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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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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花园,太子胤、大阿哥胤、四阿哥胤并三两个小格格正在玩“盲人摸象”的游戏。胤眼睛上蒙着红布伸着手,试图抓到一个玩伴,胤等人一边笑闹着,一边在胤身边躲来躲去。

    承乾宫中,东珠和仁妃同坐炕前喝茶,跟前并无人伺候。

    仁妃打量着东珠,神色温煦:“才刚过来的时候,在御花园看到太子和阿哥们在玩耍,那笑声欢畅极了,仿佛根本不知道外面在打仗,一点儿烦忧都没有。”

    东珠也是一脸和色:“大人的事本就与孩子无关。”

    仁妃有些顾虑,说起话来欲言又止:“你的想法我自是明白的,你想让这些阿哥们体会一下寻常人家的手足情深和童真快乐,可是,太皇太后却未必这么想,听说,近日已有微词。”

    东珠喝了口茶,不以为然:“这倒不是我独断专行,故意与她作对。生长在宫中的孩子,本就可怜,我是想让他们尽量少一些遗憾,也是想让他们明白,亲情与快乐,才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免得大了以后为了那张龙椅争来抢去的,好没意思。”

    仁妃心中一惊,更为不安,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东珠,此刻的她并未戴皇后的三层金凤朝冠,简洁的发饰上戴了一顶镶满极品东珠的花卉宝钿,雅致整洁又品味不凡,再配上一袭明黄色八团彩云金龙妆花纱单袍,越发显得姿容殊丽。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仁妃看着,便想到《诗经》里的句子,儿时跟着师父读到此处的时候,对词义自己还不甚明了,如今看到东珠,便觉得唯有她才能配上这美好至极的意境。

    这样的她,难怪皇上心里惦着。

    这样的她,也难怪有人不容。

    任你风华绝代,也终有落英为泥的一刻。

    想到此,仁妃淡然一笑,掩饰了心底的情绪,端起炕桌上的茶壶为东珠添水,动作娴熟而优雅,却又在不经意间悄悄抖动了一下小指。

    指上带着琉璃缠金的护甲,精致而美丽。

    “皇上不在,后宫之中,大事小情本就够让人烦心的,偏你又是能干,连同内务府和议政王会议,凡有什么难决的,也来请你参详。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我听说,你最近身子不好,可请太医瞧了?”仁妃调子轻柔和缓,眼神更是温润如水,一脸的关切。

    东珠看着仁妃,心里一阵发慌,定了定神:“太医说我心火太重,开了安神丸和调中益气汤,可惜太苦,我也没按时服。”

    仁妃手尖轻颤,面上关切更重:“虽说良药苦口,但吃久了也是难受。这心火重原也不是什么急症,服些绿豆百合汤也可缓解,再就是你这宫里上好的龙井多喝上几碗也能去火,瞧咱们说了半会子的话,看你唇都干了,快喝口茶润润吧。”

    仁妃说着,便将刚刚倒满的茶盏又往东珠跟前移了移。

    东珠的心,已经从微慌变成了镇定,她笑了笑,接过茶盏,掀开盖碗轻轻拨了两下,而后举到唇边。

    仁妃紧张地别开脸,不敢去看,手里的帕子握得紧紧的。

    东珠将一切尽收眼底,随又将茶盏撂下,而且撂得极重,在寂静的殿中分外刺耳,淡黄色的茶汤也溅了出来,锦珍吓了一跳,看着东珠不敢言语。

    “为什么要害我?”东珠直视着仁妃。

    仁妃惊愕万分,浑身战栗,却佯装镇定:“皇后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明白。”

    话音未落,却被东珠抓住了手,只在转瞬间,东珠便拔去了锦珍小指上的护甲,而后在桌上使劲敲了敲。

    些许白色的粉末便被倒在了桌上。

    东珠深吸了口气:“若非刚才我看得仔细,恐怕此时便已中招,原本太医院中就留有我心火太旺的脉案,服了这盏茶,待到晚间吐血而亡,也好应了火热内侵、迫血妄行的急症,就算死也是忧劳过重,与任何人无关。姐姐好缜密的用心啊。”

    仁妃吓傻了,立时瘫倒在地。

    “锦珍,你我少年相识,于康熙四年入宫到今日,已整整十二年,任何人都可以害我,但我从未想过,你会如此待我。”东珠此时仍一脸难以置信。

    仁妃眼圈通红,泪水一滴一滴滑落。

    “是我鬼迷心窍了,我听说,皇上要回京了。我知道,这一次,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阻挡你们了,所以我”仁妃泣不成声,跪在东珠脚下哀泣着。

    “不是你,是太皇太后。”东珠面色沉静,却又万分笃定。

    仁妃惊愕地瞪大眼睛,一时间也忘了哭泣,先是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胡乱地摇头:“不是的,不关别人的事,是我”

    东珠看向仁妃,没有恨,亦没有怨,却有着深深的怜悯:“她想这么做,我毫不意外,她选你,我也能理解,但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这样做?我钮祜禄东珠,可有妨碍到你分毫?”

    仁妃也愣了,是啊,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东珠虽然一直在皇上心里,但是她并没有以此独霸皇宠。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真正承宠过一日。身为皇后,她对待后宫妃嫔极为公正优厚,对待所有的皇子、皇女更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只有关照没有欺凌。

    特别是对自己,她的确没有妨碍分毫。

    可是。

    “是贪念,我猜,她许你的,是皇上的第三任皇后,对吗?”东珠目光凌厉地看着仁妃。

    仁妃点了点头:“是,不仅如此,还有我佟家的未来。她说过,会把属于佟家的,还给佟家。”

    东珠笑了,这是她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好笑的话。

    “可怜的锦珍。”东珠亲手扶起仁妃,“有了当年贵太妃的前车之鉴,你以为,她会留着你这个活口吗?”

    仁妃惊愕,吓白了脸,浑身战栗着。

    “借你之手,除去我,而后,再揭了你的底。那时,你和你的佟佳氏,便再也没有了未来。后宫与朝堂,还是她一人独断。”东珠握紧仁妃发抖的手。

    仁妃被点醒,眼前一片漆黑,登时泪如雨下。

    “别怕,你和我,都不会死。”这时仁妃在清醒时,听到的东珠最后的一句话。

    很快,一场熊熊的大火自承乾宫内殿烧起,整个寝室弥漫在火光之中。接着,太监与宫女们的惊呼声、奔走声、往来泼水救火声此起彼伏。

    火光与浓烟中,仁妃被人拼尽全力推了出来。

    而那个人却最终消失在火光之中。

    几日后,已成残垣的承乾宫旧址上,康熙顾不得脱去身上铠甲,脚步匆匆赶来,面上原本持着得胜归来的欣喜已全然替换成茫然和难以置信。

    承乾宫外,跪满了人,众人皆是一身素服,面朝东珠所居的正殿跪拜。仁妃跪在最前面放声大哭,宫内宫外哭声一片。

    康熙走过步道,绕过影壁,无视众人,脚步急促地奔向了只剩框架的贞顺明德殿外。

    眼前的一切,虚幻如在梦中,若不是殿前的两株梨树,康熙几乎不信一地的瓦砾和焦土就是承乾宫。

    “东珠,朕回来了!”

    才一开口,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没人应答。

    “皇上,都是锦珍不好,若不是锦珍陪着皇后小酌,她也不会喝醉,若没有醉,便不会带倒炕桌上的酒壶和烛台,不会烧到毯子和炕褥……都是锦珍不好,皇后拼了性命,将我推了出来,自己却”

    仁妃锦珍痛哭撕心裂肺,声声震耳,一遍一遍刺痛着康熙的心,却也一遍遍提醒他,这是真实的。

    他的东珠,从当年一面之后就放在心里的东珠,真的不能再见了。

    不管他愿意或是不愿,日后的每一天,终究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狮子般的怒吼。

    “不。”

    如果早知是这个结果,他宁愿她没有入宫,宁愿在南苑那日就放她自由。

    康熙的心,已裂成千片万片。

    自初生时起,他已历过太多的离别与伤痛,幼出天花,养在宫外,如同孤儿,随后八岁丧父,十岁丧母,亲政后又受权臣压迫,不能自已,他何曾有过一日的舒心?

    而后纠缠于后宫与朝堂的各种纷争间,苦闷而压抑。

    又一次次面临幼子早夭,发妻早亡,紧接着是各处的叛乱与兵祸。

    他的前半生,可谓七灾八难,受尽磨砺。

    幸而有她,唯独有她。

    能够慰藉,能为知己,是以希望,是以喜乐。

    而如今,一切都不在了。

    上天对他来说,可谓残酷之极。

    慈宁宫中,苏麻喇姑急匆匆步入暖阁内:“太皇太后,皇上回宫了,得了信儿就直奔承乾宫,在废墟上足足待了两个时辰。现在,回乾清宫更了衣,宣内务府商量了丧仪之事,更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写祭文。”

    孝庄听了,长出一口气:“这就好了!太好了!先前哀家还担心,怕皇上会像先帝一样,为了一个女人悲痛伤身,一蹶不振。如今定了丧仪又写了祭文,就说明他已经认了这个事实,只要认了,这个坎啊,就算过去了。”

    苏麻喇姑点了点头,想起东珠,又有些不忍,面上终究是讪讪的。

    孝庄心知肚明,叹了口气:“别怪哀家心狠,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处,对皇上好,对她也好。只有这样,朝堂与后宫,才会按部就班,皇上也只有在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之后,才能理智清明,乾坤天下。”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的最后一瞥照在承乾宫的残垣断壁上,康熙独立于废墟之上,手中拎着个酒葫芦,一口气猛灌到底。

    “东珠,朕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

    康熙泪流满面,又强灌下一大口酒,随后拿起身旁的一摞祭文,悲伤地看向天边。

    “皇后钮祜禄氏。夙承华阀。聿茂令仪。暨正宫闱。做朕良配。履和思顺、端恪本于天怀。体巽居谦、温庄发乎至性。奉两宫之定省、愉婉弥殷。襄九庙之馨香、敬共加笃。依疏服浣、首弘俭朴之风。夜寐夙兴、克佐旰宵之治。五常而仁能逮下。循四教而慎以躬。览史披图、既媲徽于彤管。

    “皇后钮祜禄氏,含章蕴美、洵叶吉于黄裳。何图掖殿之旋虚。深痛仪型之永逝。载考追崇之典。式稽节惠之文。谥以尊名、表慈惠爱亲之实。词难罄、兼圣闻昭达之休。懿德聿彰。鸿名无忝。特以册宝、谥曰孝昭皇后。于戏。炳丹青于百代、至行堪师。垂琬琰于千秋、芳规丕著。哀荣斯极。宠命宜承。”

    康熙一边如泣如诉地诵读祭文,一边扬手将祭文撒向空中。

    一张张写满纪念东珠的祭文随风飘去,越飘越远。

    “东珠,朕知道,若你还在,必会笑话朕这祭文写得浮夸过誉,但是这是朕的真心话,朕也想借此告诉世人,朕的皇后钮祜禄东珠有多好。

    “东珠,若有来世,朕定与你共赴四海,共享自由,绝不令你有半分委屈和遗憾,下一世的轮回,请你,等朕。”

    夜色降临之时,康熙形单影只、心神落寂地走出了承乾宫,承乾宫的大门也就此关闭。

    自康熙十二年起,到二十年终,少年天子康熙历时八年苦战最终平定三藩。三藩之乱虽然给刚刚稳定的国家带来了经济和社会的空前破坏,但三藩平定之后,才使清王朝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统一。

    康熙更是在战后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威望,开始了其一生辉煌而孤独的帝王生涯。而他一生中最心爱的女人,孝昭仁皇后,钮祜禄东珠,则死于三藩战事最胶着的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许多年以后,万圣节的宴席间,孙儿弘历童言无忌:“皇爷爷,在你心中,最爱的是哪个女子?”

    康熙的目光扫过面前的贵、德、宜、良、荣、惠、敏等诸妃,还有那些叫不出名的贵人、答应。

    康熙沉默了。

    他想起了东珠。

    是的,他最爱东珠。

    因为东珠的离经叛道应合了他的心意,就像代替他在舒发情怀尽展心意一般。所以,他宠她,偏她,甚至是纵容她,只是他还没想明白,这其实正是因为他已经爱上了她。

    是她,教会了天子作为男人如何去爱一个女人。而她,却在他爱她如命的时候一闪身,永远地走了,走得那样决然。

    她走了,他便失去了想要爱的人。

    于是,她又教会了他思念。

    心心念念,在天子胸怀天下、情系万物苍生原本已经很是拥挤的心里顽固地占据一处别人不能觊觎窥视的地方。

    那是天子内心最柔软、最真实之所,那是他特地留给她的。

    “当年刘彻给阿娇的,不过一座金屋,而朕留给你的是我心里的温室。”

    她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告白,但是他还是说了。许多年以后,当他一个人在她的灵位前,他是这样说的,他也相信,远在天涯的她,一定能听的到。

    他甚至想,她一定在什么地方睁大眼睛看着他。

    于是,唇边便悄悄浮现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后记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慈宁宫院内,黑压压跪满了人,头排是宗亲近室的各位王爷和福晋,再往后便是三品以上的大臣和命妇。

    寝殿外间,皇贵妃佟佳锦珍、温僖贵妃(东珠之妹纳敏)、德妃(宁香)、惠妃(纳兰明惠)、荣妃(秋荣)、宜妃、平妃(芸芳之妹婵儿)、悫妃(锦珍之妹)、宣妃以及她们各自的儿女们都跪在地上,小声地抽泣着。

    寝殿内室,老迈的孝庄平躺在炕上,气息微弱,仁宪太后坐在床边,一手拉着孝庄,一手拿帕子使劲捂着嘴,压抑着悲痛,不敢哭。

    康熙坐在紧临床边的圈椅上,不错眼珠地看着孝庄。

    身穿青墨色袍子的苏麻喇姑静静地跪在炕边,手中捻动佛珠,口念佛号,神态虽是悲痛,却也十分镇定。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着。突然,仁宪太后惊喜地喊出声:“太皇太后醒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床上的孝庄,康熙更是探身上前。

    康熙:“皇玛嬷!”

    孝庄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缓缓在仁宪和苏麻喇姑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康熙身上,淡淡一笑:“吓着你们了?别怕,人总有一死,哀家到这个时候再咽气,也算喜事了,你们谁都不要哭。”

    康熙拉起孝庄的手,那手苍老而干瘦。在这刻,前尘往事、怨与恨、矛盾与冲突,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留下的唯有无法抹去的亲情。

    康熙语调和缓,极尽安慰:“皇玛嬷,别多想,太医说只是受了寒,服了药发发汗,昏睡两日就会好的。”

    孝庄摇了摇头:“皇帝别诓哀家,哀家都梦到他们了,太宗、姑姑,还有宸妃姐姐,他们都跟哀家说了,是时候了。”

    康熙眼中一悲,没再开口。仁宪太后却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跪在外殿的妃嫔和院中的命妇们,也都哭了起来。

    孝庄眉头微皱。

    康熙一双厉目扫向众人:“好好的,哭什么,别惊扰了太皇太后。”

    众人止了哭。

    孝庄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叫他们都下去吧,就说,他们的孝心,哀家都知道了。”

    康熙看向身后摆了摆手,自皇贵妃锦珍、温僖贵妃以内所有嫔妃都退了出去。

    孝庄看向仁宪和苏麻喇姑:“你们也出去吧,哀家有些话,想对皇帝一个人说。”

    苏麻喇姑扶着一脸悲伤的仁宪太后退了出去,若大的殿中只剩下孝庄和康熙二人,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语,却都颇有意味地苦涩地笑了笑。

    孝庄:“咱们祖孙俩,有多久没有这样单独在一起说话了?”

    康熙脸帘低垂,颇为自责:“是孙儿不孝,总顾着前朝的事,疏怠了皇玛嬷。”

    孝庄微微一笑,眼神迷离而伤感:“那一年,你皇阿玛走的时候,我哭得什么似的,你一个小人跑来给我擦泪,说皇玛嬷别哭,皇阿玛走了,还有孙儿啊。”

    康熙感动莫名,紧紧拉住孝庄的手,悲从心起:“皇玛嬷!”

    孝庄缓了片刻,上一口气儿,继续说着:“再后来,是你额娘病故,你哭得跟什么似的,我呢,就抱着你,给你擦泪,说孙儿别哭,没了额娘,还有玛嬷疼你。”

    康熙闻之哽咽:“是,皇玛嬷不仅疼孙儿,还辅佐孙儿成为皇帝,君临天下。皇玛嬷不仅是孙儿的亲人,还是孙儿的恩人。”

    “哀家知道,你额娘的死,是咱们祖孙俩难以逾越的坎,可是哀家想告诉你,那,不是哀家做的,你可相信?”孝庄眼中含泪切切地看着康熙。

    康熙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不是孝庄所为,那么会是东珠说谎,这个结果他更不能接受。

    “是贵太妃。”孝庄叹了口气,“从始至终,是她在布局,为的就是让你我成仇啊。”

    一语即出,康熙立时恍然所悟,的确,当是贵太妃所为,如此,一切明了。

    他看向孝庄,有些不忍,更有些惭愧。

    “你不必自责,我布木布泰,从科尔沁贝勒布和的次女成为大清帝国的太皇太后,这一路上,的确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所以,我并不冤。”孝庄笑了。

    康熙摇了摇头:“孙儿明白,一将成名万骨枯,皇玛嬷辅佐三朝帝业之艰辛,这岂是简单的是与非能分辨的。孙儿不知其他,孙儿只记得,八岁丧父、十岁丧母的孤儿玄烨,在皇玛嬷的帮扶下,一步一个坎,连滚带爬,风里雨里的,才一路闯过来。所以,于大大清,于孙儿,于爱新觉罗氏,皇玛嬷居功至伟,功得圆满。”

    孝庄仔细凝视着康熙,见他神色真挚,所言皆为肺腑,越发舒心地笑了:“得皇上如此评价,我这一生,的确可算得圆满了。如此,也是时候,该走了。”

    康熙神情一紧:“皇玛嬷,你别说这样的话,孙儿昨日带着王公大臣步行到天坛,祈告上苍,就算折损自己的寿命也要给皇玛嬷延寿!”

    孝庄既欣慰又苦涩:“好孙儿,你的孝心,皇玛嬷知道。可是这次,皇玛嬷真得走了,临走前,有件事要交代,皇帝务必要应允。”

    康熙忍着悲痛:“皇玛嬷请说,孙儿一定竭尽全力。”

    孝庄一脸正色,说出盘旋在心中数十年的愿望:“太宗文皇帝梓宫安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

    康熙怔愣:“皇玛嬷不跟太宗皇帝合葬吗?”

    孝庄点了点头:“我知道皇上在想什么,若为了面子,尽可公告天下,就说我心恋你父皇和你,不忍远去,就在孝陵近地择吉安厝就是了。”

    康熙踌躇着:“皇玛嬷有个问题,孙儿一直想问。”

    孝庄心如明镜:“你想问,当年,我和多尔衮是爱情还是利用?”

    康熙点头。

    孝庄面色一黯,眼圈泛泪:“是啊,到底是爱情还是利用呢?就像你和赫舍里,虽源于利用,但到底还是有了感情。”

    康熙面露疑色:“那后来”

    康熙所指的是,对大清有定国开基之功、对父皇有拥立让位之恩、与太皇太后有情有义的多尔衮,为何在死后背负谋逆之名被掘坟抄家。

    “后来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你父皇的威仪,为了皇权一统,龙御天下。这件事上,终究是我对不住多尔衮”孝庄摇了摇头,一脸悔意。

    康熙:“孙儿明白了。所以,你不入太宗的皇陵,不与太宗合葬。”

    “我这一辈子,都在为丈夫活,为儿子活,为孙子活。如今,终于可以放下了,以后,在另一个世界,我想由着自己。”孝庄说着,从枕边扯出一件旧衣,“这是许多年前,他的一件旧衣,哀家希望,能带着它进入地宫。”

    康熙强忍着泪:“皇玛嬷放心,孙儿一定照办。”

    孝庄长长舒了口气,放下心来的同时已然灯尽油枯,她努力从干枯的唇边挤出一丝笑容,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握住康熙的手,“不管你乐意还是不乐意,陪在你身边的亲人总会越来越少,所有人都将离开,皇帝,原本就是孤独的人生。孙儿啊,你承了这个位子,即使再孤独,往后,也要从容地走下去。”

    康熙泣泪:“孙儿明白,孙儿一定做到。”

    阴郁的天空中,渐渐飘起了鹅毛大雪。很快,皑皑的白雪将整个紫禁城浸染得白茫茫一片。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辅助三帝的大清太皇太后孝庄走完了她传奇而跌宕的一生,享年七十五岁。

    正如孝庄所言,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历经磨砺、独自体会帝王孤独的康熙经历了红尘炼心、庙堂浴火后越见从容,终成一代明君。

    一年以后。

    京城闹市街头,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欧式敞篷洋车穿街而过,车上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穿着一身白色洋装,戴着白色宽沿礼帽,缀着面纱,手中握着一把白色阳伞,微抬着头,只露出了唇边展开的笑容。

    车后,一群孩童们好奇地大喊大叫着跟着洋车奔跑。

    乾清宫御书房,已升任乾清宫总管太监的李进朝入内回禀:“皇上,法兰西特使求见!”

    康熙拿着书转身看向李进朝:“宣进来!”

    李进朝一脸为难:“皇上,法兰西特使说要在承乾宫见您。”

    康熙神色不悦:“不行,承乾宫朕已经为孝昭仁皇后封宫了!这个法兰西特使也是奇怪,朕一直认为法兰西属礼仪之邦,怎么特使来访却想着进朕的内宫呢?”

    李进朝越发为难地低下头,声音如蚁:“皇上,特使还说若是您不肯在承乾宫相见,便要在……要在景山上的万春亭见。”

    康熙立时一怔,拧着眉,满脸疑惑地看着李进朝。

    黄昏时分,走过平桥小径,穿过长廊楼阁,迎着耀眼的晚霞,康熙一步一步走到景山中脉,眼前便是那所紫禁城最高建筑万春亭。

    康熙不会忘记这亭子,二十多年前,在早春的第一场雪后,他与东珠就在此处赏雪,这也是他第一次向东珠许下情定今生的诺言。

    当初之所以选在万春亭,是因为那亭子远远看去就像一把华丽的大伞,饰以龙凤图案的瓷黄色竹节琉璃宝顶如同伞罩,油饰彩绘云纹花样的柱、额、斗拱如同伞柄和伞骨,掩映在松涛、秀石、白雪中,四面皆景,极应“万春”两字,兆头和意境都是极好的。

    自东珠故去之后,许多年,他都从未涉足此处。

    今日,当他一步步拾阶而上,看到那个身穿白色法式洋装的女子时,一下子便愣住了。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虽然是完全不同的服饰与装扮,但是他却足以认定,这正是他魂牵梦绕的女子。

    听到脚步声,那女子一边转身一边掀起脸上的面纱,带着熟悉而又俏皮的笑容定定地看着康熙。

    “真的是你?”康熙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在了原地,随即鼻子发酸,心中更是酸涩难当,不是没有惊喜,而是更多的委屈。

    当年的火灾,有诸多的疑惑,虽说许多东西都化为灰烬,可他总觉得,东珠并没有真正离开。但是他又觉得,这也许是她的心愿。所以,他宁可自己伤心,宁可自欺欺人,一面向天下人宣告,皇后死于急症,一面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和日复一日的相思之苦。

    如今,她的现身验证了自己当初的推测。

    她真的是故意舍弃他,潇洒而去。

    他觉得满心委屈。

    “若觉得委屈,我便转身就走。”说完,她果然转过身。

    康熙下意识地走过去,紧紧抱住东珠:“不,没有委屈,只有惊喜,不管怎样,能回来,真好。”

    东珠轻轻挣开他的手臂,微笑着给康熙了一个标准的法式贴面礼,随即行了清朝的大礼:“法兰西特使Alice觐见康熙大帝。”

    康熙吃惊地看着东珠:“法兰西?你去了法兰西?”

    “不只是法兰西,应该说,法兰西是我最后一站。当年,我从宫中脱身后来到南方,刚好葡萄牙人的商船要出海,我便想着应该替皇上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康熙:“所以呢?现在看完了,回来了,以后再也不走了?”

    东珠笑了,笑容与从前一模一样。

    康熙紧紧拥住东珠,映衬在霞光之中,如同仙侣。

    夜,乾清宫寝殿,康熙拥着东珠靠坐在龙榻上:“东珠,跟朕说说你去西洋的事吧。”

    东珠温柔地靠在康熙怀里:“以前总觉得世界很大,很大,很想到处走走看看,所以当我坐上离开大清的船时内心激动无比。但是当商船行进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时,我却有些害怕了,特别是船走了十日后,还是走不出一望无际的大海时,我的内心惶恐了,世界真的很大,我就这样贸然闯入它,是否是明智的?你知道那时候我多想回来,就想像现在这样,紧紧靠着你吗?”

    康熙下意识地搂紧东珠:“那为什么不早些回来?”

    “因为我告诉自己,我不能退缩,我一定要到西洋去,那里有我想要了解的一切,先进的技术、有趣而充满智慧的人等等。于是,我带着满心的期待到了葡萄牙、意大利、法兰西,可是”

    东珠微微停顿了一下:“可是当我最终扎根在法兰西,拼命学习,拼命吸收了他们最精华的知识后,我才发现,其实他们所谓的最神奇的、最科学的知识,很多都是源于咱们老祖先的。”

    康熙略带吃惊地看向东珠。

    东珠:“比方说在测绘这件事上,现在西洋人用的测绘方法就是从宋朝宋括的测绘方法上沿用发展而来的。”

    康熙点点头,东珠扭头看向康熙:“皇上,人们总说江山几何,江山几何?那么,东珠敢问皇上,皇上的江山几何啊?”

    康熙正要脱口说出数字,突然愣住了,看了看东珠,神色恍然:“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亲自测量一下我大清的江山吗?”

    东珠点点头:“是!所以我这次带回来四位西洋测绘学者。”

    康熙满是期待与欣喜:“国家有疆域,谓之版图,版言乎其有民,图言乎其有地。朕有民有地,却不知民有多少?地有多广?且朕在数次治理河道和平定三藩时亦发现,虽然我大清沿用了明朝的地图,但疆域错纷,幅员辽阔,方舆地理,又今昔互异,实在是不便得很啊!若朕能留下一幅我大清的精准的地图,正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伟业了!”

    “是啊!而且,皇上难道不想知道我大清的江山到底是怎样的吗?山高有多高?水长有多长?有着怎样蜿蜒的边界线,又有着怎样平坦的沃野呢?”东珠笑意盈盈地看着康熙。

    康熙一脸兴奋更一脸感慨:“想!朕很想知道,而且朕不仅想知道我大清的样子,还想知道我大清在这世界上的样子。朕不仅要认识我大清,更要认识世界。”

    两人的手紧紧缠握在一起,这一瞬间,他们不仅是久别重逢的爱人,更是莫逆的知己、心灵相通的挚友。

    几日后,康熙携着东珠的手登上了长城箭楼。

    地上铺设了红色的毛毯,毯子上摆着一排供桌,桌上整齐的摆着“准”“绳”“规”“矩”“表”“司南”等中国测量工具,旁边康熙、东珠、外国使臣、大清的大臣们列阵站在供桌后。

    康熙面向众人:“朕今日,着尔等重新测绘我大清江山,不仅是大清,就是世界,也要清晰地呈现于朕的眼前,呈现于天下人的眼前。”

    三声礼炮响起,礼炮的余烟袅袅升起。

    东珠走到中外大臣前:“历来测绘江山地图,中外皆有之,但都各行其法,不免各有偏差,今日我等测量大清山河,当寻中西合璧之法。”

    东珠说着,又侧身指向供桌上的器具:“既用中式测量工具,又用西式测量方法,力图测绘出世上最精准的地图。”

    众人俯瞰,长城内外一片巍峨之景。

    康熙钦命法国传教士白晋、雷孝思等人从长城测起,至次年一月返回北京,制成一图,此图长约4.6米,不仅展示了长城地势上的迂回曲折,还标明了所有的山脉、约300个大小城门以及全部的军事据点。康熙亲自测算考证后方命白晋等人测量全国。

    到康熙五十六年一月除新疆及西藏部分外,测量工作全部完竣。各路测绘人员回京后,在杜德美的指导下,编绘完毕关内十五省及关外蒙古各地地图,取名《皇舆全览图》。

    康熙在十八世纪初叶,进行如此全国范围内大面积的实地测绘工作,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在世界历史上也是第一次,可谓一个举世争先的创举。

    归化城,安北将军府。

    庭院内,费扬古与孙之鼎一边烤肉,一边喝酒。

    费扬古面色感慨:“所以,当年那场大火,她并没有丧生,而是通过密道逃了出去。”

    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孙之鼎依旧是一脸顽劣之态:“所以啊,她让我代为转达对你的谢意。没你,这事也办不成!”

    费扬古一脸疑惑。

    “还记得康熙四年,南苑猎场,行刺皇上的那名女刺客吗?当年你把她送到我府上诊治的时候,她只有一口气,是我救了她。而她,给了我很多惊喜,其中之一,便是她祖上的遗物,当年明朝修建紫禁城的图纸。”孙之鼎揭开谜底,颇有些得意。

    费扬古一声轻叹,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觉得往事如烟,再难回首:“当年东珠为了出宫,与皇上打赌,却被那女子的行刺搅黄,想不到最终,却是因为她才得以脱身重生,可见人生的机缘真是难以预料。”

    孙之鼎笑了:“正如你和青阑,也是难以预料。”

    顺着孙之鼎的目光,费扬古微一侧身,便看到不远处,青阑将食盒子递在小小少年的手中,而那少年欢快地奔了过来:“阿玛,额娘刚做好的下酒菜,可香了!”

    费扬古听了,一脸开怀,与孙之鼎相视而笑。

    “当初瞒你,也是为了你今日的一家团圆。所以,别怪我,也别怪她,她可是一番好意。”孙之鼎超级自信,在这世上,恐怕在知己这个层面上,他在东珠这儿比费扬古要排名靠前,这便是他引以为傲的。

    费扬古沉吟片刻,一脸释然:“感谢东珠,她让我们看到了这世上最美丽的传奇。”

    孙之鼎越发得意:“还要感谢我们自己,因为,我们也在这传奇之中。”

    两人相视,随即爆发爽朗的笑声。

    怀化城南波涛滚滚滚的黄河水可以洗尽这世间一切的悲辛与怨愤,城北丰美辽阔的草原可以容纳世间一切难容之事,更孕育着连绵不尽的勃勃生机,这便是人生。

    若心地宽和,便没有过不去的坎,即便偶尔被辜负,也要始终善待这个世界。

    正如东珠归来后对康熙所说的话。

    “小时候,我一直想走出去,仿佛走得越远,拥有得越多,但当我真正走出紫禁城、走出中原、走向世界的时候,我才发现,真正的广博却在于方寸之间,因为真正的自由来自于内心的宁静。”

    这便是东珠。

    我笔下的东珠。

    历史上真正的孝昭仁皇后,她的一生终究如何,我不得而知。

    但我想,能当得起“昭”这个字的女子,也必是光明与美好的。

    感谢所有的读者,陪了我这么久,下一次,应当不会太远。

    我们相约,一起再徜徉新的故事。

    2018年春

    莲静竹衣于北京南苑

    (《清宫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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