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颗桃

    “大圣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听见这句话的六耳陡然一怔。

    等细细听完那孙悟空身边这少女一番话后，他仰倒躺在巨石上，眯眼看向穹顶中的一轮红日。

    半晌，他倏的笑了，笑得有些古怪。

    花果山那猴子行千里拜入菩提祖师门下时，自以为学了许多独门秘技，还对菩提说什么“此间更无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师父大舍慈悲，传与我长生之道”，以为知晓这一番谈话与传教的只他两人而已。

    然而此间哪里无第三人？他不就是那只六耳？

    六耳眼底溢满得意。孙悟空所学，他亦精通；孙悟空所能，他亦分毫不差。那猴子有的他都有。

    只除了那个桃树精。

    他们既不分伯仲，为何那猴子身边就能有个忠心不二、视他为无所不能英雄的跟班？

    他六耳不比他差半点，甚至若他能取而代之，必定不会像那孙悟空一般百般受唐僧压制，至于西天取经，他一人亦足以，届时升为神佛，世间便再无人记得孙悟空，只会记得他六耳猕猴。

    “从此……你我断绝师徒情谊。”

    “你自管去吧。”

    六耳猛地坐起身，唐僧方才说的那几句话仍似有余音。

    孙悟空要走？

    那便让他六耳彻底取而代之。

    只是——“大圣，我跟你一起走。”那桃树精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声音里头似带些颤巍巍的哭腔，可却坚定得很。

    一起走？他蓦地咬牙笑了。

    那便看看是跟谁一起走。

    桃蓁在宝刹外头来回踱步，只觉得度秒如年。

    怎么还不出来？

    忽然，被云海雾气包裹、长长延伸向雷音宝刹大殿的层层台阶上，忽然隐约出现了个身影，最初隐没在云海之中太过模糊，桃蓁无法断定，便又耐心等着。

    终于，那一身金棕色的猴毛显现出来。

    她看清那抹颜色后便兴奋喊道：“大圣！”

    站在阶梯上的猴子看着底下朝自己挥手的少女，忽然咧嘴一笑，接着不紧不慢地迈下剩下几级台阶，无数雾气都静静掠过他身侧，重新融入那片茫茫雪白。

    桃蓁看着他脸上那抹笑容，挥手的动作一顿，微微愣了愣。接着便放下手，抬脚仿佛急不可耐地冲着不远处长长的阶梯奔去。

    脚边纷飞的裙摆仿佛四散而开的桃花，跌落在云梯之上。

    六耳看着朝自己急匆匆奔来的少女，嘴边那抹笑愈发得意且肆意起来。他想到大殿里头的孙悟空，想到这桃树精方才还说自己是假的，眼底蓦地划过一抹冷嘲。

    他懒洋洋开口：“桃树精——”

    然而最后一个音节却随着少女毫不犹豫地掠过自己身侧而戛然而止，最后不可置信地消失在西天之上。

    六耳猛地回过头，压着怒气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俺老孙站在这儿了，你怎么反倒去找那六耳猕猴？！”

    桃蓁却咬紧牙关不发一言，只盯着脚下层层的台阶。

    她心口剧烈地跳动着。

    大圣呢？大圣去哪儿了？

    为什么出来的会是六耳猕猴？！

    她心头泛上一阵又一阵的恐慌，手心冰冷一片。

    雷音宝刹大殿内，如来依旧是一张笑面，他垂眸盯着面前的猴子，缓缓道：“你这猴子，不是心心念念要脱离唐僧，取下金箍，眼下就有一个十全十美的机缘摆在你面前，你是要，还是不要？”

    十全十美的机缘？

    他怔怔看向佛祖。

    “六耳与你难分真假，让你师父与两个师弟来看也是认不出的。恰好他一心向佛，正能代替你完成你未竟之功业——若你愿意，便可让他代替你去取经，你头上那金箍，自然亦可解。只是——”

    孙悟空略有些急躁地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你必须孑然一身离开，不可知会任何人，这个秘密也不可再宣扬给他人。从此，你不再是孙悟空。”

    “俺老孙不是孙悟空，谁是？！”

    “六耳猕猴。”佛祖微微一笑，“而你，不得再称自己是齐天大圣，不得再回花果山，不得再见故人，只能隐姓埋名活在世间。你可愿意？”

    他可愿意？

    他当然不愿意！

    如何能让别人顶了他的名头活在这世间，如何能不再回花果山，不再见师父师弟，如何能不再见桃树精？！

    难道就让她傻傻地把那六耳当作自己对待？让她去百般信任，百般崇拜一个冒牌货？！

    这种所谓自由，他老孙才瞧不起！

    孙悟空皱着眉头，正要咬牙反驳座上的如来，忽然身后传来惊慌地一声：“大圣——”

    他一怔，猛地回过身去。

    不远处云梯尽头、大殿始处，正站着个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少女，一头乌发凌乱，看上去实在狼狈得很。两人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她略略有些散乱游离的目光，最后重新聚焦在他脸上。

    “悟空，看来她已替你做了决定。”佛祖笑道，嗓音如同梵音回荡在大殿，“她通过了考验，不知你会如何？”

    通过了考验？桃树精笃定地认出了六耳猕猴？

    可她没有火眼金睛，照理来说该对佛祖的判断深信不疑，然而她却没有相信只身踏下云梯的六耳，反倒急急忙忙朝大殿奔来。

    孙悟空忽然觉得腿忽然发酸似的站不稳，他呆呆低下头，才发现是自己心口被酸软的情绪给胀满，牵动四肢活动时都有些僵硬。

    他孕育于天地，生于一块顽石。过去不知多少年，才渐渐尝得些肉体凡胎的情义与酸甜苦辣。

    然而这一刻，他却好似觉得自己脑袋以前都只像颗石头，那石头尚且冥顽，直到方才才在西天之上陡然轻微地裂开一条细缝，无数冲击都从那条裂缝里倾泻而下。

    “齐天大圣，只会有俺老孙一个。”他听见自己说道。

    她好像……

    桃蓁愣愣看着佛祖座下那道金棕色身影，看着他隐没在雾气中透露出怔愣的暗金色眼瞳，那一瞬，大殿上回响的梵音如一股冷冽清泉让她醍醐灌顶。

    前世她终日与孱弱身体与疾病为伴，从没有喜欢一个人。所以她不懂为什么自己如此记挂他的安危，不懂为何玉娘说要向他求亲时自己心里那么抗拒与酸涩，更不懂为什么遇见危险时第一个想到他，也不懂为什么即便外表举止都一模一样，自己还是能认出那个“大圣”是六耳假冒的。

    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确是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英雄，可这一点不足以让她脑海里头胡思乱想那么多。

    方才六耳猕猴脸上的神情她看清了。

    她大概明白，如果是大圣从雷音宝刹里出来，绝不会是那样仅仅得意与炫耀的神情。

    在此之前许多事她都不懂，也从未去深究过。但冲上云梯看见回眸时的大圣，桃蓁忽然好像明白了。她看着那双眼睛，情不自禁显露出劫后余生似的欣喜，还有些自己匆匆而来后迫不及待展现出在意与狼狈的不知所措。

    她好像真的如同红孩儿所说……喜欢上大圣了。

    喜欢……

    是什么时候，单纯的敬佩与仰慕，变成了喜欢？

    “佛祖。”桃蓁攥紧手勉强维持平静，冲着如来恭恭敬敬行了礼。

    如来微微颔首，语带笑意：“既然你们二人都已克服难关、通过考验，那六耳猕猴也该承受他所行错因所种下的苦果了。”

    话音刚落，他微微抬起手，掌心朝上。须臾间便有另一道金棕色身影从茫茫云海之中飞入大殿，虽然那身影极力挣扎，可拖住他的那股力道更加不可违抗。

    六耳猕猴目眦尽裂：“如来——你耍我——”

    “你这妖猴，经此种种，难道还不明白？”如来并不恼，“头一回你便被识破，方才我又令你先走出大殿，可你仍旧不曾瞒过旁人眼光。”

    说罢如来摊开的五指缓缓合拢，紧接着六耳头顶乍现几道金光，以没顶之势覆盖他周身。

    “到底为何！”那金光有如实质般的烈焰落在他身躯各处，六耳猕猴又痛又恨，狠狠盯着如来讨要一个答案，“他孙悟空能办到的，我一样可以！”

    桃蓁怔怔看着眼前一切，不知为何竟有些不寒而栗。

    ……要说没有分毫不忍并不可能，可她知道一切早已是定局。从六耳猕猴现于这天地间起，就已注定他要屈服在这金钵之下。

    如来看着眼前景象但笑不语。

    渐渐地，六耳身影彻底被金光笼罩，完完全全消失之前，他扭过头直直看向桃蓁的方向。

    但桃蓁已看不清他眼神里到底蕴含了些什么。

    好像只是时空沧海中的一粟，片刻间一切重归宁静，雷音宝刹大殿上依旧梵音阵阵，末了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钟鸣，令桃蓁如梦初醒。

    “你师父已知晓前因后果，此时正是和好时机，悟空，回去吧。”

    孙悟空抬眼看向座上佛祖，继而淡淡合掌：“是，多谢佛祖。”

    桃蓁也忙跟着行了礼。

    拜别如来，两人走出大殿，脚踩上仿佛窥不见尽头的云梯。这会儿看起来实在长得可怕，可桃蓁一鼓作气跑上来时却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自己得尽可能再跑快些。

    脑子里头走了神，她没留意脚下的台阶，一步忽然踩空，眼看就要跌倒。

    这滚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桃蓁惊恐地瞪圆了眼，然而下一刻手腕倏的被谁给握住了，跟着腰上也是一紧，她整个人因为被捞住所以在半空中旋转了大半圈。

    视野里飘过无数云雾，最后所有云雾都落入了面前这双暗金色的眼里。

    “咚咚咚”

    她心口飞快跳个不停，像有块细小的石头来回捶打着胸口。

    而眼疾手快把她抓住的大圣……眼下好像也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大圣：我觉得我脑袋像颗石头，刚才好像裂了条缝——

    某s姓作者：……俗称开窍，谢谢。

    六耳：我觉得我还能扛一波。

    某s姓作者：你的盒饭都在微波炉了好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