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回到酒楼,荣三鲤让伙计回家时去码头一趟,告诉贺六明日送点黄鳝过来。
    两天之后,她带着顾小楼又去了一次寒山寺,与盛如锦确定最后的食材和人数,如无意外的话,明天就按照这个规格做了。
    这天盛太太也参与到素宴的筹备中,因宴席中要用到大量的白菜,荣三鲤本准备自己在山下采购的,她想起自己种了一片菜地,平时吃不完,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就带着二人去到后山。
    盛夏时节,菜地里的菜也长得格外茂盛,白菜、黄瓜、空心菜……绿油油地铺了满地,每一颗都生机勃勃,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盛太太拢着裙摆,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踩在泥土上,掐了一截空心菜递给她。
    “你看,这些菜再不吃都要老了,怪可惜的。荣小姐要是用得上,需要多少摘多少,千万别客气。”
    荣三鲤捏着那根脆嫩的空心菜,好奇地问:“盛太太为何对种菜如此了解?养过花儿?”
    她回到菜地外的平地上,笑道:“我小时候也是苦出身的,种菜割稻子、上山砍柴,什么活儿没干过?这两年在山中无聊,就把老本行捡起来找点事做。”
    荣三鲤只知道她是盛如锦唯一的配偶,据说十九岁就嫁进他家了,没生育过儿女,其他的一概不知。
    “没想到太太还有这样的过往,可盛先生不是书香世家么?”
    或许是在山上憋得太久了,身边来来往往不是和尚就是卫兵,盛太太无人倾诉,难得碰见个荣三鲤,看她斯文温柔,生出了聊天的欲望,把她拉去凉亭,让卫兵端来茶与点心。
    聊了两个多小时,荣三鲤对她与盛如锦之间的关系了解了大概。
    原来盛太太与盛如锦不是门当户对才结婚的,她的父亲只是盛家的一位长工,盛如锦在外地求学时盛父突然病重,为了冲喜,也看盛太太长得美丽伶俐,就花几块大洋买下她,自作主张地为盛如锦娶了妻。
    之后盛父还是死了,盛如锦回家奔丧时才知道自己已经多了个妻子。
    盛家人并未要求他一定把盛太太当成正妻,只希望他在外面求学的时候,家中有年轻人照料。
    他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妻子没有感情,也谈不上厌恶,加上当时一心求学,丧礼结束就走了,把盛太太留在家中,一别就是二十年。
    期间他从学校毕业,经人引荐进入军队,一路高升,最后成为总参谋长。
    高升路上有不少女人投怀送抱,甚至有拍电影的大明星,他也不是没接受过,但是心思不在上面,都当做过眼云烟而已,没有娶第二位。
    直到几年前他跟随的军阀战败,他自己被软禁。陈闲庭大发善心将他家人接来,发现直系的都死了,只剩下一位盛太太。
    严格来说,两人成婚二十多年,真正相处的时间才不到两年。
    难怪没有子嗣,难怪他们看起来如此生疏。
    荣三鲤问:“你不觉得委屈么?”
    在他荣华富贵的时候没有一起享受,被软禁却要带来一起受罪。
    盛如锦这些年基本没回过家,盛母的丧事都是她操办的。就在她为婆婆披麻戴孝守丧时,丈夫却在外面搂着别的女人谈笑风生。这事无论放在谁身上,恐怕都受不了。
    盛太太倾诉完心情好了许多,浅浅地叹了口气。
    “他的确不是好丈夫,但娶我并非他自愿。只要他接下来愿意安安分分地过日子,那么以前的事我也该既往不咎。”
    “他如今是被软禁,你难道不希望他出去吗?”
    盛太太吃了块绿豆糕,笑着摇摇头,眼中是一种妥协后的精明。
    “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分量与本事?只要离开这个地方,他恐怕都不会正眼看我。现在我年纪大了,无法为他生儿育女,要是他突然想要个儿女,那我忙了一辈子,到头来陪他终老的资格都没了。”
    她看似活得委屈,实则心中清楚得很,究竟怎样对自己有利。
    荣三鲤无话可说,看看天色起身道:“今天不早了,我们得下山去了,明日再见吧。”
    盛太太感谢她陪自己坐了这么久,亲自送她出门。正要走向前院时,有个卫兵守在门口对他们说:“庙里来了贵客,荣小姐请从偏门离开。”
    贵客?
    荣三鲤想问是谁,却见盛太太拍了下额头,叹气道:“我聊天聊昏了头,把这事都给忘了……来,咱们走这扇门。”
    二人跟在她身后从偏门出寺庙,站在竹林里,看见正门外的路上停着几辆高档黑色汽车,还有背枪的卫兵在把守,看起来很有气势。
    盛如锦站在车外,车里的人应该在对他说话,看架势来头不小。
    谁能让盛如锦站着听自己讲话?荣三鲤心中有不妙预感,下一秒就看见车门打开,一个穿长袍马褂身材中等的男人走下来。
    她心脏猛地一跳,隔着几百米的距离与无数颗竹子,准确地认出那人——陈闲庭!
    顾小楼沉着脸喃喃道:“怎么会是他?”
    盛太太不闻世事,不知道荣家与陈闲庭的恩怨,回头问:“你们也认识陈总理?”
    他没心思回答,紧张地看着荣三鲤。
    “他会不会是来抓我们的?跟盛如锦串通好的?三鲤,咱们别管这素宴了,快走吧!”
    杀掉荣家所有人的枪虽不是陈闲庭拿的,命令却是他下的。当年恐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顾小楼一看见他就后背后背发麻,恨不得离的越远越好。
    荣三鲤的表情十分凝重,轻轻摇头,声音低哑。
    “逃?逃去哪里?”
    他是当今的总理,只要他们还在这片国土上,就只有他不想抓的,没有他抓不到的。
    顾小楼也明白她的顾虑,想了半天咬咬牙,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握在手上,决绝地对她说:“那我去刺杀他,你趁乱下山,带着小白他们逃走……对了,把傻虎也带上,我总嫌弃它吃得多不给它吃,你喂它几顿好的……”
    说着说着,他竟是哽咽了,显然带着必死的决心做出这个决定的。
    说完他睁着两只通红的眼睛,打探清楚前方的路,蹑手蹑脚开始疾行。
    荣三鲤一把拽住他拖回原地,站在陈闲庭视线看不到的角落,低声训斥。
    “你又忘记以前的教训了?不许冲动!”
    盛太太被他们的举动弄得有些懵,不解地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跟陈总理有渊源么?”
    荣三鲤夺过顾小楼手中的刀塞入袖中,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许他动,回头来冲盛太太微笑。
    “也没什么,都是上一辈的事了,陈总理已对我网开一面,不再追究此事。小楼他性子急,太太您别放在心上。”
    盛太太茫然地点点头,还是不太懂。
    荣三鲤没时间也没心情对她解释,说了声明日再来转身就走。打开车门后,她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问道:“太太,陈总理明日也会参加素宴吗?是盛先生邀请来的?”
    盛太太苦笑道:“先生巴不得一辈子不与他相见,怎会主动邀请?陈总理倒是总隔个一年半载的就来看看他,聊天聊得也是云里雾里,叫人听都听不懂。”
    这么说来,陈闲庭并非临时起意才来的,而是早有这个习惯?
    荣三鲤一时间捉摸不透,看了眼寒山寺的正门,见那堆人已经进去了,只剩卫兵在外站岗。
    回去的路上,她把顾小楼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
    “明知那是陈闲庭,明知他身边有那么多卫兵,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就想去刺杀他,我看你是想让我收尸。”
    顾小楼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一边开车一边弱弱道:“你以前明明说过我功夫不错的。”
    喜欢他的时候就叫他小可爱,不喜欢的时候就叫他三脚猫……女人的心思真难猜。
    荣三鲤冷冷道:“我是说你身手不错,但没说你能一个打十个。”
    顾小楼偷偷摸摸地回头瞥了她一眼,见她是真生气了,不敢再还嘴,乖巧得宛如一只小白兔。
    一路无言地回到锦鲤楼,下了车。刘桂花拿着抹布在收拾一桌碗筷,小白正唆使小鬼偷客人的鸡腿吃。
    荣三鲤面无表情地从他们面前经过,目不斜视,连招呼都没打就去了后院。
    紧随其后的,是徒有一身大个子、毫无气场、缩肩弓背、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的顾小楼。
    刘桂花问:“老板怎么了?”
    小白背着小鬼,蹦蹦跳跳地跑来补充。
    “你又惹三鲤生气了?”
    顾小楼平时口齿伶俐,唯独不善撒谎。本想跟他们说没事的,但是支吾了半天也编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白坐在一根长凳上,架着二郎腿看他。
    “啧啧,还说我调皮,你不也一样?居然敢惹三鲤生气,你要倒大霉喽。”
    顾小楼看着他那副贱兮兮的模样,想起自己准备舍命刺杀陈闲庭,吸引敌方火力时,居然没忘记让三鲤回来带他跟他那只臭猴子走,顿时一口老血沤在心底,好心喂了驴肝肺,气哼哼地走了。
    刘桂花今天熬了一大锅猪油,已经晾凉放到冰柜里去了,剩下许多香喷喷的猪油渣,趁着还没有软化,用花椒白糖等下锅炒了一番,口感香脆酥软,甜香麻辣还不腻口,最适合当做零嘴打发时间。
    她盛了一盘端到荣三鲤房间门口,问她吃不吃。
    荣三鲤开门接了过去,直到晚饭时才出来,吃完马上又进屋,神秘兮兮的。
    翌日就是素宴的日子,他们没拒绝,自然要准时去。
    顾小楼知道自己昨天的表现不好,特地起了个大早,换上荣三鲤最喜欢的衣服,把汽车收拾得干干净净,好似负荆请罪一般站在门外等她。
    天光大亮,酒楼里迎来第一位食客,照例点了黄老头的粉皮。
    荣三鲤那日吃了刘桂花亲手煮得茶叶蛋,感觉味道非常不错,给了钱让她买来数百枚鸡蛋。每日打烊后就开始熬煮,煮到早上正好售卖。
    茶叶蛋物美价廉滋味浓郁,广受欢迎,每天光这个就能赚个几百文钱。
    食客吃着粉皮,荣三鲤也起了床,打开门后看见顾小楼站在外面,穿着雪白的短袖衬衫,长裤皮鞋,头发用发油抹得闪闪发亮,清爽干净,好看得像画报里的电影明星,让她不禁多看了两眼。
    顾小楼注意到这个细节,抓紧机会道歉。
    “三鲤,昨天是我不对,我发誓今天绝不会再做那种蠢事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没生你的气。”荣三鲤推开他往外走,口中说道:“不过今日你别去了,留在家中照顾生意,让小白跟我一起去。”
    顾小楼才因她的前半句话心头一松,紧接着就被后半句话拽入谷底。
    “为什么???”
    她不要他了,要小白?!
    荣三鲤还没回答,顾小楼已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胸口闷到喘不过气,耳朵里轰隆隆的响,似乎有河流在血管里奔腾,又像有人拿着打锤子反复锤击他的耳膜。
    天崩地裂,毫无希望!
    他看起来仍站得好好的,脸上也没有表情,内里却已在短短的时间里脆弱成了一块薄冰,只需她用手指头一戳,立刻破碎得不成人形。
    荣三鲤听得出他声音里极力忍耐的悲痛和震惊,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快步走去了大堂。
    小白和小鬼在大堂玩,看见她笑嘻嘻地打招呼。荣三鲤吩咐他今天随自己上山,穿得体面些。他欢呼一声,蹬蹬地跑上了楼。
    顾小楼呆呆地立在房门外,大堂的热闹似乎与他无干,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干。他成了被人嫌弃的丑陋布娃娃,独自在风中寂寞着、孤单着。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三鲤真的不要他了。
    鼻子酸涩无比,眼泪不知不觉就扑簌簌地往下流,他白皙的鼻尖和眼眶很快变得红通通的,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要坚强,要坚强!三鲤最讨厌他软弱愚蠢的模样,而哭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
    顾小楼抬起右手盖住眼睛,忽然感觉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传来温暖的湿意,低头一看,傻虎蹲在他脚边,温柔地舔舐他。
    他再也忍不住,蹲下抱住他的脖子,声音哽咽。
    “傻虎,我只有你了……”
    过了不久,大堂外传来车声,是荣三鲤雇了车带小白去寒山寺。
    她至始至终都没回来看他一眼,可见心里已经有多讨厌。
    顾小楼把脸埋在狗毛里,心中痛如刀绞。
    刘桂花来后院洗碗,见他这副模样,奇怪地问:“小先生,你怎么了?”
    顾小楼擦干净眼睛,什么也没说,牵着傻虎上了楼。
    他想收拾东西,突然想起自己无论什么,包括身上的衣服都是三鲤买的,没资格带走,于是又双手空空如也的下来,对刘桂花道:“桂花婶,我走了。”
    “去买菜吗?”
    顾小楼苦笑了下,没解释,拜托了她一件事。
    “要是三鲤回来了,你就跟她说……”
    “说什么?”
    说什么?
    对不起,他知道错了?
    这样的话,三鲤早就听腻了吧。
    顾小楼黯然地低下头,叹了口气,默默打开后院的门,带着傻虎走了出去。
    他什么都没拿,还牵着狗,看起来实在不像个要远行的。
    刘桂花以为他只是去散步,没做多想,继续洗菜。
    同一时间,荣三鲤乘坐的汽车平稳行驶在路上。
    小白抱着小鬼,穿着她给买的崭新衣裳——雪白的儿童衬衫与背带短裤,配一双小皮鞋,大眼睛机灵而闪亮,比洋人小孩都好看。
    他从未到过山上,好奇地看着前方的路。小鬼望着窗外茂密的山林,听到野兽叫声,兴奋得直挠脸。
    荣三鲤看了眼司机,低声对小白道:“待会儿到了庙里,我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学会一个人的声音。”
    “谁啊?”小白的口技以前只用来坑蒙拐骗,偷点东西吃吃,甚至没在马戏团表演过。头一次被人如此叮嘱,紧张地眨着眼睛。
    荣三鲤没提名字,只说:“你记住一点,大家都不想跟他说话,却又不得不与他说话的那个人就是。”
    小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我们为什么要学他的声音啊?”
    荣三鲤摸出几枚铜板,让他拿去买零嘴吃,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终于抵达寒山寺,他们付了车费下车。陈闲庭还没来,盛太太已在门外等候,告诉他们蔬菜已经送到山上了,现在就可以动手准备。
    荣三鲤没有休息,马上随她去后院,开始切菜洗菜。
    一个人做这么多菜工作量着实大,幸好她早就在脑中计划好每一步的顺序,又有和尚在旁搭手,干起来有条不紊。
    小白看她要做那么多菜,就也在旁边帮忙,连小鬼也蹦蹦跳跳的帮着搬运萝卜和白菜。
    荣三鲤做着饭,思绪已经飞到还未上山的陈闲庭身上。
    昨夜她深思细想过了,当年不杀她的手令是陈闲庭亲自通过的,之后她平平静静地开着酒楼,并未露出过马脚,没必要躲。
    另外霍初霄才离开锦州不久,陈闲庭就来了,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午饭开始前的半小时,陈闲庭到了,和以前一样,无论何时都被至少二十个人高马大的带枪卫兵保护着,衬得他本就平庸的身材愈发矮小。
    他不计较风头,走在人群最中间,说话时的神态温和而低调,倘若忽略盛如锦冷淡的表情,两人看起来分明是多年的好友,根本不像曾经在战场上你死我活过的敌人。
    他们进了大堂,由盛如锦招待。荣三鲤加快做饭的速度,忙里偷闲冲小白使了个眼色,后者机灵地领会了她的意思,跑去前面偷看。
    小白个子小,很容易隐蔽,藏在一个陶瓷的大花瓶后面,偷偷地探出一只眼睛。
    正前方坐着两个人,一个老些、丑些,一个年轻些、好看些。
    两人都衣着朴素,声音沉稳,让人想起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一看就是很有文化的人。
    可到底哪一个才是要学声音的人?
    “盛先生,我听闻山中一到盛夏蚊虫众多,住在这里想必很不舒服吧?其实平州自当年许多富商高官逃走后,一直有宅院空着,你完全可以搬到那里去住。”
    盛如锦低头喝茶,淡淡道:“不必。”
    在哪儿软禁不是软禁?山中起码有个清净。
    “莫非盛先生你还记恨当年的事?唉,其实大可不必,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要打仗总会有输赢,输了也没什么丢脸的。尤其是盛先生这么有能力,随时都可以东山再起。只要跟对人,保管比以前更辉煌。”
    盛如锦笑了笑,放下杯子说:
    “陈总理,我已习惯山中生活,至于那些打打杀杀的,真的不愿再碰了。”
    小白听到这里,确定了目标——肯定就是那个陈总理了。
    十二点一到,素宴准时开席。
    佛堂外的空地上摆起了三张大桌子,每张坐十个人,和尚们自力更生端菜上桌,院子里忙碌无比。
    素宴虽是全素,经过荣三鲤精心烹饪,滋味比平时好上许多,吃得和尚们胃口大开。
    寺庙里不能饮酒,只能以茶代酒,比起山外的宴席终归还是冷清了些。陈闲庭环顾一圈,点名庙里的住持,要他念一段经书助心。
    经书是尊贵威严之物,放在这种情景下念,未免有辱佛祖。
    可佛祖远在天边,总理却近在眼前,他从不离身的带枪卫兵就坐在自己身旁,住持不敢不听,起身念了一段阿弥陀佛经。
    “好!不亏是高僧!果然妙哉!”
    陈闲庭听完大声夸赞,给他鼓掌。
    和尚们的表情却比哭都难看,桌上的饭菜也变得不是滋味了。
    荣三鲤站在侧门处,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心中嗤笑。
    纵使陈闲庭极力改变行事风格,将自己变成与盛如锦一样沉稳内敛之人,依然无法去除从骨子里带来的野蛮气质。
    如今外人都以为陈闲庭毕业于专业军校,来自书香世家,祖辈世代为官。其实这都是他让人宣传的功劳,只有调查过他背景的人才知道,陈闲庭原名陈大牛,发家之前的二十年都在东部乡镇卖烧饼,后来不知用何手段成为一位军阀的部下,迅速高升,军阀战死后他顶了位置,一举跃入人们的视野内,与其他几位大军阀齐头并进。
    他是个很懂得包装自己的人,一掌握军队,立马进入军校进修一个月,为自己贴金。
    等他击退平州的东阴兵时,已经从卖烧饼的陈大牛,摇身一变成了学富五车、敬贤礼士的陈闲庭了。
    他发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太久远的事不好考证,但荣三鲤挺相信之前那位被捕食客所说,陈闲庭靠东阴人发家的话。因为他当年卖烧饼的地方,就是东阴人最先攻陷的城市,至今仍属于他们统治。
    小白站在她身边,也在看那两人,对她脑中思索的事情一概不知,看了会儿拽拽她的衣服问:“三鲤,他就是大家说得那个陈总理吗?”
    荣三鲤嗯了声。
    “我觉得不像啊。”
    荣三鲤忍俊不禁,蹲下身问:“为什么?”
    “他们都说陈总理打败了东阴人,救了全国老百姓,是大大的好人,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么厉害的人。”
    “那你觉得谁像?”
    小白几乎没有思索,脑中瞬间就冒出答案。
    “督军大人!”
    荣三鲤愣了愣,回过神拍了下他的脑袋。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帮忙收拾东西去,我们该回家了。”
    两人回到后院收拾灶台上的狼藉。眼看就能完成任务离开了,忽然有个和尚跑过来,神色凝重地说:“荣小姐,陈总理说今日的素宴味道不错,要亲自奖赏掌勺之人。”
    荣三鲤动作僵住,抬起头问:“盛先生怎么说?”
    “他劝了,劝不住。”和尚说着朝外看一眼,催促道:“您快去吧,总理还在等着呢。”
    荣三鲤沉吟片刻,洗净双手理平衣襟,让小白老老实实待在后院别乱跑,等自己回来,就跟和尚去前院了。
    和尚卫兵们吃饭一向快,这时都吃饱了,但陈闲庭没离座,他们也不敢走,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二人。
    荣三鲤从侧门走出来,表情平静,停在二人桌前低下头,客客气气地说:“我就是今日掌勺,见过陈总理。”
    “原来是个女人,看着还挺眼熟的……咦,你不是那个……初霄的未婚妻吗?”
    陈闲庭很快认出她,说话的语气有些夸张。
    荣三鲤不相信他吃饭前会不知道做饭的是谁,这人疑心病很重,在平州时哪怕只去外面酒楼里喝杯茶,都要让属下先试毒,确认无误才喝,没道理到了外地反而松懈。
    既然陈闲庭都问了,她也没必要遮遮掩掩,荣三鲤大方承认,“是。”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有缘,有缘!哈哈……”陈闲庭拍掌大笑,“我前段时间就听初霄说你在锦州开了座酒楼,生意很红火,原来都做到盛先生手上来了。”
    荣三鲤露出标准到不带感情的笑容。
    “多谢总理关心,不过是赚点嚼头而已。”
    “你太谦虚啦,这个毛病一直没改过,跟你爹一个样。”
    陈闲庭这句话让荣三鲤心中一紧,心想他不愧是个笑面虎。
    跟她爹一样,他也想让她跟爹一样死在他手中么?
    她没说话,陈闲庭摸着下巴,又说:“我还听初霄说,你成立了一个公司,要救逃到锦州的难民是不是?”
    “我不过帮忙买粮而已,钱是他出的。”
    陈闲庭摆摆手,“谁出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个做好事的想法,那就说明你品德高尚,值得嘉奖,来人。”
    一个下属走到他身边,他吩咐道:“你现在就让人准备匾额,我要亲手题一幅字,送给荣小姐。”
    下属领命离去,陈闲庭正过脸看着荣三鲤,继续与她闲聊。
    荣三鲤低头听着,过了十几分钟才说:“店里下午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恐怕要先告辞了。”
    “好,等改日有空我一定光顾。”
    她与小白上了车,小鬼自己去了后山树林里玩,开到半路上时从树梢荡下来,准确地穿过车窗,落进小白怀抱中。
    荣三鲤低头看他,“我要你做的事情你记住了吗?”
    小白点头。
    她摸摸他的头发,“很好,回去学给我听,学得有多像我就给你多少零花钱。”
    小白大喜,喜完觉得奇怪,扬脸看着她,“我们为什么要记这个啊?”
    荣三鲤没说话,眼睛瞥向窗外,瞳孔里宛如结了一层冰霜。
    小白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打个寒颤,搓搓胳膊说:“我怎么感觉我们是要干坏事。”
    “对坏人干得事,不叫坏事。”
    她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瓜子递给小鬼,后者抓了几颗,很娴熟地剥开,将瓜子仁送进小白口中,等他吃完一颗自己才接着吃。
    看着这副温馨的画面,荣三鲤忽然有点内疚,自己把小白留下,是不是又拽了一个无辜的人下场?
    回想陈闲庭的所作所为,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再不阻止他,以后全国百姓都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谁也无法幸免。
    汽车路过一家成衣店时,荣三鲤想起早上离开的时候小楼不大开心,又觉得他今天的打扮实在好看,应该多穿这样干净清爽、适合年轻人的衣服。便让司机停车,付了车钱,带小白进店里为顾小楼挑了一身新衣服,然后才步行回酒楼。
    这时已经快到傍晚了,才走进大堂,刘桂花与伙计们立刻慌慌张张地围过来。
    “老板你可回来了,不得了了!”
    “怎么了?”
    “小先生从早上起就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怎么办呐!”
    顾小楼不见了?
    荣三鲤心下一惊,意识到什么,连忙上楼跑到房间里看,只见衣柜里什么都没少,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连他的拖鞋都端正摆放在床下。
    刘桂花跟上来道:“你别看了,我们都检查过,什么东西也没少,他就带走了那条狗。”
    荣三鲤本来觉得他可能只是心情闷,去远一点的地方玩了,现在听说狗也带走,彻底笃定他是要离开她。
    这小子疯了么?她早上没让他走啊。
    二掌柜都丢了,生意肯定不做,店里所有人都派出去找人。一个伙计去警察厅找巡警帮忙,剩下的人从永乐街开始慢慢向外围搜索。她则开着车,去锦州城唯一的火车站,尽可能的在他离开之前堵住他。
    越是着急的时候,时间就过得越快。等她抵达火车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里面空空荡荡,值班人员告诉她,今天最后一趟车已经在半个小时前开走,想坐车等明日再来。
    自己就这样跟他错过了?
    荣三鲤生气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让他走,但是绝不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顾小楼什么都没带走,只有一身衣服一条狗,去外面该如何生活?
    她不愿承认自己离不开他,可事实就是这五年来,小楼的絮絮叨叨,小楼的敏感脆弱,他的每一次凝视、每一次等待,都早已融入原主,甚至是她的骨髓里。
    他们已经成了彼此身边无法替代的存在,谁也无法抛弃谁。
    夏天连风都是热的,吹得她迷迷糊糊。她在值班人员的注视下走出大门,抬头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街道,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路灯下蹲坐着一个人和一条狗,身影那么熟悉,立马跑了过去。
    顾小楼曾是整条街上最矮的叫花子,由于力气小,要饭总抢不过其他人,导致恶性循环,发展到最后许多年龄不如他大的人都比他高。
    十四岁时他被荣三鲤捡回家,好吃好喝地养着,身体就像春天里的竹笋,一天赛过一天高,但他还是无法遗忘自己曾经的瘦小和无助,午夜梦回时惊醒,总觉得腹中饥肠辘辘,明天就会饿死。
    荣三鲤的一颦一笑时刻都能牵动他的心,他是长在她树荫庇护下的小树苗,或许将来会比她更高大更茁壮,可是在现在、在这一刻,他无法生活在没有她的环境下。
    早上离开锦鲤楼后,他站在街头,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来思考接下来的路。
    回平州?他又不是平州人,当年随着叫花子大潮流浪到那里的,去了也没有认识的人。
    去找份工作自力更生?
    他有手有脚,力气跟模样都还不错,最关键的是会写字,找份工作没有难度。
    可问题是……他都离开了三鲤,吃饭睡觉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顾小楼感觉自己的身体成了一个皮球,里面灌满了沮丧,让他抬不起手迈不动脚,回到了曾经当乞丐时的状态,蜷缩在一堆杂草里躺了大半天,被烈日晒得死去活来,才痛下决心离开锦州。
    他去了火车站,决定带着傻虎随便登上一辆火车流浪,先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后车子停在哪个城市,他就在哪个城市生活,尽全力把荣三鲤忘掉。
    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人都已经坐在位置上,火车即将出发,他却又后悔了,抱着马虎推开人群,从窗户跳了出去。
    身后传来的惊叫声似乎在嘲笑,他是一个十足十的懦夫。
    顾小楼宛如一个逃兵,逃出火车站,在周围的马路上转悠。
    天色越来越黑,他的双脚走了一天,累到没有知觉,就找个地方屈膝坐下。
    心中隐约有种期待,期待有人会来找他。
    但他知道不可能,三鲤从不是那种会轻易反悔的人,说不要就是不要了,所以不敢拿出来深想。
    盛夏的夜里空气很闷,还老有蚊子在身边飞来飞去。顾小楼心里很烦,靠在傻虎身上,闭眼放空大脑。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无比熟悉、宛如天籁的女声。
    “原来你在这里。”
    这声音里有惊讶、有埋怨,更多的是开心。
    顾小楼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怀疑是幻觉,不敢睁眼。
    几秒后,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女人柔软的手就落在他的头顶,拍了两下。
    顾小楼用力抓住她的手腕,睁开了眼睛,纯澈的眼睛里倒映着星星般的路灯。
    荣三鲤见他一副吃惊的模样,故意沉下脸,面无表情地说:“你都多大了,还玩离家出走这套?”
    “你……你是真的?”顾小楼根本听不进她的问题,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捏了捏她手腕上的皮肉。
    荣三鲤一掌拍开,“一天不见,学会揩油了。”
    “你真的是三鲤!”
    顾小楼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人,难以自抑地激动起来。
    荣三鲤眯起眼睛打量他,视线从他越来越立体的鼻梁移到长长的两条腿上,而后又移回那双充满狂喜的眼睛。
    “我当然是三鲤,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小楼,你是不是被人打傻了?”
    她伸出手,想摸摸看他的后脑勺上有没有血,谁知顾小楼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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