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云中山庄(2)
    画中人穿着绛红色圆领袍,皂色革靴,长发松松地绑在脑后,眼神望着画外,就像在专心凝视那个为他画像的人。
    这幅画敷色晕墨技法高超,画中人与真人等身比例,气韵生动,几欲破纸而出,令夔感到自己像在照镜子一般。
    画中人是他在梦里看见过的那个自己,与名为五昶的妖修女公子一起,活在那璀璨如金的时代。
    夔怔住了,一股热流蓦地涌上心头,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轻声问:“这是谁画的?”
    少荻笑了笑:“是五氏妖族的一任族长,不过千年前便陨落了,画上的人,就是你罢?你分明和五氏妖族因缘很深,为何今天却不记得?这一千多年来,你去了哪里?”
    听闻五昶已经陨落,夔心中一痛。
    果真如此,他确实曾经生活在古代的凡间。眼前的迷雾又散去了一小块。
    “那个族长,叫什么名字?”夔想做最后确认。
    少荻指了指那副画的角落:“你看落款啊。”
    夔看过去,落款鲜红清晰——五昶。
    无数闪回画面朝夔涌来,包围他的心神,令他一时目不暇接,尽管这些画面犹如昙花一现,很快黯淡远去。
    夔低声道:“五昶……”
    他唤出名字的刹那,同时也在脑海中唤活了一个妖修的形象,她身穿松绿衣裳,喜欢做公子打扮,容貌殊胜,仙姿魔态,闲庭信步,与沧巽别无二致。
    少荻走到一口大瓷缸那里,里边装了很多画轴,她抱出一大堆,放到了窗前的书案上,说:“五昶先祖留下的笔墨都在这里,上面附着了妖力,保存得很好,你可以看看。”
    少荻推开了第一张画轴,接着是第二张,很快摆满了书案,少荻不得不铺在了地上。
    夔走了过去,他看见画纸上的人,全是自己。
    坐在树下,卧在榻上,骑在马上,挽弓射箭,练习刀法,千姿百态。作画者的感情,全部倾注于毫端,就连他的睫毛与唇纹,都勾勒得丝丝精细。任谁见了,都能感受到笔墨中深厚的缱绻之意,无不昭彰着一个事实——
    画中人是作画者的心上人。
    夔的指尖拂过落款与题字,那笔迹潇洒灵动,寥寥几句,说明作画的契机与心境,字里行间,夔看到了自己的真名,太峰夔。
    少荻也注意到了,笑道:“原来你叫太峰夔,真是有意境的好名字。”
    夔问:“五昶有画像吗?”
    “不知道,我帮你找找。”
    少荻说着,去书架上翻找,随意取了一本画集,一看到里面的内容,立刻嘴角抽搐,啪地合上集子。
    夔疑惑,走过去要看,少荻阻止道:“呃,不过是废旧画稿……”
    夔拿过画集,毫不犹豫地翻开。
    ——居然全是春宫图。
    少荻掩面扶额,走到旁边。
    夔面无表情地翻看,每一页都是不同的姿势,主角全是他和另一个妖修女公子,那女公子基本没露脸,最多有个侧面,但夔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和沧巽一模一样的五昶。
    看得出,作画者在画这些东西时心情奔放恣睢,信笔勾出风月无边,毫不掩饰自己的放浪形骸,却一点也不流于低俗下作,反而是高雅香艳,欲望的芬芳溢出了画集,横流于纸墨之外,令观者脸红心跳。
    显然,这些春宫图都出自五昶之手。
    五昶似乎特别喜欢画夔没穿衣服的身体,各种角度都有,夔注意到,画上的自己背肌是光滑的,琵琶骨上并没有如今那两道凹凸不平的斫痕,那是他在梦中自断羽翼留下的疤,又一处细节对应上了。
    此时此刻,夔方才确信,五昶确实是沧巽的转世,而渚巽则是沧巽与五昶的转世。这中间发生的断层,则是他必须寻找的真相。他现在就像在拼图,还有许多空白亟待完成。
    少荻望着夔,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道:“我从来没见过五昶先祖,准确来说,我和她并非同族,她的血统高贵稀罕得多,与五氏现任族长一样,现任族长是她的侄孙,现存的唯二五氏妖修之一,族长知道她很多事,而我是被族长从外面捡回来的,你想知道五昶先祖的事,想知道你当年和五氏妖族有怎样的渊源,恐怕需要去见我们族长。”
    夔问:“你族长在哪里?”
    少荻注视着他,笑容莫测:“你得答应一个条件。”
    她观察着夔的表情,缓缓道:“和你女友分手,和那些凡人断绝往来,住到无动山庄,重回五氏,成为族中之人。”
    夔冷冷地看着少荻,没有说话。
    少荻不怯场地迎上他的目光,仿佛夔不管有什么反应,都在她预料之中。
    夔的反应却是毫无反应,连回答都不屑给出。
    少荻悠然道:“你若是不答应,就见不到五氏族长,也没法得到你想要的。”
    她做好了拉锯战的准备,往窗棂边一靠,斜着身子,横抱双手,有点使坏地望着夔。
    夔皱起眉头。也许是错觉,那一瞬间,少荻的神态竟和他方才记起的五昶略有重合,或许是那种笃定自若的气场?旋即,夔反应过来,少荻习惯女扮男装,一副清贵女公子的模样,这点确实像惯穿男装的五昶。
    何况,少荻敢用一族之长为条件要挟夔,足见她的地位在五氏相当高。
    “你和五氏族长什么关系?”夔问。
    少荻的眼神闪了闪,轻声道:“他是我的父亲,我刚才说了,我是被收养的。”
    果然。夔心想。
    少荻说现任族长是五昶的侄孙,现存的唯二五氏妖修之一,那么——
    夔问:“他还有一个亲生儿子?”
    少荻的笑容瞬间敛了回去,她想到了那个十多年前去了国外、一次也没回来的兄长,定了定神。
    “你还是考虑一下我的条件,否则,你什么也得不到。”少荻说。
    夔的视线变得更加冷冽。
    “免谈。”
    渚巽顺着水上游廊来到了一个类似殿的建筑内,一面对着室外,岚雾缭绕,出檐深远,有十六副丝绢镶边的细竹宽卷帘,或放下或拉起,可以看见对面山崖,殿内陈设古旧,十分幽静,殿内一侧为屏风所掩。
    渚巽绕到屏风后,发现后面竟然是另一个更深的寝殿。
    第一眼,她就被墙上的一幅画牢牢吸引了视线。
    那是个旷世殊胜的女公子,月照明眸,云淡修眉,眼神风流放肆,衣衫为风所动,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不知怎么,画中公子的眼神里有一丝更深层的东西,让人捉摸不定。与其说是仙……
    渚巽看着看着,慢慢的,露出了惊疑之色,她不是第一次见到此人,画中人分明就是灭之心骨曾经显现的幻象!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灭之心骨的幻象,和画中人一模一样?
    渚巽一阵心惊肉跳,急忙上前细看,发现落款是五昶两个字,题字表明这是一副自画像。
    五昶……看来是这里妖族的某位大人物?渚巽心想。这么说,这人难道和灭之心骨的来历有关系?
    画上传来淡淡的妖气,她不知不觉中向那幅画伸出手,想碰一碰。
    指尖堪堪触到画纸。
    刹那渚巽脑子嗡地一声,周遭现实瞬间远去——
    脸颊传来濡湿感,五昶倒在青石板上,一摸,全是苔藓。
    她站起身,看清了周遭,院墙外一边是染了秋意的参天古木,一边隐约可见远处的重檐飞角,寺钟传来,萧然深远。
    耳畔传来虫声鸟鸣,鼻间闻到了草木气息,此时分明是傍晚,林静钟远,暮色金红,给古刹镀上一层华美庄严的色彩。
    突然,院外噪声大起,一阵又急又快的脚步声,纷至杳来。
    下一刻,院门砰地被人撞开,一群持棍武僧冲了进来,将五昶包围。
    五昶望着他们。
    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僧缓步而来,目光寂然,望着渚巽。
    “你命数将尽,还有何遗言?”
    五昶不慌不忙说:“如真首座,方丈不在,我法力全失,你是想趁人之危,先下手为强杀了我么。”
    如真道:“方丈为你所惑,竟与你这妖孽结下约定,是佛门之耻,你带领你们族人为祸天下,不除你,天道不容。”
    五昶微笑道:“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祸天下的也不是我,是你们人心。”
    如真一言不发,举起手,所有武僧冲了上去,将五昶制服。
    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殴打,五昶浑身骨头多处断裂,四肢瘫软不能行,被两名武僧架着,毫无尊严地跪在地上。
    如真立在她面前,身后是如血的残阳,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影。
    五昶用尽全力抬起头,看向更遥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洁白浮屠塔。
    五昶望着那佛塔塔尖,夕阳下,塔尖闪烁着遥不可及的光芒,连缀着绵延不绝的层层白云。云幕高张,望断释迦。
    她吐出一口血,牙齿牙龈都是红的,朝如真露出一个骇人的微笑:“你杀了我,他必有感应,到时候,整个大音寺都会是我的陪葬。”
    如真无动于衷道:“贫僧自有觉悟。”
    说罢,他一掌落下,击碎了五昶的天灵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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