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刚才还老态龙钟、步履维艰的老婆婆突然一下子炸了毛，嘴里厉声叫嚷着武向东的别名儿, 还如此迅猛地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武媛与妞儿被吓了一大跳！

    在这一瞬间, 小姐妹俩也没商量, 就自动分成了两个阵营！

    武媛上前挡住了老婆婆、妞儿则跑到了武向东的身边，抓着他的手拼命地喊，“爸爸！爸爸……快起来, 有坏人要抓我们！爸爸！”

    老婆婆冲了过来, 被武媛挡住, “婆婆，你做什么！”

    “武大东！武大东！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你咋没死？你咋没死啊……老天啊！你做什么不开眼，做什么不开眼啊……”

    老婆婆气势虽足，然而身体却虚弱, 被武媛拼命拦下……

    她推了几次也推不开, 只得放声大哭了起来！

    在这静谥的夜里，老妇人悲怆又苍凉的哭声显得格外刺耳。

    武媛心里一动。

    那边武向东已经被妞儿摇醒……

    但他没吱声，只是呆愣愣地坐在地上，两眼茫然。

    老婆婆哭到声嘶力竭, 突然身子一软……

    武媛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 拼尽全力撑着她，然后慢慢地蹲下, 让老婆婆坐在了地上。

    “志明啊！志明啊……啊啊啊你个死鬼啊，你是不是在阴曹地府也死了哇？你为什么不保佑我、为什么不保佑玉洁！你为什么连你自己都不保佑……连武向东这个剁了脑壳的都可以逍遥法外……为什么偏偏是你死了？”

    老婆婆痛苦地干嚎了起来。

    武媛有些明白了。

    ——这老婆婆，是不是跟当年武向东……失手杀死的那个人有关？

    那、那……

    这老婆婆就是……武丽红吗？

    武媛转头看去。

    武向东依旧呆呆地坐在地上，如同一座石雕。

    武媛叹气……

    再看看老婆婆,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好生狼狈！

    这时，阿娇终于吭哧吭哧地踩着三轮车过来了。

    隔得老远，她就看到了这边有人在哭，不由得心里一紧……急忙加快了蹬轮的速度！

    没一会儿阿娇就赶了过来，人还没到就先大声问道，“妞儿、阿媛！咋滴啦？”

    一时之间，武媛也不知如何回答……

    妞儿大声说道，“妈妈！有个老婆婆在骂爸爸咧！”

    “啥？”阿娇惊诧万分。

    说话之间，她踩着三轮车已经滑到了武向东的身边。

    见武向东坐在地上两眼发直、又看看被武媛搀扶着的老婆婆哭成那样……

    阿娇下意识地就偏向了武向东这边。

    ——撇去她是武向东的妻子这层关系之外，先前武向东醉酒的状态她是知道的。一个已经醉得人事不省的人，怎么可能得罪一个拾荒的老太婆呢？更何况，阿媛和妞儿都很懂事，有她俩在一旁看着，更像是上了双保险！

    武向东绝对不可能伤害、或者是……欺负老婆婆！

    所以说……

    是这个老婆婆在搞事情啰？

    阿娇皱眉道，“好了阿媛，你莫要管她了……过来扶一把，咱们把你爸爸带回家去！这都快十二点了！”

    说着，她从三轮车上下来了，准备扶武向东上车斗。

    结果那老婆婆一看，哭得更大声了，“剁脑壳滴！剁脑壳滴武大东！你没良心！你小的时候我还养过你！你、你……你个剁脑壳滴！你杀了你志明叔！啊啊啊啊啊……”

    听老婆婆这么一骂，阿娇变了脸色。

    这时，武向东突然摔开了阿娇的搀扶，摇摇晃晃地朝着武媛和老婆婆走了过来……

    当他走到老婆婆跟前以后，就瞪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老婆婆看了许久。

    “你、你……”

    老婆婆哭道，“你不认得我了是不是？我、我就是被你一屋人害得……家破人亡的武丽红！”

    武媛惊呆了！

    刚才她就在怀疑……

    没想到，这老婆婆还真是武丽红！

    武向东又怔怔地盯着武丽红看了半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摇了摇头。

    武丽红再一次放声大哭。

    半晌，武向东点头，“我认得！认得的……你的样子变了，完全变了……但是你的声音没变，你、你是……十九爷啊！”

    说着，他突然“卟嗵”一声跪在武丽红跟前……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突然弯下腰，以额头触地，“咚”的一声，重重的朝着武丽红磕了一个头！

    武媛再一次被惊呆！

    阿娇母女应如是……

    武向东磕完了这个头，又直起了身子，对武丽红说道，“十九爷，你……你……”

    说到这儿，他突然身子一歪，“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阿娇被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想要扶起他，奈何又拉不动他，急得直叫唤，“……当家的！当家的！！”

    再仔细一看……

    武向东应该是醉了过去！他闭着眼、张大了嘴，还打起了小呼噜！

    阿娇心下稍安。

    ——武向东醉了，把他拉回家去，让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可是……

    这个叫武丽红的老婆婆……要怎么处理？

    武媛道，“妈妈，你先送爸爸回去……”

    跌坐在地上的武丽红立刻抓住了武媛的手，“你们莫想跑！”

    武媛安慰武丽红道，“婆婆，我们不跑……但是我爸爸吃醉了酒，现在你跟他讲什么都没有用，他也听不到、脑子也不会想事情……还不如让他先回去休息了，等他醒了酒，再过来和你说清楚，好不好？”

    “不好！他杀了我丈夫，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做什么要放过他，还让他睡觉、休息、醒酒？我、我要他以命偿命！”武丽红尖叫了起来。

    武媛没吭声。

    等到武丽红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以后，武媛才柔声说道，“婆婆，当年我爸爸杀了人，他已经被抓了起来……”

    “那他为什么没有死？！”武丽红厉声问道。

    武媛继续柔声说道，“本来是判了死刑的，是死缓……也就是说，判了死刑但是慢一点儿执行。后来他在监狱里立了功，就改判了无期……他继续好好改造，就改成了有期徒刑……婆婆，我爸爸是今年才被放出来的哩，满打满算他也坐了十七年的牢了……”

    武丽红呆住了。

    “婆婆，你不要着急。我爸爸不是不负责的人……但你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怎么处理得了事情啊？你不要怕，我们不会跑的……让我妈妈和我妹妹把爸爸带回去休息下，我陪着你去住招待所，我们也好好洗个澡，睡个觉，明天等我爸爸醒了……我们再一起好好谈一下，好不好？”武媛再次用最最温柔的语气问道。

    阿娇急了，“阿媛！”

    武媛朝着阿娇使了个眼色，“妈妈！你就让爸爸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嘛！明天早上再到招待所来找我们！”

    阿娇呆了半晌，突然明白了过来！

    ——阿媛的意思，是要等武向东醒了酒以后，把遇到武丽红的事说了，看看武向东是什么个想法，然后再来跟武丽红谈！

    老实讲，这应该是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一来，武向东和武丽红之间的恩怨，平时他也讳莫如深，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要是家里人贸贸然把武丽红带回家、又直接闹开了的话……万一左邻右舍误会了什么，那更麻烦！

    这二来么，家里也就那么屁大点的地方，再挤个老人家、年纪还这么大了，怎么安顿呢？

    阿娇一咬牙，“阿媛，不如我陪这个婆婆吧，你和妞儿在家陪着你爸爸！”

    武媛摇头，说道，“妈妈，你先把我和这个婆婆送到镇上的招待所去，妞儿在这里看着爸爸……妞儿，你一个人在这里看着爸爸，怕不怕哩？”

    妞儿勇敢地说道，“不怕！”

    “妈妈，那走吧！先送了我和婆婆去招待所，你再回来接爸爸……你看，这车斗这么小，也不可能一下子装进咱们那么多人……”武媛又说道。

    阿娇只得依了。

    她放开了武向东，走到武媛和武丽红的身边，忍着武丽红身上的臭气，与武媛一块儿把武丽红扶了起来，又慢慢走到了车斗处，将武丽红扶上了车斗。

    ——武丽红也不傻。

    遇到了这个害她家破人亡的武向东，她肯定不会放过！当然也害怕这一家子跑掉！但她又老又虚弱，能对付得了谁？

    武向东？阿娇？

    这俩都是成年人，她拿这俩没办法。

    相比之下，还是扣住这个小女娃算了！

    而且看起来……那个女的大人还很听这个小女娃的话？

    于是，武丽红紧紧地捉着武媛的手，不让她离开，却冲着阿娇说道，“……东西！我的东西！”

    阿娇四处看看，跑过去捡起了那个大麻袋和拐杖，也放上了车斗。

    见武媛和武丽红在车斗上坐好、等着了，阿娇又有些犹豫。她面露忧色，转头问向妞儿，“妞儿，你一个人在这儿守着你爸爸……真不怕么？”

    妞儿小小声说道，“有爸爸在，我不怕哩！”

    然后妞儿又小小声对武媛说道，“姐，你要当心她……小心她打你、把你拉去卖了哩！”

    武丽红怒视着妞儿。

    妞儿吐吐舌头，缩到了武向东的身边。

    武媛对阿娇说道，“妈妈我们走吧，去街口的那个招待所。”

    阿娇只得上了三轮车，蹬着车子朝街口驶去。

    三人来到了街口的招待所，服务员见这母女俩拉着个拾荒老人来住店，十分的不肯，阿娇也不是吃素的，当下就跟那服务员吵了一架，这才办好了手续顺利入住。

    接下来，阿娇又准备帮着把老婆婆的麻袋扛上去……

    武媛拦住了，“妈妈，我到了这里就安全了，妞儿和爸爸在街头还没人管哩，你赶快去，别再耽搁了！”

    阿娇一听就急了，“哎、哎！那我先去了啊……明天等你爸爸醒了酒，我问清了他、想怎么处理的，然后再过来找你……你也是，要醒目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这里啊！”

    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千万莫要被她给卖了啊！记着，有危险就大声喊……”

    武媛点头。

    武丽红站在一旁冷冷地“哼”了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阿娇的话。

    阿娇慌慌张张地走了。

    武媛拖着老婆婆的破麻袋，跟在服务员和老婆婆身后，上了二楼的一间标准双人房。

    “阿姨，我婆婆要洗澡咧，有热水吗？”武媛问服务员道。

    服务员没好声气地说道，“一楼的公共浴室每晚八点到十点开放，现在都十二点多了，浴室已经关了。想洗澡就自己去一楼的热水台去打水，房间里有桶、有脸盆……但是别把这房间搞得太脏太乱哈，会罚你们款的！”

    说着，服务员扔下了一把钥匙，转身走了。

    武媛环顾四周。

    这毕竟是镇上的招待所，条件很一般。

    但有两张单人床、还有个独立的、没门的蹲坑厕所……

    这条件已经很不错了，比大通铺强。

    武媛去厕所看了看。

    厕所里除了蹲坑之外，还有一个塑料桶、一个塑料脸盆、一个塑料椅子、一个钉在墙上但什么也没挂的空毛巾架、毛巾架的下方是一面塑料边框的镜子，镜子下放着一块没有开封的香皂。

    “婆婆，我去打热水来给你洗澡，好么？”武媛柔声说道。

    武丽红，“不洗！洗什么澡！”

    “我下去打热水，你站在走廊上看着……站在走廊上可以直接看到招待所的大门，要是你看到我出了大门，你就大声喊，让服务员来抓我，好不好？”武媛说道。

    武丽红犹豫了几秒钟，“……好。”

    武媛便拎了塑料桶，又问，“婆婆，你有没有洗澡的毛巾和梳子？”

    “我有。”

    武媛点头，拎着空桶下去了。

    等到她拎着大半桶热水吭哧吭哧地上来的时候……

    一直站在走廊上的武丽红终于松了口气。

    她关上门，跟在拎了热水的武媛身后，一直走到了厕所那儿。

    她看着武媛先将一桶热水放在地上，又拿过塑料脸盆洗了洗，再把桶里的一部分热水倒在塑料脸盆里。在往盆里兑了冷水以后、武媛伸手试了试水温，似乎是满意了，这才将塑料盆架在了塑料桶上。

    “婆婆，你年纪大了，我帮你洗头好不好？你过来坐在凳子上……”武媛转过头，对武丽红说道。

    武丽红咬着牙，没吭声音。

    武媛想了想，说道，“婆婆，其实我不是我爸爸的亲闺女哩……我今年十一岁，我爸爸已经坐了十七年的牢……”

    武丽红一惊！

    ——那她岂不是“挟错”了人质？

    武媛又道，“我亲爹是武向南……也就是武大东的弟弟哩！我是被过继过来的。”

    武丽红听了，心中稍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武媛一番以后，摇头说道，“你长得……没有武家人的影子在。”

    武媛没吭声。

    确实是。

    武向东眼睛小、个子不高但骨格大，还是个龅牙，可能是传承了原配奶奶的基因？

    武仪春、武二狗、武仪莲、武向北等人……又活脱脱是另外一副样子！他们个儿高、都瘦，但上半身长、下半身短，五官明显比武向东好看些，至少眼睛正常大、也没龅牙。

    “你是不是长得随你娘？”武丽红又问道，“当年我男人死了以后，我就走了……后来听说武大东被判了死刑，武二狗就娶了武大东的老婆……原来武大东的未婚妻是地主家的小姐，应该是长得很好看的。”

    武媛点点头。

    武丽红恨恨地说道，“武家没一个好东西！”

    武媛道，“婆婆洗头。把头发洗干净了，人就舒服了。”

    武丽红犹豫了好一会儿，点点头。

    当下，武丽红就坐在了小板凳上，又拆下了包在头上的毛巾，露出了一头的癞痢、和稀稀疏疏的几络头发。

    武媛倒抽了一口凉气！

    “婆婆，你好久没洗头了？”她低声问道。

    武丽红道，“还洗什么头！我好好的一个家……男人死了，女儿死了，外孙女儿也死了！我一个人活起又有什么意思！恨不得也早点死了算了！”

    武媛一呆。

    “婆婆，你女儿……怎么了啊？”武媛小心翼翼地问道。

    武丽红在外流浪已经有数年。

    因她是个拾荒老人，又无依无靠、万念俱灰的，只一心求死，所以想骂人就骂人、想打人就打人，作天作地到人神共愤……

    起初她还无所谓。

    可日子久了……

    她也寂寞。

    但身边已经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话了。

    现在这么个伶俐的小丫头跑进跑出、温柔和善的跟她说话……

    也不知怎么的，武丽红突然就有了诉说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