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浊世二(章后)
然而事实是, 虽然我觉得自己精神紧绷、神思不属、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但是实际上在小舅舅的眼里, 我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 身板挺直、精气神倍儿棒,堪比连珠炮弹般飞快地问出了第二个疑惑。
“在鸿瑜追杀景晖堂哥的, 也是你的人?”
小舅舅迷茫反问。
“鸿瑜学堂?那不是女学么?景晖那小子怎么会去那里?”
我沉默了一下, 想忍着, 但最后发现马丹完全忍不住。
“所以你为什么不问景晖堂哥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小舅舅一愣,张口欲辩, 被我又飞快地止住了。
“因为你其实是知道的对不对?”
“你知道景晖堂哥为什么被人追杀, 也知道他确实被人追杀, 却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人追杀到鸿瑜?”
小舅舅, 装过头了,就不合适了啊。
十四
小舅舅沉默了一下, 半晌才淡淡开口道。
“清乐, 我不懂你今天来这里是想做什么、说这些又是做什么。”
“之前景晖跑到西北去,做了什么虽然大家都不晓得……”
“但如今西北局势紧张, 燕平王府又处在那般风口浪尖的境地,他手里若是拿了什么旁人急不可待要得的东西,被人追杀也不是什么反常的事情吧。”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一层一层蔓了上来,我无声无息地哭得满脸是水, 隔着一层朦胧水雾, 只能看到小舅舅脸上模糊的轮廓。
不过这样也好,看得太清楚,有些太伤人的话我也说不出来。
毕竟我怕他难过。
我又缓缓、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凝神道。
“你不懂‘我今天来这里是想做什么’‘我说这些是做什么’,但却知道我说的这些‘是什么’,对吧,小舅舅?”
对面的人这下一声不吭了。
我一边流着泪一边继续道。
“‘做了什么虽然大家都不晓得’,大家都不晓得……”
“……可是小舅舅,你在‘大家’里面么?”
对面的人这下彻底沉默了下去,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问道。
“清乐,你要……杀了我么?”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惊愕得难以自已。
良久的沉寂之后,我才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女声语无伦次道。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会……”
我恍惚发觉,这原是我自己的声音。
十五
我想这大概是报应吧。
从十年前,母亲抱着尚且懵懂的我,哭着哀求小舅舅的时候,当年埋下的因,就注定了今日结出的果。
或者更早,从母亲苦心积虑地将我与小舅舅放到一起养大,或者说将我放到小舅舅身边养大也行。
当年母亲抱着年幼无知,半懂不懂的我,哭得梨花带雨地对小舅舅道。
“阿幺,你不能不帮姐姐啊,如果连你都不帮姐姐,姐姐又能去求谁呢?”
“姐姐这辈子,就是吃再大的苦头也甘之若饴,可姐姐不忍心让你的小外甥、外甥女们受委屈啊。”
“容儿大了,多少懂事了,日后能不能保住他的一条命,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可琕儿和玢儿,她们都还这么小,若是日后容儿败了,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看她们两个受苦啊……”
小舅舅那时便就站在对面,手肘微微颤动,眼神清凉中带着哀意。
就如同今时今日对面的他一模一样。
区别只是,那时候小舅舅说的是。
“姐姐别哭了,你要我做什么,我去就是。”
如今他问的却是。
“清乐,你要……杀了我么?”
我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恍惚间,竟然恨起了周遭的一切。
恨父皇,恨母后,更恨我自己。
十六
佛说,众生皆苦,人有八悲。
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
生老病死乃是世间法则,无可违逆,算不得多苦。
然后四者折人心神,软刀割肉,心苦。
小舅舅站在我面前,依然是往昔清雅绝伦的样子,但他那层皮肉下的心魂,早已被日复一日的痛苦活活折磨成了一抔黑灰。
他听了我的回答,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有趣的场景一般,无奈地摊着手对着我温文尔雅地笑道。
“清乐,你不想杀我,但是有人却是巴不得我去死呢。”
“不如你来说说看,你是想我死呢,还是不想我死?”
“你若也不想我死,那我只能告诉你,我做的这些,仅仅只是为了自保罢了。”
“你若是想拦着我做事,不如就现在直接杀了我算了。”
“死在你手里,倒也干净。”
十七
章明自出生起,就是家中饱受宠爱的那个,毕竟章老夫人老蚌含珠,四十有余的高龄才成功生下了他。
而且他出生时,上面已有三个兄长三个姐姐,兄长中的长兄章平更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嫡长子,家里的大梁不需要他去挑、责任不需要他去背,权势啊功名啊利禄啊的那些那些,更也均都不需要他去汲汲营营,艰苦求索。
可以说是满受期待,一身轻松地降落到了这世间。
而且章老夫人初初有喜脉诊出,章家二小姐便被圣人看中,商议起了婚好之事,等章明落地一年,在宫中已成一国皇后的章二小姐又怀了皇嗣。
那时候王皇后之祸刚过,宫里的子嗣可并不丰盛,或者说除了王皇后之外余下的妃子有孕的可真不算多。
无论是崔淑妃还是林贵人,那都是熬了多少年才怀上的,章二小姐能在一年内便怀上,直把这个弟弟当成了祥瑞来看。
等到章明三岁之时,那更是了不得了,在一次随章皇后伴驾出游踏青时,凭借着出色的头脑和敏锐的眼光(陆旭之:我一向认为那是瞎猫碰死耗子误打误撞),成功顺手识破了一个流窜到洛都远郊来的凶案犯。
并且在对方狗急跳墙意图挟持人质时,再次成功地凭借着自己无害的年龄保护,一块板砖夺去了凶徒的行动力。
当时伴驾的还有香山寺的主持方丈,瞻盏大师。
瞻盏大师当时宣了一句佛号,然后当着包括庄平帝、章皇后在内的所有人的面,毫不避讳道。
“此子天生聪慧,五色通识,当得起一个‘明’字。”
然后又送了一串佛珠给章明,表示他身有佛缘。
也是从那之后,章明才成了“章明”,他三岁前是不唤那个“明”字的。
毕竟当时东宫里已经有了一个“明”了。
十八
章明自成为“章明”之后,就开始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无论是庄平帝默认的态度,还是章阁老定下此名的豪气,都无不显示着,此子未来广阔的前途。
可他甚至还只是一个三岁的黄口小儿,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少时了了,大未必佳呢。
后来那些眼含轻蔑的人便纷纷被打脸了。
章明越长,越发显露出他身上那份难得的“天生聪慧,五色通识。”不是一句虚言。
坦白讲人这一辈子比得上什么呢?是与生带来的天赋、背景?还是主要靠后天个人的努力、刻苦?
要是请章明来给世人上这一堂课,估计很多人都要就此彻底颓唐,再也不汲汲营营于什么功成名就了。
有一种人,他就是天生什么都厉害,不是孔圣人说的那种“生而知之”,但也差不多了,他们是“生而擅之”。
什么都擅长,什么都学的比旁人快。
区别只是快很多还是快很多很多罢了。
坐等观看“伤仲永”这出戏的,很快便纷纷被这个“方仲永”给深深地伤害了。
简直是心理阴影无限大。
十九
五岁成诗,七岁作赋什么的,对章明来说都是小意思里的小意思,也就是他在文坛日渐崭露头角的时刻,章阁老看出大儿子资质有限,慢慢动了让小儿子接班的心思。
但动了和章阁老差不多心思的人不止他一个,还有章皇后。
只是章阁老做的事情是为了家族谋,为了百年计。
而章皇后,说是为了百年计也不能算错吧,只是她计划的百年荣光里,这个弟弟是可有可无的罢了。
如果说章阁老看章明,看的是章家的希望,委以他的是家族的权柄与重任。
那么章皇后看章明,看的就是一块活生生的行走的祥瑞,一个保命的符篆,一个迫不及待时候可以扔出去保帅的‘车’,一把活生生地用来烧火的柴。
至于火烧起来之后,柴火又能支持多久,最后又能剩下什么,这个谁会闲的去关心呢?
章明在章皇后心里,除了那点微末的只有血缘联系的姐弟之情外,不过就是一块好用一点的实现自己目标的工具罢了。
不过这也正常,都从没在一起生活过的两个人,就算有血缘联系,又能培养出多少的感情呢。
从章明有以及以来,他的二姐就是这个大庄的皇后了,君父君父,尚且是君在前父在后。
更何况是一个臣子对着那见面都要下跪行礼的皇后娘娘。
二十
十年前,章皇后发现小王氏之事,深觉东宫可能因此为祸,又对幽禁念慈庵的先皇后王氏忌惮不已,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日后能够荣登大宝,成为最终的赢家,章皇后毫不犹豫地决定要先下手为强,
她找来心腹手下,出谋划策,集思广益,最后想出了假借先皇后王氏之名,用“奸/淫”这种恶毒狠辣的手段彻底断绝小王氏后路的毒计。
但这出计划缺少一个事后可以独善其身的执行人的角色。
章皇后左思右想,想不到合适的送命人选,最后心思一动,打算干脆假戏真做,直接着人去蛊惑先皇后王氏,真的让她做出这种事算了。
但这个去“妖言惑人”的人选,按理说要比那个执行人还难找的多。
但这不章皇后身边还真就恰恰有这么一个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奇才。
更妙的是,即使事后败露,以章明的身份,能比别人更能帮她吸引庄平帝的火气,不是么?
毕竟章明可是身上带着一个“明”字的人嘛。
当然,事情的真相最好还是永远埋在地底下的好。
但章皇后也不傻,而且她很清楚,庄平帝更不傻。
这事最好的结果,是庄平帝一怒之下斩了先皇后王氏,线索就此断在大王氏那里,造成她们平远侯府姐妹俩相争、两败俱伤的假象。
但想也知道,一直窝在念慈庵的先皇后,本来可是连这种事情都不应该知道的。
既然无论自己怎么做都会被庄平帝所怀疑,那还不如干脆要一个庄平帝不好撕破脸去杀的人来做这件事明面上的执行者。
一个身上带着“明”字的人,不是很好的一个执行者么?
所以这件事最后的结局,是先皇后王氏被定下死期,小王氏命陨,东宫里的太子妃被折腾得最后定成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白氏。
章皇后当时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稳操胜券,稳坐钓鱼台,稳赢。
至于后来章明为上不喜,被庄平帝放逐,排挤到外边去不说,还差点就此丢了性命,吃了极大的苦头才九死一生地回来。
但人也是差不多彻底地废了。
你说章皇后伤不伤心?
她当然伤心了,这么好用的一颗棋子废弃了,她还不得多流几滴鳄鱼的眼泪。
二十一
可笑世人还都道章皇后对这个弟弟极为看重,也是愚昧无知得很。
不过这也正常,他们毕竟不晓得,章皇后可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对这个弟弟忌惮得很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要从章明成为“章明”的那一年就开始了。
至于是为什么也很简单。
因为当年给章皇后少时给她卜过一卦,算出她有凤凰命的高僧,在裴景容周岁时被她又抱着上门求见过。
那高僧问她要测什么。
章皇后道测命数。
那高僧道。
“所求者求而不得,所欲者欲而不往。”
“这孩子不是那块料,他命里就没带那个‘日’。”
章皇后问破解之法。
那高僧沉吟许久,答曰。
“除非世间无‘日’,不然难能得之。”
无“日”是怎么个无法,那高僧却怎么都不愿意说了。
所以章皇后这些年来夜不能寐、孜孜不倦、宵衣旰食地,一直在致力于破那个“日”。
二十二
所以对于先皇后王氏留下的剩下的二皇子裴景知、四皇子裴景皓、五皇子裴景陌,章皇后都慈而爱之(当然人家自己不这么觉得就是了)。
却是唯独对那个病怏怏的、从小到大都被人觉得会活不长、似乎随时都可能就此咳死、就地断气的东宫太子严防死守,严阵以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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