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曾记
可惜她这话无人说去、无处可说。
历下院的一出发泄, 在五太太眼里, 是一场闹剧, 在更多的人那里,怀媛能得的, 怕只有“装疯卖傻家”这四个字。
怀媛站在夜风里, 将大太太一行的评价听了个全。
正凑在大太太跟前学话的丫头大概是生来带着天分, 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也能被她说得津津有味,让人耳目一新。
怀媛听着她惟妙惟肖地学着自己在历下院发脾气的语调, 不由心生这般感慨。
“……奴婢听当值的说, 五姑娘当时还高声喊着要拿了剪子绞了头发去呢, 说是什么要去庙里青灯古佛地陪四太太呢, 那动静,五太太挡都挡不住, 那屋里的帘子屏风什么的, 都一气给砸了个痛快!要说咱们府里的五姑娘平日里也是看着文文气气的,谁能想到骨子里竟还是个这般凶悍的呢……”
大太太默默听罢, 哂笑一声,轻声评道。
“装疯卖傻。”
二姑娘怀珠皱眉扯了母亲的衣袖,大太太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一行人匆匆而过, 怀媛隐于阴影之中, 理所当然地被忽略了去。
怀媛自觉其所言非虚,也就无甚可气,只等大房的人过去了, 提起裙角从容踏入长廊,与其背道而行。
只是天不遂人愿,怀媛初初踏上三两青石阶,脚步就是一顿,寒声道。
“出来!”
长廊另一侧的灌木后细细索索地抖动了一阵,一个红着眼眶的小女孩滚了出来。
怀媛心里吃了一惊。
长廊另一侧是被一个回字形框起来的小花园,与怀媛站的外侧不同,躲在那边还能避开大房那么多双眼睛,怀媛也大略猜得到当是一个年岁不大、身量小的。
--她本以为是哪个刚留了头正在学规矩的小丫头藏在花园里躲懒,打算敲打两句作罢,却是没想到……竟然是怀冉。
她这一身草叶子土灰的,怕是滚到了灌木底下。
怀媛无奈又好笑地给怀冉理了理衣饰,板起脸,故作严肃地问道。
“冉姐儿怎么偷偷跑到这里来了?”
怀冉红着眼睛瞅了怀媛好几下,撇着嘴角,心不甘情不愿地抵赖道。
“我就是自己想来,不许么?”
怀媛看她那嘴角撅得能挂油瓶的模样,无奈掠过这一茬,伸手去勾怀冉,打算先把人送到真趣堂再说。
怀冉默不作声地跟着走了一段,突然恨恨地甩开了怀媛的手。
怀媛停下脚步看她。
怀冉憋了好半晌,才堪堪憋出一句质问。
“你为什么不反驳?”
“……反驳什么?”
怀冉恨恨地补充道。
“当然是反驳大房那些人!那个该死的丫头分明是胡说的!你根本没有说那些话!你明明听到了!你为什么不反驳!你应该冲出去撕烂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岳府怎么能容得这种乱嚼舌根编排主子的下人!”
怀冉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这些都是她当时听的那一瞬间想冲出去做的事情。可就在下一个瞬间,在长廊影影绰绰的灯烛下,怀冉看到了对面怀媛的裙摆。
怀冉当时气得胸膛起伏,已经做好了突然扑出去抓花那个死丫头的脸的准备,却偏偏看到,怀媛在微微顿足之后,向后退了半步。
那是一个避让的姿态。
怀冉满头的血顿时凉了。
那些话,连她一个不相干的人听了都气得不行,五姐怎么可以不气?
她怎么可以不气?
她怎么可以?
怀冉不知道怀媛为何能忍,但她知道自己快要气炸了,她忍不了,再怎么都忍不了,所以她必须得问出来。
她今晚若是不问出来,她怕是要把自己给活活憋死。
怀媛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这个个头刚过自己胸口的堂妹。
明亮的挂灯下,怀冉气得通红的眼、涨得通红的脸、起伏不断的胸口,都无一不昭示着她确实是很生气、非常生气、特别生气。
怀媛轻描淡写道:“她也不算说错……”
毕竟自己到底是不是在装疯卖傻,连自己都不知道。
怀冉恼了,气呼呼道:“五姐你不要唬我,你根本就没说那些话,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的,她怎么能算没胡说呢!”
怀媛淡淡地扫了怀冉一眼,问:“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我没说那些话的呢?”
怀媛的语气轻飘飘的,但听在怀冉的耳朵里却无异于是一阵晴天霹雳,一下子把她给劈老实了。
她自然是听五太太说的……怀冉捏着裙角,嗫喏着说不出话来。
怀媛也不介意她的无言,只重新牵了她,送了她回去。
晚灯暖烛里带来的那抹脉脉温情,从胸口入血,流进四肢百骸,一点一点地吞噬了怀媛心头郁结的那点不甘。
真的只有一点不甘……所以,也只要有一点情意就够了。
怀媛想,自己这辈子大概再难有问出那句话的冲动了。
只是她依然有点好奇,当然,也只是一点点的好奇--季氏死之前,到底想了些什么呢……
而那里面,又有没有自己?
哪怕只一丝一毫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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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媛及笈那年,裴景容曾私下来找她。
这位正是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在怀媛面前害羞般地偏开那张脸,委婉地表达了对她三比的期许之情。
怀媛看着眼前这位眼神躲闪的皇子殿下,心中若有所思。
与这位殿下的相遇是个偶然,相熟却似乎显得那么自然而然,自季芸翳送怀媛回洛都岳府时恰救了这位鱼服出宫遇险的殿下起,怀媛与裴景容之间的渊源,就这么缠绕在了一起。
而且每一次碰到,似乎都是这位惯常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落魄倒霉时。
算上季芸翳那次,怀媛救过裴景容三次。
后来进女学与清平、清乐相熟后,这位八殿下便也随之莫名其妙地渗入了怀媛的生活。
其司马昭之心,从未掩饰。
怀媛当然是懂得,这句对她三比的期许,不仅仅是个单纯的祝福语。
她只是在犹豫着自己该如何应。
一时间,父亲两次说亲的不顺,四房如今岌岌可危的境况,悠姐儿日后的出阁…
太多的杂念袭上心头,压得怀媛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默默地想,廖大小姐与县主一事后,岳家,至少是四房,与王家有的龃龉已经要摆上台面,而东宫对他们愈发冷淡,那么八殿下,未尝不是个良配。
怀媛这样想着,便也这么说服了自己。
她遂莞尔一笑,倩然答道。
“媛自将全力以赴,先承谢殿下吉言了。”
对面人的眼睛骤然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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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比前,怀媛忧思过重,吹了夜风后,突然就病倒了。
到大比前一天,怀媛已经病得昏昏沉沉,爬都爬不起来了。
神思□□间,她隐隐约约听到床旁有人在焦急地诉说着什么,“怎么办”、“三比”、“日后”、“嫁人”、“悠姐儿”……等字眼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如同隔了层层迷雾般,千里迢迢地跑到怀媛耳中,却再也没了能投入脑子中思考的力气。
直到最后听到“悠姐儿”时,怀媛一个激灵,突然惊醒了过来。
赫然发现已是暮色四合,日光低沉之刻。
其时,四老爷正站在床边吩咐怀媛屋里的人。
“明日不用叫醒你们姑娘,都警醒些,莫吵了她,让她先好生歇着,三比的事,错过了就错过了……”
怀媛蓦然色变,抓着床沿,指骨痉挛而见,拼尽气力吐出一句:“父亲……让我去,我…要去…”
那声音投到屋内,只是讷如蚊鸣的声响。
只可使四老爷的话音微微一顿。
但那一刻,也足够了。
怀媛一点一点地挪着,缓缓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苍白的脸上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潮红。
四老爷冷哼一声:“你能起来?你若能自己从这床上起来,我便允你去,为了个三比,这是连命都不要了!”
怀媛倔强地抬起头,一字一顿道。
“我可以的。”
因为太过焦急,她失了往常得体的仪态风度,只拼命想先证明自己。
四老爷黑着脸,看她果然一点一点地从床上起来了,虽然慢,但确实起来了。
四老爷神色复杂,良久,在语气莫名道。
“自古以来,聘为妻、奔为妾,为父以为你懂的。”
怀媛的神色有一霎那的空白,倏然而逝,平静回道。
“我不懂父亲在说什么,我只知道,若是错过三比,我的婚事必然难解。”
四老爷垂眸看了看她,感到疲倦了似的,留了一句“那便如此吧”就走了。
翌日三比,鸿瑜学堂,怀媛盛装出席,姝色惊人,艳绝四方。
她心里,还是记挂着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的。
当日三比,怀媛拔得头筹,清乐紧随其上,二人也是前后脚,被平帝赐了婚。
清乐笑嘻嘻道:“媛娘,这下是不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叫你'嫂子'了,可不许再甩脸子了哦。”
十步之隔,陆旭之打趣裴景容:“殿下今天好像格外开心。”
原先一直板着脸宛若高岭之花的裴景容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接了这调侃。
他垂眸侧首而笑,轻轻道:“确实很开心,也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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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裴景容并没有高兴太久。
他与章皇后大吵一架,负气出宫,却羞于去见怀媛。
但总是要去的,从他这里听到,总比最后从旁人耳中听闻好一些。
裴景容站在怀媛面前,羞愧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他说:“媛娘……对不起,我,我可能不会只娶你一个……”
怀媛身旁正放着绣到一半的嫁衣,裴景容翻墙偷渡进来时,她正坐在院子里忙着赶。
听得裴景容的话,怀媛愣了愣,下意识地抓住了手旁的嫁衣,似感到羞耻般,将衣服拢到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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