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颗桃

    “我还说呢，桃姑娘怎么别的都不肯收下，单单只要了这副护臂。”猪八戒转头瞥一眼孙悟空手臂上多出的物件，哼哼道，“原来是以公谋私给猴哥你行了方便。”

    某种程度上他说的也是实话，因此桃蓁只是笑了笑，低着头没说话。

    孙悟空收回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嗤道：“俺老孙借这芭蕉扇是为我自己借的？”

    “八戒，悟空此番费了不少功夫，你少说两句吧。”唐僧听着他们这一来一往，在马背上摇摇头无奈得很。

    他这样一说，猪八戒也只能勉强消停下来，只是心底却被那猴子气得牙痒痒。他们几人里头，虽然没在明面上说过，但桃姑娘总是对猴哥最好的。

    孙悟空低头看一眼手上的护臂，又回头去看桃蓁，忍不住笑得有些得意。

    ……她肯定是在意自己的。

    一路上众人照旧挑担的挑担，牵马的牵马，只不过牵马这差事是孙悟空跟猪八戒两个交替着来——反正，桃蓁每回都状似无意的跟在大圣旁边，好像时不时游离在队伍前后果真是巧合似的。

    某日夜里，桃蓁忽然做了个梦，梦境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她就记不清了，唯独能记得的就是牛魔王恨意汹涌的那双眼。

    不过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梦里的大圣。

    天光未明，但桃蓁已经没了睡意，就这么睁着眼睛直到师徒四人醒来，然后大圣顶着满身熹微晨光来提醒她上路。

    桃蓁应一声，默默化作原形。

    “大圣，”趁着他们两个都落在队伍后头，桃蓁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她琢磨了好久的问题，“……你护送长老取经，为的是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孙悟空一愣。

    桃蓁立刻转了转眼珠看向别处：“想起来就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孙悟空也没将这问题放在心上，只哼笑一声随意道：“俺老孙有得选吗？”

    ……的确。桃蓁哑然，她倒是钻牛角尖似的没想明白，或许她更想问的是——

    “那，大圣你……想成佛吗？”

    成佛这一路意味着与昔日如牛魔王一样的好友兄弟形同陌路，意味着往后斩断凡尘一切，意味着处于更深的枷锁之中。

    “成佛？”孙悟空皱了皱眉，“没想过。”

    他仿佛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兴许是取经这一路太漫长，让他总觉得求得真经修得正果还太过遥远，因此眼下除了西天也没什么可想的。

    没想过，却没说想还是不想。桃蓁听见这个回答，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心底更沉重。

    “你脑袋里头天天都想些什么？”

    “也没想什么……只是不知道如果等到抵达西天那一日到来，我该去哪里，然后又该做些什么。”

    桃蓁是真的有些迷茫。

    西游被她所熟知的故事，到抵达西天后便永远停止了，那之后才是真真正正的未知，最让人害怕与踌躇的未知。

    孙悟空想也没想便答：“当然还和现在一样。”

    桃蓁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失笑道：“怎么能一样呢，那时你们都成了佛……自然不用像现在齐心协力取经这样时时刻刻待在一处。”到时候各有各的归处。

    “那便让佛祖也给你封个佛当。”

    桃蓁一愣，侧头望去正好对上大圣不以为意又有几分肆意的笑。

    是自己被昨晚的梦弄的有些多愁善感了，何必要因这些将来的事使自己烦扰？又何必用这些事让大圣思虑些他原本不曾放在心上的事。

    就算抵达西天之后她就要跟大圣分开……那也是以后的事了，至少现在还待在一起，这段回忆也足够她珍藏一辈子。

    “可千万别，大圣，”桃蓁笑了笑，只是笑容里头几多酸涩只有她自己明白，“我跟着走这一路并不是为了成佛，到时候还想回桃林呢。”

    “回桃林？”

    “对啊。”

    “你……你不当俺老孙的跟班了？”孙悟空转头看着桃蓁，心里头忽然有些紧张。

    桃蓁怔了怔，也跟着转过头，对上那双金瞳时心口越跳越快，蓦地盈盈一笑：“怎么会？难道大圣又想赶我走？”

    孙悟空神色顿时不自在起来：“什么叫又想赶你走。”

    “之前那回可不就是。”

    这一声好似在抱怨，听得他愈发着急：“那回不算！”

    桃蓁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这一笑还忍不住笑出了声，猴子顿时一僵，接着佯装恶狠狠回过头来：“你耍俺老孙？”

    “不敢不敢。”嘴上这么说，眉梢眼角的笑意却半点没褪去。

    看着她笑意盈盈的一双杏眸，孙悟空心里的羞恼忽然就消散了，他抓了抓脸侧，装作一副随意神色道：“那俺老孙不说，你就不走，是不是？”

    桃蓁笑着点头：“是呀。”

    “这还差不多。”孙悟空跟着咧嘴笑了笑。

    “猴哥，桃姑娘，你们躲在后边儿说什么悄悄话呢？”猪八戒忽然高喊，这一声让两个人都回了神，桃蓁这才发觉他们落下的有些远了，于是赶忙回道：“没什么，就来。”

    继续西行的这一路，说同往常一样……好像也有些不一样。

    桃蓁总觉得大圣有了些变化。

    具体是什么变化她也说不出来，但很多小事常常让她脑海里头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但每回事后又觉得自己多心。

    比如从前，十有五六都是她尽心尽力发挥“跟班”本色，有什么事她都主动要跟着大圣一起，现在大圣直接跳上筋斗云，再转身伸手示意要拉她上去。

    其实有好几次她是不准备去的，可大圣这么一伸手，她就跟喝了迷魂汤一样乖乖把自己的手搁在他掌心里头。

    再比如，“格外”护着她，以及她树上的桃。现在她桃树上的桃除了他基本只有唐僧才能吃，吝啬得像地主守财奴，有时候桃蓁看着一脸委屈的猪八戒都有些不忍心。而且只要猪八戒一凑到她身边儿跟她说话，大圣就会抬脚把可怜的二师兄给踹开，或者直接叫她过去。

    叫她过去看似每回都是有事让她帮忙，但是又好像有些奇怪。

    “桃树精，俺老孙护臂松了，你过来看看。”

    “桃树精，白龙马不肯吃草了，你过来看看。”

    “桃树精——”喊到一半孙悟空卡壳了似的一顿，接着直接说，“你过来。”

    桃蓁不疑有他，走到河边。

    孙悟空将钵盂递给她：“俺老孙不喜欢碰水，你帮我打点儿水喝。”

    “……”桃蓁语塞，“那捻个避水诀不就好了？”

    “打个水捻避水诀做什么？”孙悟空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把桃蓁看得没话说，只是心里头忍不住嘀咕从前他打水不也打得好好的？

    她拿着紫金钵盂走到河边，心里头那股奇奇怪怪的感觉又来了。舀了水，她起身往回走，最后走到大圣身边将水递过去。

    孙悟空将钵盂接过，正仰头喝的时候，猪八戒又凑了过来：“渴死我了，猴哥，快也给我喝一口。”

    孙悟空动作一顿，接着将水一饮而尽，末了紫金钵盂直直落在猪八戒怀里头。

    “要喝自己打去。”

    “猴哥，你水牛变的？”猪八戒看一眼空空如也的钵盂忍不住挖苦，“我刚才可看见了，桃姑娘是装满了的。”

    “你这呆子看人打好了水所以专程来占便宜？”

    “什么叫占便宜，顺便喝一口都不行？”

    “这有什么。”桃蓁原本一直默默看着面前斗嘴的两人，这会儿忽然出声，又从猪八戒怀里接过钵盂，“不就是一碗水，反正我闲着也没事。”

    说完转身又朝河边走去。

    桃蓁顶着背后那道无法忽略的目光，心口跳得飞快却故作镇定。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试探什么……

    河水澄澈甘甜，猪八戒喝了个饱，心满意足地找地方坐着歇息去了，然而走前还抬脸冲着孙悟空颇为挑衅地笑了笑。

    孙悟空心里头咬牙切齿，这个呆子……

    简直就是故意跟他作对！

    “你做什么帮他打水？”孙悟空轻哼一声跟着坐下，“小心这呆子越来越懒。”

    “费不了什么力气，再说，既然叫一声师兄，那也就都真的算作师兄看待了，然而我却只帮大圣你打水，有些说不过去。”桃蓁边说话边忍不住伸手去拽脚边的那一根长得格外突出的草。

    都算师兄看待？在这桃树精眼里就没什么区别？

    “俺老孙跟那呆子能一样吗？”

    桃蓁动作一顿，那根草蓦地就从她手里逃脱，又直直往天上翘。

    大圣觉得应该是不一样的？哪种不一样？跟班那种？

    “都是师兄嘛……”她说这句时小声了些，仿佛有些没底气似的。

    孙悟空皱眉反驳道：“你什么时候叫过俺老孙师兄？”

    桃蓁一噎，忽然急中生智：“我不是也没叫过长老师父？”

    这么一说，她对师徒四人的称呼是挺混乱的，竟然也一直没人说过这事，大家好像都自然而然接受了。

    只是这么一提却让孙悟空来了兴致，他勉强把刚才说的事抛在脑后，好整以暇转身看着桃蓁咧嘴笑道：“叫声大师兄听听？”

    桃蓁顿时傻眼，说话也不利索了：“啊？可、可不是一直都叫的大圣，叫的好好的为什么……”

    “就叫一声听听。”

    孙悟空手撑在身侧凑近了些，眉眼看着都不怀好意，这副模样桃蓁只看了一眼就赶紧别开脸，耳尖飞快发烫，喉咙里头却像塞了棉花似的，那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一个普普通通的称呼，为什么她这么难为情？是喊“大圣”喊习惯了的缘故？

    “我一时改口改不过来……”

    孙悟空像是忽然耍起无赖似的，不依不饶不听她推辞，笑得顽劣得很：“快叫。”

    桃蓁脸微微涨红，最后破罐破摔：“……大师兄。”

    这一声喊得很小声，孙悟空觉得像一阵烟似的飞进了他的耳朵，微微发痒，就跟她上回抓自己尾巴似的，浑身都不得劲……

    却说不上哪儿不得劲。他身后尾巴胡乱摆了摆，撑在身侧的手也收了回来，转而不自在地抓了抓脸，末了含含糊糊“唔”了一声。

    那声“大师兄”声音软酥酥的，最后一个音像是有个小尾巴颤巍巍往上翘了翘。

    好像跟喊“大圣”时不一样。

    两个人在这骤然变得奇怪的氛围里沉默以对。

    “噗嗤”

    忽然响起一声细微的响声，孙悟空目光动了动，朝一旁看过去，发现是那根草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给拽断了。

    桃蓁随着惯性往后仰了仰，这么一仰再一偏头，倒让她发现了点儿什么。

    那条尾巴正乱晃着。

    再一看大圣的耳朵，这是……害羞了？

    不好意思的人不止她一个了，那也就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了，反而心里还忽然冒出了些恶作剧的心思。

    桃蓁忍着笑和最后残存的那点儿可怜兮兮的局促，故意道：“大师兄？怎么了？怎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