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空衫
    (由 :2334字)
    这淡淡一语听得我心中凄郁,侧首去看她,见她目中有微波一现,漾动在烛红光影里。
    我们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多,我不希望最后的结局是执手相看泪眼,于是,我对她微笑:“公主,以后我也会守护在你身边。”
    她回眸凝视我,显得有些迷惘。
    “我还会陪伴着你,”我告诉她,“当你赏月时,我就在这宫廷的某个角落,与你沐着同样的月光;当你游园时,我会站在拂过你的清风触得到的宫墙外,可以闻到从你身侧飘过的花香;当你练习箜篌时,我还是处于离你不远的地方,或许也取出了笛子,在吹奏和你一样的乐曲……虽然不能像以前那般如影随形……”
    “影子在公主脚下,怀吉在公主心里。”公主忽然接过话头,提起了这句儿时的戏言,这令我心襟一荡,怔忡着忘记了原本想说的话。
    她侧身微微挨近我,轻声说:“后宫与集英殿之间只隔着一道宫墙,宫苑内长着一株很高的桃花树,枝叶伸出了墙头。以后每年的立春、花朝、寒食、端午、七夕、重阳、立冬,我都会亲手用彩缯剪成花胜,挂在那株桃花树上。每逢那些节日,你就去集英殿外看看,看见花胜,就当见到了我。”
    我颔首说好。感觉到她语意忧伤,身体在轻轻发颤,便握住了她一只手,借此将无言的安慰与我的温度一起传递给她。
    她与我相依须臾,又问:“怀吉,你说,人会有来生么?”
    我答道:“应该有罢。人死了,也许就像睡着了一样,等醒来时就换了个躯体和身份,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
    “那么,下辈子,你一定要找到我。”她给我下了这温柔的命令,想了想,又道,“下一世,我肯定不会是公主了,就做一个寻常人家荆钗布裙的女子罢……你呢,多半会是个穿白襕的书生……有一天,我挽着篮子采桑去,你手持丝鞭,骑着名马,从我采桑的陌上经过,拾到了我遗落的花钿……”
    她憧憬着彼时情景,嘴角不由逸出了笑意。我亦随之笑,却也不忘提醒地:“如果你是荆钗布裙的采桑女,一定不会有闲钱去买花钿。”
    “这样呀……”她烦恼地蹙起了眉头,对这诗词里常描绘的情景不便实现深表失望。思前想后,她还是不准备放弃原来设计的情节,提出了个解决方案:“我可以早起晚归,多采点桑叶,多挣点钱,就能买花钿了。”
    我心念一动,存心去逗她:“那你一定要努力,几天几夜都不能睡,多采点桑叶,挣多点钱,才够买两盒花钿……”
    她很不解:“为什么要买两盒?”
    “你贴一盒在自己脸上,再洒一盒在我即将经过的路上。”我正色解释道,“因为你着急嫁给我,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我拾到你‘遗落’的花钿……哎哟……”
    有这声“哎哟”,是因为她狠狠掐了我一把。
    “谁想嫁给你了?”她不忿地反问。
    我笑而应道:“哦,原来刚才我是在做梦,梦见有人问我愿不愿意跟她拜堂……”
    她又羞又恼,不轻不重地踹了我一脚,然后转身背对我,还刻意拉开了距离,佯装生气不理我。
    我这才抑住笑意,轻唤了她两声,她纹丝不动,于是我靠近她,在她耳边温言说:“好罢,我承认,是我着急想娶你,所以整天骑着马在你身后晃悠……还举着一把大扇子,对着你拼命扇风……”
    她果然很诧异,忍不住开了口:“为什么要扇风?”
    “为了要你的花钿尽快掉下来。”
    她嗤地笑出声来,终于肯转身回来面对我:“如果你下辈子还这样贫嘴,惹我生气,我就天天罚你跪砖头。”
    我故做哀戚状,叹道:“有这么惨的么?我这一世这样过也就罢了,却难道下辈子还要受你奴役?”
    大概是担心刚才的话伤及我自尊,她立即补救:“我是说你惹我生气我才这样对你呀,如果你好好的,谁会折磨你呢?”
    见我并不表态,她又向我描述了一个美好前景:“我会对你很好的……你读书时,我会为你点一炉香;你与字时,我会为你磨一泊墨;你作画时,我会为你调好所有的颜料……有时候你累了,想活动活动筋骨,或舞剑,或投壶,我就在旁边为你弹箜篌……”
    想着那情景,我不禁笑:“吵死了。”
    她瞪了我一眼:“真是对牛弹琴!”
    兴致并未因此消减,她又仰望上方,含笑憧憬,“清明寒食,我们一起出去游春赏花;七夕中秋,我们又可以一起坐在屋前檐下品月观星……这样的时候,你一定会想作诗,那么我就……”
    我不待她说完,即刻接话道:“你就在旁边吃芋头。”
    她坐起来,双手举起一只锦绣枕头,朝我劈头劈面地乱砸一气,怒道:“我是说我就与你唱和!”
    我本想继续调侃她,但已笑得无力再说。她瞪了我半晌,到最后唇角一扬,那怒色终于挂不住,一下子消散无踪,她又在我身边躺下,抱着我一支胳膊,把脸埋在我衣袖中,亦笑个不停。
    听着她一连串轻快的笑声,我的笑容逐渐消散在她目光没有触及的空间里。
    这些天来,我见她流了太多的泪,现在很庆幸我们还能有这样一段欢愉的时光,希望我最后留给她的是我的明亮笑颜,而那些无法泯灭的悲哀和伤痛,就让它们暂时沉淀在心底,在我离开她之前,绝对不能让她在我眸中看见。
    在她抬眼看我时,我会再次对她笑,尽量让她忘记,伯劳飞燕各西东,就在天明之后。
    她后来也一直在笑,直到有了倦意,才迷迷糊糊地在我怀中睡去。
    我拥着她,却未阖目而眠。待到月隐星移,炷尽沉烟,我悄无声息地起身,想就此离去,却发现一段衣袖被公主枕于颊下,不好抽出。
    我欲托起她的头,再移开衣袖,但又想到她最近精神欠佳,睡觉极易惊醒,这样碰触,多半会令她醒来。于是,我一手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另一手解开衣带,先抽出这只手,小心翼翼地缩身脱离这件宽衫,最后才让不动的手从被公主枕住的袖子中一点点滑出来。
    如此一来,我可以脱身离开了,而公主依然枕着那段衣袖兀自沉睡。
    我在她床前伫立良久,默默注视着她,想把她此时的样子铭刻到心里去。
    少顷,漏声又响,四更天了,我必须离去。
    缓缓俯身,我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她似有感觉,睫毛微微颤了颤,但终于没有醒来。手无意识地抚上那件空衫的胸襟,她又侧身朝那里挨去,仿佛还在依偎着我。
    枕着留有我余温的空衫,唇际笑意轻扬,她熟睡中的神情像婴孩般恬淡安宁。
    这是她此生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
    这一年,她二十五岁。
    15淑妃
    (由 :3665字)
    我回到翰林图画院,作为一位普通的内侍黄门,做着与少年时相似的工作,每日默默整理画稿,为画师们处理杂务,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除了知道我经历的人偶尔会在我身后指指戳戳。
    自回归前省之后,我一直没再见到今上,但嘉祐七年八月,他忽然亲自来画院找我,像是信步走来的,身边只带了两名近侍。
    他召我入一间僻静画室,摒退侍从,命我关好门,才开口问我:“你与崔白是好友罢?”
    我颔首称是,然后,他徐徐从柚中取出一卷文书递给我,一言不发。
    我接过展开一看,不由大惊——那是当年我代崔白传给秋和的草帖子,议亲所用,上面序有雀白三代名讳及他的生辰八字。
    “董娘子现在病得很重,卧床不起,一个内人帮她整理奁盒,在最深处发现了这草帖子。”今上面无表情地说。
    我立即跪下,叩首道:“董娘子与崔白虽曾有婚约,但那是在她服侍官家之前,此后他们绝无来往,请官家明鉴,勿降罪予他们。”
    今上看着我,淡淡问:“这草帖子,是你送进宫来的罢?”
    我承认,低首道:“臣自知此举有悖宫归,罪无可恕,请官家责罚,惟愿官家宽恕董娘子与崔白,勿追究此事。”
    言罢我向他行稽首礼,伏拜于地。
    他叹了叹气,道:“你平身罢。我今日来这里,只走想求证这事,不是为追究谁的罪责。”
    他从我手里收回帖子,自己又看看,忽然问我:“这帖子是什么时候给她的?”
    我如实作答:“庆历七年岁末。”
    “庆历七年岁末……”今上若有所思。大概是想起了其后发生的宫乱之事,他眼神甚惆怅,其间的因果于他来说也不难明了了。
    “难怪,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快活……”他喃喃低语,随后让我取来火折子,点燃草帖子,默然看它化为灰烬,再起身朝外走去。
    见他步履蹦跚,我上前相扶,他亦未拒绝,在我搀扶下走到了画院西庑附近,却听见前方不远处有人喧哗,像在争论什么。
    说话的人是两位卫士。相随的近侍欲上前提醒他们官家驾到,今上却先摆手止住,自已往前逼近两步,隐身于廊柱后,听卫士说下去。
    卫士甲说:“人生贵贱在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此乃至理名言,不可不信。”
    卫士乙则道:“这话不对。天下人贵贱是由官家决定。你今日为宰相,明日官家一道圣旨下来,就可把你贬削为平民匹夫:今日你富可故国,明日官家一不高兴就可能会把你抄家没藉。所以说官家是天下至尊,有这生杀予夺的权力。”
    二人继续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直争得面红耳赤。今上看在眼里,也不现身评判,而是折回画室,命我取来笔墨信函,手书御批:“先到者保奏给事,有劳推恩。”一式两份,分别封入信函,然后唤来两名卫士,先命乙携一信函送往内东门司。等了片刻,估计乙将至半道了,再才命甲带另一信函相继而去。
    今上留在画院中等待。若按他的安排,应该是乙先到,经内东门司确认后会获推恩补官,但少顷内东门司派人来回禀,却是保奏甲推恩。今上讶异,问其中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乙跑得太快,半道上扭伤了脚,结果被甲赶超,所以先到的是甲。
    今上听后久久不语,最后喟然长叹:“果然是命!”
    第二天,他便命翰林学士王珪草诏,正式立养子赵宗实为皇子,赐皇子名为“曙”。据说王珪曾问他可否再等等,看后宫嫔御能否生下皇子,今上黯然道:“若天使朕有子,那豫王就不会夭折了。”
    发现草帖子后,今上非但没有怪罪秋和,还于九月中把她升为充媛。皇子既立,今上依制亲赴近郊明堂,祭祀斋戒。而这期间秋和病情恶化,没等到今上回宫便已薨逝。弥留之际,她恳求皇后勿遣人把自己病危的消息告诉今上,说:“妾不幸即死,无福继续服侍官家与皇后。官家连日为国事操劳,又在宿斋之中,请勿再告诉官家此事,以免令他烦忧难过,损及心神。”
    皇后泫然从之,未将噩耗传往斋宫。
    今上回宫,见秋和已香消玉殒,返魂无术,顿时大悲,亲为其辍朝挂服,恸哭于灵前。临奠之时今上即宣布追赠秋和为婉仪,过了两日,今上凄恻悲戚之情愈增,又加赠秋和为淑妃,还特迁了她父亲及其弟侄四人的官。
    或许今上仍觉这并不足以表达他对秋和的亏欠,他又命臣下为秋和定谧,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国朝只有皇后才有谥号,妃嫔向来无此待遇,而且今上同时还宣布要为秋和行淑妃册礼,下葬之日给予她有军功者才能享有的卤簿仪仗。
    自温成之后,他还没有对哪位嫔御的离去表达过如此深重的悲伤,这又引起了司马光的注意。他上言力谏今上罢议董淑妃谥号及册礼之事,其葬日不给卤簿,凡丧事所须,悉从减损,不必尽一品之礼……以明陛下薄于女宠而厚于元元也”。
    今上没有立即允纳司马光谏言,于是宫城内外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这回君臣谁将妥协。而听说后来打破僵局的是皇后,她劝今上道:“淑妃温柔和厚,生性淡泊,与世无争。在她生前,陛下曾多次想令其进秩,她皆力辞不受,也是因仰慕陛下圣德,故一心秉承陛下恭俭寡欲之风。而今陛下加恩至此,淑妃贤德,自然当之无愧,但陛下恩宠过盛,却非她所愿。
    册礼之事,淑妃若在世,必会再度坚辞,而谥号卤簿,淑妃泉下有知,更难心安。”
    今上忆及秋和平生行为,亦同意皇后观点,这才按下册礼谥号卤簿之事不提。
    经历公主一事,今上已心力交瘁,老了一轮。现在秋和病故,对他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愈发摧毁了他的健康,何况,从立皇子之时起,他似乎就对人生不抱什么希望了。身体每况愈下,他人也一天天消沉下去,有次我在集英殿外远远看见他,发现他枯瘦憔悴,须发花白,身形完全是个老头模样了,而其实他这时也不过才五十三岁。
    这年十一月,宫中传出李玮复为驸马都尉的消息。据说这是今上在病榻上向公主提出来的,他始终希望女儿回心转意,仍做李家媳妇。而公主也答应在名义上与李玮复合,但要求继续留在宫中,不回公主宅与李玮同居。
    我可以猜到她的想法。她早已不冀望还能与什么人有姻缘之分,那么让李玮恢复驸马名位也不是难以接受的事,只要他那丈夫的身份继续停留在名义上。
    于是今上随即下旨,进封沂国公主为歧国公主:建州观察使、知卫州李玮改安州观察使,复为驸马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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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祐八年三月辛未晦,今上崩于福宁殿。
    这天日间,宫内人并没觉得他有何不妥,虽然有疾在身,但他饮食起居尚平宁。夜间睡下不久后,他遽然起身,呼唤左右取药,且连声催促近侍速召皇后来。
    据福宁殿内的侍者说,皇后到殿中时,今上已虚脱无力,连话都说不出,看见皇后,他流下泪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皇后忙召医官诊视,投药、灼艾等急救方法都试过了,仍回天乏术。皇后无措,最后只得坐于他床头,半拥着他,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一些别人无法听清的话。
    时至丙夜,今上在皇后含泪凝视下松开了她的手,与世长辞。
    在医官确认今上晏驾后,殿中内臣欲开宫门召辅臣,皇后这时拭净泪痕,站起来,厉声喝止:“此际宫门岂可夜开!且密谕辅臣黎明入禁中。”
    然后,她又唤来侍奉今上饮食起居的内臣,不动声色地吩咐道:“官家夜间要饮粥,你快去御厨取来。”
    环顾殿中,她发现医官此刻已离开,当即命人再去召他进来,然后让几名内臣守着医官,不许其擅出福宁殿半步。
    后来她引导十三团练赵曙即位之事更成了朝廷内外流传的传奇:
    皇帝暴崩后,皇后秘不发丧,只密召赵曙入禁中。次日,她命宣辅臣至福宁殿见驾。宰相韩琦等人至福宁殿下,扣帘欲进,内侍方才告诉他们:“皇后在此。”
    韩琦止步肃立,皇后于帘后泣而告之官家上仙之事,众臣随即伏地哭拜。而皇后稍抑悲声,问韩琦道:“如今该如何是好,相公?众人皆知,官家无子。”
    韩琦应道:“皇后不可出此言,皇子在东宫,何不便宣入?”
    皇后道:“他只是宗室,又没有太子名分,立了他,日后会否有人争?”
    韩琦斩钉截铁地回答:“皇子是大行皇帝下诏所立,也是唯一嗣子,他人能有何异议!”
    得到这个答案,皇后唇角微扬,示意侍从卷帘,这才对韩琦直言:“皇子已在此。”
    帘幕卷起,韩琦等人惊讶地发现皇子赵曙已立于皇后身侧,皇后神情淡定,而皇子一脸忧惧。
    在辅臣一致拥护下,赵曙即位为帝,尊皇后曹氏为皇太后。
    赵曙休弱多病,厂向又敏感多思,陡然当此重任,一时难以承受如此重负,患上心疾,常于禁中号呼狂走,不能视朝。辅臣商议后请皇太后垂帘听政训于是,在皇帝抱恙期间,皇太后御内东门小殿,面对满朝重臣,端然坐在了帘后训大行皇帝庙号定为“仁宗”。 嘉祐八年十月甲午,仁宗皇帝下葬于永昭陵。
    那日宫中内臣送葬者众,我亦在其中,待回到宣德门前时天色已晚,宫门将闭,却见一位内侍从宫中匆匆赶来,对守门使臣说: 皇太后先前吩咐,这门暂且多留片刻,等张先生回来。”
    我听后不禁出言问那内侍:“你说的张先生,可是张平甫先生么?”
    内侍回答:“当然是他。今日皇太后下旨,升他为内侍省押班。前几日已派人去召他了,算好是今日回来,所以吩咐留门等他。”
    话音才落,便闻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我回首望去,见一全身缟素之人正策马驰来,身材颀长,眉目清和,正是我们刚才提到的张先生。
    他在宣德门前下马,宫门内外的内侍辨出是他,立即蜂拥而上,有请安的,有牵马的,有为他掸灰拂尘的,一个个皆争相献媚示好。而他平静如常,只是朝他们很礼貌地略一笑,然后抬首举目,大步流星地向柔仪殿方向走去。
    夕阳西下,为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镀上了金色的光。我隐于宫墙下的阴影中,目送张先生走进覆于这九重宫阙之间的流霞金辉里,渐渐意识到,对皇城中的宦者来说,这是张茂则时代的开始。
    16.桃夭
    (由 :5152字)
    皇太后曹氏听政十三个月后撤帘还政,皇帝赵曙开始视朝。
    在太后垂帘期间,入内都知任守忠常在太后面前说皇帝不是,而一旦皇帝亲政,他又在其面前换了副谄媚的嘴脸,编造事迹诋毁太后,意指太后不欲还政,乃至有废立之心,令皇帝心存芥蒂,甚至停止每日定省,公开流露对太后的不满。
    朝中重臣见两宫不睦,都频频上言,两厢劝解,而司马光在劝解之余更写下洋洋千余言弹劾任守忠,列出他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欺凌同列、贪污财物、编造谣言、离间两宫等十备具体罪状,要求皇帝将其处斩。在他引导下,吕诲等言官连续进言,前后上疏十数章,交章劾之,终于迫使皇帝下令将任守忠贬黜出京,薪州安置。
    任守忠虽然被逐,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却未修复。赵曙待太后冷淡,又把仁宗留下的四名幼女迁出原来的宫室,让自己的女儿住进去。此举令司马光痛心疾首,怒发冲冠,上疏直指皇帝忘恩负义,说:“臣请以小喻大。设有阁里之民,家有一妻数女,及有十亩之田,一金之产,老而无子,养同宗之子以为后,其人既没,其子得田产而有之,遂疏母弃妹,使之愁愤怨叹,则邻里乡党之人谓其子为何如人哉?以匹夫而为此,犹见贬于乡里,况以天子之尊,为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此后赵曙略有惭色,在皇后高氏及欧阳修等辅臣簳旋下,才重新开始定省太后。
    在冷对太后的同时,赵曙也对自已的亲生父母流露出尊崇眷顾之意。赵曙生父汝南郡王赵允让薨后被追封为濮王,赵曙即位次年下诏命群臣议崇奉濮王典礼。宰相韩琦、参知政事欧阳修等主张皇帝称濮王为皇考,因为”出继之子于所继、所生父母皆称父母,“而台官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及谏官司马光等则力主称仁宗为皇考,濮王为皇伯,说”国无二君,家无二尊”,若皇帝称濮王为父,将置仁宗于何地?
    台谏派与宰执派互不相让,长篇累犊地上疏辩论,令这一场争论延续了近两年,史称“濮议”。治平三年,皇太后发出手书,允许皇帝称濮王为父,尊濮王为濮安懿皇,其三位夫人并称后。赵曙旋即颁布手诏,说:“称亲之礼,谨尊慈训。”台谏请罢诏命,赵曙置之不理,最后把吕诲、吕大防、范纯仁三人贬放于外。
    这场争论中,朝中臣子更倾向于台谏派,宰执派常被目为奸佞小人,尤其是在辩论中引经据典,为皇帝称亲提供重要理论依据的欧阳修。
    赵曙多病,在位不足四年即驾崩,庙号”英宗”。此后登基的是其二十岁的长子,现已改名为赵顼的大皇子仲针。
    在赵顼即位不久后,因“濮议”一事与欧阳修结怨的政敌便展开了对他的攻击。
    先是欧阳修夫人薛氏的从弟薛宗孺与欧阳修有私怨,在朝中散布谣言,说他与其长媳、吴充之女私通,御史彭思忠、蒋之奇遂借此飞语弹劾欧阳修。
    但他们拿出的证据却是软弱无力的。吴氏小字“春燕”,他们便找出了欧阳修的几首词,说里面既有“舂”又有“燕”,是暗藏吴氏之名。
    皇帝赵顼在此事上很坚定地支持欧阳修,甚至当面怒斥蒋之奇,说:“你们大事不议,却爱抉人闺门之私!“随后将弹劾欧阳修的台官一个个逐出朝堂,但仍有台官继续论欧阳修“私媳”之事,而欧阳修也心灰意冷地自请补外,皇帝不许,他便一再上疏恳求。
    治平四年三月间,我送画院画师完成的英宗御容图卷去秘阁供奉,偶遇从宝文阁出来的欧阳修。多年不见,他仍一眼便认出了我,很友善地唤我:“梁先生。”
    一直以来,他对我与公主都怀有一种长辈般的关爱之情,在我们受到言官猛烈抨击的时候,他都没有随众指责过我们哪怕一次。如今听见他招呼,我心中一暖,立即向他施礼,寒暄道:“久不相见,相公安否?”
    参知政事是副相,平时众人亦尊称其为“相公”。但欧阳修一听却摇头,微笑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参政了,先生不可再称我‘相公’。”
    我讶然脱口道:“这却从何说起?”
    欧阳修道:“今上己接受我辞呈,免去我参政之职,命我出知毫州。明日我便要离京了,所以适才去宝文阁,拜别仁宗皇帝。”
    宝文阁内藏仁宗御书,亦供奉有其御容,仁宗朝臣子离京通常都会前来拜别。
    欧阳修的事被台官闹得沸沸扬扬,我是知道的,此刻听他这样说,不免深感遗憾,道:“台官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诬,贬黜构陷之人,相公为何仍要求去?”
    欧阳修没有细说原因,仅应以寥寥一语:“我只是觉得累了。”
    我闻之感慨,又联想到当年言官说他“盗甥”一事,遂叹道:“相公一生性直不避众怨,惜为言者所累。”
    欧阳修听了展颜一笑,道:“我年少时曾请僧人相面,僧人说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着齿,无事得谤”如今看来,这话倒是应验了。”
    我听后仔细打量他,果然发现他耳朵比面部要白,“唇不着齿”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开口去问他,便只是微笑。
    与我相对而笑须臾,他又敛去了笑容,对我正色道:“我这一生确实受,风闻言事,所累,两次名誉受损,也弄得身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还是很庆幸,我的仕宦生涯是在这个言路开明的时代度过的。”
    我一怔,开始品味他的话,而他继续说了下去:“台谏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国君滥用皇权,宰执独断专行,下可监察百官,肃清风纪,令奸佞腐败之徒无处藏身,不致政事败坏。而言者强调身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点瑕疵,动辄上言论列,其实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现,尽管在两派相争中,不矜细行,常被对方用作构陷定罪的借口。国朝台谏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职权以报私怨、伐除异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却是不畏权贵、不图私利、刚正敢言的君子。有他们在,夏竦那样的权臣不能一手遮天,温成那样的女宠没有祸国的机会,张尧佐那样的外戚难以借后宫之势鸡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样的奸佞内臣更无法弄权干政……风闻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总好过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台谏形同虚设,国君恣意,为所欲为,以致女宠、近侍、外威皆可典机密、干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独揽大权,不避亲嫌,以致一门尽为显官,驺仆亦至金紫,道德沦丧,风俗败坏,而言者又畏惧强权,既无法独立言事,又不敢指责身居高位者的过失,百姓纵有意见,亦不能明说,只能把对其供奉之人的不满化作满腹讥议,私下流传……那么,大宋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此时他肃然回首,望望身后的宝文阁,目露感怀留恋之意,然后再道:“好在我遇到的君主仰惧天变,俯畏人言,严于律己,又并不乏辨识力,知人善任,礼贤下士,从谏如流,国家言路开明,所有人都受到言者监督,无人可肆意妄为、独断专行“所以,我很庆幸生在这个堪称海晏河清的时代……”
    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着意看了看我,才又道:“虽然我们都曾被时代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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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是仁宗在世的最后一年,还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随母亲居住,尽管宫外的公主宅内还有一位她名义上的夫君。但这种情况在赵顼即位后有了变化。
    赵顼是公主钟爱的侄子,从小便与她相处融洽。即位后不久,他便把公主进封为楚国大长公主,给予她的爵邑为当朝皇女之最。他对公主的态度令苗娘子忽然怀有了新的希望,几次找人代为劝说,想请皇帝允许他这位大姑姑与姑父离异,改嫁他人。但赵顼并不答应,当面正告公主母女:“仁祖当年复李玮驸马都尉之名,便是希望姑姑能继续做李家媳妇,尊人伦之妇顺,广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贤,以仪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纯孝,故愿遵父命,与李玮再续前缘,以笃外家之爱,如今岂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顾遗训,而有改适他人之心?若姑姑执意如此,顼不敢阻止,但请姑姑三思,姑姑与姑父不谐,已使仁祖有遗恨,若再离绝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该如何痛心?”
    公主默然,并不反驳,而赵顼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姑姑既与李玮有夫妇之名,长居宫中总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讥议。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调,方为两宜。”
    在他的极力劝说下,公主终于同意,按他的意思,回到了公主宅。而赵顼也随后宣布废除“尚主之家,倒降昭穆一等”的规定,并正式下诏,要求以后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礼,如寻常人家新妇那般侍奉舅姑。
    据说,在公主将要上车回本宅之时,赵顼曾向她欠身致歉,说:“对不起,姑姑。可是所有皇室中人都一样,既不能放纵自己的欲望,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
    有好事者把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一边说一边窥探我的表情,而我沉默地听着,面上波澜不兴,心里也没有他们期待的情绪驿动。因为我知道,对公主来说,结局早已注定。公主的花期已在她二十五岁时结束,凋零的花瓣栖身何处,其实已并不重要。
    可想而知,她在公主宅与李玮过的是绝对“相敬如宾”的生活,他们彼此都受伤太重,破裂的关系他们也不会再尝试修复,能各自保持安静的状态便好。有一次我听一位画师说起他在李玮园中看贝李家小公子,细问之下我得知,那是韵果儿所出,而公主并没有自己的孩子,自然,很可能永远都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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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逢节庆,我都会去集英殿的宫墙下,看公主为我裁剪的花胜。她也从不失约,当天黎明即把花胜挂上桃花树梢,待我等到集英殿院门开启,进到院中的时候,那些越过墙头的彩缯花片早已迎着清风在枝头飞舞,像一群寻香的蝴蝶。
    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她回公主宅长居之后都没有放弃这个习惯,总会在节日前一天入宫,依旧于黎明时分挂上花胜。
    有一年七夕,她不知为何来得晚了,我等到将近午时才见桃花枝头有花胜挂出,是桃在一根竹枝之上,伸到桃花树上挂好。
    是公主亲自挂的么?我快步靠近宫墙,隐隐听见里面传来的环佩声。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那竹枝高低起伏,使一片片彩缯裁成的花朵绽放在花期已过的桃花树梢,久久难以移步。
    “梁先生!”忽然有人从对面的秘阁处跑来,扬声唤我。
    他的声音很大,我尚未收回的目光觉察到花树上方的竹枝颤了颤,然后带着枝头的花胜倒了下去。
    来人已跑到我身边,我仓促地转身面对他,发现他是许久不见的白茂先。
    他当年在公主夜扣宫门之后也遭到了处罚,被贬往前省书院做小黄门。后来英宗即位,几位年轻公主入禁中居住,缺少内臣服侍,小白便又被调到后省做事。
    小白现在已长成了一位俊秀的青年,穿着内侍高品的公服,手中捧着一些卷轴,神采飞扬。
    “不错,进阶了。”我含笑对他说。
    他谦恭地朝我欠身,微笑道:“全仗先生教导。”
    我与他寒暄几句,看看他手中的卷轴,又随口问:“这是什么?”
    “公主在学飞白,要我来宝文阁取仁宗皇帝御书给她临摹。”小白回答。
    公主?我有些讶异,但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他现在服侍的某位长公主,因他是在英宗朝入侍那位长主,所以现在还保留着原来的习惯,称她为公主——与我一样,他口中的公主就是指他心里眼里的公主一人。
    “公主的飞白已经练得很好了,太皇太后也经常教她,说她很有灵气呢……”小白继续描述他的公主的情形,目中闪烁着从心底浮升而出的喜悦。
    我惘然地看他,有一些不安的感觉。
    他浑然不觉,又独自与我说了半天,仍忘了跟我解释那位公主是谁,仿佛认为这是普天之下的人都会知道的事。
    最后他终于意识到时间问题:“哦,公主还在等我呢,我得走了。先生多保重!”
    不待我回答,他便乐呵呵地捧着仁宗御书跑开了。我上前数步,本想唤住他,为他与公主的相处方式稍作提醒,但他已迅速消失在院门外。我默然止步,也想到或许我的劝诫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当年皇后与张先生何尝未提醒过我,但一切还是如此发生,无法逃避的是宿命的渊薮。
    回首再观桃花枝头,已不见竹权探出。我本以为公主已离开,但伫立之下,却又听见越墙的微风送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我缓步上前,双手抚上朱粉红墙,面朝她可能存在的方向。
    也许她就在这面墙的后面:
    也许她也正以手抚墙,探寻我所在的方向:
    也许就在这一刻,我们手心相对,而彼此目光却在这红墙屏障两侧交错而过……起风了,她会冷么?我伸出了手,她还能感觉到些许温度么?
    我怆然仰面,望向浩渺天际。
    秋水长空有彤云缥缈,今晚应可见烟霄微月,星河皎皎。但少的是金风玉露,多的是银汉迢迢,又有谁能伴在她身边,与她同品这银烛秋光,共渡那天阶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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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以后,花胜挂出的时间越来越晚,我有不祥的预感,留意打听,才得知公主已有顽疾在身,常常胸口疼痛,体虚乏力,偶尔还会有晕厥现象。
    每到节庆之时,她还是坚持回宫来挂花胜,我还是早早去等待,虽然可能会等到很晚,但无论如何,总能等到。
    但,熙宁三年花朝节这天,我从黎明时分直等到将近黄昏时仍未见花胜出现在树梢,只有那满树的桃花,正对着春风开得喧嚣。
    她一定是回了宫的,我还听人说,昨日最后进入宫城的是她的车辇。
    而为何花胜始终不见?
    我眼睛牢牢盯紧桃花枝头,那上方每一次的花技摇曳都令我心跳加速,而事实证明,那只是春风开的一场又一场玩笑。
    夜幕降临时,我终于等到了结果,墙头升起的不是彩色的花胜,而是刺目的白幡,层层叠叠地,像即将迎面盖下的白色巨浪。
    一阵哀戚哭声从后宫传来,不久后宫中殿门开启,许多内臣奔走相告:楚国大长公主薨……她死于我们分离后的第八年,熙宁三年的春天。
    皇帝赵顼命人把她灵柩送回公主宅,然后亲幸其第临莫,哭之甚哀。
    他追封公主为秦国大长公主,并命辅臣为她议谥,最后他亲自选定了“庄孝”二字,因为“主事仁祖孝”。
    另外,他还把李玮贬到了陈州,公布于众的罪名是“奉主无状”。
    尾声 双喜
    (由 :3509字)
    熙宁三年,崔白再次步入阔别已久的翰林图画院,而这次,他的身份是图画院艺学。
    此前皇帝赵顼要寻画师为垂拱殿屏风画一幅《夹竹海海棠鹤图》,又嫌画院诸人画风呆板,流于程式,欲觅笔法有新意者执笔,太皇太后曹氏便向他推荐崔白,赞其画风不俗,于是赵顼召崔白入宫,与另外几位著名画师艾宣、丁贶、葛守昌共画这巨幅屏风。
    完成之后,崔白所作部分为诸人之冠,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将崔白补为图画院艺学。而崔白一向洒脱疏逸,不想受画院约束,再三力辞求去,最后皇帝恩许其不必每日在画院供职,“非御前有旨,毋与其事”,崔白这才勉强接受,做了这画院高官。
    如今的年轻天子与两位先帝不同,充满蓬勃朝气,从即位之初起便立志革新,以富国强兵,后来任王安石为相,大刀阔斧地变法度、易风俗,而画院格局也在他变革计划之内。故此,崔白如鱼得水,改变了上百年来画院较艺以黄签父子笔法为程式的状况,令大宋画院进入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全新时代。
    自我回归画院后便几乎没有出宫的机会,在崔白重入画院之前我们未曾相见,久别重逢,我们格外欣喜,独处叙谈一番后,崔白取出了一卷画轴,双手递给我,道:“当年离开画院时我曾向怀吉承诺,要送给你一幅画,这么多年来,我画过许多,但都没有觉得很满意、不辱君子清赏的。几年前总算画成一幅,稍可一观,如今便赠与怀吉,望贤弟笑纳。”
    我谢过他,接过一看,见画的是郊野一隅,山坡上立有秋树竹枝几株、袁草数丛,一双山喜鹊斜飞入画面上方,雌鸟已立于残树枯枝上,在对着左下方一只蹲着的野兔鸣叫,而雄鸟尾随着它,正展翅飞来。
    这是幅我前所未见的佳作,运用了多种技法:山喜鹊、竹叶、秋草是双钩填彩,笔法工谨细腻,而荆棘和部分树叶叶脉用的却是没骨法,晕染写意,不用墨笔立骨。
    树干笔意粗放,土坡线备是用淡墨纵情挥毫而成。那野兔皮毛更是一绝,并没有轮廓边线,也很难用某种特定的技法来形容,毛是一笔笔画出的,与真实皮毛一样,层次分明,长短不一,既有柔密细软的内层绒毛,也有粗直挺健的外层长毛,一根根描画细致之极,仿佛一伸手便可体会到那一片温软细密的触感。整幅画可说是集国朝众家之长,笔意粗细共存,却又能和谐相融,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最令我惊讶的,是他对画中鸟兽神情的描绘。那只雌鸟体态玲珑,但俯身向下、对着野兔张翅示威时鸟喙大张,眼睛圆睁,表情愤怒之极,竟透着几分凄厉。
    它身后的雄鸟曳着长长的白色尾羽,身形漂亮,表情不像雌鸟那么愤怒,看上去有些惊讶,亦有点迷惘,虽在朝雌鸟飞去,但不像是要和它一起与野兔对抗,似乎还未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而那有着丰厚皮毛的野兔正回首仰望,愣怔着看朝它怒斥的雌鸟,右前爪不知所措地抬起,像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我观察着画中景象,隐隐猜到崔自画中深意,而他也指着雌鸟从旁解释:“山喜鹊性机灵,喜群聚,有卫护自己所处领域的习性。若有外来者闯入,它们便会激烈地对其鸣叫示威。而这只野免可能是经过山间时误入这一对山喜鹊的领域,雌鸟不满,所以愤怒地要逐它出去……”
    我点点头,衔一抹浅淡笑意,最后把目光锁定在画面右侧的树干上,那里有崔白落款:“嘉祐辛丑年崔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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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这幅《双喜图》悬挂在房中,常常沉默地凝视着,一看就是半晌,而那些前尘往事也随之浮现于脑海,明晰得如同只隔了一宿清梦。
    数月之后,我决定把这幅画送入秘阁收藏,既是为了不再触摸那些旧日伤痕,也因为它太过精美,美得不像是我可以保留住的东西。
    我这一生的阅历印满了各种各样美的痕迹:我见过辉煌的皇城,雅致的书画,精巧的玩物,以及这清明时代的美人如玉、江山如画……可是,他们都不属于我,我特殊的身份决定了我只能是这些美好事物的旁观者,我习惯去见证他们的存在,却不会试图去拥有。
    送《双喜图》入秘阁那天是熙宁四年的花朝节,宫中人大多随帝后去宜春苑赏花了,殿宇之间空荡荡的,稀见人影。
    走到集英殿外时,我侧首朝院中与后宫相连的宫墙处望了望。这是出于长年来形成的习惯,虽然刚一转头我便已想起,公主不在了,桃花技头的花胜已有一年未见。
    但这一回眸,结果全然在我意料之外——墙头的花树上有花胜,已挂上四五片,还有一根竹枝正颤巍巍地向上伸着,要把一片蝶形彩缯挂上去。
    那一瞬我耳中轰鸣,完全僵立在原地,直视着那片挂上枝头的彩缯,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着,胸中痛得难以呼吸。
    终于,多年来的禁忌被我彻底抛开,我迈步绕开宫墙,以惊人的速度穿过一重重有人或无人把守的殿门,朝后宫跑去。
    只是一墙之隔的距离,真的绕过去却像是翻越了千山万水。直奔至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我才进到了阔别九年的后宫,看见了那株红墙后桃花树之下的景象。
    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负手立于桃花树前,着红梅色圆领窄柚襕衫,身姿挺拨,面容俊美,此刻正注视着面前的女孩,目中尽是和暖笑意。
    而那女孩背对着我,身形看上去甚矫小,还梳着少女双鬟,应是十二三岁光景。
    她穿着柳色衣裙,正举着竹枝往桃花树上挂花胜,娇怯怯地,行动亦如弱柳扶风。
    这次她的目标是花枝最高处,但她个头小,够了好几回都无法如愿将花胜挂上技头。那少年看了笑道:“我来帮你挂罢。”
    女孩回首道:“不要。苗娘子说,大姐姐每次都是自己亲手挂的。”
    她这一转头,让我看见了一张酷似秋和的脸。刹那间我曾以为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在仪凤阁中偶遇秋和的那一刻。一样的明眸皓齿,一样的语调轻软,只是这个女孩还要小些,比当年的秋和多了两分娇憨。
    又听她提苗娘子和“大姐姐”,我旋即明白,她便是秋和的女儿朱朱,仁宗的十一公主,现在的封号是邠国大长公主。与她同母的九公主已于治平四年夭折。
    再打量那少年似曾相似的眉目,我亦推测出他是当年的仲恪,现在已改名为赵頵的英宗四皇子。不久前,今上刚进封他为嘉王。
    见朱朱这样回答,赵頵一哂:“谁让你那么矮!不要我出手我便回去,明年花朝节再来,你一定还在这里,够来够去还是够不着。”
    他语气随意,全然不像是对姑姑说话,两人相处的样子倒似兄妹一般。
    朱朱听了他这话竟也不生气,侧首想了想,忽然对他招了招手:“过来。”
    赵頵问:“干什么?”
    朱朱指了指足下地面:“你过来给我垫垫脚。”
    赵頵摆首道:“让亲王做这等事,真是岂有此理!我不去。”
    朱朱嘟起嘴,佯装恼怒:“我是你姑姑!”
    赵頵笑道:“什么姑姑,明明是猪猪。”
    虽然这么说,他却还是朝朱朱走了过去,俯身弯腰,果真让朱朱去踩他的背。
    朱朱一手扶着墙,另一持竹枝的手摁着赵頵的肩,小心翼翼地踏上他背部,然后晃悠悠地站起来,又把花胜朝最高的枝头挂去,一边挂一边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王姑娘和庞姑娘‘我的毛’的事……”
    赵頵伏在地上应道:“她们跟我有何相干?”
    朱朱道:“不相干么?那为什么上次太后特意召她们入宫赏花?”
    赵頵答道:“她是要为二哥选新夫人,可不关我的事。”
    朱朱又问:“不关你事,那你那天巴巴地跑去找她们说什么话?”
    赵頵唇角一桃,勾出一抹狡黠笑意:“我是跟她们说,下次不妨跟邠国大长公主去玉津园看射弓,那里除了珍禽异兽、外邦使臣,还有很多值得看的人,例如曹……”
    他话未说完朱朱已是大惊,脚一滑,从赵頵背上跌落,连人带竹技一齐摔倒在地上。
    赵頵忙翻身起来伸手去扶她,我默默地在一棵槐村后看了许久,此刻也疾步过去,与赵頵一起把朱朱搀了起来。
    赵頵与朱朱打量着我,都有些诧异。
    我感觉到自己现身突兀,当即行礼致歉,请大长公主恕我唐突,然后低首告退,缓步退至宫院门边。
    当我转身时,朱朱开口唤住了我:“老人家,请等等。”
    她对我的称呼令我有一瞬的失神——老人家?
    这年我四十岁,已经成她眼中的老人了么?
    似回答这个问题一般,我垂目窥见了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弯腰驼背,确实如耄耋老者。
    朱朱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卷画轴:“这是你州才扶我时从袖子里掉出来的。”
    我双手接过,躬身谢她。她伶悯地看着我,忽然退下手腕上的玉镯,又唤来赵頵,扯下他腰悬的玉佩,煞后全塞在我手中。
    我怔怔地,不知该作何反应。而赵頵大概以为我是有顾虑,便对我鼓励地微笑:“收下罢,这是大长公主赏你的”
    我没有多话,只是颔首,恭谨地道谢,把玉镯何玉佩收入怀中,又再次告退。
    将要出门时,我回头再看了看那一双年轻美丽的孩子,他们又在在那里说笑着挂花胜,头上金阳摇漾,周围晴丝袅绕,彩缯与桃花对舞春风,时见落英飘零如雪。
    我默然垂首,捧着《双喜图》一步步走出这春意盎然的深院、芳菲正盛的桃源。有内侍赶来,关闭了我身后的门,将这一片缱绻红尘锁于我遗失的空间,而我也没有回顾,只是继续前行,漠然踏上目标未定的归途。
    渐行渐远,适才少年的笑语已自耳畔隐去,而远处有教坊乐声隐约传来,是三五位女子清按宫商,在唱一首凄婉的歌:
    “相误,桃源路,万里苍苍烟水暮。留君不住君须去,秋月春风闲度。桃花零乱如红雨,人面不知何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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