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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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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后, 雁清寨。

    步莨端着菜盘从屋内出来,走到厨房收拾。灵虹忙从她手上接过活:“寨主坐外边休息吧,或者回屋陪陪姑爷。”

    步莨点点头, 没说话,走到屋外石桌旁坐下。抬眼眺望湛蓝晴空, 于她眼中同昏暗的阴雨并无分别。

    明明是盛夏晌午,烈日炎炎, 凉意却从她心底遍及四肢。

    这一年, 她也不知自己如何熬过来的。眼见他日益憔悴虚弱, 她束手无策。

    如果曦华是凡人, 就算倾家荡产,她也愿为他请一个好大夫,可他不是凡人,再好的医术如何治妖?她甚至都不清楚他生的什么病, 他也没详细说, 只说他此生命数到了。

    一年前他还那么健康强壮, 一只手臂就能将她轻松抱起来。却也只一年的时间,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更是只能卧病在床。

    从他那日毫无征兆的吐血开始,仿佛是链子崩掉了一节,之后接连不断地散落, 最终到了不可挽救的局面。

    他分明看着那么年轻有朝气, 怎会命数就到头了?

    步莨颓然无力地撑在桌上,捂着脸,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就眼睁睁见他生命耗到尽头,看着他最终离开,无能为力?

    “可我一点努力都没为你做,就静静守着你最后的时日,我怎甘心啊!”她痛心哽咽,嗓音发哑:“我不想你离开,独留我在世上。”

    眼泪从指缝滑落,流入手背隐入袖中。她很少哭,怕被他看到自己红肿的眼,即便痛苦不堪时,也会偷偷躲在外边哭。不想他因担心而加重病情。

    灵虹站在厨房门口,见公主掩面无声哭泣。不忍再看,走回厨房,坐在炉灶旁,咬唇红着眼。

    踱步进来的娄晟跃上灶台,趴在她腿上:“公主此生为凡人,眨眼短短数十载便过去,待她轮回顺利度过,便能同帝君续回姻缘,你又何必这般难过。”

    灵虹擦了擦眼角的泪:“话是这么说,可你也看到之前帝君离开的三年,公主便已苦痛难捱,此次帝君在她面前逝去,我真怕她撑不住。别说要孑然一身伤悲度余生,哪怕她一日煎熬,我就一日替她难受。”

    “公主从小无母抚养,漆伯曾说她若敞开心扉对一人,定然会全心付出,全情倾注。遇到帝君是公主此生极为幸福的事,当初在魔界时,同帝君订婚前的那几晚,公主兴奋得夜夜睡不着。我时常见她半夜坐在庭院,望着当空皓月乐呵呵笑起来,仿佛那月亮照出了帝君的模样。”

    想着往事,灵虹又不禁泪目,拿袖胡乱擦了两把脸:“不说这些个过去事儿了。你说的没错,过完这坎儿,待帝君出关,公主总归要回魔界同帝君续缘。”抱起娄晟走出去。

    屋外已没有步莨的身影,灵虹没太在意,应当是回屋去陪帝君了。

    却不知,步莨急急忙忙奔下山,骑上马出了山寨,直奔都城沈府而去。

    ***

    都城沈府内,步莨被管家接进了厅堂。

    步莨进不了宫,只得暂且寻来沈府,想找人联系到沈霄,她唯一想到或许能帮到自己的人。

    方才在雁清寨,她突然记起一个人,几年前被沈霄请到沈府的那个念咒捉妖的和尚。既然被称作大师,又会捉妖咒语,或许懂得治疗妖物的医术。不管结果如何,她必须尝试,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希望。

    沈府管家认得步莨,沈霄曾嘱咐过,只要她来府,要以贵客之礼相待。然沈霄如今常年住在宫内,沈府内只有些仆人和沈卓渊。管家只得派人去通知于统领,让于统领带她入宫。

    一个时辰后,赶至沈府的于长青将步莨接上了马车。

    车内,于长青说道:“王爷现下正在大殿同皇上和大臣们商议要事,我先带你去摄政王殿,再去禀告他。”

    步莨点头:“多谢。”

    之后,车内良久的寂然无声。

    步莨焦急又期盼,心思全然在沈霄能否愿意帮她这个忙,况且她同于长青并不熟,遂没话聊谈。

    而于长青则沉思看着她。因为如今的摄政王妃——妤瑈公主,曾同他打听过谁叫“阿莨”,他虽箝口不言,但这事足够引起警觉。他将此事告诉沈霄,沈霄听后也很讶异她是如何得知步莨的存在?

    那之后,沈霄严肃叮嘱沈府所有知晓步莨的人,俱在王妃面前装作不认识此人。他也没再去过雁清寨。

    今日好在王妃陪同太皇太后去神庙祈福烧香,需得夜晚才回。但于长青仍有顾虑,思忖良久,开口道:“寨主,我有一事,需叮嘱你一声,还望莫要见怪。”

    “你说。”步莨第一反应是皇家兴许有些见客的规矩。

    于长青斟酌道:“王妃心思敏感多疑,不大好相与,甚是忌讳王爷认识的女子。不过她今白日不在殿内,你也莫担心,只是怕丫鬟留有耳目。待会儿我直接将你领入王爷书房,就不通知丫鬟茶水招待,可否?”

    步莨觉得女子存有些疑心也正常,倒没觉着不妥,遂应下。

    到了王爷殿内,于长青将步莨直接带到沈霄书房等候,就匆忙赶去议事的大殿通知沈霄。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前脚刚离开没多久,摄政王妃后脚就回了殿内。

    谁能料今日神庙恰逢休整,王妃同太皇太后在附近山林游玩了半日,就直接打道回宫。

    ***

    当书房门猛被推开,正坐在椅子看书的步莨以为沈霄来了,抬头望去:来人一身雍容牡丹服,头戴凤钗金花。

    只一瞬,步莨便知道是谁——当初在都城酒楼见过一次的妤瑈公主,也就是如今的摄政王妃。步莨惊了惊,王妃不是去神庙了吗?

    妤瑈将她神色尽收眼底,从欣喜到惊吓,不就是因为见到来人并不是沈霄吗!

    她踏入屋中,身旁跟随两位丫鬟,其中一位黄色裙裳的丫鬟朝步莨厉声骂道:“你好大的胆!见到王妃还不下跪行礼!”

    步莨面色倏沉,冷睇她一眼,起身拱手行礼:“见过王妃。”

    “嘿?这女子生得什么狗胆,竟敢公然对我们瞪眼!喊你下跪,听到没!”黄裳丫鬟甚是跋扈。

    “莲儿。”妤瑈这才出声制止,嘴边缀着笑:“这可是王爷的客人,哪能容你这般责骂?”

    那位叫莲儿的丫鬟低头:“莲儿错了。”

    步莨狐疑看着她们,猜不透王妃这话语究竟是不是帮她解围。遂未吭声,站在一旁等她开口。

    妤瑈目光在步莨脸上细致过了两三遍,好生打量:裙裳素雅,却难掩玲珑身段。未施粉黛,佳人自然妍丽。一双秀眉黛染青烟,一双杏眸盈盈漾水,瞧那唇红如樱、润如珠,男子见了莫不想一亲芳泽。

    妤瑈收了视线,一抹和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来王爷书房做什么?同王爷又是何关系?”

    问题可不少,步莨一一耐心回道:“小女名叫步莨,同王爷和于统领都是旧相识,家中恰有急事需请求王爷相助,才拜托于统领领我前来。”

    她此话道出三人关系,如此应能避嫌。却没料自己的名字引起王妃注意。

    “步莨?步莨……”妤瑈口中默念,倏然两眼一睁,笑容顿收,直喊了句:“阿莨?”

    步莨不知情况,只是疑惑看着她。

    妤瑈两步踏至她跟前,问道:“你乳名可叫阿莨?”

    步莨道:“家中人会这般唤我。”

    “家中人?!”妤瑈音调陡然拔高,目光顿狠:“你是他什么家中人?啊?!”

    说着,她伸手推了步莨一把。步莨未防备,朝后踉跄两步,好在她有功底,即刻就稳住了身形。

    “王妃这是何意?”步莨被推得莫名其妙,面色也冷了几分。

    想来于长青说的没错,王妃多疑不好相与,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难不成所有认识沈霄的女子都在她眼里是来抢沈霄的吗。

    “何意?”妤瑈仇视般瞪着她:“我这就让你看看我是何意!”

    说罢,她对两个丫鬟发话命令:“把她给我抓起来,带我屋里去!”

    “是!”

    丫鬟们一听应得气势高昂,俨然是习惯了依仗自家主子的权势。

    步莨警惕盯着朝自己走来的两个丫鬟,她分明没说错话,也没有何不妥的举止,这王妃简直就是恣意横行的恶人!

    她实不想在宫里同任何人发生冲突,尤其还是王妃这般有权势的人。父亲被皇室之人算计的教训她可忘不了。

    ***

    沈霄行色匆匆赶回殿,还未到书房,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女声的尖叫,他同于长青互看一眼,慌忙冲了过去。

    见到书房内的情景,他愣在门口,随即又松了口气,吊在喉间的心稍稍放下来。

    房内,两个丫鬟皆被步莨踢中了肚子,趴在地上捂着肚子哀嚎连连。

    “你……”妤瑈气得手指发抖指向她:“竟敢对我的人动手!你这撒泼的野女人!还治不了你了?”

    步莨握着拳头正要斥回去,恰瞥见门口的沈霄。她受的气没消散,又觉是他女人故意为难她,直接给了沈霄一记狠瞪,别开眼没再吭声。

    沈霄被她瞪得哭笑不得,踏步走进屋。妤瑈仍在骂骂咧咧,更是扬言去找侍卫把她捆起来。

    沈霄沉声开口:“王妃打算将我客人抓起来是吗?”

    妤瑈身子僵住,眼光微颤。忽咬唇,转身面对沈霄已然眼中噙泪,神色间好似受了万般委屈。

    下一刻,步莨瞠目结舌听着王妃同沈霄哭诉,黑白颠倒地告状,说她不分缘由就把丫鬟打一顿。梨花带雨地责责不休。

    步莨实在听不下去,板着脸:“倘若王爷今日不得空,我下次再来拜访。”说罢她直接朝门口疾步走去,离开了书房。

    沈霄忙给于长青使眼色,让他拦住她。回身看向妤瑈时,已是盱衡厉色。

    “平日里我对你所言所行皆可不予理会,你若安安份份,这王妃的位置就如你所愿当的妥当。如你触犯我身边之人,好好记住,太皇太后根本保不了你。”冷声警告完,沈霄甩袖离开。

    妤瑈听得是惶恐骇然,哪里还有半分对着步莨时趾高气昂的威风模样。她忙上前扯住他衣袖,怯声哽咽问:“你……你喜欢的是她吗?叫做阿莨的姑娘。”

    沈霄脚步一顿,侧身睨看她,眼底凛厉的寒意惊得妤瑈顿时惕然恐惧。

    妤瑈记得太皇太后曾在她嫁给沈霄前,严肃叮嘱过:撒娇生气都可以,但是千万不要触到沈霄的逆鳞,他是浸着鲜血踏尸而来方走上这一步,他的手段有多狠辣,不是你能想象的。

    但她却清楚地记得,同沈霄唯一一次同房之夜,他热情地拥抱她,唤着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阿莨。

    那夜,游云戏雨,湿汗尽染。醉了的他在她耳畔诉说爱语,温柔的音色令她嫉妒,神色尽是似水的柔情。

    她永远记得他当时的话:阿莨,此生能拥有你,于我而言甚为珍贵幸福,我从未如此爱过一个人,我真希望你永远只能属于我。

    他有温柔体贴的一面,却只对那位叫阿莨的女子。而自从那一夜,他再没碰过她。

    妤瑈被沈霄的视线慑得浑身发颤,没敢再开口。

    沈霄道:“一年前那夜,你和太皇太后对我下药的事,不要以为我不追究就是原谅你们的罪行。我毕竟破了你的身,才让你嫁入沈家。千万记住自己的身份!倘若你再动什么歪心思,前皇后可以告诉你结局是什么。”

    直到他离开,妤瑈跌坐在地上,已然吓得双臂颤抖,牙齿磕磕碰碰,心底凉意阵阵袭来。

    ***

    去往玄罗寺的途中,步莨同沈霄坐在马车上。

    见她一路面无表情,沈霄佯装委屈道:“我都已经替她同你道歉了,这会儿也帮你去找忽弥大师,你怎还不理不睬的?”

    正发呆的步莨回过神来,恍然了一瞬,才解释道:“没有不理睬,只是方才你说大师他不再出山,不知能否请出来,我有些犯愁。”

    沈霄今日在书房见到她甚是惊喜,却未仔细看清。追出来时,近睇下,一眼就看出她面上的疲色,眼眶略青,双眼布着红血丝,像是多日未有好眠。

    问过她,才知是曦华病重,她求助无门,想同他请忽弥大师。他甚奇怪,病重不该寻大夫吗?他便说把宫中最好的太医派过去。

    步莨却拼命摇头,显得着急又不愿言明,只说一定要找大师。他如何拒绝得了她的请求,尤其是泪光闪闪期盼的样子,仿佛他就是她在世间唯一的救命浮木。

    沈霄问道:“曦华如今状况很不好吗?”

    步莨眸光一暗,摇摇头,有些无力,说不出口。沈霄见状,也没再开口问。

    两人抵达玄罗寺,僧人将他们接到禅室稍坐,却面露难色:“师父已表明此生赎罪不出关,我只能帮二位去问问。”

    步莨在室内来回踱步,焦急不安等待时,僧人回来,却是无奈地摇摇头。

    步莨身形晃了晃,喘了两口气平复后,她突然跪下来,求僧人带她到大师闭关的室外,她想亲口同大师求情,拜托他出山救人。

    僧人见她苦心哀求,又是摄政王之友,犹豫再三,还是引她去了忽弥大师坐禅之处。沈霄则在原地等她。

    步莨跪在禅室门外,乞求道:“那日大师念经,曦华未显露身形,他确实是妖。但曦华从未害过人,他心地善良,与人宽待,深得寨中之人欢喜。如今他疾病缠身,我无能为力,寻不到医妖的医者帮他治疗。实属无奈,不得不来打扰大师,还望大师慈悲为怀,伸出援手,救救我夫君。往后我定每日吃斋念佛,行善积德。”

    良久,屋内半点动静也未传出。

    步莨唯一的希望全然在此处,哪里肯甘心,实在无法,就听嘭地一声,她重重磕了个响头,哭求:“望大师救救我夫君!”

    起身双手合十,又是垂地一个响头:“望大师救救我夫君!”

    第三个时,地面已染血迹,她额头破肌出血。步莨仍不放弃,不停磕头乞求。

    直到第七个,步莨坐直身时,血流了一脸,混杂泪水,在脸上滑过一道道怵目的红。她视线模糊,脑袋也因为撞击而有些晕。

    忽听得里面传来大师浑厚有力的声音。

    “女施主的夫君命归天道,老衲无能更改其命数,一切皆有因有果,死亦是生,女施主莫伤心过度,请回吧。”

    步莨听不太明白,只知他说无能更改,心下陡慌,忙求道:“大师同我前去看看如何?兴许有转机呢?”

    “唉……”大师一叹:“他若在人界是此命,那一切皆是他的定数,老衲改不得啊!你且顺其自然,快快回去吧!”

    听得大师言尽于此,步莨脑中好似炸了个响雷,嗡嗡地。眼前倏然白光,须臾黑得如深渊之底,窥不到一丝光亮。

    步莨再撑不住,两眼一闭,晕厥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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