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博弈（一）

    伊莱似乎被他的笑触动了, 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击过一般，迟迟没能平静下来。

    他轻轻擦了擦自己的嘴唇, 盯着身上的毛毯, 陷入了沉默。

    一股久违的安心感将他包裹起来, 他就像终于回到了家的孩子, 放松下了全身的肌肉, 那些藏在心里太久的话都蠢蠢欲动，终于在这个短暂的宁静时刻里破土而出。

    “你听过铂鳞病这个奇怪的名字吗？”他问。

    诺亚微微僵了一下，点头，“嗯”了一声。

    “听说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而我碰巧就得了。我体内绝大部分的细胞都已经变异了, 照理来说活不过七岁，但老爸不愿意就这么放弃, 想尽一切办法，甚至在我的体内注入了龙母的浓缩原液，硬是把我从死亡线里拉了回来。

    “我以前有跟你说过关于我老爸的事情吗？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比艾萨克还要聪明，如果不是受我的连累，他也许能成为这个世纪最伟大的生物学家。当然, 我不是在自责, 他不喜欢我自责, 总是跟我说, 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的权利, 只要是自己选择的道路, 便没有什么可惜的。”

    诺亚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微微带上了笑意：“嗯。我也这么觉得。”

    “是啊。”伊莱赞成地点点头，“他在我的体内注射了龙母的原液，让我变成了一个保质期极长的生物培养皿，我的变异细胞们给它们提供良好的生存环境，而它们则抑制细胞的进一步变异。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恐龙的细胞在我的身体内与我和平共处……”

    “……”

    “不过前段时间我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听说濒临死亡。艾萨克为了救我，给我注射了更多的原液，打破了体内的平衡——”

    伊莱在毛毯里面轻轻动了一下，眼睛转过来，落在了诺亚脸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忍不住对这个初次见面、初次接吻的男人讲这么多，活到这么大，关于铂鳞病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却在这个奇怪的晚上，好像魔怔了一样，滔滔不绝地倾倒自己所有的秘密。

    开着车的男人的侧脸因为他的话而凝固了，利落的线条绷成一座雕塑。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所说的怪物，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也许下一秒，我就会变成一头残暴的、没有自我意识的恐龙，跳起来把你撕成碎片。所以就算我想要跟你去西尔维亚，就算你想要带我去西尔维亚，这件事情也不会这么简单。”

    伊莱仰着头，装作不经意地盯着晃动的车顶，余光里却在悄悄地打量着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他忍不住想起实验室里那群总是用敬畏的目光望着他的研究员们，手指因为紧张而握紧了。

    “伊莱。”

    诺亚温柔地开口，唤了他的名字。

    这一声唤得伊莱心里泛起了涟漪，用鼻音道：“嗯？”

    “你觉得我们之间曾经是什么关系？”诺亚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

    伊莱“啊”了一声，反应了一小会，犹豫着道：“大约是彼此很重要的人吧？没准还是情侣什么的，我挺喜欢你这样的类型……”

    诺亚却放轻了声音，道：“我是你一手养大的小怪物，你把我从满是淤泥里的小溪中带回来，从破茧养到成人。我的代号是项目代号是‘破茧’，实验室里的人叫我‘不死的怪物’、‘恐龙之王’，只有你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我‘诺亚’。”

    “……”

    伊莱失去了声音，睁大眼睛，望着那张侧脸，脑袋又开始疼起来了。

    “所以我不会在乎你是什么，人类也好，恐龙也好，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伊莱。”

    高速行驶的军车里面，诺亚单手握着方向盘，侧过身子，近乎虔诚地在伊莱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伊莱几乎被这个吻灼伤了，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他的大脑陷入了巨大的混乱，被修剪过的记忆在疯狂的挣扎，眼睛因为疼痛而开始泛红。

    “我……我想不起来。”

    “没关系。”诺亚在温和又认真地说，“如果真的想不起来了，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伊莱紧紧地抓着毛毯，“重新开始”四个字让他迟迟说不出话来。

    诺亚轻轻勾起了嘴角，将车载音乐的声音开大了一点，加快了车速。

    不一会，他们便到达了指定的坐标，那是建设到一半的防护带和西尔维亚市接壤的地方，半透明的、类似于鸡蛋膜的巨大防御圈就在他们的面前，此时竟然开出了一个小小的门洞，刚好够这辆军车的进出。

    诺亚将车开进了门洞里，防御圈在他们的身后又自动愈合了。车载的显示屏上亮着此刻的时间，3点25分，这个被幽闭的城市正陷在沉沉的熟睡里，除了路灯照亮的那一小块之外，到处都是寂静和漆黑。

    “也许你将那些东西忘记了也不错。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面，似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躲避追杀，甚至几次都接近死亡，”诺亚的声音在绝对的午夜里显得很安静，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伊莱的心里，“我觉得西尔维亚不错，我们曾经在这里住过一小段时间，在某个长租公寓里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改变世界太难了，我想至少改变一个小小的城市……”

    手机再一次震动了起来，诺亚停下话头，看到铁骨给他发来的信息，里面只写了一个词：“小心。”

    随后又是一段由系统生成的加密代码，破译出来之后是一个很小的程序，上面有三个红点，分别代表他、艾萨克和铁骨的位置。

    而属于艾萨克的那个红点竟然分裂成了好几个，其中两个正朝着他的方向直奔而来。

    诺亚当机立断刹住了车，握住了伊莱好不容易开始转暖的手，道：“抱歉，我想确认一件事情。”

    伊莱顺从地坐直，诺亚的手迅速又小心地把他的整个身体检查了一遍。厚重的羽绒服里面只穿了一件羊绒的毛衣，宽松的运动裤看上去急着出门时套上去的，显然不是他的衣服，裤脚偏长了。诺亚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身衣服是谁的，扫过伊莱的全身，并没有发现类似于追踪器一类的东西。

    他停下了动作，微微皱起眉。伊莱突然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后颈：“你在找这个吗？”

    诺亚愣了一下，顺着伊莱的手望过去，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伤疤。也许是因为体质加强的原因，那个疤痕非常的浅，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几乎淡得看不清楚。

    凝住神，他透过伤疤望见了皮肉下面的什么“东西”。

    愤怒开始止不住地往外冒，他紧紧地握着伊莱的手，将他重新用毛毯裹了起来。

    伊莱道：“每一个试验品都需要植入定位芯片，这个是我恐龙形态时被植入的。你可以把它抠出来，不深，很快就能愈合。”

    也许艾萨克早就算到，就算诺亚找到了它，也舍不得就这么把它弄出来。

    看来这场交易还远没有结束。

    他感到了心底里涌出来的杀意，但是他把自己掩饰的很好，只冲伊莱轻轻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甚至还冲他温柔地笑了一下。

    “不要紧，我会搞定的。”他说。

    接着，他望着手机里越来越近的红点，严严实实地关上车门，从车上走了下来。

    车正好停在今天白天收缴武器的广场边上，巨大的喷泉已经停下来了，没有游客，只有孤零零的几盏路灯还在照着，特殊时期连路人都看不到。

    从八车道的尽头，隐约奔过来几个极快的身影，领头的是人类形态的维维安，旁边跟着一个看上去年纪颇大、表情僵硬的男人，身后便只剩下5头基因改造过的暴龙。超过一公里的距离，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这个诡异的组合便把他和伊莱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维维安正对着诺亚，积雪的冬夜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手里端着一把曾经将幼龙时期的诺亚震成肉泥的生物枪。

    诺亚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目光扫过这个阵容，道：“就这么放心地把你们的教授留给scp.1？”

    维维安的脸色微变，他身边被机械细胞操控的“所长”道：“艾萨克先生的事情显然还轮不到我们去担心。诺亚，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吧？很荣幸见到你，我非常喜欢你的这具身体，一个星期前我刚刚离开一具与你一模一样的身体，那些漂亮的肌肉和皮肤让我至今还念念不忘……”

    “闭嘴。”维维安说。

    随后，他挥了一下手，五头暴龙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朝着诺亚一拥而上。几乎是同时，从诺亚的身上爆发出强大的能量，连同喷泉雕塑上即将坠落的水滴一同镇住，短暂的一秒，他朝着最近的那头暴龙跃过去，半空中化身成了通体发黑、深绿色瞳孔、满背毒刺的霸王龙，在声波攻击还没有过去之前，尾巴卷住暴龙的后腿，带着腐蚀性毒液的牙齿刺进它的脖子，将它整个甩向了冲过来的龙群。

    恐龙的怒吼和痛嚎打破了夜空的宁静，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开来。剩下的四头嚎叫着疯了一样地往他的方向扑了过来，诺亚直接用尾巴折断了整座雕塑，把其中一头远远地砸到了马路了另一头，随后借着惯性跃上了另一头的背部，轻而易举地咬破它改造后的厚皮，咬断了它的脊梁。

    “啊，多么完美的躯体，这就是高登博士毕生的杰作，从上万个样本中诞生出来的奇迹……812果然没让我失望，我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词来赞美它，人类的智慧真是伟大。”

    说着，“所长”和维维安同时举起了生物枪，提前输好生物密码的枪口已经自动对准了厮杀中的黑色霸王龙，开始进入启动倒计时。

    “诺亚！”

    诺亚猛地抬起头来，沾着血的尾巴极快地甩上了维维安的手腕，在他的惨叫声中枪支和手腕同时飞向了广场的另一头。但生物枪的自动锁定系统已经启动，朝着唯一的目标812发射了出去。

    空气开始进行可怕的高速震动，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朝着诺亚的方向直冲而去。从诺亚的身躯里爆发出对冲的强大能量，两股能量在空中相撞，剧烈的摩擦产生爆炸，一瞬间，耀眼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广场，随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夹带着极大的冲击力，席卷了整个中心街区。

    片刻之后，爆炸结束。

    五头暴龙的尸体散落在广场各地，维维安从嘴里吐出一口血，勉强爬到了喷泉的边上。几乎已经成了一片一片的“所长”的各个部位诡异地动弹起来，缓慢地试图拼凑回完整的肉体。

    重新化成了人类形态的诺亚紧紧地护着怀里的伊莱，背部鲜血淋漓，狰狞的伤口一边流血一边飞速的愈合。

    而伊莱神情涣散、瞳孔巨颤，这副熟悉的、过于有冲击力的场景像是一把利剑，刺进了他破碎的记忆深处。他想起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就在不久前，以同样的姿势把他搂在怀里，与他一起滚下了厚厚的雪地……

    诺亚浑身都是血，在不成样子的衣服上擦了擦手心不知道是谁的血迹，认真地将伊莱放回了副驾驶上，小声道：“再等我一小会。”

    说完，他重新回到战场，望向还活着的维维安和ai。

    维维安此时接到了最终的命令。

    他露出了一个混杂了嫉妒等复杂情绪的冷笑，只剩下一只的手伸进兜里，不怎么熟练地按下了里面的按钮。

    与此同时，诺亚的背后，副驾驶上的伊莱猛地一颤。他后颈里的“追踪器”在身体里注入了大量的能量剂，不属于他的那部分细胞如同闻到了腥味的鲨鱼，开始苏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