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番外一】(10) ...
烈日当头, 正是酷暑盛夏。
教室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丢溜溜地转了几圈,似是乏了, 缓缓地停下。
今年港城出现了罕见的高温天气, 前几天有某栋写字楼外露电线胶皮被晒化着火的事故闹得人心惶惶, 学校为了避免电路起火, 放学后已经断掉了整栋教学楼的电。
满教室俱寂, 整栋教学楼的人已经走光了。
林蔚抬起头, 看了他一会儿, 伸出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喂。”
她在笑。
“……”
少年的眉心一蹙,扯了下唇角,什么话也没说。他双手插着兜,脚跟一旋, 一阵风似的向教室外走。
林蔚抱起他的书包跟着他的背影跑出去。
书包很轻。
许嘉川以前不爱读书。他的书包里常常是昨天装着什么, 今天就装着什么, 漫画, 游戏卡牌, 网球, 天文社的宣传单, 就是没有课本, 作业基本都在第二天交之前抄她的。
路过教学楼一楼大厅,林蔚下意识地投去目光,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校历。
今天是7月2号,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次摸底考试结束, 没两周就是正式考试了。
林蔚边往前走,边在正对大门的一块儿大镜子前缓下了脚步。
镜子是十七中三十周年校庆教育局送的,贴着红色的塑料皮胶压裁出来的字,印着校标和校训,还有展望未来云云的寄语。
林蔚却没心思看那字。
镜中的少女齐刘海儿,面容稚嫩,双眼透着未经世事的天真。
白底蓝条纹校服上衣,藏蓝色的宽大运动裤,设计略臃肿,整个人笨笨的。
抱着他的书包,更显得笨重了。
许嘉川已经走了很远了,林蔚三步两步地跑过来追上他。热辣的阳光晒得她脑门儿发昏,晃了晃神,不留神撞在他后背。
他高中时就长得高,她却还像个小豆丁,连他肩膀都够不到。
此时,他得了身高的优势,回过身来,压着眉眼睥睨她。
少年的眼神有些冷淡,唇角总抿着,看起来不爱笑。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低声说:“你今天怎么没扔了我的书包直接走?”
“……”
林蔚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从前确实讨厌他这么捉弄自己,讨厌他总让她给他带书包回家。
她默然片刻后,把书包递给他,笑道:“那你自己拿。”
少年看了她一眼,很轻地哼了声,转过身去,飘飘扬扬一句,似嗤笑:
“我偏不。”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许嘉川走在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咬了一根在唇上,一直没点。
一缕白色在他唇上晃呀晃的,林蔚顺着看上去,从他的唇边捕捉到一丝很淡很淡的笑容,似有若无的。
他以前,真是一点儿都不爱笑啊。
还不到高三,周五放学一向早,林蔚记得。
下午五点不到,学校前的一条柏油马路被晒得热气蒸腾,黑色的柏油要晒化了一样,帆布鞋单薄的橡胶鞋底踩上去,都觉得烫脚。
林蔚看他把校服袖子卷着撸起,到臂弯,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
线条流畅明朗,不若成年的他那般精壮。
属于少年的体格线条。
林蔚才发现,他右胳膊肘殷红一片,蹭破了皮,校服袖子上也有点点血迹,混着沙砾,灰蒙蒙的。
这样近地直视他的伤口,怵目惊心。
他理了理袖子,又开始从上到下摸打火机。
摸到裤兜时,微欠身,受伤的胳膊肘和外侧衣料摩擦,他吃了痛,轻嘶一声,唇边的烟掉了地。
“……”
他盯着地上那根烟,烟嘴已经被他咬瘪了。
林蔚盯着他胳膊肘上的那片红,皱了皱眉:“你又打架了?”
“他们先惹我。”他据理力争,看了她一眼,又要从口袋拿烟。
“没有打火机。”林蔚说。
他停下动作,侧头觑她:“你怎么知道。”
林蔚记得,高二那年夏天,他和谁起了冲突,对方叫了外面的社会哥来学校揍他。
他自然是打不过一群人的,灵机一动把后操场的一片草丛点着了,连带着烧毁了校长最爱的一池子月季花。狐假虎威,虚张声势,他扭头就跑。
林蔚还知道,三天后的周一升旗仪式上,他就要站在国旗下在全校面前做检讨了,还要被勒令休学一周。
林蔚还知道,一会儿他回家了,会挨一顿男女混合双打的胖揍,他会耷拉着头坐在小区花坛边上逗狗玩儿。
“我就是知道。”
这回轮到林蔚开始在浑身上下摸东西了。
在那个电子支付还没普及的年代,她口袋里常备着一个零钱包,装的是一周的零花钱。她摸出那个小熊猫头像的钱包,用久了有些旧了,小熊猫垂着眼睛躺在她手里,要哭一样。
她打开钱包后数了数零钱,然后跑进街边的药店买了碘伏、棉签、酒精、绷带,在出来,许嘉川插着兜站在阳光下,整个人的线条被拉得笔直,像一根旗杆。
旗杆开口了:“林蔚,你今天好奇怪。”
林蔚没说话,在附近找了处石凳坐下,朝他招手:“许嘉川,你过来。”
“……”
他愣了愣,动了两步,似乎觉得她是在无事献殷勤,机警地又停了脚步,两相对峙。
“不过来?”
“你要干嘛?”
林蔚举起他的书包,身后就是马路,随手扬了扬,吓唬他:“你不过来,我就扔了。”
小姑娘无赖的模样可耻又可爱,他盯着她半晌,不禁笑了,指了指,“那里面,有物理卷子。”
“扔了就扔了,反正你也不写。”
“你的。”
林蔚:“……”
他也没想跟她僵持下去,终于动身,脚步却慢如龟挪,晃悠悠地过来。
他憋着一口气,坐下时,喉咙艰难地发声,很痛苦似的。
“屁股疼?”
“被他们踹了。”
“找打么不是?”
“他们先惹我的。”
她横他一眼,用酒精棉轻轻地在他伤口的位置敷了敷。他连连抽气,想缩回胳膊,却被她一把扯回来,按住:“喂,你别动。”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她笑了笑:“一会儿你回家啊,让你爸别打你屁股。都被人踹了,再挨打,晚上你得趴着睡了。”
他更为不解:“……”
等她帮他消好毒了,又涂了一层碘伏。他也不那么疼了,启了启唇,看着垂着头一脸认真的替他处理伤口的小姑娘,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林蔚,我要是被打死了怎么办?”
她心里骇然一抖,听着害怕,抬头瞪他:“你说什么呢?真不吉利。”
他勾了勾唇,声音陡然下沉,重复一遍,“我问你,我要是被打死了,怎么办?”
大概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她听到他这么说,还是有些无可理喻:“我说你都知道自己要被打死了还打架?许嘉川,你是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不知为什么,她头一次感到害怕。
那时候的他一身戾气,脾性恶劣,像个刺头儿似的,到哪都能激起波澜,打架是家常便饭。
他突然这么问起她,虽知道他这些全都是中二时期的混帐话,可她突然怕他再这么混账下去,迟早会出事。
他盯着她,倏忽哑声笑了,好像听了个极为好笑的笑话,最后气都喘不匀了:“那你呢?你见到我的棺材,会哭吗?”
“你别咒自己了,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她不想跟他争辩,给他把纱布箍紧了,松开他的胳膊,“好了,走吧。”
他看着自己胳膊肘上被缠绕着的那层绷带,啧啧称叹,眯着眼笑,“你这包扎的活儿干的这么好,以后不当医生可惜了。”
“我不想当医生。”她哼一声,有些得意,起身提起书包,“要当你去当。”
——反正以后也会当的。
他以后包扎的活儿,干的比她好一万倍。
“医学院那么难考,我怎么考得上?”
她不假思索的说:“你考得上的,你那么聪明。别打架了,现在努力还来得及。”
他愣了一下,登时乐了:“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刚才那么关心我,现在又变相夸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我?”
“是,我求你,”她瞪他一眼,没了好声气:“要高考了,许嘉川,我求你以后你别打架了。”
他哂笑,半开玩笑地说:“不行,我还没被打死呢。”
“我说你这个人啊,还真是不见棺材……”她赶紧掐住话头,呸了两声,嘟囔着,“不说了,真不吉利。”
“你怎么这么逗。我说着玩儿的,你当真干嘛?傻啊?”他笑声爽朗,凑身过来,拉着她去街边小卖铺,“为了报答你这么热的天跟了我一路,我请你吃雪糕。”
她嘟嘟哝哝:“不是你让我跟着你回家吗……”
“你也真听话啊。”他边向前走,边转身对她笑。
她望着他,不由地怔了怔。
阳光覆在他身上,镀了层暖绒绒的光辉,少年一向凌厉分明的线条被柔化。
这一刻的他,却好像比任何时候都爱笑。
他买了两个四个圈回来,分她一个,校服松松垮垮地在身上一拧就往前走:“林蔚,如果我爸或者我妈,今晚给你家打电话问我跟谁打架了,你千万别说啊。”
她愣了愣:“你打的谁……”
“啊,就是我爸朋友家的小孩儿。”
“你为什么打他?”
“他先惹我的啊,”他似乎抓住这个不想松口了,“就是我们天文社前几天那个事儿,唉,我跟你也说不清,总之我妈问你什么,你就说不知道吧。行吗?明天我给你带早餐。”
“明天周末。”
“那周一。成交吗?”
林蔚没回答,舔了舔雪糕,却尝不出什么味道。她看着黑色白的黄的几个圈,有些懵,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蓦地喊他:
“许嘉川。”
“怎么了?”他没回头。
少年很高,高的要把阳光遮盖住了。
她说:“别跟你爸妈怄气,挨打就挨打吧。以后少打架。”
“你教训我啊?”
他回头,弯着唇角哂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放下雪糕,嗫嚅着唇:“还有……如果方阿姨说她身体不舒服,尽早带她去做检查。”
“……”他舔了舔唇边的巧克力,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啊,”林蔚轻叹,“就是,最近有什么流行病……去做一次全身检查吧!内内外外化验的那种,我让我妈也去做。”
“你在说什么啊?我舅妈卫生站的,我怎么不知道最近有什么流行病?”
她轻轻喘气,气息在胸腔里膨胀,呼吸越来越促。
直到最后,她的心潮翻涌一时无法平复,强压着心里的难过:“还有,你是独生子,有时候向许叔叔撒撒娇吧他就心软了。”
“我才不会……”
“许叔叔就是对你严厉了点,你别总惹他生气……你说点好话,让他多回家,多陪陪阿姨,应酬再多,家里重要。别老在外面跑……”
“林蔚,我怎么听不懂了?”
突然,一阵剧痛从她小腹下袭来——
像是一把匕首穿透她的皮肉,在她腹部翻搅。
她脸都白了,冷汗涔涔而落,疼得牙齿打颤,几乎要跪在地上了。
他见状,立马在旁扶住她:“你怎么了?”
“肚子疼……好疼……”
“你不会是吃了雪糕肚子疼吧?”他把手里的雪糕扔掉,急切的说,“你不会是……来那个了吧?我听说来那个不能吃凉的,会肚子疼……”
“不是……我,我好疼……”她死死掐着他的手臂,疼得满眼是泪,牙齿打颤,抖着唇,咬牙说:“许嘉川,我刚才说的你记住了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嗯,记住了。”
“还有,你笑起来挺好看的,以后经常笑啊。”
“喂,你在说什么?你都疼成这样了,我怎么笑?”他没时间思考她到底在说什么,躬身要下来背她,“上来!我背你回家。”
她没挣扎,艰难地抬着腿安安稳稳地落在他背上。然而她整个人却如同浮在半空中,浑身虚沉。
靠在他肩,少年的发有股洗发水的香气,被热气一烘,暖融融的。
他背着她向前去,走的越来越快,穿过一条条街道和马路。
她浑身是汗,如同被扔在烤架上反复炙烤。
到后来,她都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酷暑无法消弭的炎热。
她疼得要晕过去,意识朦胧中,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昏沉沉地说:
“刚才说的,你都要记住啊。”
“你是不是中暑了?”
“我没有……”
她渐渐地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听不到街道两侧的汽笛轰鸣声,感受不到炎夏的炙热。
强撑着自己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她轻声地说:“还有……”
“你好啰嗦啊!”他忍无可忍,“你说了那么多,我哪里记得住?”
“最后一件事了,最后的,你一定要记住。”
“……”
“我好喜欢你。”
许嘉川下了手术台赶紧摸来手机,看到林蔚给他发的微信。临产期在即,他算着日子,时时刻刻要关注她身体的情况。
果不其然,她发微信说她今天下腹部有些坠痛,问他在床上平躺一会儿会不会缓解。
他预料到可能分娩在即,赶紧给她打电话。
然而一直到响铃结束都没人接听,打了五六通都是如此。
预感到事情不妙,他立马开车飞驰到家。一打开家门,一股被炎热的夏蒸得愈发浓烈刺鼻的羊水味道扑面而来。
空调嗖嗖地吹着,他却没空发火。
一同前来的还有钱雯芝。
钱雯芝正好在附近,在路上的时候许嘉川就让她先行过来。
奔到卧室,林蔚躺在床上,身下的床单被濡湿一片。
羊水破了。
她显然是疼得晕过去了,一动不动的,虚弱极了。
他看着她,眼眶发酸。
从小就怕疼的她打个屁股针都会哭,这样的疼痛她哪里忍受得了。
钱雯芝简单检查了一下,判断的确是要分娩了,许嘉川扯了条毯子包住她,和钱雯芝协力抱着她下楼。
站在电梯里,头顶的白炽灯落下一片莹白的光辉,衬得她的脸色更苍白。
她眼角还挂着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是疼哭了吗?
她靠在他肩头,除了肚子大的几乎环抱不住,整个人却还是极娇小的,像只小猫一样,缩在他怀里。仿佛他就是她遮风避雨的港湾。
他这一刻,却直想哭。
难以想象,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一个女人,成了他的妻子,而且马上就是他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更难以想象,她娇小的身体里居然孕育着两个鲜活的生命,属于他们生命的结晶。
手术室顶灯亮起的那一刻,许嘉川有那么一刻的怔然。
一切都好像一场梦。
印象里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小姑娘,穿着身臃肿的校服,嬉笑怒骂全在脸上,天真无邪。
林蔚爸妈也闻讯赶来了,几个家长焦急地在手术室外走来走去。
林蔚之前做产检的时候,许嘉川清楚地知道她因为子宫位置顺产的话很可能难产,加之又是两个孩子,顺产的难度更大。
那时候她满目惶然,问他:“难产会很痛吗?”
他却不知怎么回答她,只笑着说,实在不行还可以剖腹产,但是会留疤。
她说她不要留疤,太丑了,他以后肯定会嫌弃她。
怎么会嫌弃?
怎么会丑?
他爱都来不及。
他以后会亲吻那道疤痕,连连叹息甚至落泪,感叹生命的神奇之处,然后告诉他们的孩子,那是她在手术台上努力了那么多个小时的成果,是她努力要让两个新生命看到这个这个美丽世界的一道大门。
而这一刻,他却什么漂亮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希望母子平安。
短短一个小时过去了,像过了一个世纪。
“难产嘛……没事的,没事的,蔚蔚能挺过去的。”
“不会有事的……”
“唉……再等等,没事的。”
然而,一个半小时后,依旧杳无音讯。
许嘉川再也坐不住了。
他满头冷汗,双唇打颤,心里慌得要死。
自己做过的类似情况的手术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浮现。他是专业人员,知道很多时候可以挽救,也知道还有一些时候,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他起身,靠在冰冷的手术室门上。
蓦地,听到她尖利的哭声,撕心裂肺。
她哭一声,他的心就抽一下,最后终于难以压抑心底的痛苦,他抚着脸颊半蹲在地,满脸都被泪水浸过,潺潺地流入指缝。
一小时四十五分。
她还在哭,哭了很久很久,声音或促或缓,或抑或扬。
直到平息。
然后,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如同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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