅心里一揪,又听头顶上她那二嫂子说道:“你是个大家出身,知道这姑娘家若是没了名声,一辈子就都毁了。”说着眼睛往窗子外头看去,见窗外依旧站着不曾离去的方宁,愈发头疼起来:“如今方少爷都知道了,你还不说出来,可是要叫人家方家以为,咱们孔家,就是这等没规矩的人家吗?”

    “说是,说是有个周大哥一起的。”孔月梅终于还是说了:“娇娇姐说那个周大哥人很好,不是坏人。”

    周大哥?萧淑云先是头一昏,而后就立时怒了起来。这丫头素来胆子大,可她却不曾想过,竟是大到私跑出去,和个外男整日搅在一处。萧淑云已然不知道,这时候该如何做了。

    “你且细细说来,那周大哥,叫什么,哪里人士?他和你娇娇姐,都每日里去干什么?”

    孔月梅不曾见过这位二嫂子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记忆里,她一向都是稳重安然的,不由得心里也跟着慌乱起来。

    “说是,说是徐州人士,叫,叫,周庆元——”

    萧淑云扶着椅子把手就站了起来,脸上是再也无法按捺的震惊。周庆元,徐州人士,林娇上辈子,上辈子要嫁的人,不就是这个人吗?

    “二,二嫂子?”孔月梅被萧淑云的脸色吓住了,由不得落起泪来:“不是我不说,是娇娇姐不让说,她说那个姓周的是个好人,她——”

    “不要害怕。”萧淑云缓过神来,忙拉住孔月梅细声安慰道:“他的确是个好人,你娇娇姐没骗你。”

    孔月梅奇怪地看着萧淑云:“二嫂子认识那个姓周的?”

    萧淑云摇摇头,苦笑着在座椅上坐好。她不认识周庆元,但是当初却是托了好几个人去打听过的。几个人都说,那个周庆元,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当初除了年纪大了些,是个鳏夫,其他的,其实都是配得上林娇的。

    果然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吗?这都能叫他们碰上?

    萧淑云一面嘱咐孔月梅不要声张,打发了她自家院子里去乖乖呆着。一面叫绿莺三朵几个,偷偷儿出去找,自己个儿却是坐在窗下,心里一片乱麻。

    因着她的重生,林娇也跟着她离开了朝和县,千里迢迢来了这清河县的乡下。按理说,他们是再不可能有交集的,只是如今,却是叫她心里不安起来。如今没了祁氏这个母亲的撮合,也没了林松这个哥哥,需要钱财铺陈官路,可是林娇,却依然和周庆元相遇了。

    这太巧合了,可是萧淑云却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个周庆元,就是上辈子那个周庆元。同名同姓,还都是徐州人士,这真是叫她毛骨悚然了。

    “嫂子?”有人在门处低声呼唤。

    萧淑云扭头一看,正是方宁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哦,是方少爷啊!”萧淑云稳下心神,慢慢笑道:“这个时辰了,我叫人送方少爷回府吧!”

    方宁不肯,说道:“娇娇姑娘不见了,我得等着找到了她,才能安心回去。”

    萧淑云叹气道:“已经找到了,叫方少爷跟着操心了。”

    方宁一愣:“哪里找到了,我并不曾看见娇娇姑娘回家来。”

    萧淑云笑道:“原是我才想起来,前几日她说过的,今个儿想去外头胭脂铺子逛逛。我这儿一慌,就给忘了。”

    方宁才不信,若是真的,那丫头不会不带了孔月梅,孔月梅也不可能不知道。再者,那婆子说得清楚明白,分明就是林娇那丫头换了男人的装束,自己个儿跑出门去的。

    萧淑云晓得他不信,于是笑道:“我才生了孩子,脑子有些不管用,这几日家里又出了些事,我就给忘了。”

    这话方宁倒是有些半信半疑,他家里的嫂子生了孩子,的确是有阵子糊里糊涂的,总是忘东忘西,叫人啼笑皆非。然而这事儿不对头,孔月梅这里不该不知道啊?

    “总是我没事,我还是要看看娇娇姑娘回家来,才能心安。”方宁迟疑片刻,仍旧坚持不肯家去。

    等着林娇被寻了回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彼时天色渐暗,夕阳西落,方宁远远瞧见林娇,就快步迎上前去。

    林娇心情不好,见着方宁更加不耐:“你怎的还不走,这是赖到我家了不成?”

    方宁并不生气林娇的恶言恶语,只关切道:“你哪儿去了?月梅那丫头都不知道呢!”

    林娇没好气道:“她自然不知道,过几日她的生辰,我出去给她选些胭脂水粉的做贺礼,自然不能叫她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这就对上了,方宁这才信了萧淑云的话,笑了笑,就转身告辞了。

    等着方宁去了,萧淑云立时拉下脸来,冷冷瞪了林娇一眼,喝道:“还不跟我去屋子里。”

    “说吧,你一共偷跑出去几回,每日里都和那姓周的干什么去了?”萧淑云气不打一处来,便是那姓周的和这死丫头有宿世的因缘,可这丫头也是她请了先生家来,好生教过规矩的,怎就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就不知道避嫌呢?

    林娇跪在地上,先是闷不吭声,后头却是忽然嚎啕起来,扑进萧淑云怀里放声大哭:“他走了,他走了——”竟是说个不住。

    三朵已经打听了清楚,那个周庆元,下午时候就已经带了自家的商队,往徐州去了,走之前,把林娇亲自送到了角门那里。可惜他前脚走,后脚林娇就跟着他,一路送到了城门口。

    怀里林娇哭得可怜,萧淑云却只想叹气,上辈子她要死要活不愿意嫁给人家,最后还跟着她一道儿死了,这辈子却是奇了,自己个儿找回了这姻缘来。

    只是时至今日,萧淑云却不愿意林娇嫁给了那周庆元。不管他那妻室如今是生是死,只是林娇这孩子,她不舍得把她嫁出去做了填房。不过一个小丫头,就要当人家的晚娘,这晚娘是好当的吗?

    等着林娇这里歇了哭声,萧淑云把她好一顿教训后,私下里,却还是叫人去徐州打听了那周庆元去。

    只是林娇却是害起了相思病,每日里昏昏沉沉也不见个笑脸,虽是有萧淑云一心一意撮合她和方宁,可眼见这孩子油盐不进的模样,萧淑云也不忍心叫方宁一而再的在这丫头跟前低声下气,就同孔辙私下里明说了,这婚事,不成!

    孔辙先是叹了口气,继而苦笑道:“强扭的瓜不甜,也罢!”

    萧淑云却是想起了孔月梅:“我瞧着七妹妹和方少爷倒是能说到一处去,不如你牵牵线,这婚事若是成了,也是极好的。”

    孔辙先是点点头,片刻后,又摇摇头:“罢了,我瞧宁哥儿那孩子喜欢的是娇儿,叫他和七妹妹成了姻缘,以后怕是不好见面。”

    这倒也是,萧淑云叹气道:“这般说来,也是方少爷和咱们家的姑娘没缘分了。”

    既是没缘分,倒不好多来往,于是萧淑云干脆带了林娇和孔月梅,往山郊的庙宇里去小住了半月,说是要吃斋念佛,为孔家求个平安。

    这日,正是个好天气,萧淑云带了林娇孔月梅在庙里闲逛,不防远处阴暗的树林丛中,正有一双泛着淫光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你去,寻个由头,把那娘们儿给我骗过来,只要是落了单,就不怕她逃出我的手心儿来。”男人说着,就狠狠把身边儿那女人推搡了出去。

    女人唯唯诺诺地应着,就步履蹒跚的,往树林外走去。等着她出了林子抬起头来,瞧那面孔,正是当初被龙氏夫妻抓回家去的小龙氏。

    只是如今她已然不复往日的花容月貌,脸色蜡黄,面有伤痕,往日那一对儿水汪汪含情带意的眼睛,也只剩下深深的绝望,还有一丝隐约的兴奋,正如一团渐渐燃起的火焰,在她的瞳孔深处,正慢慢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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