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步莨形销身陨后, 帝君便带着她掉落在地的遗物——他曾亲手制作给她的紫玉梅花簪和梅花手链,直接回了天虞山。
他靠坐在崖边那棵梅花树下,抬手施法, 扬起一阵寒风,将梅花树上的梅花如数卷落在地, 一片不剩。
这是第一次,吹落这棵梅花树上的花。只剩光秃秃的树枝, 显得格外孤寂残败。
“赏花的人已不在, 这花开得再娇艳多姿, 又有何意义?”
帝君垂眸, 漠然看着满地散落的梅花瓣,眼前倏然浮现步莨含羞的笑靥。她只要害羞,尤其同他肌肤相亲时,白皙的脸蛋就会晕开梅花瓣般的红。
帝君蹙了蹙眉头, 拂袖将一地落花扫荡清除。他根本没办法想起她的笑脸, 一切都令他……害怕!
帝君挫败地闭上眼, 关上了满目悲痛。
“我总说要护住你, 我发誓会护你安生!!”嗓音暗哑,他颤得有些喘, 停了下来。
咬牙握拳吸了两口气,继续道:“可我却一次次地失去你……最终还是你奋不顾身来保护我。你明明害怕,小小的身子顶住盘古斧的威压,其实你本该惧怕的。却为了我……”
帝君再也隐忍不住,眼泪断续滑落, 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他比谁都清楚,步莨很怕盘古斧,是种源于本能的恐惧,那日他曾清晰地感受过。饶是如此,为了他,心底不由自主的恐惧与她而言便是不值一提,她可以瞬间成为一个勇敢的无所畏惧的斗神,皆是因为他。
可他并不想要她这么做,失去了她,自己活着如同敷衍苟且。
帝君单手捂住眼睛,止不住心口的痛楚,滴滴泪都凝结成了郁在心中的悲戚。
“阿莨……”他唤了唤。
“阿莨!阿莨!!阿莨!!!”一声比一声大,一句比一句嘶哑苦痛。
“你说谢谢我愿意爱你,不对啊!该感谢的那个人是我!可我还是想求你,不要那么爱着我,好吗!求你的爱少一些,求你给我留一些余地,让我在失去你时还有喘息的力气。”
人走了,所有的爱恋也被带走。他原本拥有满载于心的幸福,眨眼成了一贫如洗的乞丐。
不知在梅花树下坐了几日几夜。
待帝君回过神时,天虞山已覆盖了厚厚冰雪。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哪日降的雪,可只有这冰天雪地的凉才能稍稍舒缓心底的痛,麻痹一阵。
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低头不经意看到满是血渍的衣襟。是在荒邙时他吐出的鲜血,凝在了衣裳上。不免自嘲:一向洁身的自己竟忘记净衣。
帝君抬手随意捻诀,衣裳顿时雪白如新,跟这满地的雪色一般。
忽然间,他目光一顿,落在衣襟缝隙处。
有一缕红色的东西贴附在他衣襟,帝君伸手碰了碰,那东西飘了飘,勾缠住他食指。
他呼吸猛地一滞——这是浑沦的红雾本体?!
帝君即刻屏息未敢出气,就怕一点动静将它吹散了。指尖轻轻划了划它,微微导入些神力,它竟感应般抖了两下,顺势躺在他手心。
帝君惊喜过望,愣愣看着这红雾许久。倘若没有净衣,他竟不知道还有一缕浑沦攀附在自己衣裳上!
这缕红雾瞬间复燃他心头如死灰般的希望,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脑中忽闪过一个物件——凝魂灯,当初步筌从妖界带去魔界欲复活莲珣的宝器。
帝君刻不待缓,小心翼翼握住这缕希望,飞去魔界。
***
三十年后。
魔界魔宫步雪殿,魔帝同帝君坐在庭院中。
“还是没动静吗?”魔帝看着石桌上的凝魂灯,灯上有一缕红雾绕着灯芯不停转动。
时而左旋转,时而右旋转,时而抖两下,有时又好似累了般靠在灯壁一动不动,就像在歇息。
可这灯内的红雾,自三十年前被帝君放入凝魂灯后,便是如此,没有任何改变。
帝君曾因这红雾欣喜若狂,更因它的举止而一再认为步莨很快就会复活。
可随着时日捻指般度过,他一日日失落,甚至焦急烦躁到几次夜晚对着这缕红雾喊道:“你为何不赶快回来?阿莨!你就别折磨我了,我真撑不住的。”
他还试过温柔细语:“没日没夜地想,闭眼全是你,我求你给我些回应好吗?让我知道这番等待还有希望。”
他不想绝望,没有期盼的日子犹如眼前逝去了所有光彩。步莨是给予他心脏的养分,没有她,最终心如枯木,凋零腐朽,溃烂入土。
可无论他如何对着凝魂灯倾述,都无济于事……
他几乎快接受这只不过纯粹就是一缕浑沦残留的力量,并不是步莨的残魂,她早已不在的事实。
可他又矛盾地无法接受,便日夜守着凝魂灯,等待如在万丈星河中寻获那零星光点的奇迹。
魔帝见帝君神色一瞬黯淡许多,只得劝道:“复活需要些时日,尤其阿莨真身陨败。听妖帝娄晟说,凝魂灯确然有用,但也因人而异,有几百年才凝聚魂魄的,也有上千年的。所以咱们也得有些耐心。”
帝君淡淡应了声,饮茶赏花未再开口。
魔帝字里行间是劝帝君心境放宽些,又何尝不是安慰自己,哪怕希望微弱如荒野的荧光那般渺茫,他也不停劝自己:阿莨定会回来的。
多年才得一女,爱之宠之,是他心头肉,骨中血。如何受得了失去她?
魔帝端杯呷一口莲心茶,他曾调侃步莨怎么偏偏喜好苦涩的茶。步莨说入口苦,但回味甜,先苦后甜总比先甜后苦要好。
如今她不在了,他反倒每日都要饮上几壶,想品着她口中的先苦后甜。
“说实话……”魔帝略顿,放下茶杯,看向帝君:“我心里对你颇有些埋怨……其实不是一些,是很深的埋怨。我将阿莨交给你,是希望她开心,也望你能护好她,她却因你屡遭险境。虽说她不是因你而离去,却同你脱离不了关系。作为父亲,我忽然觉得,你们的姻缘或许并不是最合适的姻缘。”
帝君握杯的手一紧,视线移在魔帝眼中,声色沉肃了几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阿莨若能回来,我也决不可能同她脱离夫妻情缘。她一日是我妻,此生,生生世世也只能是我妻。我不会开脱自己的责任,若是可以,我当是希望代替她承受死亡的苦痛。但这同我与她相爱是两码事,即便你反对,我断不会允许任何人从我身边将她夺走,包括你。”
口吻不容置喙,眼里的坚决也是不允撼摇。
魔帝默睇他片刻,忽笑着拍拍他肩头:“把她交给你,我才最放心。阿莨其实最听你的话,她永远都把你的想法放在首位考量,连我这个当爹的都十分嫉妒。”
帝君却苦涩勾了勾唇:“但有时候,她固执得没人能改变她的想法。”
比如为了救他而断送性命。
***
是夜,步雪殿。
帝君褪下外裳,将凝魂灯提至床边,挂在床头。
看着里头那缕红雾也好似睡了般躺在灯芯旁,蜷缩成一团。帝君用手指轻碰它:“阿莨,一起睡吧。”
红雾似感应,缠在他指头上,裹了两圈。帝君笑了起来,道:“你缠着我该怎么睡?离开凝魂灯你就没力气了。快睡吧,听话。”
它倒像听懂了,果真就松开手指,又趴回灯芯旁蜷缩着。
帝君这才捻熄了屋内烛火。
他躺下来,侧头静静看着凝魂灯内散发的幽幽橘色光亮,呆茫了良久,闭眼入睡。
不知多久,浅梦间,听到细碎唧唧声,像小鸟叽叽喳喳叫唤一般。
屋里飞入了鸟儿不成?
帝君恍惚醒来,半睁开眼,寻声看去。这一瞧,愣是惊得他双目骤瞪,瞌睡全抛了个罄净。
只见凝魂灯上坐着个红色的小人儿!
帝君探看灯内,那缕红雾已不见踪迹,想来定是红雾凝聚成了小小人形。
他激动地坐起身,按耐住乱蹦的心脏和紊乱的呼吸,仔细端详。
这小人儿约莫有他半只手掌大小,脸上没有眼睛鼻子,但有耳朵,下巴上边还有条小缝隙。那唧唧的声音就是从缝隙里发出的,活像是嘴巴在说话。
小人儿坐在灯顶,翘着腿不知念着些什么。
帝君凑上前,伸手摸了摸她脸颊。她竟两只手臂抱住他手指,然后——放在嘴边,啄起来,像婴儿正在努力舔食食物似的。
帝君顿了顿,随即试探地缓缓导入神力于指尖。她便啄得更欢快了,十分愉悦的样子,一边吃着神力,一边唧唧地发出欣喜的声音。
过了会儿,许是吃饱了,她便松开他手指。
帝君心下一动,用指尖挠了挠她肚子:“这么快就吃饱了吗?”
“咯咯咯咯……”她笑出来,像浑身痒痒地开始扭动,躲开他手指。
帝君也不由欢喜笑起来,眼里氤氲起激动的泪雾。
等了三十年……心底都快绝望了,却没想她给了自己一个硕大的惊喜!
帝君将手掌摊开在她面前,这才发现她还未有眼睛,便小心翼翼将她从凝魂灯上捧了下来,搁在手心。
她一开始不太适应,滚了几下,似乎不满地哼哼两声。
随后,她试探地趴在他手掌,用手撑了撑,估摸觉得软软地很舒服,便直接躺了下来。忽而来回滚动,忽而又踢了踢腿,活动四肢。
“阿莨……”帝君忍不住唤了声。
她耳朵动了动,停了下来,耳朵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帝君凑近些,又唤:“阿莨。”
她慢慢站起身,张开嘴,发出些声音,他听不懂,却有点像幼儿学音。
这夜,帝君一遍遍唤着她名字,她也很有耐心地听着。没多久,许困了,便躺在他手心睡去。
帝君看着她安静的睡颜,低头亲在她脸颊。软绵绵像棉花般,却不凉,温暖的,她有温度。
“阿莨,谢谢你回来我身边……”他几乎哽咽,乱颤的心跳一直未平稳。
又细细端看几眼,这才将她放回凝魂灯内,她急需凝魂灯的力量助她复活。
***
自从得知步莨有了动静,变成了个可爱的小红人儿,步雪殿一时间热闹非凡。
天界的有澧兰神君一家三口,魔界更不用说,漆伯、伍峯、魁首等人都是排着队要看望魔界公主。
最后帝君实在不太情愿他人过多占用他和步莨亲昵的时间,便言之有据地以不可打扰步莨复活为由,限制每个人一个月只可来看望一次。
魔帝作为父亲,自然不受约束。更是一天要跑来好几趟,恨不得就住在步雪殿。
确有两次,魔帝将凝魂灯偷偷藏在衣袖里要带去自己的千赭殿。由于过于紧张,东张西望的神情出卖了他。
帝君就像个鬼影似的,顿时就飘在他面前,冷着脸伸出手:“交出来,再有下次,你也限制一个月来一次。”
魔帝心里凉飕飕地:一个老父亲,还得偷偷拐女儿回屋,被别人霸占了还不敢吭声。
最后他只得苦往肚子里咽下,再不敢偷凝魂灯。
魔帝便把握每次来步雪殿的机会,听帝君说她喜欢食神力,他也伸出手指放在她嘴边。
正当他渡入魔力给她时,小家伙竟撇着嘴,忽就咳了起来,嫌弃地将他手指推开一边。
“嘿?你还挑食?你可是魔女,怎么能不吃魔力?”
魔帝欲再试,她竟发脾气似的朝他嗷嗷乱叫。魔帝却不恼,竟被她给逗笑了。
这脾气,还是步莨呢,没有变啊!
而魔帝最经常做的是教她唤自己爹爹,每日要在她耳边念叨好多遍,却不知这日后成了帝君最头痛的事。
***
十年后,步雪殿,一日半夜。
帝君迷糊睡着间,床榻好似振动了几下,随即有什么爬在他身上。
他猛地惊醒,朝前看去,霎时倒抽一口气。
依着床头凝魂灯的微弱光线,清晰地看到一个光溜溜的,约莫一两岁的娃娃。
帝君喘了喘,不敢置信,他眨了一下眼。那娃娃就趴在他腹部,睁着圆溜溜的大眼,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五官同步莨小时候一模一样!
帝君又抬头转身看了眼凝魂灯确认,那里没有了小红人儿。
他目光落回她身上,心绪难平。不做犹豫,赶忙起身,将她抱起来放在身边被窝里,身子光着可别着凉了。
女娃不哭不闹,任由他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帝君靠在她旁边,仍是不敢相信,伸手颤颤地碰了下她脸颊,滑嫩嫩的,手感细腻,确实是真的,并不是梦。
“阿莨回来了。”他朝她笑道,眼里蕴着泪光。
步莨眨眨眼,忽而咧开嘴笑得甜,喊了声:“爹爹。”
帝君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整个人如冰雕般冻住……
他赶忙纠正:“我不是你爹爹,我是你夫君。”
“嘻嘻,爹爹……”
“我是你夫君!!”
“爹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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