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着道
东宫里的宫人们铺成一团, 姿态恭谨地端着红绸垫好的玉托盘, 上面一一安放着各式各样的珠石翠宝、金器银件, 琳琅满目,璀璨盈室, 足有百样余。
这都是东宫太子专门开了先皇后的库藏, 替皇长孙送到傅家去的“贺礼”。
太子妃白凌璐一夜之间经历三次“噩耗”, 旁人津津乐道的三件趣事,对她来说确实接二连三、愈来愈重的打击, 最后索性直接病倒了过去。
圣人亲自给皇长孙赐下的姻缘, 对方还是东宫重臣傅霜如的嫡长女。
——傅大人的官位这一年来如芝麻开花般节节高升, 如今已以四品之阶身兼詹事府少詹事、给事中, 总领医宣署,且兼代冀北军务。
在燕平王退隐的如今, 简直是新一代重臣里最炙手可热的一个。
按理说, 不管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即使没有钦天监那帮人在旁边鼓吹的什么“大吉之兆”、“于帝星有利”, 这也当是一门极好的婚事。
可太子妃白凌璐的表现,无疑是给东宫不少热血上头急着去讨好献媚的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一下子浇了人个透心凉。
也浇熄了不少人想走捷径的小心思。
太子妃这表现,可无论如何, 称不上高兴, 抑或满意啊。
怕是就差把“极不情愿”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不过东宫毕竟还是太子裴景明做主,这门亲事,即使白凌璐一下子气得病倒、卧床不起了, 只要裴景明乐意,那就得红红火火、大张旗鼓地办出去。
白凌璐竟然不愿撑起东宫女主人的姿态来置办傅家洗三的贺礼,裴景明干脆就开了先皇后的库房自己上了。
白凌璐“病着”,裴景明嫌东宫剩下的人身份够不上,干脆让人去请了已经出嫁多年的大公主清阳过来,托清阳公主亲自替东宫走这一趟。
清阳公主能成为大庄这一代除了章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清平、清乐之外的唯一一个有封号的皇家公主,除了她是庄平帝的长女外,她那仔细妥帖的性格也为她助力不少。
毕竟清阳出生的时候,王皇后可还没过世呢,王皇后在位的时候,想为庄平帝诞下子息,即使是生个女儿,也是寻常妃嫔再怎么也求不得的。
清阳公主生母的出身,由此可想而知。
比三皇子裴景风之母尤有不如。
不过比裴景风更惨的是,清阳公主的生母甚至都没有正常地与她说过半句话。
事实上,当年那个宫女,也就是清阳的生母,欺上瞒下偷偷有孕,差点就被王皇后以“私通外臣、淫/乱宫闱”为由抓起来杖毙了。
最后若不是当时的江婕妤看不下去,替那宫女周全了两句,又有其时庄平帝对王皇后那步步紧逼的姿态确实颇有微辞,恐怕清阳能不能出世都要两说。
那个宫女拼着最后一口气生下了肚子里的龙种,本想着是能就此一步登天,谁知接生的产婆抱出来说是个公主,那宫女登时就疯了,到处嚷嚷着有人狸猫换太子,偷了她生下的小皇子。
“狸猫换太子”这话岂能是胡说的,先不说清阳不是只狸猫,就是那宫女生下一个皇子来,也轮不到她的儿子当太子啊!
这话说的,岂不是把那时的中宫皇后、东宫太子都当成摆设了!
别说王皇后有多气恼,就是庄平帝见了那宫女的癫狂之状,也颇为不喜。
这样的女人,自然是无法好好照看初生的小公主的,别说照顾了,那宫女差点自己亲手把清阳给掐死。
所以顺理成章的,那宫女被打入冷宫后,清阳便被抱去了那时所在宫室的主位妃子那里照料。
那名主位妃子便是当初于清阳有“两句救命之恩”的江婕妤,江婉仪,也就是后来抱养了二皇子裴景知的梅妃江婉仪。
有着这么一桩渊源,清阳大公主与太子裴景明之间倒也不算陌生,甚至还能称得上“相亲相熟”四个字。
清阳公主在梅妃去世前便出了阁,夫婿是简国公的嫡曾孙赵敏贺。
简国公一脉,也同威毅伯府一样,日渐败落了,只是简国公毕竟辈分高年纪大,他家子孙后人又是出了名的低调内敛不惹事,大家都还是愿意给简国公一个面子的。
清阳公主仔细妥帖的性子,嫁到他家去最是合宜,这门婚事且是梅妃在世时亲自为她挑的,清阳本人也是很领这份心意的。
有着梅妃江婉仪和二皇子裴景知在中间做纽带,即使嫁入赵家后一直同简公一般的低调避世,太子裴景明一开口,清阳还是责无旁贷地出面了。
清阳在简国公府也是作为宗妇被委以重任的,这么点人情往来的东西,即使是皇家规格的,也不是多为难她。
天启二十五年元月三日,清阳公主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从东宫出来,向着宫外而去。
长廊回旋曲折,清阳公主转过一条回字廊,碰到迎面而来之人,脚步不由微顿。
年轻秀美的女子,挽着妇人发髻,比寻常宫人繁复些的首饰衣裙,最重要的是,那张脸,清阳识得。
清阳身后的宫人们纷纷冲着来人行礼问安。
“给章良媛请安。”
不错,章良媛,章辛娘。
章辛娘走到清阳面前,也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
只是太规矩了,反而引得人微微惊诧。
清阳记忆里的章辛娘,即使每次只是远远地打个照面的那种,对方留给众人的也都是珠环翠绕、镶金携玉的高调姿态,陡然这么老实了,怎能不让清阳公主惊诧。
清阳细细看去,能看到章辛娘脸上明显的疲惫和倦色,隐隐还透露出些微心灰意冷、了无生趣的认命之色。
清阳神色微动,在心里对某些传言的真假与否作出了评判。
不过这事毕竟与自己干系不大,清阳看到了也就只是看到了,自己心里有些轻重就是了,并不会因为知道这些而生出什么其他心思来。
清阳就这么带着人走了。
章辛娘留在原地,神色阴冷地隔着衣袖抚摸着自己的手臂。
那上面有一连片的青青紫紫,连衣服碰上去都疼得厉害,逼得章辛娘不得不从箱笼里挑了穿的最旧的老衣,方才抑得住那股难忍的剧痛。
多可笑,当初自己还明里暗里地取笑岳五娘压了自己小半辈子,最后夫婿却捡了个自己不要的穷酸书生去,如今人家子女双全了,自己却是连个去贺喜的资格都没有。
就这么……见不得人!
章辛娘胸腔里恨意沸腾,只是这次,她不是去恨别人,而是恨自己。
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的……
裴景明隔着木窗审视着章辛娘憔悴的背影,章辛娘在那里恨恨地站了多久,他就看着她站了多久。
最后看清阳大公主带的宫人的尾巴都看不到了,章辛娘却还是站在那里,跟癔症了似的一动不动,裴景明挑了挑眉,失了兴趣,喊人进来去把章辛娘给他叫过来。
章辛娘在这短短三天里已经吃够了苦头长足了教训,在裴景明面前,完全收敛了以往的张扬巧色,听宫人道太子殿下有请,低眉顺眼地就过来了。
可以说,在岳怀媛初为人母自觉成长颇大的三天内,章辛娘在另一个地方用另一种方式也完成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看到章辛娘这幅木木呆呆的模样,裴景明颇觉无趣地撇了撇嘴,也懒得去逗她了,开门见山地问道。
“想去傅府?”
章辛娘愣了愣,摇了摇头。
裴景明冷笑了一下。
“不想去傅府看洗三礼,却是站在那里盯着去的人看那么久,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其实对清阳她情根深种吧。”
章辛娘的脸霎时变得惨败一片,知道自己这是又触了这位殿下的霉头了,赶紧飞快地解释道。
“我,我只是羡慕,羡慕岳媛娘,不是,我就是羡慕她有儿有女的。”
裴景明看了眼急得满头大汗地解释着的章辛娘,闲闲地润了润笔,示意她继续说。
章辛娘咬了咬牙,觉得这么解释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妾身虽然曾与傅大人有过婚约,但其时他无情我无意,两家很快便又解除了婚契。”
“妾身与傅大人之间并无私情,殿下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
说到最后,章辛娘装老实的语气按捺不住了,带了丝丝缕缕明显的嘲讽。
眼前人虽然低眉顺眼的,但那眉里眼间偶尔流露出来的挑衅之色,仿佛在大肆咧咧地冲着对面道“怎么,怕我给你戴绿帽子么?”。
裴景明低低地笑了笑,满脸挪揄,夹带着□□裸的不屑与轻蔑。
“你怎么会这么想,本宫再怎么,也不至于怀疑你和傅宣之间不干净。”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章辛娘听了,却丝毫没有松了一口气的喜悦之情,反而浑身颤栗得厉害。
那是一种被羞辱到的姿态。
章辛娘又不傻,自然听得出来裴景明这话里并无丝毫对她的信赖爱重之意,反而是满满的嘲讽与看不上。
果不其然,裴景明饶有趣味地欣赏了一番章辛娘怒极气极却又无可奈何的姿态,接着便闲闲地补充了。
“毕竟,就算不提傅宣对其夫人的爱重满朝皆知,本宫更是看在眼里,对傅宣伉俪的情深知之甚深……”
“就是单说任哪个人要从你和傅夫人两个里面挑,都不至于做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
裴景明姿态闲适,语调温和,神色却十分凌厉地缓缓补充道。
“萤烛之光,何以妄图与日月争辉,本宫对你,可是放心的很。”
章辛娘气得浑身发抖,这几天来,她受到的轻蔑厌弃是往昔十余年的数倍,本该已经习惯了的事,却又突然叫她爆发了。
章辛娘恨得双目通红地低吼道。
“太子殿下!纵然我知您娶我是受了委屈的,但我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事已至此,我自作自受,无话可说,殿下又何必落井下石!”
裴景明见她竟然还有心气来顶撞自己,怒极反笑。
“所以章姑娘是想告诉我,在除夕宴里换了我的酒食,然后不知羞耻地爬到我床上来的,不是你?”
“还是想说,像你跟其他所有人说的那样,都是我强迫你的!”
裴景明也是气得狠了,连自称都忘了,直接就开始“我”啊“我”的。
但也由此可见,先前之事有多么让他恼火了。
偏偏是在除夕宴后,还是在裴景明刚刚忍痛决定了去主动提出召裴景容回都的建议之后。
也是在裴景明自己妻子刚刚胡闹一场丢足脸面、而同胞弟弟对他满目讽刺出言不逊之后。
更是在他的心腹重臣的妻室遇险早产之后。
而且他心腹重臣的妻子肚子里的,恰恰是他与父皇先前早有默契,若是诞下女胎便将其聘为自己唯一的嫡子的正妻。
结果眼看着自己未来可能的最优选择的儿媳妇要出事的时候,那么一个兵荒马乱的时刻,自己却是着了旁门左道,莫名其妙地睡了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
对方还是自己恨不除而后快的章家人。
裴景明在醒来的那一刻,真的恨不得直接一把掐死章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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