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真佛┃这些拳脚相向的背后,是他们走投无路的爱。
丁焕亮坐在地下牢房的控制室里, 监控视频反复播放, 不长的一段画面上,高修和白濡尔隔着铁栏, 可疑地贴在一起。
“我觉得不正常, ”负责的干部说, “秘书,你看需不需要上报?”
视频定格, 丁焕亮仔细看, 高修凑在白濡尔耳边,明显是在传递信息:“不用了, ”他站起来, “高修是伽蓝堂的重要干部, 把记录从日志里撤掉。”
前一天,残阳如血的傍晚,丁焕亮驱车赶往江北,田绍师在别墅小客厅接待他, 两人有近一个小时的密谈。
“丁秘书, 士可杀不可辱, 你在社长手里几起几落,就没有一点不痛快?”田绍师给他倒茶,高修递了投名状,按约定他要救出白濡尔,丁焕亮是关键的一环。
丁焕亮抿一口茶,没说话。
“听说你和岑琢在沉阳就是死对头, ”田绍师推了推眼镜,“现在他一跃成了社长的弟弟,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以你的脾气,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啊,”丁焕亮笑笑,意有所指地问,“不然怎么办?”
田绍师沉默片刻,向他倾身:“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秘书?”负责的干部不理解,“白濡尔是狮子堂的千钧,万一他有异动……”
“我让你撤就撤,”丁焕亮冷着脸,“本来没什么事,一捅上去就成了伽蓝堂和狮子堂暗中密谋,伽蓝堂的会长是社长的亲弟弟,你是要挑起社内派系斗争,还是要南北开战、天下大乱?”
干部吓坏了,他以为这只是一件日常工作,可放到高层眼中,却是足以倾覆天下的导火索。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小弟推门进来:“秘书,有人找……”
门外,高修站在那儿,隔着一道狭窄的门缝,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和丁焕亮对视,他们本来是一对敌人,兜兜转转,却在这里联手。
丁焕亮缓缓勾起嘴角,吩咐工作人员关掉A区监控,插着兜走出去。
一条长走廊,两个人并肩前行,“真想不到,”丁焕亮开腔,“你会背叛岑琢。”
高修咬着牙目视前方,不出声。
“昨天田绍师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怕是岑琢哥俩设的连环套呢,”丁焕亮掏出烟,“后来老田说司杰那票是你干的,就在总部大楼前面,死了两个人,真是大手笔……”
高修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碾着牙齿说:“哪他妈那么多废话。”
丁焕亮敛起笑容,不悦地拍拍他的手。
高修放开他,衬衫领子皱了,他给他抚平:“姓丁的,掺和今天这事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这是根细绳,别蹦,蹦断了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他既然知道这是个坏人堆,丁焕亮发笑:“那你还往里跳?”
为了白濡尔,高修看向眼前这条压抑的长走廊,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丁焕亮点上烟,吸一口:“白濡尔……”吐出烟圈,他舔着齿龈说,“连岑琢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高修的脚步顿住,丁焕亮说得没错,却让他不舒服:“一会儿你给我离远点儿,”他沉着声,“省得溅你一身血。”
下一截楼梯,拐个弯,A区牢房到了,粗粝的水泥地面,冰冷的金属栅栏,那么大的空间只关着一个人,白濡尔。
丁焕亮用电子钥匙开门,高修脱掉西装挂在门上,揉着手指关节进去。白濡尔从地上站起来,狭长的独眼在他和丁焕亮之间游移:“高修?”
高修解开衬衫扣子,挽起袖口,这是动手的架势,白濡尔下意识往后退。
“监控已经关了,”丁焕亮靠着牢门抽烟,“开始吧。”
高修提起白濡尔的脖子,脉搏在手掌下跳动,他舍不得地说:“你得受点皮肉苦,我会下狠手,忍着点儿。”
白濡尔握住他的手腕:“什么计划?”
高修用拇指蹭着他的嘴唇:“外力打击,你的大脑会受损,变成一个废人。”
只一句话,白濡尔就懂了,只有废人,才可能从这间牢房里出去:“来吧。”
高修绷着嘴角下手,先打在太阳穴上,皮下的毛细血管瞬间破裂,雪白的皮肤赫然泛青,接着是下颌、鼻梁、脑后,白濡尔像一只干瘪的破口袋,被无情地摔在地上。
“别光打头,”丁焕亮懒洋洋提醒,“太假。”
高修把人拎起来,膝盖朝肚子上顶,两个人面对着面,眼睛望进眼睛,血从白濡尔的眉骨、眼角和唇边绽出来,新开的梅花一样红。
高修几乎要下不去手,白濡尔却用赤红的眼睛瞪着他,让他更狠、更凶残,让他相信这些拳脚相向的背后,是他们走投无路的爱。
长达十多分钟的暴行,白濡尔趴在地上不动了,高修崩溃般把他抱住,丁焕亮走上去,刚蹲下,那只迷蒙的独眼倏地睁开,一汪狭长的血色,里头看不到屈辱和疼痛,只有野兽似的坚韧。
接下来的几天,染社被一种怪异的氛围笼罩着,司杰那辆面目全非的铀动力车让所有人心有余悸,干部们纷纷议论,有动机做这种事的,除了和染社南北分治的伽蓝堂,就是刚刚缴械归顺的牡丹狮子。
汤泽召开高层干部会,四大分社长的位置只剩下两席,司杰因伤未到,丁焕亮和贺非凡列席,秘书位上坐着戴冲,旁边是一身黑西装的岑琢。
汤泽雄踞主位,没人想到他会在司杰重伤的这个节骨眼召开干部会,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给大家正式介绍一下,”汤泽站起来,“岑琢,伽蓝堂会长,我的亲弟弟,从今天开始,任命为江汉中心秘书室第一秘书。”
岑琢应声起身,深鞠一躬。
丁焕亮意外,司杰遇袭的凶手还没找到,伽蓝堂的嫌疑最大,汤泽非但不戒备,反而委以重任,他就这么相信这个十年没见过面的弟弟?
越是猜测纷纭的时候,越要稳定人心,戴冲明白汤泽的用意,他要告诉全天下,无论发生什么,岑琢都是他信任的亲人,伽蓝堂和染社不分家,北方和南方不分家,江汉这个核心仍然坚如磐石。
“社长,”岑琢没坐下,而是慨然发言,“借这个机会,我有几句话想说。”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投向他,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掌握着半壁江山的人,他手里的火会烧向哪里呢?
汤泽看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弟弟,想到司杰血淋淋从汽车残骸里爬出来的样子,沉默着点了头。
“我从连云关外一路走来,看到互相攻伐的社团、强取豪夺的流浪骨骼、家破人亡的平民,还有兰城以西虎视眈眈的七芒星,”出人意料的,岑琢并没点火,而是抛出了一个疑问,“所有这些,江汉都看到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这些话题对这张桌子而言太过陌生,这里讨论的从来是打谁杀谁,而不是普通人过得怎么样,七芒星明年的战略布局如何。
岑琢越过长桌注视着汤泽:“我觉得这片大地、这个天下,需要的不是轮流坐庄的社团,而是一个稳定的‘国家’。”
国家,从暴力战争爆发至今,是一个被遗忘的词,大家习惯了以暴制暴,习惯了弱肉强食,至于弱者的利益,从不在强者考虑的范围内。
“社长,”岑琢直接表态,“如果染社能把恢复秩序作为未来的发展方向,我愿意把北方的实际控制权交出来,统一天下。”
此话一出,大会议室鸦雀无声。
统一天下,和之前的统一沉阳一样,是岑琢天真的愿望,没有战争、没有社团火并、没有清晨吞没了餐桌的战火,孩子们就不会失去父母,兄弟们不会反目成仇,爱人们也不用彼此背叛。
汤泽凝视着他,这个弟弟比他想象得仁义,“好,”因为这份仁义,他愿意相信,司杰的伤和他没有关系,“我们找时间具体聊聊。”
岑琢颔首就坐,久久,桌上的气氛古怪,高级干部们与其说不认同,不如说是被这一席话镇住了,建立国家、安定百姓、发展民生,这是他们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混蛋能做的事吗,和平幸福的生活,是暴力社团敢奢想的未来吗?
“社长,”接着,丁焕亮报告,“A区的犯人有情况。”
A区?汤泽蹙眉。
“白濡尔三天前受了外伤,重度昏迷,”丁焕亮把医疗记录拿出来,“经过紧急救治,昨晚清醒了,不过……”
“外伤?”汤泽打断他,“单人牢房怎么会有外伤?”
丁焕亮立即起立:“是属下失职!伽蓝堂的高级干部高修,执意要进A区,我看在岑会长的面子上开了门,没想到……”
汤泽立刻看向岑琢。
岑琢摸不着头脑,先是司杰,又是白濡尔,他搞不懂高修这小子究竟要干什么,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一种可能性:“高修的左手,是因为狮子堂断的。”
汤泽明白了,转而问丁焕亮,“白濡尔现在什么情况?”
“有意识,但没反应,智力受损程度需要专业人员判定。”
“傻了好啊,”田绍师这时插话,“社长,我开发神经元也该进人体实验了,不如把白濡尔送到我那儿去当猴子。”
东方分社下设一个研究所,主攻神经元强化,旨在提高御者与骨骼结合时神经传导的即时性和敏感度,与西方分社下设的骨骼研究中心并称东西两院。
“关进去没多久就傻了……”汤泽不相信,扫视这一桌子人,“我要试一试他。”
这是研究所的活儿,“过一段等他伤好了,”田绍师说,“我给他打一针,设计一个认知实验,看看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丁焕亮微微动了下眼皮,汤泽首肯了。
白濡尔只是软组织挫伤,个别部位有水肿,在药物辅助下一个多星期就消了,研究所做过简单测试,初步结论是智力低下,相当于五六岁孩子的水平,对环境的认知能力不如受过训练的大型犬。
田绍师很快派人来打了针,等白濡尔陷入昏迷后,给他剪头,发型按照三年前的样子,焗发、处理外伤、遮蔽猛鬼城时期的旧疤,然后送进田绍师专门设计的实验房间。
接下来是等待。
八小时零四十二分钟后,白濡尔在一张豪华的大床上醒来,睁开眼,是无量城千钧卧室镶满了天然水晶的深蓝色天花板。
一刹那,意识有短暂错觉,他似乎丧失了时间感,茫然起身,墙壁是藕荷色的,挂着大大小小的骨骼头颅,是他和逐夜凉的战利品。往右看,那里有一面落地镜,镜子里是个右眼有疤的男人,短头发,乌黑着,正是他自己。
进入猛鬼城之前的自己。
怎么回事?药物作用,白濡尔混沌地眨了下眼。
仿佛时光倒流,汤泽还没打到江汉,他还是天下的主人……他知道了,这是个梦,即使是梦,也足以让他狂喜,眼前这些就是他扼腕痛失的一切。
换做是别人,就要在这个梦里疯狂了,但白濡尔不会,即便是梦,他也不允许自己脱去伪装。
“叶子……”他散开两眼的焦距,呓语般,“我饿……”
他要下床,这时门开了,逐夜凉走进来,一身猩红的装甲,狮子吼在,空行狮子也不是丑陋的白色,白濡尔几乎要瞪大眼睛。
刹那间的反应,他生生忍住了,呆滞地盯着地板。
“耳朵,”逐夜凉走到他面前,“你怎么不起来,大家都在等你,马双城有关于染社的重要动态要汇报。”
白濡尔歪着脑袋看他,伸手摸上那片胸甲,坚硬、冰冷,是真的。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不是梦,而是一个圈套,让他锥心的是,逐夜凉竟然帮着染社来试他,他咬紧牙关,仍然说:“叶子,我饿……”
逐夜凉的目镜灯熄灭,失望地站起来。
四壁的投影随之消失,藕荷色的墙壁不见了,满墙的骨骼头颅不见了,还有天花板上的星,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离白濡尔而去,只剩灰秃秃的电子屏幕,缓缓向两侧移动,汤泽走进来,身后是丁焕亮、田绍师一干人。
“他没有任何反应,”逐夜凉说,“有可能康复吗?”
田绍师摇头:“看脑部成像,是永久性损伤。”
逐夜凉把“狮子吼”从背上拽下来,只是一个空壳子,汤泽向他伸出手:“没想到你愿意配合。”
“别告诉岑琢,”逐夜凉回握住他,“狮子堂和染社这些事,和他没关系。”
“绍师,”汤泽面无表情,“人你带走,还是要按重刑犯监控。”
田绍师点头。
汤泽还不放心,又叫丁焕亮:“你有监察权,要保证白濡尔随时在监控下。”
丁焕亮和田绍师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回答:“是,社长。”
白濡尔被从试验间领出去,绕了一个大弯送上田绍师的车,他自由了,尽管以后的日子都要以装疯卖傻为代价。
“等杀了汤泽,你就不用装了。”田绍师笑着说。
他带白濡尔过江,秘密进入别墅,高修在小客厅里等着,看到一头短发的他,惊讶地站起来。
白濡尔似有若无地对他笑笑,随田绍师走上二楼。
在书房门口,田绍师握住门把手,镜片后的双眼狡黠地闪烁:“白千钧,既然正式合作了,见见真佛吧。”
门向里推开,明亮的窗前站着一个穿浴袍的人,高个子,头发还湿着,那张脸,出人意料地艳丽,像是冬日里的一把火,鲜得刺目。
“幸会啊,千钧,”他向白濡尔走来,伸出一只细长的手,“窈窕娘钟意,刚从迎海过来。”
第97章 断刀┃用我全部的能量、我的毕生、我身上的每一片钢铁爱你。
岑琢在汤泽的办公室, 兄弟俩都是一身黑西装, 隔着办公桌相视而坐,一旁是须弥山荧蓝色的场波。
“小琢, ”沉默良久, 汤泽说, “你现在不光是我的弟弟,也是染社的第一秘书, 我以社长的身份问你, 逐夜凉在我身边的那个卧底,是谁?”
岑琢知道他会问这个, 司杰在众目睽睽之下遇袭, 牡丹狮子的卧底嫌疑最大:“哥, 我……”
“别说你不知道,”汤泽打断他,站起来,“就凭逐夜凉对你那份心, 你问他, 他不会瞒着你。”
岑琢垂下眼睛, 对,逐夜凉会说,但他不愿问,他不想求他,更不想他为了自己出卖兄弟,那等于是逼着他做选择。
汤泽俯下身, 撑着明镜似的桌面:“现在司杰重伤,分社长里只剩下一个田绍师,卧底究竟是不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我要逐夜凉给我一个肯定答案。”
岑琢狠狠闭起眼睛:“哥,我不会利用别人对我的好,你也不应该利用我。”
“对,我不应该!”汤泽猛地敲击桌面,“但出事的是司杰!”
司杰,岑琢想起九楼会议室的隔间,他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如果你想死,就从这个房间走出去,走廊上的看守有权直接击毙逃犯,门是开着的。
他做的扣,他开的门,他才像卧底。
“司杰不是别人,他是东西南北我最信任的人,”汤泽拍着自己的胸口,“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他就跟着我,为了我,他一个人撑在北方的最前线,每日每夜、连噩梦里都要面对吞生刀马双城,那是把所向披靡的狂刀!”
岑琢抿起嘴唇。
“要塞打没了建起来,战线崩溃了再推起来,一次又一次,他没有后退一步,”汤泽重复,“是为了我。”
高修,这个名字在岑琢的喉结上滑动,但他不能说,说了,那个不争气的浑小子就没活路了。
“你在医务中心的时候,丁焕亮指认司杰破坏门锁,说他是卧底,”汤泽摇头,“我不信,因为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他,”他深吸一口气,“现在他被那个卧底伤了,我就是把天翻过来,也要给他报仇。”
“哥,我保证,”岑琢仰视着他,“这件事不是卧底干的。”
汤泽显得难以理解:“你要替牡丹狮子保证?你能吗?”
岑琢艰难地说:“我能……”
“凭什么?”
“逐夜凉……”岑琢耻于自己的自信,“让我伤心的事,他不会做的。”
汤泽愣了,之后又笑:“他救走白濡尔、把你扔在猛鬼城的时候,你是不是就是这么傻傻地相信他?”
“我没有相信错,”岑琢站起来,和自己的亲哥哥针锋相对,“他最后为了我来了,摧毁狮子吼,击碎狮牙刀,连自己都不要,他值得我相信。”
谈崩了,汤泽无奈地别开脸,先让步。
岑琢转身去沙发上坐下,汤泽从烟盒里抽出一只烟,夹在指尖点燃,亮蓝色的火,天然烟丝烧焦的香味,他吸一口,问岑琢:“要吗?”
岑琢心不在焉地摇头。
汤泽把烟递到他嘴边,岑琢像一只濒死的什么动物,向沙发背靠去,颓丧地躺着,含住湿润的烟嘴,吸了一口。
汤泽和他一起躺倒,头对着头,一支烟,两个人抽。
“哥。”
“嗯?”
“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岑琢小声问,“让人捅了一刀,还不记疼。”
汤泽吐一口烟,雪白的烟圈擦过岑琢的面颊,仿佛一层纱,掠着睫毛而去:“没有。”
“我他妈都瞧不起我自己,可怎么办,我就是……”他忽然噤声,拼命绷着嘴角,仿佛一松劲儿,眼泪就要掉下来,“就是……放不下他。”
汤泽摇头,从极近处看弟弟的嘴唇,红,而且干:“傻小子,你有哥呢。”
“一边是你,一边是他,”岑琢咽了口唾沫,“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琢,”汤泽向他靠了靠,和小时候给他讲故事时一样,缓缓说,“哥错了,不应该逼你,哥舍不得了。”
岑琢用西服袖子擦眼泪,像个委屈的孩子:“可他从没对我说过那三个字。”
汤泽把胳膊伸过去,让他枕。
“妈的说一句又不会死,”岑琢嘴上撂狠话,手却把脸遮住了,“哥,我就想知道,他到底……”
汤泽连忙收拢手臂,把他抱进怀里,岑琢闭起眼睛,埋头进他的颈弯。
“没事了,小琢,没事……”汤泽拍着弟弟的肩膀,把最后一口烟吸完,烟蒂扔到脚下,狠狠碾灭。
兄弟俩就这么抱着,十分、二十分、半小时,抱得汤泽的胳膊都麻了,家里来电话,说小金小玉想爸爸,闹着不肯吃饭,汤泽叹一口气,没叫岑琢,一个人走了。
岑琢躺在沙发上,四周很静。
“须弥山。”他忽然叫。
一把低沉的嗓子:“我在。”
“逐夜凉……”岑琢仍闭着眼,轻声问,“他爱我吗?”
须弥山沉默片刻:“从没有人问我这种问题。”
“那他们问什么?”
须弥山毫无感情地罗列:“对手什么时候死,某一战会不会顺利,身边的卧底是谁。”
岑琢睁开眼,坐起来,回头看它:“卧底是谁?”
“我还是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吧,”须弥山狡猾地跳转话题,“逐夜凉爱你,从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看到’他会爱上你,不可自拔、舍生忘死、惊天动地,你们会成为一段传奇。”
岑琢茫然地张了张嘴,哈哈大笑:“我哥和白濡尔他们都被你洗脑了吧,你真不是江湖骗子?”
须弥山发出一种不满的哼声:“我只是陈述事实。”
岑琢擦了擦红肿的眼睛:“那……”
“等等,”须弥山打断他,“你不是我的主人,我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还剩下两个。”
岑琢想了想,走到它面前:“你爱洛滨吗?”
须弥山瞬间四散,又快速聚拢:“为什么问这个?”
岑琢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感情,只有逻辑和算法,”须弥山沉静地说,但它的旋转方向变了,“我记得这个人粗鲁狂妄,还给了我一刀。”
不,你爱他,岑琢微微一笑:“最后一个问题。”
须弥山似乎发现自己转反了,停下来,慢慢往回转,偷偷摸摸的样子很滑稽:“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想好了。”
“嗯,”岑琢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问:“未来会天下太平吗?”
须弥山怔住,所有扩散的场波静止在原地,仿佛凝固了的时间:“你的每一个问题,都让我诧异,”它说,然后短促而有力地回答:“会。”
岑琢松了一口气,没有多余的言辞,只是平淡地点头:“那就好。”
“那有什么好,”须弥山的场波移动、扩大,把他包裹起来,“岑琢,你是个怪人,怪人是能翻天覆地的。”
“所以你不许任何人在江汉提起我的名字,”岑琢的眼神变得尖锐,“让我们兄弟自相残杀?”
须弥山环绕着他、簇拥着他,在他身前、背后、在他能感知到的每一个方向,赫然宣告:“如果知道你的名字,汤泽早就会和你相认,那就没有北府、太涂、乌兰洽,没有后来的胜利和失败,没有那些欢笑和眼泪,没有今天的你,也不会有明天的天下。”
它的话,岑琢懂,也不懂。
“青菩萨岑琢,你的路还长,我‘看到’了,”须弥山放开他,退回去,“往前走,别回头,你的梦想会实现,你的天下会闪闪发光。”
“我的……天下?”
岑琢再问什么,须弥山都不答了。
他从汤泽的办公室出来,回到莲花座,在别墅门外又看到孤单伫立的逐夜凉。
岑琢开指纹锁,那家伙跟进来,屋里弥漫着马蹄莲的香气,暧昧、清幽,让人心动。逐夜凉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什么机会,”岑琢不回头,“耍我的机会?”
逐夜凉把他往怀里拽,轻,但不容拒绝:“我的心都碎了。”
岑琢挣扎:“你没有心。”
机械手从背后握住他的胸膛,感觉到下面扑通扑通的心跳,逐夜凉半跪下来,俯首在他肩上:“别离开我,岑琢,不要看别人,不要把给我的爱收回去。”
岑琢睁大了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心跳一定被发现了,他惊慌地拒绝:“飞鸟与鱼是你说的,到不了彼岸也是你说的,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你还要我怎么……”
“我爱你。”逐夜凉一锤定音。
岑琢呆住。
“我爱你,”逐夜凉重复,他知道这三个字的力量,“我用我全部的能量、我的毕生、我身上的每一片钢铁爱你,不管你是不是回心转意。”
不要,岑琢颤抖,不要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会相信的:“放开我……”
逐夜凉不放,霸道地箍紧他:“你知道我后悔了,后悔一开始对你说谎,后悔对那个吻装傻,后悔在猛鬼城把白濡尔放进御者舱,而不是你。”
不要!岑琢拼命在他怀里拧动,机械手挣得发热,血肉之躯终究敌不过钢铁,他无措地喊:“放开我!”
逐夜凉把他翻过来,像捉一只小猫,强迫他看着自己:“我想把你藏进御者舱,不让任何人发现,我想就这么带你走,到天涯海角,我想无时无刻不用扫描视力看着你,确认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琉璃眼的指示灯急闪,一激动,他误开了扫描,岑琢在他手里,被虔敬地仰视,无所不知的视线越过去,突然之间,定在天花板上。
“那是……”逐夜凉放下岑琢。
岑琢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
逐夜凉转身上楼,岑琢突然明白了,两手拽住他:“别上去,你他妈……别去!”
逐夜凉上去了,直奔卧室,水蓝色的床边有一个小柜,岑琢追着挡在他面前,羞耻地涨红了脸。
“是吗?”逐夜凉问。
岑琢嘴硬:“不是。”
他真傻,应该承认的,下一秒,逐夜凉张开双手,只听啪嚓一响,两柄利刃穿透床头柜飞进他的手心,猩红色,是一双折断的刀尖。
狮牙刀。
“岑琢,你爱我,”逐夜凉攥紧刀尖,攥得掌心的装甲嘎吱作响,“为什么不承认?”
岑琢无言以对,他喜欢他,全天下都知道他喜欢他,可他就是咬着牙不认。
慌张、羞愤、倔强,他用力推开逐夜凉,擦过他跑下楼。
逐夜凉扔下断刀追出去,追出别墅,追出莲花座,一直追到总部楼群东南角一片安静的绿地。
逐夜凉不快不慢地跟着,甩不掉的牛皮糖似的,不要脸地嚷:“那小子送你花,我把自己送给你,你要不要!”
“滚!”岑琢头也不回地骂。
“上次我们不是很好吗,小金小玉也喜欢我!”
岑琢害臊,急匆匆地走,在一棵巨大的丁香树下,他没留意,和一架医疗型服务载具擦肩而过。
逐夜凉却在那儿停住了,慢慢转身,载具上是白濡尔,耷拉着脑袋,可怜地低语:“叶子,你在哪儿,叶子……”
逐夜凉在他面前蹲下,那么美的树,还有沙沙吹动花串的微风:“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你吗?”
“叶子……”白濡尔没有反应,徒然的,一遍遍叫着眼前人的名字。
逐夜凉凝视着他,曾经明艳的、凶狠的、霸气的脸,二十年感情,香风拂面的相逢,本可以有无数句温柔话讲,逐夜凉却说:“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耳朵,你根本没病。”
白濡尔迷离的独眼在他脸上短暂停留,一瞬,转向旁边。
“耳朵?”逐夜凉不信他傻了,那么执拗的人,执拗得近乎疯狂,只有和天下一起毁灭他才能得偿所愿,“病人应该在研究所,而不是在这儿,你别费心思了,这条路我以后不会再来。”
白濡尔继续他乏味的独角戏,迟钝地蠕动嘴唇:“叶子,你在哪儿……”
前头不远,岑琢回头,蓦然看见这一幕,一对颠沛流离的青梅竹马,在初秋的丁香树下,童话般彼此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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