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等到武家人扛着大包小包地坐着火车抵达了省城, 又从省城转了车回到县城、再回上镇上的汽配厂家属区的时候……

    那形象基本就跟要饭的没啥两样儿了。

    一回到家, 全家人都瘫了！

    可是, 人人都能休息, 还就只有武向东没法子休息。

    没办法呀，为了这回上广东, 他给请了十天假；到过年他还得再请十天的假……所以他一回厂子就直接去了门卫室交班儿去了，然后又日夜不分地狂补班儿！

    武媛和家里的其他人整整睡足了一天一夜，精神才缓和过来。

    接下来, 大伙儿才开始整理从广东带回来的特产，分送给武仪春与王家婶子们、还给左邻右里的、包括武向东的领导也送了些。

    小镇距离广东挺远的, 平时吃穿用度的东西，大多是从其他乡镇流传过来的。而武家人从广东带回来的、送人用的糖果一类的年货，撇去味道好、价格还便宜不说，光是外包装的精美程度就已经足够让人舍不得吃了！

    武仪春和她妯娌们尝过了糖果以后，人人都赞不绝口, 大家就对年后开商城赚大钱的想法又增添了几分信心！还商量着说这种水果糖就是拆了外头的包装, 卖一分钱两粒的话，怕还销得更快、卖得更多一些咧！

    年关越来越近, 厂子家属区里的家家户户都开始了打扫除尘。

    武家也一样。

    甚至因为家里女人多吧, 就爱折腾、也爱干净。婆孙几个就合力把家里家外给彻底地洗洗刷刷了一遍……

    再就是呢, 为了回老家过年，也得开始收拾行装了。

    武向东和武媛的家，在西湾山上，当初只有父女俩, 就没想过要建大（最重要的是没钱建大屋子）。那房子其实就只有一间半，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徒四壁。

    所以铺盖得带、锅碗瓢盆得带、油盐酱醋啥的都得带！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以后，可武向东还是没能补完班。

    他干脆用钱买班儿，把自己的工时工资折现给过年不回家的同事，还自个儿掏腰包再给了同事二十块钱，又送了两条烟、一包从广东捎回来的水果糖……

    不回家过年的那同事被高兴坏了，武家人也高兴。

    到了年二十六这一天，全家人又扛着、背着、提着、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浩浩荡荡地坐了班车，往武家村去。

    转眼间已经离开了这村子半年了，再回来的时候……

    武媛百感交集。

    殊不知，家里人的想法……可比她强烈多了！

    武阿婆是从一进村开始就变得沉默……

    而阿娇和武姿也是一脸的紧张！

    武姿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小小声说道，“妈妈，我终于也有老家啦！以前别人问我老家是哪的，我都不会答……妈妈，为什么咱们老家的房子是什么样儿的啊？”

    武媛笑道，“咱们家在山上，房子小小的，但是空气很好。嗯，这个季节有冬笋了！还有蕨菜！到时候我带你去挖冬笋去，要是运气好，还能挖到冬眠的竹鼠……”

    “竹鼠？是老鼠吗？”武姿天真地问道。

    武媛解释道，“可比老鼠大多了，和只小猪崽儿似的！”

    武姿惊呼，“真的？老鼠……不，竹鼠能长得那么大！好吃么？”

    “有点儿腥，不过，杀了斩件以后、用白酒和姜片腌一夜，第二天焖煮一整天，倒也好吃的，就是费柴火。”武媛老实说道。

    听了姐姐的话，武姿一脸的向往。

    相对于女儿的天真，阿娇才是真正的一脸紧张。

    听说东哥的娘去世了，现在这个是后娘，听说还不太好相处？还有，阿媛是从二房过继过来的，她跟二房的感情明显更好……自己年纪虽大，却也是个新媳妇，要是（后）婆母为难自己，东哥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儿吗？村里、或者武家同宗的人又会怎么看待自己……

    就这样，一家子人人心思各异，却还是急匆匆地进了村子。

    在离开的这半年时间里，其实武向东是有回过村子好几次的。不为别的，他的山和树林也得常回来看看……

    再加上他和现任村长武向明、原来的发小刘孝忠的关系都还算可以，所以一早就把他和十九爷武丽红重遇的事儿说了，也说了十九爷年底会回来续谱。

    于是，一家子进了村，就直奔村长家去了。

    村长武向明家正在吃午饭……

    看到武向东携老牵幼的来了，先是一愣，然后一个一个地打量着武媛、武姿、阿娇……最后看到了板着一张脸儿的武阿婆。

    武向明瞪着武阿婆看了半天，才说道，“哎！十九爷爷！十九爷爷你还记得我么！我、我是明伢子啊！”

    武阿婆的眼圈儿红了。

    “我怎么不记得咧？你们小的时候太调皮了！我记得那一年的腊月天，我家娇娇只有四岁，你好像六七岁吧！娇娇掉进小溪里，是你把她拉了起来的，后来你俩棉衣全打湿了，两个人跑到我家里，我把你俩打了一顿，喊你俩光起身子坐在被窝里……我给你俩烤了一整天的棉衣棉裤咧！”

    武向明的思绪顿时回到了过去！

    半晌，他才轻轻地问道，“十九爷爷，我听大东讲，娇娇她、她……”

    “娇娇有福气哩！她带起她的娃娃，下去找她爸爸团聚去了！”武阿婆哽咽着说道。

    武向明连连点头。

    这时，明婶子（武向东的老婆）过来向武阿婆见礼，又拉着阿娇寒暄……

    明婶子的大女儿金花跑过来，“二丫，哇！你才去了那边镇上半年，怎么一下子就那么高了！”

    武媛拉着金花，把妹妹武姿介绍给她……

    这时，刘孝忠一家得了消息，也赶快带着老婆孩子和他老娘赶了过来。

    刘孝忠虽是外姓人，却是世居在武家村里，也是武阿婆看着长大的；甚至因为刘孝忠比武向东还大几岁，所以当年武向东出事的时候，刘孝忠已经娶了老婆、生了大儿子了。刘孝忠的老婆何四美也是认得武阿婆的，就更不用说，刘孝忠的老娘跟武阿婆就更加熟悉了。

    当下，几家人就凑在一起，哭哭笑笑地说起了以前的事儿。

    明婶子忙着招待阿娇，知道阿娇一家还没吃午饭，她也没见外，连忙喊何四美去帮她煮饭，阿娇过意不去，就去厨房帮忙，最后女人们都挪到了厨房里一边煮饭一边聊天去了。

    武媛把刘晴妞拉到了一边，问道，“晴妞，那边家里还好么？”

    刘晴妞知道她想问什么，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我看不咋滴！二姐，前几个月的时候，你娘……你婶子被你二姑喊到那边镇上去了，你晓得吧？”

    武媛点头。

    ——说得应该就是戚善珍来镇上和武向东“离婚”的那一次了。

    “你婶子回来以后，不晓得为什么咧，被你叔给毒打了一顿！你婶子可怜哦，十一月收谷子的时候她都是拖着一条瘸腿去的。我娘看她可怜，就央我爹帮你叔家收了几分地的谷子……”

    “我爹也没说要收你家辛苦费啥的，结果你阿奶跑到我家里来骂我爹！她骂得可难听了，说你二婶是不是卖了B给我爹、我爹才假惺惺地帮着收谷子的……我爹被气得要死，就把我娘给揍了一顿……”

    “不过我爹对我娘还是心疼的啦，他也没怎么打我娘，就朝我娘丢了个扫帚过去……后来我娘哭了，我爹心疼得一天都没让她干活，连我阿奶都看不下去！”

    “我娘是没事啦！你娘就可怜哦！噢不是，是你婶子就可怜噢！她又被你叔打了一顿，听讲那次都被打得晕了过去、你家大姐还以为她死了，就赶快跑去八太婆家，把八太婆喊到你屋里……八太婆和你阿奶吵了一架，你叔才没有继续打你婶子了。”

    “我娘是再也不想管你家的事了，但是你家大姐过来求我娘救救你婶子，最后我娘看大姐实在可怜，就跑过来跟明婶子说了。是明婶子喊她隔壁村子的兄弟用牛车把你婶子拉到镇上的医院去看病的，听说好像是被打到肝脾破裂吧……”

    刘晴妞气忿忿地说道。

    闻言，武媛被气得面色铁青！

    ——重活一世，于一切事，武媛都可以用平常心处之。唯有亲娘戚善珍是她的软肋。只要一听说亲娘被苛待、武媛简直就没办法正常的思考！

    她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二姐，还有哦，你晓得不？你四姑离了婚以后，就把宋霞留在你家里，她上广东打工去了咧！哎哟这个宋霞也是个烦死人的！你要小心一点哦 ……”刘晴妞又说道。

    武媛眉毛一挑，问道，“怎么？”

    刘晴妞悄悄地说道，“我们就看不惯她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明明就跟我们一样，都住在村子里，谁比谁高贵了？再说了，就算论起高贵来，也应该是我们些父母没离婚的更高贵一点吧？结果她咧，谁也看不起、动不动就是你们乡下人你们乡下人的，讨厌！”

    武媛道，“那我要小心她什么？”

    刘晴妞道，“我们吵架的时候，她说‘你们以为我跟你们一样、会在你这个小破地呆一辈子？我二姨在镇上！我大舅也在镇上，我妈妈在广东、以后她会当大老板！’你听听……”

    武媛一笑，“她想来投靠我们家？也可以的，随时等着啊！”

    顿了顿，她又咬牙笑道，“我还就怕她不来呢！”

    虽然在笑，可武媛的笑容里却没有一丁点的温度。

    武姿没有见过这样儿的姐姐，不由得感到有些陌生。被冷落了许久的武姿犹豫了好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了糖块，讨好的塞给刘晴妞一块、又递给姐姐一块。

    武媛朝妹妹一笑，摸了摸妹妹的头，又故意板起了面孔训她，“马上就要吃饭了还吃什么糖！”

    然后，她从妹妹手里接过了糖块，塞进了刘晴妞的手里，“拿着吃！”

    刘晴妞看着手里精致好看的糖果，眼睛直发光！

    “谢谢二姐！谢谢……小二姐！”刘晴妞高兴地说道。

    ——武家的情况有点复杂，武姿的排行不好算，刘晴妞只好胡乱喊武姿做“小二姐”。

    武姿不认得武家村里的每一个人，又知道自己以后不会在这里生活，就无所谓别人喊她做什么。只不过，以前她跟着娘在外头流浪的时候，外人说起她来，只会说那个死丫头、臭丫头之类的，现在有人正儿八经地喊她做“姐”……

    武姿很开心，笑得见牙不见眼。

    武媛忽然想起一事，又问刘晴妞，“对了晴妞，我的虎子呢？”

    为啥晴妞来了，狗子没跟着来？

    晴妞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糖块，小小声说道，“二姐，你不在，虎子它不肯呆在我们家，也不肯吃我喂它吃的剩饭。本来肥嘟嘟的狗子，一个月不到就瘦得不行，快饿死了！没法子，我就把它送到秀娟婶子家去了，秀娟婶子家的母｜狗，本来就是虎子的娘啊！”

    “结果没过几天，秀娟婶子就告诉我说，虎子跑了！不晓得去了哪里咧！”

    武媛“啊”了一声，一脸的失望。

    没过一会儿，何四美她们又重新煮好了一锅饭，连忙招呼着远道而回的武家人一块儿吃饭。

    武阿婆虽是女人，却在武氏族谱中记得名、排过排行的；再加上阿娇又是新媳妇……所以这一顿饭，就破天荒的没啥“女人不上桌”的规矩，男的女的都挤着坐在一个桌上。已经吃过饭的，就拈着炸花生米一粒一粒地吃着、陪着；还没吃过饭的武家人，则端碗扒饭。

    武向明就问，“十九爷爷，你的祖屋都已经拆了、卖了，这次回来过年，是不是跟起大东去西湾山落脚？”

    武阿婆“嗯”了一声。

    武向明又道，“年二十九开宗祠咧，不如这趁次大家都齐整，咱就把大东媳妇记上谱、也把大东挪到十九爷爷你这一支来？”

    武媛一听，瞪大了眼睛。

    ——向明叔的这句话，摆明了就是要把她爸爸武向东过继到阿婆的这一支来呀！

    怎么之前没听阿婆和爸爸说起过呢？

    武阿婆又“嗯”了一声，淡淡地说道，“反正他和他媳妇喊我做娘也喊得溜起……”

    武向东与阿娇听了，不由得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点儿脸红。

    明婶子又说道，“十九爷爷，年二十九开宗祠、还要吃流水围敬老饭……你干脆就住在我们这里算了，莫要跟着大东去西湾山了，太远、难得走山路咧！”

    武阿婆板着脸儿说道，“嗯！是滴！以前我寡妇失业的，也不见你们哪一个来问过一声！现在我有了儿子啦，还不跟着儿子住，难道要住在你屋里？那是不是以后我的家产也给你算哒？”

    明婶子本是好心好意、却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得有点儿讪讪的。

    阿娇怕得罪人，连忙替明婶子解围，对武阿婆说道，“娘啊，你都离开村里多久了，还有个啥子家产哟！哪个惦记……”

    只是，阿娇这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看到自家男人狠狠地朝着她甩了一记眼刀子过来！

    阿娇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吭声了。

    席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武阿婆一字一句地对武向明说道，“明啊，你既然晓得我要来，这事儿你就不能没有准备。就算没准备吧，我也不催你，今儿二十六，到二十九还有三天，三天足够你理账了吧？”

    武向明尴尬地“哎”了一声。

    “那咱们就在年二十九这天……来说个清楚，把这陈年旧账结了，也好过个新年，对吧？”武阿婆又说道。

    武向明只得又“哎”了一声。

    武媛低头捧着碗扒饭，恍若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