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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千秋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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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仗这种事,有时候人越多,反而越打不起来。

    昆仑神宫终究未被踏平。

    听哥哥说,那天我走之后,娲皇携鸿钧老祖双双露面,欲将此事从中调停,能不血流成河,最好和平解决。

    当然,开弓没有回头箭,商量也要有底线。在苍凛君和狐帝的坚持下,东皇太乙最终还是被从御座赶下。那始终未过明路的天族太子陆压,将用他自己的方式,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作恶多端的鲛女夜来被魔君化出孔雀原身,啄瞎双目,丢入了太虚黄泉。她被罚镇在灵泉旁最大的一块补天石下,永世看守妙方境泉眼。数年过去,一尾被族中放逐出东海的男鲛找到她,便总是穿着身破破烂烂的盔甲守护在侧,须臾不离。

    棠君帝姬辞帝位,转承长兄涂山少主九歌。历尽劫波的一龙一狐,从此相携归隐离恨天外,再不过问三界是非。

    我后来问临渊,渡劫那天究竟怎么回事,神志又是何时清醒?

    他摇摇头:“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不知哪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块极寒的玉石台子上,每片鳞都快冻成了冰。我以为是梦里,睡着、醒来、又睡去……种种梦境交替,反复出现一个风雪山谷里的石洞,火堆……还有你。或许那玉石台子的寒气真有殊异之灵,我渐渐分清哪些是真的,想起许多无知无觉时候的事情。夜来每天来看我,我故作痴傻,听到许多疯话,也大概猜出置身何种景况,只得每日装睡,再偷偷借助寒玉的灵力复原修为。后来天劫突至,再不跑就没机会了,便借着雷火遮掩冲破雾遮云罩,回头看了一眼,才知道那么久以来,一直被困在昆仑墟。”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

    他苦笑:“我去了南海、跑遍玉琼川、去了阗星城、去了太微垠,又去了涂山,连霜满天都找不到……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全都消失不见。”

    我恍然。当时,那拨人正都被我带着去直挑昆仑墟,正好阴错阳差错过了。

    “跑出来的时候,受了点雷伤,有时还是会犯迷糊,梦境和现实都错乱颠倒……只有在空琴山度过的那些日子,越来越清晰。我记得你每天给我换药,教我说话,教我招雨、降雪,一起在雪地里种出水晶菩提……我们还成了亲。我只能找到这里,看见石洞,便知道一切都是真的。洞口的花洼被雪埋了好深,重新打理许久才又长出绿叶。我总觉得,海棠花再开的时候,你就会回来。”

    “嗯……我这不就回来了吗。”

    “幼棠幼棠,你夫君是不是很厉害?喝掉那么多醉生梦都能醒过来,怕是这一世都再忘不了你了。”

    “那便又怎么样呢?”

    “唔……我记得,这种时候,应该会有‘礼物’的。”

    “……你大概记错了。”

    “没有吧?我记性很好的。你还问我喜不喜欢来着……我喜欢的。”

    松枝烧出的火光红彤,岩壁上映出起伏交叠的身影,似温柔潮汐,一波一波蔓延没有尽头。我不舍得闭上眼睛,手指探入他浓密汗湿的黑发间,肌肤相泽,深深嵌合,如此亲密无隙。那些在空琴山相依为命的岁月,清苦而甜蜜的缠绵,全部都回来了。

    小小石洞,互为天地,就是整个宇宙。

    ……

    六年零九个月后,我们的一双孪生儿女在曼殊紫竹林降世。

    长子是一尾小白龙,取名敖九川,也就是后来的九川大神;幼女是一只毛色浅金的九尾龙狐兽,唤敖临安,百岁时拜在南海观世音门下。

    又是很多年很多年过去,陆压离开昆仑墟,回到西牛贺洲,隐姓埋名收了个灵石化生的仙胎为徒。乃是只聪明顽劣的石猴子,便将一身的本事尽传了与它。这猴儿也颇争气,继承了师父胡闹的人格,跑到东海抢走定海紫金梁一根,直打上天庭闹得落花流水。又有南海龙王的小女儿,眼有灵泉的龙女,竟苦恋上一只猪,那猪也不是普通的猪,前身原是天蓬。

    熙熙攘攘红尘,热闹有趣得很,恩怨情仇都层出不穷。我与临渊偶有听闻,亦不过付之一笑。打趣道,多年前欠陆压的那份人情,也就算由他徒弟讨回去了吧。

    再又过了几世几劫,连那惯爱惹是生非的石猴子都已经修得正果,混成斗战胜佛。最喜欢做的事,是蹲在天边看紫色的晚霞。

    无论如何,那又是另一出很漫长很漫长的故事了。

    各自因果各自修。

    瓷青的雨水顺着风飘下,能清晰听见水珠在竹叶间洄滴的声音。

    紫竹林,一几、一案,墨香宛然。被雨光笼罩的寂静天地,沾染了一种暮鼓晨钟的味道。

    氤散在白石笔洗中的墨痕,好似渺茫清穹上璀璨的云霞,深浅相叠,又像远方迤逦开来的苍色山峦,若隐若现。

    白绢铺陈,落笔寥寥数行,浅字深描勾。

    “清江社雨初晴,秋香吹彻高堂晓。天然带得,酒星风骨,诗囊才调。沔水春深,屏山月淡……如君样、人间少。”

    临渊不知何时悄然行至身后,将我往怀间带了带,轻声念毕,宛然提笔再续:未放鹤归华表。伴仙翁、依然天杪。知他费几,雁边红粒,马边青草。待得清夷,彩衣花绶,哄堂一笑。且和平心事,等闲博个,千秋不老。

    一龙一狐,相视而笑。

    ——我找了你那么久,那么久,怎么舍得没有以后。

    ——临渊……

    ——嗯?

    ——你就是我唯一的神通。

    渡山亦越海,幻里觅真经。飒沓逐云起,逍遥驭风行。

    番外 画棠春晓

    夜来篇

    山海苍茫间,寒来暑往几多回,地处东海之门户的玉琼川,正值春华灿烂。换一轮密雪敲碎琉瓦,月波相接处,濑挹山光。

    在单尾狐仙涂幼棠眼里,再美好的风景都只是浮云,路在她脚下就分两种,一种是认识的路,一种是迷路的路。

    若平日里游山玩水不慎走丢,再不济,还能拘出个土地老儿来给指一指方向,奈何此刻足底茫茫白沙,头顶碧水苍蓝,万丈深海底,不归陆上的土地管。

    昆仑墟那一仗虽没能真刀真枪打起来,结果却好得完全出乎意料。陆压取代东皇执掌昆仑墟后,秉无为而治之心,八荒六合分权自立,彼此互为掣肘,法度秩序得以重新承立清明。越俎代庖这种事,绝不会有神仙敢拎着脑袋随便掺和。所以脚下这块地面现在该谁管,幼棠她也不知道。

    自迦楼罗伏诛,八朵兜率火就都收归在孔雀重楼手中,待天地初定,他又将另七朵分赐予了各方仙陆山海中有名望的君主,涂山继任狐帝涂九歌亦是受赠者之一。数年后,幼棠在紫竹林诞下双生龙雏,重楼前往道贺时,曾对此举做过一番深入浅出的解释:法器嘛,虽然威力无穷,最主要的作用却是当个摆设,只要谁敢率先丢出第一枚,保管其余所有都会往他头上扔。

    如此一来,原本相互之间关系紧张到如履薄冰的仙妖神魔,都各自寻到合适的进退位置。三界相安再无战事,武将们大多卸甲念佛,原本就有心向道的,更动不动把慈悲为怀挂在嘴边,品阶无论大小,无一例外地谨慎安分得很。

    否极泰来,天祥地瑞,好事总会接二连三发生。

    狐帝芜君将聚魂灯借给女儿的闺中挚友锦芙时,还顺手把剩下的小半瓶妙方灵泉相赠,以全鲤国山海联兵直挑东皇的情谊。灵泉对水族有起死回生之效,原本千八百年才能重新现世的老鲤皇,竟有望提前醒来。锦芙把鲤皇仅剩的一丝灵魄聚集在临渊保留的那片鲤鳞上,佐以姜夷所授的鲛族织绡秘术,用聚魂灯日夜缀补,渐渐滋养得骨血丰足。某一日,玉琼川陵宫所在的鱼鲮岛四周突然地气翻腾,激起万千涡流逆涌,天星飞坠如雨,直亮彻了半壁天穹。种种异象都昭示,老鲤皇仙元复位,就快破晶棺而出。

    这也就意味着,情路坎坷的四海情圣雍禾君,也终于要修成正果了。

    锦芙为父皇尽孝,成亲后始终独居鱼鲮岛皇陵,为鲤皇聚补残魂而殚精竭虑,始终未曾同王夫圆房。两人说好,待鲤皇重新归位,便是真正的团圆之期。

    和女龙皇成亲以来就独守空房的雍禾君对此没有异议,因对锦芙用情至深,便将朝朝暮暮视作等闲,拍着胸脯道,“上千次求亲被拒都锲而不舍未曾放弃,还在乎为老岳丈多等这几年嘛。”

    玉琼川双喜临门,给当年一同举兵反抗东皇暴政的各路仙友都下了帖子,还遣小仙使特地跑了一趟曼殊紫竹林,长年隐居离恨天外的白龙神夫妇得知喜讯,欣然应邀。

    佳期转眼将至,临渊本打算携幼棠一同前往,孰料启程前,擅长翻江倒海(惹是生非)的一双儿女偏又在这当口惹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乱子,需得做父君的亲去打点,只得让幼棠先行一步,说是料理完了随后就到。

    事儿倒也不算严重,就只说起来令人哭笑不得。

    小白龙敖九川满百岁生辰那年,从漂亮的孔雀叔叔那里得到只刚出生的小患兽当作灵宠,但白龙神夫妇日子过得和美顺遂,紫竹林没有忧伤可供吞食,小患兽吃不饱肚子,日渐消瘦虚弱,很快就饿得奄奄一息,一对兄妹为此都很焦急。

    九川琢磨来琢磨去,终于思量出了个釜底抽薪的办法。所谓冤有头来债有主,灵兽的生死祸福总有源头可寻。他带着妹子临安冲进司命星君的神殿,揪住老司命一顿好打,放言他要敢把小患兽的名字从三生石上抹掉,就把他那身老骨头根根拆散挫成灰,洒遍四海以祭患兽英灵。

    老司命被揍得鼻青脸肿,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发际线终于褪至山穷水尽。跑到陆压面前哭诉日子没法过,满地打滚外加四壁挠墙,非得给这委屈讨个说法。

    对这种天外飞来横祸的事,陆压当然表示无比同情,同时也委婉地提示了一下。当年因顶不住东皇压力,老司命晚节不保,丧失了作为一个司命的基本原则,将龙祖的姻缘命数大笔一挥改得惨不忍睹;如今挨上龙祖孙子一顿好揍,也是天道轮回因果循环之定数,实在算不得冤枉。

    因此好言劝道:“能忍忍就忍忍,实在忍不下去,歇会儿接着再试试。”

    司命一口老血堵在胸口,缓了好久才回过气来。写了大半辈子命谱,事到临头也得学会认一回命。

    为显公允,九川的父君临渊上神总还要亲自露一露面,表个诚恳致歉的态度,一来一回,便得耽搁上两天。

    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孤身前往玉琼川的幼棠,此刻手里举着个紫螺耳坠子,茫茫然蹲在一丛海藻旁边画圈圈。

    “临渊临渊,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那边默了一默,语声清柔:“其实应该区别不大,你喜欢先说哪个,我听着就是了。”

    “好消息是,虽然多花了两天两夜,终于算勉强走到了鲤国地界;坏消息是……你夫人走丢了。”

    “走丢了?丢哪儿了?”临渊话音一顿,转瞬琢磨过来,要知道丢哪儿了,就不叫个丢。只得耐下性子再循循善诱:“别着急,你先看看旁边都有什么?”

    “海藻。”

    “还有呢?”

    “路。”

    “呃……你再往上瞧瞧,太阳在哪个方向?”

    “头顶一群彩带鱼,在日影的左边……啊不对,已经游到右边去了!”

    “出门前我给你画的那张海疆图……”

    “要看懂这张图,我起码还得问天再借五百年左右吧。”

    彼端传来一息悠悠长叹:“你站在原地别动了,等我过去。”

    然而这双贤伉俪对原地的理解,不出意外产生了点偏差。对幼棠而言,海底处处景致大同小异,差不多的方圆百八十里以内都算原地。临渊就算缩地成寸赶往玉琼川,要找到她总也还需耗上个把时辰,枯坐在光秃秃的沙地上空等岂不闷得慌。于是左顾右盼地,一步一挪,忽忽悠悠就晃荡到一处礁岩叠嶂的海沟。

    奇怪的是,四周旁逸斜出的海牙藻丛里,散落着许多长短不一的薄纱。

    捡起来一看,那纱料斑驳稀疏,经纬的纵横全部纠结错乱,像交织成一团乱麻的慌张,透着令人不安的诡异。薄纱上流转的月光森寒浸骨,这确实是海中最珍贵的织物——鲛绡。

    沿着渐行渐窄的海沟甬道前行,岩壁上、枯藤间,四处都飘挂着残破不全的鲛绡残纱。招魂幡一样,随水流浮沉摆荡,像在装点一场盛大而令人心酸的葬仪。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凄凉嗓音,虽难掩几丝沙哑,仍带着如歌如吟的韵调,一时低泣嘤嘤,一时笑似银铃。

    “我织的鲛绡漂不漂亮?还是白色吗?白色……是最干净的颜色……海底真黑啊……嘻嘻……我要织绡,用白色把这脏兮兮的破地方全部遮满……你说,像不像空琴山的雪?”

    幼棠心头一惊,放轻步子,将身形藏在凸起的青岩后,朝黑沙翻涌的海沟探头望去——裂谷甬道的尽头,垒出座坟包状的小山,厚厚的苔痕纵横斑驳,几乎快同泥沙混为一色。饶是狐狸眼尖,也勉力分辨了好半天才认出,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石块,竟是当年娲皇用来修补坍毁泉眼的补天石。

    封砌得纹丝不动的巨石裂缝中,延伸出一截尖钩倒刺遍布的麒麟脊,只比水蟒略细,脊骨末端,锁着一双伤痕累累的雪白裸足。锋利锁环几乎卡进皮肉深处,磨得皮开见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翻卷开来,浸泡在咸涩海水里,已经腐烂溃脓,再无愈合的可能。

    鲛绡水火不侵,可那双脚的主人,只一心一意将刚织出的薄纱扔得漫山遍野,却没顾上拿半片来包扎伤处。

    幼棠捂住嘴,几乎不敢相信,那个被拴在泉眼旁神情癫狂的褴褛疯女,是东海最美丽的鲛人夜来。

    旁边那个披挂满身破烂铠甲的,想必就是被东海逐出族中的司宵了。

    “别织了!我求求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你抱一下他,睁开眼睛看一眼你儿子!”

    “睁开眼?哈哈哈……你才疯了!你忘了吗?我的眼睛早就已经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不想看见……”

    语声渐渐低微飘忽,撕心裂肺的压抑哭声又起。鲛女黯蓝的长发凌乱纠结,似疯长的海藻,将夜来一把嶙峋瘦骨缠裹其中,结成自缚的茧。

    司宵怀中抱着个咿呀婴孩,手足无措:“夜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时失言……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许久都没有回音。海沟枯寂如墓,葬着两个虽生犹死的鲛人。

    残破的白纱如殓尸布,无声飘拂,在为这场没有尽头的残酷惩罚,陪衬一场脏旧的雪。这雪和空琴山的苍茫浩荡,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一团苍绿在暗处动了动,幼棠初时未曾在意,只以为是块遍布荇藻的石头,细看才发觉,那庞大身影,是始终沉默不言的龟丞太玄。

    这大概是如今唯一肯不计前嫌,来泉眼探望这双鲛人的故旧。

    太玄颤巍巍上前,伸手欲将襁褓中的婴孩接过,司宵抿着唇暗暗较劲,只是不肯撒手。

    夜来背转过身,再次开口,带着心灰意冷的清醒平淡:“让太玄带他走吧。等他长大了,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有这样一对父母。”

    司宵愣了愣,绷紧的胳膊松悬下来:“你真的,连抱一抱他都不肯?”

    “……抱了又如何?明知留不住的,何必徒留牵念。”

    她不肯和刚刚出世的孩子有任何亲昵,原是怕抱了,便舍不得。

    夜来和司宵的孩子终究出生了。她曾说,这孩子是东海鲛族翘楚的后代,必将成为东海最优秀的鲛人,带领整个族群开创全新的未来。

    而如今,东海最优秀的鲛族后代,降生在一处无人踏足的漆黑海沟内,没有期待、没有祝福,母亲身负重罪永陷囹圄,父亲因出卖族人而被流放驱逐。

    太玄小心翼翼接过婴孩,托在臂弯,长长喟叹一声:“你们俩啊……”

    夜来又开始机械地编织鲛绡。这么深的海底,是月光无法抵达之处。她采集每一束渺茫的幽光都至为艰难,因光束不纯,织出的绡纱凹凸不平纹理粗糙,可她似浑然不觉。

    司宵蜷曲鱼尾,将整个上半身倒伏在沙地,朝太玄重重叩头:“太玄叔叔宽仁,小子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却不忍连累无辜稚儿……”话未竟,哽咽难以为继。

    “人来人往,生生死死……老夫一把乌龟年纪,见得多了。日月几回换新天,百代君王不过是龙宫的过客,真正搭建起那座宫殿的,是我们这些世代侍奉皇家的水族啊!”

    素来脾气温暾的太玄乎化身成怒火狂龟,中气十足又痛心疾首斥道:“命如蜉蝣,不值一提——这话我们自己说说,是自嘲,可你错就错在,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当人,拍拍脑袋就把族众送给外邦为奴为婢肆意践踏。要是开了这个口子,不管以后执掌海域的当权者是谁,还能有我们这些鱼虾龟蟹的活路吗?!”

    司宵的头垂得很低:“我知道……这次只遭流放,而非赐死,已是托赖太玄叔叔力排众议网开一面……”

    “那是看在过世鲛族老族长的面子上,若论起当年交情,你这浑小子都还没出世。行啦,孩子老夫带回东海好生教养,只是若想他平安长大,必须隐瞒其身世,你俩日后也不可再与他相认。”

    司宵无话可答,唯有重重叩首。

    太玄抱着幼鲛浮水远去,留下无动于衷的夜来和失魂落魄的司宵。

    东皇禅位后,昆仑神宫内蓄纳的一众妻妾皆作鸟兽散。风波平定之后,这对曾经在龙宫万人之上呼风唤雨的鲛人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无人提起。临渊没有收回赐予夜来的一双腿脚,也没做任何伤害她的事。她已经得到了最公正的惩罚:双目已眇,永世被镇压在黄泉海底。

    夜来一边撕扯着残破不全的薄纱,一边自言自语,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生离死别都与她无关。失去眼珠的眼窝深陷,是两个没有表情的黑洞,再也无法因哭泣而流淌出晶莹炫目的珍珠。

    “你给了我一双腿脚,我只用来追你寻你……循你的足印,踏遍你走过的千山万水,却始终不能靠近,也无法触碰你的心……”

    幼棠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离开。司宵一往情深的絮语仍从身后断续传来:“你还是很想他,对不对?没关系……我……我学他说话的声音给你听,一直陪着你,再也不离开你……”

    ……

    这样也好。她的目盲,是不幸也是幸运。从此可以一直活在心中固执不醒的那个梦里,听司宵用鲛人灵巧无双的嗓子,模仿出她念念不忘的那个声音,把他当成“他”。

    幼棠蹑手蹑脚游出海沟,转了好几个圈才远离那些被残破鲛绡挂出的“雪景”,心头不胜唏嘘。不知不觉就踩在一扇浅金尾鳍上,被滑得一个踉跄。惊却抬头,正对上双笑眯眯桃花潋滟的眸子:“又踩本座的尾巴?”

    说罢伸臂将她拦腰揽入怀:“你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趁他不觉,幼棠将手上还牢牢攥着的一小片鲛绡塞进袖子里,笑着应道:“没什么,只是迷路太久,有点累了。九川兄妹俩呢?”

    “留在紫竹林闭门思过。司命老儿笔下素来无德,隔三岔五就有满怀愁怨的苦主前去闹场,我跟他商量了下,说好以后随时让九川和临安带着小患兽去他府上填肚子,这桩公案也就算圆满完结了。”

    在玉琼川小住的日子里,听闻万年单身汉老龟丞在巡海时,捡回来一尾父母双亡的鲛族遗孤,聪明强壮,同太玄很是投缘,被收为义子养在膝下。幼棠便借着敬贺龟丞老来得子之喜,让临渊取出龙宫封存已久的祭司法杖相赐。她想,这大概是最合适的安排。

    若无意外,当此子长成以后,将会继承他母亲的法袍,成为东海鲛族新一任的大祭司。不知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带领族人走向怎样的未来,能否亲手实现他那志大才疏的父亲,长久以来的夙愿呢?

    大垂篇

    白龙神夫妇是鲤国贵客,被安排下榻在内城最精致风雅的一处宫室。外庭还很有诚意地按江南园林造景,缀了亭台池阁。算算距鲤皇归位的大日子还有不足十天,幼棠闲来无事,便日日陪着姜夷在御园中给锦芙织鲛绡,缝制华美吉服。一边比着面前的池子,将大垂被涂九歌一趟趟踹下碧水寒潭的少年往事说来逗趣,嘻嘻哈哈欢快得很。

    正说得热闹,忽闻一声娇叱,一个圆咕隆咚的白毛球便从她俩头顶划过一道圆弧,稳稳当当砸进了面前的池水中央。

    大垂自从成亲后,竖了没两天的耳朵就再也不曾立起来过,看着低眉顺眼了不是一星半点。为配合这么副慈眉善目,便号称一心向佛,脖子上老挂着一包铁观音,没事还能捏两撮出来泡水喝,可谓内外兼修一举两得。

    幼棠不失时机,直指池水中央对姜夷说:“快看,场景再现!就是这个样子,大垂的没出息一向发挥稳定,落水姿势千多年都没变过啊!”

    接着又向池中载沉载浮的那团白绒球叹道:“你怎么得罪狼女了?惹得她发那么大脾气,霜满天可不是好糊弄的。”

    这厮龇牙咧嘴从池子里爬上来:“此事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

    大垂气喘吁吁,垂着肩头无比心灰:“我就怀着同道中人不耻下问的心,请教了她一个问题啊!不想答便罢了,至于嘛就把我一脚踹池子里?”

    幼棠和姜夷面面相觑:“你问她什么了?”

    “我问她,晚上要是睡不着,数羊有用吗?”

    姜夷白他一眼:“可霜霜是狼啊!说你不活该都没人信。”

    伸着懒腰从殿中踱步而出的临渊向来比较善于抓住重点,蹲在池边打量道:“那你究竟为什么睡不着?”

    大垂瞟一眼垂首织绡的姜夷,支吾半天,声音比水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临渊顿时了然,拎着后领口就把落汤鸡“小舅子”从池水里提溜起来。

    幼棠目瞪口呆,之前完全没察觉,他俩总是乌眼鸡似的关系竟不知何时融洽了许多。对于这一点,大垂解释为,男人嘛,成亲以后,总得有点不足为夫人道的小秘密,这就是牢不可破的交情基础。

    一对难兄难弟勾肩搭背,朝庭院南边的海葡萄架下走去。

    洋流却在此时变换了方向,将两人窃窃私语的话音卷到池边,一字不落漂进了夫人们的耳朵。

    “实不相瞒,小弟我励精图治,早已掌握了九九八十一个藏私房钱的好地方。”

    临渊嘶嘶吸气:“佩服佩服,那你还有什么好睡不着的?”

    “地方是找好了,就差银子啊!”

    “这就是你想不开了,守着会泣珠……呃,就算你不舍得让她哭吧,鲛人不还会织绡嘛,这几年海疆清平,海市上鲛绡的价码翻涨了好些,你还不知足,老惦记着存什么私房银哪?话说回来,我家幼棠比姜夷不知难哄多少,要实在应付不来,待本座传授你夫妻和谐的二十字真言,包管水到渠成水乳交融。”

    “夫妻和谐的二十字真言,是什么?”

    “夫人说得对,都是我的错,马上就去办,绝对保大的。”

    大垂掏出小本本,一字不落记下。

    “刚才说到哪儿了,私房钱是吧,要说一点没存上那是假的,临渊兄如此仗义,改日小弟必得做一回东……”

    正称兄道弟热泪盈眶,姜夷将手中玉梭一放,起身朝葡萄架下走去。不多会儿,就响起大垂一迭声惨叫嗷号:“夫人你误会了……啊不不不,夫人说得对,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始作俑者临渊上神,却觑个空儿绕回池边,将说什么都对的顺毛狸横抱回寝殿,还不忘顺手将门关得严丝合缝。被挥退的小蚌婢们鱼贯而出,脚步匆忙,一个个都莫名其妙红着脸。

    “这么坑你‘小舅子’,于心何忍呢,真是越来越没正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这就叫不正经?还有更不正经的,拣日不如撞日,要不现在试试……”

    锦芙篇

    老鲤皇不负众望,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破晶棺归位。变回赤尾鲤鱼的锦澜,自称犯下大过悔不当初,愿长留在鱼鲮岛静心思过,替长姐尽孝侍奉父皇,从此不再离开玉琼川。

    流水夜宴摆足七天,“四海情圣”雍禾君就快过上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龙女眉目沉静,映在最澄澈的鱼膏长明灯下,柔美不可方物。装束一改往日飒爽利落,换上姜夷敬献的银丝鲛绡裙,端的是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雍禾激动不已,痴痴望着帐下佳人。自寻思,从对锦芙种了情思,年年求亲年年被拒,直蹉跎上两千多回才终于抱得龙皇归,虽是个入赘的倒插门,也夙愿得偿心满意足。

    锦芙坐在牙床边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探出手去,在雍禾眼前晃了好几个来回:“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好看。”

    那你打算杵在那儿看多久呢?”

    “一辈子吧。”雍禾认真答道。一张俊脸,笑得痴痴迷迷,“就这么看着你,我也已经心满意足。”

    锦芙用看神经病的眼神打量了他片许,漂亮的嘴唇嘟起,正经道:“那怎么行,既成了亲,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身为王夫,更肩负着给鲤国传宗接代绵延国祚的重任啊!”

    雍禾紧张地扭绞手指,眼神一刻都不舍得从锦芙脸庞挪开:“你说什么都对。”

    锦芙扶额:“你还没明白过来,现在该干什么?”

    下一瞬,两眼茫茫的雍禾君就被整个提起来推倒在牙床深处,重重纱帐滑落。

    “过来,给龙皇,侍寝。”

    窗棂缝隙处,一双黑葡萄般滴溜溜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圆了些。

    小春空来不及惊呼,便被幼棠捂着嘴抱起,朝殿外走去。

    “小孩子家,乱瞧什么热闹?被龙皇陛下发现,非得揭了你的皮。”

    言罢也不禁暗自感慨,锦芙真乃不负女中豪杰之名,何等直爽干脆,跟雍禾确实算得上强弱互补、相得益彰的一双佳偶良配。

    春空嘟着嘴气鼓鼓不服:“我都是夜叉王了,不是小孩子!以后若遇上了心仪的姑娘,想要娶回来做王后,也好提前准备点经验啊!你们不都说雍禾叔叔是什么是什么……‘四海情圣'吗?我看不像,傻不愣登的,连洞房都不会。”

    “没满一千岁的小奶娃,就算当了夜叉祖宗也是未成年,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啊?”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要说不思进取咱俩算半斤八两,你不也没满一千岁就从涂山跑出来把龙王姐夫拐走?”

    话音未落,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龙王姐夫给弹了一记脑门。

    宫宴进行到热闹处,山海众仙兽齐聚满堂,觥筹交错。戏台上锣鼓铿锵,仙乐飘飘,正上演极精彩的回目。

    “幼棠姐姐,戏词里唱的红颜薄命是什么意思啊?”

    幼棠顺手从袖口拽出那段鲛绡来,给小春空擦了擦满嘴的点心末:“意思是,红颜多了,皇上薄命。”

    这句戏言传来传去,后来成了雍禾君口里念念不忘的梗,没事就凑在锦芙耳朵边念叨:“听见没,红颜乃是祸水,不小心整多了,皇上就得薄命啊。”

    这般未雨绸缪,当真其志可嘉。

    锦芙抿嘴,忍住笑戳上他脑门:“可我怎么觉得,宫里就搁着你这么一个王夫,我也挺薄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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