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青山埋忠骨
谢诣跪在灵堂前,背脊僵直, 面色惨白, 一动不动。
巨大的棺木冷冰冰的放置于灵堂之上, 四个角钉的死死的, 棺木上还有强力破坏的痕迹, 掉了好些漆。
蜡烛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无声无息中便烧了大半,府中各处撤了色彩鲜艳的东西,换上统一的白布, 连着下人们都换上了麻布服,神色悲切凄哀, 不敢高声而语。
谢府门前高高的挂起两盏白灯笼,随风摆动。
明明白白的昭告天下。
谢家大郎,去了。
天色渐暗,灵堂内的人还是跪在那儿,连身形都未移动半分, 低垂着头, 恍若一块经年累月, 永不知疲倦的石头。
连带着烛光都安静了下来。
“他这样多久了?”
“差不多两个时辰, 谁劝他都不听。”
王崇之看着里面沉默的人,叹气,连连摇头,目露忧色。
“今日是你们的结业大礼,云卿尚未来得及说一声恭喜。”
“无碍。”
结业大礼上突如其来的噩耗, 令人闻之胆战心惊,谢诣的面色惨白如纸。
她与他相近,他衣袖下不停颤抖的手清清楚楚的展现在她的面前。
他张了好几次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眉眼间是巨大的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懵懂。
下一秒,好像恍过来般,便见他如疯了一样不管不顾的跳下台,从大门处跑了出去。
“谢诣!”
她着急的喊了声,却无人应答。
这样的场合出了这样的状况,台下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众人纷纷议论谢家之事,口中唏嘘不已。
“子悠你先在这儿照看一下,放心,我不会让少衡出事的。”
王崇之只来得及嘱咐这一句,便匆匆忙忙向着谢家的方向赶去。
刘唐站在原地,台上只剩下她一人。
夫子在台下忙着安抚众人。
四周喧嚣嘈杂,人声鼎沸,不知为何,她心下突得生出些茫然,连带着周遭的一切都生起些许朦胧虚幻之意,好似隔着层纱,模糊看不清。
谢诣一口气跑回了府,因着剧烈运动,冷汗涔涔,顺着额角滑下来。
划到嘴里,是腥咸的味道。
堂前安静的陈列着巨大的棺材,暗色的松木,下铺上盖钉的整整齐齐,没有一点的偏差,同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气。
他脚步迟缓,恍若坠入了一场永不醒来的噩梦中。
慢慢的,慢慢的走了过去。
触手可及的冰冷冻僵了他的手指,令他一惊,脚下踩着的坚实土地在那一刻消散的干干净净,寻不到任何踪迹,他忽的跌入万丈深渊,眼前一片黑暗。
眼前的棺木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他。
谢端死了。
那个他幼时唤着兄长的人,那个温柔的包容着他所有的幼稚和不成熟的人,那个与他一同在院中饮酒的人。
今时今地,此时刻,再也没有了。
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
“啊!”
谢诣一拳砸在棺木上,神色冰冷而又执拗。
他不相信。
他的兄长,用兵如神,骁勇善战,所到之处敌军闻风丧胆。
他不相信这区区西秦军队能够伤了他,夺了他的命。
他不信这棺中之人是谢端!
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他绝不相信!
一拳又一拳,如雨点般砸在棺木接合处。
他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动作,不知疲倦,眼中只剩下一片沉如深水的黑色,坚持着最后一点尚不知何处的光亮。
闻讯而来的谢川一巴掌甩到他的脸上,声色震怒:“逆子!你是不想你兄长好好的走吗!”
“父亲。”谢诣猛地抬头,眼中的偏执可怕,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死也不放开,“这棺中之人定不是兄长,这定是个骗局,只要把棺木打开,定能——”
“啪!”
清脆响厉的巴掌打得他偏了头,仿佛被这一巴掌打懵了般,久久的,都没有转回来。
“你兄长,谢家长孙谢端,守城三日三夜,于宝元十五年战死雪龙关。”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谢川痛苦的闭上眼,将涌上眼眶的潮意强行压了下去。
“家中哪一人,伤的不比你重。”
“你母亲,得到消息时便晕厥过去,直到现在还未清醒。”
“你嫂子怀有身孕,却亲尝分别之苦,阴阳之痛。”
“老太爷更是亲自去了宫中,向今上讨一个说法。”
他恨不得再给他一个巴掌,好让眼前疯跌痴狂的人清醒清醒。
“可是你呢,你呢?谢诣!”
“你何时才能成熟些,不再像如今这般孩童模样。”
“你怎样才能令你大哥走的安心些,放心些。”
“你可知,如今的谢家只剩下你了......”
那张纸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脚边,宛若重石,层层叠叠,压在他的心头,难受的喘不过气。
仿佛有人掐着他的脖子,青筋暴起,凑到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缓慢而又恶毒的诅咒着他,说着他的种种罪孽,拿着千百把刀剜着他的肉,刀刀凌迟,次次戳心。
嗓子疼,眼睛疼,手疼,脚疼。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似是不堪重负,双膝缓缓下沉,他最终还是跪在了棺木前。
眼中彻底熄了光,只剩下暗色的一片。
往日所有的狂傲不羁,所有自诩的风流肆意终究在这番话中化为消解,再也寻不回往昔光影。
膝前躺着那张纸,薄薄的一张,不需要花费多大力气就能撕碎。
他拾起,指尖捏着单薄的一层。
纸是人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字迹潦草,像是人在慌忙中赶出来的,但内容一览无余。
谢诣看着,终究还是沉默了下来。
片刻,纸从他的手中滑落,轻轻的飘到了地上。
“啪嗒”一声。
有什么东西溅在上面,晕开了黑白分明的字迹。
真的,真的没了啊......
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径直跪在灵堂之上。
谢川定定的看着他,眼睛浑浊,眼眶微红,刚刚那番话似是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整个人瞬间老了十岁,神色间满是倦怠。
从白昼到暗夜,谢诣滴水未进。
“三郎,您还是吃点吧,这是夫人吩咐烧的。”
松枝拎着食盒,跪在他身旁,再三恳求。
大郎走了,大家都很伤心,可是总该有个头啊,现下这般不吃不喝的,就算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
“母亲醒了?”
得到答复,之后便再无言语。
刘唐站在灵堂外,里面烛光跳跃,暗影幢幢。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谢家,但却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
来的那般迅猛,不容一丝一毫的商量。
王崇之先前便回去了,他兄长王慎之也在回城队伍之列,或许知道些什么。
刘唐已经派人通知过李妈妈了。
谢端的死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那个向来说着家弟顽劣,有着温和笑意的青年就在呼吸间再也回不来了。
她看着里面长跪不起的人,眼中浮现的不知是悲哀还是遗憾。
相识一场。
于情于理,她是该送上这一程。
愿以我生平所学,守我世代生平所爱。
愿以我热血铿锵,守我无辜百姓妇孺。
愿以我青山白骨,守我南燕无边疆土。
谢端这一生,都在为南燕而战。
如今胜了,虽白骨累累,但终究不负重托。
只不过。
今夜十五,花好月圆,可惜了。
后半夜更深露重,深秋的风吹得人打哆嗦,谢府却依旧灯火通明。
下人前来询问过多次,是否需要休息,都被她一一拒绝了。
门前只剩下她一人。
跪在灵堂前的人突然开口。
“我是不是......是不是糟透了......”
音色沙哑,透着深深的疲倦和痛苦,让人觉得只要再重一点,就一点,这个人就会彻底的被砸碎,碎成齑粉,怎样都拼凑不齐。
她没说话,跨过门槛,,双膝着地,在他身旁肃穆郑重的跪了下来。
为南燕而死者,她刘唐一跪,天经地义。
看着面前沉重压抑的棺木,良久她才开口。
“若你兄长还在,定会以你为傲。”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叫人瞬间失了控。
他的背一点一点的弯了下去,动作老态龙钟,恍若迟暮之人,僵硬的不可思议。
双手掩在面上,慢慢的,慢慢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有水从指缝间渗出来,像火星蹿到指尖般,烫的人不敢去试。
整个人都在颤抖,隐忍而又含蓄的颤抖,好似将所有的悲伤都压缩在一个小小的地方。
不堪重负,即将爆炸。
她叹了口气,双眸温和清亮,带着怜惜,伸手轻轻的抚上他散在后背的发,一下又一下的温和的顺着,仿佛这样便可帮人慢慢驱走内心的伤痛,抚平所有的不安。
“明日鸡鸣,便是新生之日。”
她抚着瘦削的背脊,嘴中轻轻的哼起了调。
节奏舒缓平淡。
她记不清内容是什么,只事隐约还记得这个调子。
小时候李妈妈哄她睡觉,唱的便是这首曲子,据说,她娘亲怀她时,最喜欢唱的便是这首歌,每每唱起,肚中的她便欣喜的踢脚。
不知真假,但她信了。
如今曲子虽残缺,但也聊胜于无。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只有这章是虐的。
我保证!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