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太皇太后如同当年的秋嬷嬷一样病得卧床不起,脾气也越来越古怪, 时而安静不吵闹, 时而像个孩子一样发脾气,不肯吃饭。秦珠贤日夜都守在一旁伺候, 一句怨言也没有。
连太后都感叹秦珠贤对太皇太后的这一番孝心,也劝秦珠贤休息两日,秦珠贤都拒绝了,太皇太后明白秦珠贤的心,没有劝她。
闫清早就给韵和公主去了书信, 太皇太后如今最思念的人也就是这个女儿了。韵和公主许久没回信,后来却让人来燕京传话,说她病了,不能走远路。
这件事闫清让所有人别告诉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每日醒着就盯着门口,虽未明言,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盼着韵和公主。
南朝王妃不知道闫清封了其他人的口,进宫侍疾的时候见到太皇太后这幅样子,自然愤慨, 将韵和公主不肯回京的事说了出来,秦珠贤都没来得及阻止。
太皇太后听闻后,并没有表露出伤心,反而笑着安慰南朝王妃,说旅途遥远,不必为了见一面跑一趟。
南朝王妃自知说错了话, 没呆多久就离去了。
秦珠贤让人告诉了闫清,也不是为了告黑状,只是太皇太后将心事憋在心里总是不好,只有闫清来安慰才能开导几分。
闫清夜里来了慈庆宫,来到太皇太后的寝殿外,恰巧秦珠贤正从里面走出来,两人对视须臾,秦珠贤道:“皇祖母正在里面,您进去。”
秦珠贤的气色很不好,闫清知道那是在慈庆宫里没日没夜地侍疾累着的,闫清没有立即进去,而是拉住秦珠贤的手走到一边,秦珠贤想挣脱,没挣脱开。
“今晚跟我一起走,明日再来。”闫清道。
“您不必担心我,我在皇祖母这儿伺候着,心里舒坦。”秦珠贤摇头。
秦珠贤一直这样拧着,闫清也是骨子里固执的人,两人便又僵持着了。闫清没办法,只有先进了太皇太后的寝殿。
太皇太后还没有睡,闭着眼躺在那儿,手轻轻拍着被子,嘴里哼着小曲。
“皇祖母心情不错。”闫清笑着走过去。
“闫清。”太皇太后睁开眼:“你来了。”
闫清坐下去,将太皇太后的手握住,轻声道:“皇祖母,是孙儿对不起您。”
韵和公主不肯回来,大概是因为那年闫清收了她夫君的兵权,还将她两个儿子幽禁在宫里作为挟持,所以韵和公主恨上了闫清,也怪太皇太后没有出手相帮。
“人这一生不都是这样,你欠我我欠你的,那年后她再没有给我来信,我就知道她心里怪我,我为我的儿女操劳半生,她也为她的儿女操劳,公平得很。你不必自责,你为了江山社稷,皇祖母怎么会怪你。”太皇太后笑悠悠地抬起手,想要摸一摸闫清的发顶,半途中又放下了。
“闫清啊,皇祖母不求你什么,只求你一生喜悦幸福,这就行了。这几年呀,皇祖母看你过得真是累,虽然你不像你父皇那样多疑,可你心里总有许多心事,你自己想想,你多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孙儿,你才是皇祖母最放心不下的人。”太皇太后道。
闫清便无言地笑着点头,可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怎么也忍不住,嘴角拼命地往上扬,可眼泪就是不争气地流出来。
“想哭就哭,你是皇帝,你也是我的孙儿,在皇祖母面前哭不丢脸。”太皇太后轻轻拍着闫清的胳膊。
“皇祖母既然放心不下,那您别走行么?您别走,孙儿舍不得……”闫清将额头抵在太皇太后的手背上。
“皇祖母也舍不得,可皇祖母不能不走了,皇祖母也累了,想下去找你父皇。”太皇太后道。
“可是我也累。”闫清道:“我真的很累,我不想当这个皇帝的,一直都不想。每天都要与那些大臣们互相算计,每天都要尽力去成全,去防备,身边连一个知心的人都没有。皇祖母,高处不胜寒啊,您走了,孙儿以后怎么办?”
太皇太后的眼角也落下了一滴泪,笑道:“你这小孩子一样的脾气,怎么一点都没变?”
“您别走,求求您了,别走……”
闫清心中的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断开,于是再也控制不了情绪,想要将那些悲伤全都发泄出来。
屋里闫清压抑的哭声传出来,屋外秦珠贤靠在墙上,捂着嘴无声地哭着。
这一夜闫清歇在了太皇太后的寝殿里,外头的小塌虽没有他寝殿中的大,可闫清睡得踏实许多。
第二日一早,李松带着一群人来伺候闫清上朝,秦珠贤居然也来了,闫清低头看着她为自己整理衣带,很是惊诧。两人对视一眼,秦珠贤赶紧低下头去。
太皇太后也醒了,见到这一幕很高兴,对闫清说,她想听戏曲了。
闫清愕然片刻,立即同意,说下了早朝就来陪她,还让秦珠贤先去吩咐内务府办着。
太皇太后想做什么都是第一要紧的事,俞太后听闻后也赶紧吩咐下去,宫里自然又是一通忙活。
闫清下了早朝,兴冲冲回了慈庆宫,南朝王与南朝王妃一早来了,宸王与宸王妃也带着小郡主来了。四世同堂,太皇太后开心得气色都好了许多。
太皇太后点了一出《百花亭》,戏曲声起,所有人都静静观赏。
闫清不爱听戏曲,为了陪太皇太后便一直坐着,正走神时,与秦珠贤偏头看过来的眼神对上,秦珠贤对他淡淡一笑,又转回头去。
两人都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自然是看见了,脸上笑意更浓,拉着秦珠贤的手跟着台上的鼓声轻轻打着拍。
天色许久都没有如此明艳过,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听了几曲,俞太后捧来单子,让太皇太后再点几出,太皇太后却摇头拒了,道:“不听了,早就不是当年的调调了。”
台上的小生们以为太皇太后是怪他们没唱好,惶恐地跪了下去。
闫清却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对俞太后摇摇头,询问着老人家:“您累了没有,累了孙儿就扶您回去歇着。”
“不累,精神好着呢。”太皇太后将自己身边的人一一看过去,笑道:“你扶着我,陪我走走。”
“好。”闫清站起来,将胳膊抬起。
太皇太后的腰伤好了一些,能够走路,但还是使不上力,大半的重量都靠在闫清身上。
两人围着前院逛了一小半,太皇太后就走不动了,却固执地不愿回去。闫清无法,便蹲下去将老人家背起来走。
太皇太后伏在闫清背上乐得不行,说自己老了老了还矫情,要孙儿背着散步。
闫清便笑:“可不就是老小孩么。”
太皇太后撑着闫清的背往上望去,叹道:“这宫墙真高啊,都望不出去,只能看头顶四四方方的天。”
“改日孙儿背着您去摘星楼,一眼就能望见燕京城的街道。”闫清道。
“我在宫里活了几十年,这宫里哪儿我没去过?”太后嗔怪道。
“是,是。”闫清笑着应道。
秦珠贤站在很远的地方朝这边望来,许多年以后,她对闫清说起这一幕,只说皇祖母的头发银白色的,皮肤也瓷器一般的白,闫清背着她缓缓走在阳光下,那一幕真是美丽极了。
闫清感受到太皇太后的头靠在他的背上,便停下来问道:“可是累了,想回去?”
太皇太后摇头:“不累,你继续走,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闫清便又继续走,背上的衣裳有些许湿意,他也没有开口问过,直到太皇太后似乎在闫清的背上睡着了,闫清才停下脚步。
“皇祖母,我真是庆幸,能当您的孙儿。”闫清轻声道。
太皇太后幽幽笑起来,似梦似醒。
半夜里闫清又被秦珠贤叫去了慈庆宫,原来是白日里扑了风,太皇太后发了高热。
这场高热来得凶险,太医院的人大半来了,闫清与秦珠贤守候在外面,秦珠贤紧张地望着门,闫清便伸出手握住她的,以示安抚。
太皇太后这一病便再也没起来,整整睡了两日,太医都说这一次醒来,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了,要闫清早做准备。
闫清便暂住在慈庆宫,与秦珠贤一起守着这位即将离去的老人。
这些日子闫清与秦珠贤没怎么交谈过,但彼此都有默契,闫清夜里看奏折,秦珠贤便来换茶或点灯,闫清早起上朝,秦珠贤便为他穿衣,然后留在慈庆宫等闫清回来。
闫清没有问秦珠贤为何突然变了态度,秦珠贤也没有解释过。
太皇太后知道自己快要走了,但她一点也不悲伤,反而每日都很高兴,病痛从不说出口,吃了药就乖乖睡去,仿佛她要去的地方是她一直期待的地方一样。
这日秦珠贤伺候了太皇太后用晚膻,闫清也在一旁,太皇太后今日气色好,闹着要坐起来。秦珠贤便让人扶着她坐起来,背后靠着大软枕。
太皇太后却不肯,还要下床,秦珠贤哪里能依,祖孙俩差点就红了脸。
“你去找找我那箱子,我这些日子整天躺着,一定很难看,你去找好看喜庆的衣裳出来,我要梳妆。”太皇太后固执道。
秦珠贤不明白老人家又是闹的哪一出,回头与闫清对视,闫清从奏折里抬起头来,笑道:“皇祖母为何想梳妆了?您这样子也很好看。”
“漂漂亮亮的,人也精神,你快去。”太皇太后推着秦珠贤。
得了闫清的点头,秦珠贤便无奈地去了。
一群宫女们扶着太皇太后起身下床,折腾了好半天才给装扮上,穿的是当年秋嬷嬷给刺绣的吉服,头上戴了珠玉,那些珠玉在银白的发间很是醒目好看。
“好看么?”太皇太后问着秦珠贤。
“好看,您年轻时一定很美。”秦珠贤由衷道。
“林家的女子一向颜色好看,老了也就没什么看的了。”太皇太后道。
以为太皇太后会兴致很高,没想到刚装扮上又累了,宫女们便小心扶着她回了床上,就这样一身吉服睡下了。
“明早再换。”秦珠贤对宫女道。
夜里闫清回了偏殿,后来困得不行,看奏折的时候伏在桌上睡着了。梦里见到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一身大红的喜服朝他走过来,一面欣喜地抬起胳膊看着自己的衣裳,一面笑道:“这模样真好,真好。”
说着话又转身走了,闫清慌忙追上去,太皇太后却回头对他挥手:“快些回去,我要去见他了。”
闫清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只想让她回来,有一种此生最后一面的直觉让闫清感到恐惧。
太皇太后却对他挥挥手,朝着另一处有光的地方走了,走得十分快,闫清怎么也追不上。
“皇祖母。”闫清用尽力气吼出一声,随即也从梦中醒过来。
“皇上?”李松推门进来,睡眼惺忪。
“太皇太后呢?”闫清问道。
“太皇太后歇下了,皇后娘娘在那边的。”李松道。
闫清推开门就往寝殿走,李松拿着披风跟在后面追。
寝殿里只剩了一根烛火,闫清走进去,见秦珠贤伏在桌上睡着了,便过去轻轻摇晃她。
秦珠贤坐起来,不解地看着闫清:“您怎么又过来了?我什么时候睡着的,我竟然不知道。”
闫清命人点燃屋内的烛火,然后来到太皇太后床边,轻声唤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没有回应,两只手安详地放在胸前,唇角带笑。
“皇祖母?”秦珠贤慌忙扑上去,被闫清抱住:“别去了,皇祖母走了,别去打扰了。”
“怎么会呢?皇祖母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会呢?”秦珠贤拼命摇头,泪滴在闫清的手背上。
太医们紧随着进来,上前把脉后,跪下悲切道:“太皇太后薨逝了!”
“皇祖母!”屋里响起了哭声,闫清与秦珠贤伏在床边大声痛哭。这个一生坎坷,教导陪伴了闫清近十年的老人就这样离去了。
秦珠贤哭得几近晕厥,闫清更是悲痛。
天亮后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从宫里传出,朝野悲伤不已,满宫槁素。太后带着太子赶来,太后哭倒在太皇太后的床边。
慈庆宫很快设起灵堂,秦珠贤与太后一起主持丧事,却在哭跪的时候,秦珠贤突然晕了过去。
当时闫清就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秦珠贤惨白着脸闭上眼,刚失去了皇祖母的悲伤顿时化作了恐惧,他怕秦珠贤就这样随着皇祖母去了。
闫清当即抱起秦珠贤就往偏殿跑去,急召太医来诊治,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太医说秦珠贤这是伺候太后太劳累,身体里藏了病一直没有发作,现在太皇太后走了,悲伤太大才发作出来。
闫清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
秦珠贤醒来便见到守在床边的闫清,才醒来的她十分憔悴,笑着抬起手去摸闫清的脸:“我以为此刻是那一年,我喝了迷药晕过去,醒来时你就在我身边。”
闫清将她抱进怀里,道:“我真怕你走了。”
“怎么会,我要等着你的。”秦珠贤道。
闫清松开手,不解地看着秦珠贤。
“你不是要我等你吗,我等就是了,哪怕几十年也等得。”秦珠贤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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