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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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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九已至, 正是沈霄之父沈卓渊的寿宴。

    待到戌时,步莨夫妻二人才来到沈府,客人已陆续离开, 宴席上基本都是正在收拾的仆人。

    管家将二人接入府内厅堂落座,沈霄送完客人便匆匆赶至厅堂。

    见到步莨, 沈霄心间喜悦难抑,不过二十几日未见, 却像隔了许久, 今日见到, 方知自己日夜盼着这日, 念想着能每日见着她。

    察觉出的心思,以为不过水痕易逝,过几日便散于繁琐时日中。后知后觉,这心思不知何时生了根又发了芽, 难以拔除。

    沈霄拱手礼道:“方才忙着送客, 若有怠慢, 还望二位见谅。家父今晚尽兴饮多了酒, 已回房歇息,我替家父感激二位光临。”

    步莨见他行色匆忙,说道:“沈公子若忙于送客,无需特意招待我们。今晚因寨里事务耽搁了时辰, 实为抱歉, 将礼物送到我们就离开,这便不多叨扰。”

    说罢, 她递去一棕纹木盒,里头的紫玉是她为沈霄父亲挑选的寿礼。

    沈霄接过,放在桌上也未查看。说道:“二位能来,我已然满足,怎还费事带礼。客人们都送走了,其他的事务由下人办妥,此刻我只招待二位,既然来了,稍坐喝杯茶,聊聊可好?”

    步莨想了想,毕竟是他们卡着时辰来,怎说也有些不妥当,只是喝茶聊会儿,倒也无妨,她便应下。

    几句随意闲谈后,沈霄端起茶杯,吹了吹浮茶,状若无意问道:“敢问曦兄是哪里人?家在何处?”

    帝君定睇他一瞬,淡然一笑:“我曾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如今,阿莨在何处,何处便是我家。”

    此话是答,又非答,却也让沈霄不好再追问,甚是巧妙。

    听在步莨耳中,却是甜过蜜饯,抿唇微微翘起。沈霄视线一扫,自然是瞅见她这般娇羞又喜悦的模样,心头不免酸,嘴角笑意淡了许多。

    沈霄又问:“那日游船,见曦兄身手不凡,武功高强,敢问师从何派?我也想拜访一二,学以防身。”

    帝君呷了一口茶,毫不客气:“我的功力,你此生也学不来,就莫要浪费时日了。”

    沈霄面色霎时难堪,这人未免太过于狂妄自大!全程一副自若从容又略带不屑的眼神。

    步莨也未料他会这般回答,她端着茶一边喝着一边来回扫视两人,不知气氛为何会突然凉得跟降下霜似的。曦华他向来说话温和,从未像今晚,言语总带刺,好似故意针对沈霄?

    步莨琢磨了稍刻,放下茶杯,起身对沈霄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就不打扰沈公子歇息,回去路途有些远,我们也得趁早赶回去。今日暂此别过吧。”

    沈霄忙止住她去步:“今日家父寿宴,有幸请到了玄罗寺的忽弥大师为其祈福,正巧大师今晚暂住府上,机会甚为难得,寨主稍等片刻,我请大师来为二位诵经祈福。”

    步莨不太懂这些,听起来大师祈福当是件好事,许能祈求她同曦华一生平安白头偕老。

    遂问:“这般晚了,不会打扰到大师吗?”

    “大师尚未就寝,我速去请他来,你们在此等候片刻。”说罢,沈霄快步离开厅堂。

    步莨回头朝夫君笑着:“我还从未去过寺庙呢!今日也可开开眼,若大师念经真能为咱们祈福,可是美事一桩。”

    帝君点头回以欣然淡笑。人界即便是寺庙祈福,也都是将心愿传达给天界众神,再由分工的神仙择选,依照凡人功德善事来圆其心愿。

    他本就是天界北方神帝,就连北方的一众神仙也要同他祈愿,又怎需一个凡界和尚来为他祈福?不过是看步莨好奇又欢喜,才没有直言拒绝。

    待到沈霄将忽弥带来厅堂,沈霄顺手将四扇木门关上。转身解释:“诵经祈福之时,需得关门,以免福运溢出。”

    步莨不甚了解地点点头。

    帝君却狐疑睇向沈霄和忽弥,他可从未听说诵经祈福需关门。祈福若要传达上天,更需在空旷之处,让心声直达天庭,如此封闭,如何传达?

    而他分明听到屋外的脚步声,虽很轻,他怎辨认不出,不用施法也能听出外头一时来了约莫十五六人。

    这是围困?

    帝君面色渐沉,今晚可真来得好,他倒想瞧瞧沈霄葫芦里卖的什么东西!

    忽弥两眼聚神,一瞬不瞬端量身前白衣男子。奇怪的是,此人身上并未察觉出丝毫妖气,反倒有种难以形容的浑厚气息,宛若朝暾破暮,又似浩海揽星。莫非当真是能潜匿妖气的强大妖物?

    “大师,开始吧?”见其未有动静,沈霄出声提醒。

    忽弥回神,朝步莨二人走去,约莫离有六步距离停下。右手握住禅杖朝地一顿,禅杖顶部铁环叮叮当当罄钟般响,可醒神,可凝气。忽弥抬起左手,环戴佛珠,执于胸前:“阿弥陀佛。”开始瞑目诵经。

    云里雾里的步莨瞅着念经的和尚:这就开始了?无需起身?无需跪拜?而且那和尚怎对着曦华一人诵经。

    即便满腹疑思,她也不好开口多问,静静坐着听。

    帝君是越听面色越寒沉,诵经的梵文他怎不懂!这是佛教愣严咒中五大心咒之一的——般唎怛罗耶。

    念此经咒,魑魅魍魉无所遁形,邪妖恶鬼立显原形。

    呵呵,胆敢将他视作妖物!修的什么佛法,无知的和尚!

    帝君冷目射向前方的沈霄,沈霄被他眼底冰封般的寒意慑得一怔,此人光是眼神就能令人不由畏惧,其力量当真十足强大。

    沈霄又不免疑惑:他面色并无痛苦,也未受经文影响而现出原形。可这神情,他仿佛是听懂了这经文?还是说妖力强大到完全不受影响?

    帝君忽移开视线,缓缓转向步莨。正听和尚念经的步莨不解地眨眨眼,他神色有些不对劲,凉飕飕的,像是在隐忍怒意。

    “是你同他说的吗?”帝君突然开口。

    步莨更是莫名不解,诧异愣然望着他,同他说?什么意思?她同谁说了什么?

    帝君倏而一笑,这笑不再如平时和煦,不再是往常的温润,眉宇间透着寒冬森冷,惊得步莨心底登时悚惧,莫名一个寒颤。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他何时用这般凛若冰霜的眼神看她。

    帝君收回视线,转到仍在念经的忽弥身上。他凝目施法,神识瞬间遁入忽弥脑中。

    念经的忽弥声音戛然而止,却仍瞑目站立,一动不动。

    沈霄察觉出端倪,轻步走上前查看大师情况,顿时一愕。

    忽弥面色煞白如纸,双唇颤抖,眼皮内的眼珠不住滚动,额间更是冷汗淋漓。这模样,就好似正被梦魇困住。

    “大师?”沈霄试探唤道,又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大师?!”

    猛然间,忽弥呃地一声倒抽一口气,两眼瞠大如铜铃。

    他目光定在前面的帝君身上,满眼的惊慌惶恐,口中开始不住吸气,如同溺水扑腾的人。禅杖上的铁环更是因为他手臂的颤抖而不停发出击打的叮当响。

    沈霄被他这模样吓得一愣,顺着他目光望去。帝君却气定神闲自若饮茶,抬眼睇来,一抹蔑笑。

    帝君放下茶杯,起身淡然道:“多谢大师祈福,若沈公子无其他事宜,我同阿莨就先回去,告辞。”

    说罢,未待沈霄回应,踏步径直朝门外走去。他拂袖掌风甩去,四扇木门瞬间被打开,撞在门栏上哐哐巨响。

    他默然扫了眼外面,果然站着十几号人,是等他现形来抓他吗?真是可笑至极。

    他脚步一顿,微微侧身睨向仍在状况外呆站的步莨,“不走是要留在这儿过夜吗!”

    略显严厉的口吻措不及防拉回她思绪。步莨忙快步跟上,虽不知他究竟为何突然发怒,但此时还是顺着他的心情比较好。

    看出她眼底一晃而过的伤色,帝君眉头皱得深。他不想吓着她,只是今晚的事着实激怒了他,若不是将怒气一压再压,他定然会在步莨面前惩戒那个和尚,还有沈霄!

    帝君放慢脚步,待步莨跟上,直接握住她手腕。走到门外,见那些侍卫并未有让路的意思,帝君冷言警告:“若想留着命,就移步。”

    于长青一手握在身侧剑鞘上,警惕看着他,又望向房内的沈霄,等待命令。而沈霄正扶着情况不太妙的大师落座,并未留意房外的情形。

    忽弥大师诚惶诚恐地紧盯着前方的白色身影,万万不敢落座。沈霄看向屋外,这才想起自己指派了侍卫守着,糟糕,这定得让步莨心生误解。

    沈霄正示意于长青带队离开,恰时一道清悦女音响起。

    “曦公子?!”

    沈昕正要来找哥哥,见到来人,惊喜不已,怡颜悦色地提着裙摆三两步小跑过去。到他跟前才发现被他侧身挡着的步莨。

    “寨主也来了?”语气显然没方才那般雀跃。

    帝君只淡淡掠了她一眼,步莨面无表情点了个头。

    沈昕这才看到府中十几侍卫将他们围住,讶然:“你们这是做何?曦公子和寨主是沈府的贵客,是哥哥请来给父王贺寿的,怎的把客人给围住!还不退开!”

    “是,郡主。”于长青本就收到了沈霄让他们撤离的暗示,对步莨拱手道:“多有冒犯,还望寨主莫放心上。”即刻带着一干人等离开。

    步莨从头到尾不明所以,他们进来的时候明明外边没有侍卫,怎开个门都聚集在这里了?像要围困抓他们,却又不像如此,如坠迷雾,愣不清晰。

    “你们是要离开吗?我送你们到门口吧。”沈昕提议道,主要是想同他多聊会儿。

    帝君并未拒绝:“如此就有劳郡主。”情非得已下,他并不想在人界起杀意,这于步莨也不利,有沈昕带着离开,至少可以规避不必要的冲突。

    送至门口,沈昕问道:“我帮你们叫辆马车吧?”

    帝君客气一笑:“我们已有马车候在巷口,多谢。”

    虽说这笑很淡,但沈昕还是羞红了脸,这可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笑。宛如夏日里沁凉的晚风,轻轻柔柔拂在她心坎上。

    她腼腆开口:“曦公子往后有时间,可常来沈府做客,就说是我的贵客,没人敢拦的。”

    帝君未开口回答,只是颔首礼笑。沈昕便认为他这是答应了,脸就更红了,眉目嘴角尽染悦色。

    静默在一旁的步莨冷冷睇看那含羞带笑的沈昕,抬眼恰捕捉到夫君朝沈昕露出的一抹稍纵即逝笑意。

    步莨眸光渐渐暗了下来,一句话也没说。

    她不知自己今晚做了什么,他对她只有严肃和冷色,却把一点柔色给别人。即便上了马车,步莨也坐在角落里,闭眼假装养神,看也没看他一眼。

    她心底却正酝酿着翻江倒海般的酸涩,无数的混乱想法在脑中催生壮大。

    帝君以为她是累了,何况此时他心口囤积的怒火并未消散,以免两人矛盾争吵,他就也没开口。

    ***

    沈府厅堂中。

    忽弥大师双腿软颤,终是在沈霄搀扶下坐入椅中。

    沈霄斟了杯热茶递给他:“大师,您先饮茶,缓缓。”

    忽弥接过茶杯,双手却抖得茶杯铛铛响,茶水飞溅出来。他只得将茶杯放在桌上。

    沈霄见其状况堪忧,遂问:“大师可是看到了什么?”

    忽弥摇头,长长一叹,双手合十,对天喃语:“阿弥陀佛,望众神原谅凡辈蒙昧无知犯下的大错。”

    口中默念几句,又是一叹,看向沈霄,劝道:“他不是妖,但你从此往后万不可再为难他。老衲不得多言,此事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老衲明日回寺,永生不再出山,此生静修赎罪。沈施主需谨记老衲所言,勿再触犯他,切记切记!”

    沈霄不得其解,疑惑丛生,也不好多问,依言应下。只暗自揣度:既然不是妖,却能让忽弥大师惶恐不安,实属罕见,该是个不得了的隐世高人?

    ***

    雁清寨山脚下,马车驶入。

    闭目许久的步莨突然睁开眼,悠悠开口:“我爹曾同我说过一段话,小鸟可以养在笼子里,因为它们安逸,没太多追求。倘若想把大雁养在笼中,就只能剪掉它们的翅膀,如此,便等同折断了它们的生命,因为它们一生只愿翱翔蓝天,越广阔越快乐。”

    步莨目光一转,落在他眼中:“你就是那只被我强行困住的大雁,山寨这种匪气十足又没广阔前途的地方,的确不适合你。你若想离去,我可以放你走。”

    最后两句,她说得平静无波,可几乎是把后牙咬疼,才一字一句清晰明了说出口。

    帝君目光错愕地闪了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声音陡然冷得跟冰峭般。

    步莨暗暗吸一口气,迎着他视线:“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本就是被掳来的,倘若你不想再留在雁清寨,我自然不会强行困住你。”

    “你!”帝君一口气被她梗在喉头,差点喘不出,忽哈哈笑起来:“你说得可真好!”他转过身,没再吭声。

    步莨看不出他想法,一颗心吊在胸口,七上八下。

    说出来那些话并不轻松,倘若他真想离开,她如何能冷静放他走?说的时候潇洒自如,可一想到果真如此,心就跟刀绞似的痛。

    他品行样貌武功都为优,这般佳人,困在这四面环山的雁清寨,整日雕琢玉器,莫说是大材小用,实诚是材无用处。

    今日在沈府,看着他同沈昕交谈,突然想起父亲那段话。普天之下,才能男子的追求莫过于财力、权势、为国为民。

    曦华是大雁,不是她曾养过的那只白鸽。他有能力有才华,就该待在最适合他的地方。而她只能折断他的翅膀,给不了广阔的天空让他一展鸿羽。

    ***

    两人静默无言走回石屋。

    方进门,步莨走到衣柜正要拿换洗的衣裳。身子突然被扳转,后背贴在衣柜。

    帝君钳住她两手腕困在她身后,以防她挣扎。两腿将她身子死死抵在柜门。

    一手握住她下颌,定着她目光:“今晚在沈府发生的事我本想压在心底,不愿质问你,可你方才竟说出那么荒唐的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是盼着我离开?好同沈霄双宿双飞是吗!”

    “我同沈霄?”步莨惊谔:“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帝君恼道:“你不是一直怀疑我是妖吗?还想一窥我真身为何物,对吗?”

    步莨震惊,他怎么会知道?!

    “我、我没……我没想看。”她想辩解,却被他冷厉的神色吓得结结巴巴,她并没想过看他真身,因为她从未真正怀疑过他是妖。

    “你竟对我说谎?”帝君语调极缓,犹如棉中藏针,针针毫不留情戳破她的谎话,“茶壶中的迷药,床底下的捆绳和鸡血,你做何解释?那些是用来测试妖物的,我可有说错!”

    步莨被质问得哑口无言,他竟然发现了,却一直没说……这些日子仿若一切都未发生过,可他将她的举动瞧得是明明白白。

    步莨挣了挣手,却被他掐得更紧,力道甚至大得弄疼了她。步莨眉头拧得紧,忍着手腕的痛楚。

    可在盛怒中的帝君完全不知自己下意识握紧时,力度却控制不当。继续逼问:“你怎不替自己解释了?无话可说是吗!”

    步莨抿了抿唇,苍白着脸承认道:“那些东西是我放的,我的确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过你是妖,可最后我并不想这么做,我只想同你……”

    好好过日子——五个字没机会说出口,被他厉然打断。

    “呵!你确实没这么做,但你竟将我是妖这事告诉沈霄!今晚沈府的这一切,你是不是也知情?他用寿宴的名义邀请我们去沈府,再请一位捉妖的和尚对我念咒,欲逼我显出真身,这一切,你是不是也知情?!”

    “捉妖?”步莨懵愣,什么念咒捉妖?那不是沈霄请来祈福的和尚吗?

    这下,她恍然明白了些什么,急急解释:“不是的!我不知道什么捉妖的和尚啊!今晚的事我也是莫名其妙,他说祈福,我就当真以为是祈福,我并不知那和尚是来念咒捉妖的。”

    帝君默然睇看她泛红的眼眶,显得委屈又无措。

    他松开她下巴和手腕:“即便你不知今晚的事,可你也同沈霄说了我是妖。不然他如何会有这种猜测?他来雁清寨只会找你,这段时日只与你接触。你怀疑我是妖,便要同他说?是寻求庇护?还是获取安全感?你们何时关系变得那么好,可以私下讨论我是妖是人了?”

    见他眸中冷漠如看陌生人,步莨慌忙摇头,直把眼泪颗颗晃出来。

    步莨用力抓着他衣袖,可手腕被他方才掐痛的,使不上力,发颤的。只得哽咽道:“没有的,我没有同他关系很好,我从不与他讨论你的事,他也没和我说过你的事啊。”

    “你方才就谎称自己没怀疑过我是妖,又要说谎了?你们不是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妖吗?”帝君甩开她手臂,冷笑:“那你可得看好了,莫眨眼。”步莨茫然看着他,倏然他身上白裳闪过亮光,刺得她微微眯了眼。待那白光隐没,她睁眼,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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