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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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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多雨

    家乡那座南方小城,入秋前总要下好几场雨。

    潮湿的空气里有茉莉花的香气,凉丝丝的,泛着甜。

    雨珠沿着伞沿滚落,没入深色的水泥地;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赶往自己的目的地。

    水汽被雨刷来回一擦,车窗雾蒙蒙的,大约是因为陆永飞随手开了暖气。

    电话那头,女儿的声音脆生生的:“爸爸、爸爸,你有给我带巧克力吗?”

    “肯定买了,你这个馋鬼,”妇人夺过话筒,朝小孩呵道:“陆苗,快去把你的萝卜汤喝完。”

    “哦,”女孩刚答应完,马上扯着嗓子追问了一句:“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话筒被放下,那边传来赶人的声音:“别吵了,你爸爸正开车呢。”

    陆永飞失笑。

    过了片刻,电话又接起来,妇人言简意赅:“孩子爸,陆苗等着吃巧克力呢,早点回来。”

    他连声应好。

    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一些。车往小路开,行人也少了许多。

    攀花路拐角那儿有一家麻将馆,雨天时生意更好。

    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吞云吐雾的人们精神地吆喝着发牌,终日不休的洗牌声被薄薄的雨幕暂时隔绝。

    小学放学了许久,江皓月迟迟没有回家。

    他背着书包,蹲在自家店门口的马路对面,那里有一块水泥砌成的简陋花圃,他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蜗牛。

    有一只蜗牛一动不动地黏在叶子上。

    江皓月怀疑蜗牛是不是也发现了他。因为刚开始它在壳里,是他看它之后它才出来的。

    他眼睁睁看着,小蜗牛那肉棕色的、软绵绵一团的身体,渐渐地舒展开,从一点点,变到他的一个指节那么长。

    它的两根触角伸得非常高。

    江皓月惊奇地“呀”了一声,他似乎在跟它四目相对。

    雨水压弯了叶子,他小小的手掌弓成屋檐的模样,给蜗牛挡雨。

    拐弯处来车的时候,江皓月完全没有看到。

    他望见小蜗牛的壳忽然变得好亮好亮,叶子也是亮亮的,然后恍惚间他去看自己的手。

    下一刻,就被撞倒了。

    疼痛感袭来的时候,江皓月已经被卷进了车轮底下。

    雨刷器发出“唰唰”两声响,近处搓麻声错觉似的暂顿了一秒。

    陆永飞摇下车窗,哗啦啦的雨水夹着风,像被揭开了封条,纷纷往他的脸上招呼而来。

    除此之外,马路上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天阴得厉害。

    他知道自己在拐弯时,一定是压到了东西,车身明显震荡了一下,没看清是什么。

    犹豫片刻,他决定下车看看。

    陆永飞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程度——他撞到了一个小男孩。

    ……

    江义带了一伙人,怒气冲冲地赶到医院。

    他之前在跟人打牌,今天的手气挺好,赢了点钱。

    外面有点吵,他听人说才知道马路对面有小孩被撞了,江义下意识想到他的乖儿子江皓月,看了眼墙上的时间。

    江义冲出店的时候,救护车刚走。

    “谁他妈撞的我小孩?谁?”江义领着他的兄弟冲进急诊室,一副逮着肇事者就要把人往死里揍的气势。

    陆永飞坐在角落的椅子那儿,眉头紧锁,神色颓唐。

    他的头发是湿的,外套也湿了。

    见到小孩的爸爸要冲过来揍他了,陆永飞的目光仍是恍惚的。

    拦着江义打人的,是医院里的护士。

    “先生,你冷静一下,这里是医院,不是打架闹事的地方。”

    护士隔开两方人员,对江义正色道:“你是小男孩的家属吗?我们这边要做手术,需要你签字。”

    江义扫了眼知情同意书,攥紧拳头,又想扑过来打陆永飞。

    “截肢?这个上面写的截肢是什么意思?”

    陆永飞一步没躲。

    他当了大半辈子本分的老实人,出了这种事,心里比谁都不好受,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跟江义去争论些什么。

    “大哥,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说这话没用,但你先把字签了吧。”

    陆永飞望着双目通红的江义,字字恳切:“后续的事情我一定会负责任的。孩子等不了,要快点手术。”

    这场雨一直下到半夜,始终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手术做了好几个小时。

    江皓月的命保住了,左腿高位截肢,大腿根部以下全没了。

    孩子一出手术室,又被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至今还没有醒过。

    期间,陆永飞离开过一次,给江义带了一份盒饭回来。

    医院不能抽烟,江义抓了根烟,手指来来回回地摩挲它,是烟瘾犯了。

    “大哥,你出去抽根烟吧,这里我看着。还有我买了饭,你吃点饭。”

    陆永飞知道自己跟江义说话等于找骂,可话他也必须得说。

    出了这件事,他这一生都欠了江家人。

    “吃饭?我他妈有心情吗?换你有心情吗?”

    江义抬手挥开陆永飞递过来的塑料袋。

    他在这里坐了几个小时,始终不愿相信,事故真实地发生在了他儿子的身上。

    “江皓月,他才九岁啊,今年刚刚三年级,”江义死死地咬着牙,每个字,重得像是从牙关里生生挤出来的:“他从此以后就成了……”

    那个词太可怕了。

    连脏话连篇的江义,都没法将它说出来——那个词怎么能用在江皓月的身上?

    “我能理解,真的。”陆永飞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我有个女儿叫陆苗,八岁。我太理解为人父的心情了,孩子出了事,比自己出了事更疼千倍万倍。”

    “理解有什么用?”

    江义冷笑一声,丝毫不领他的情:“你得负责,你他妈的必须得负责,不然老子找人弄死你,还有你全家。”

    “我知道。”

    陆永飞举起三指,对天发誓:“我陆永飞从此以后多了个儿子。”

    ☆、2.哥哥

    直到陆苗睡着,都没有吃到陆永飞给她买的巧克力。

    不过这也是很常见的事。陆永飞的工作是司机,他给老板开车,上下班的时间本就不太稳定。

    半夜,陆苗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客厅里她妈妈在讲电话的声音。

    “不过这肯定不算我们的全责啊……能协商吗……怎么会……”

    “你说的好严重……还没醒?没有脱离危险……”

    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妈妈好像在哭。

    “造的什么孽啊,摊上了这种事。”

    “你先处理,嗯……回来我们再商量。”

    陆苗想打起精神听得更清楚一些,但是太困了,眼皮挣扎了几下又合了上去。

    第二天陆苗起床的时候,陆永飞正吃着早饭,林文芳站在餐桌旁跟他讲话。

    “爸爸!”她跑过去。

    陆永飞摸了摸女儿乱蓬蓬的小脑袋,对她挤出一个笑。

    陆苗观察到她爸爸看上去很累,眼睛里有红红的血丝,所以问他:“爸爸,你是不是没有睡好啊?”

    “你爸爸一晚没睡。”林文芳轻叹一声,手搭着老公的肩,替他按了按。

    陆永飞心里不踏实,胃口也差:“我想着吃完早饭,再去医院一趟。”

    “去有什么用?”林文芳劝他:“你等下得去睡一会儿,别再乱想了。不幸中的万幸,那小孩醒了,像我们刚才说的,这事从长计议,老天爷总归是给我们留了弥补的机会。”

    “什么小孩啊?”陆苗忍不住插话。

    烦心事一堆,林文芳暂时没空跟小朋友解释那么多,赶她去刷牙洗脸:“之后跟你说。你别在这儿拖拖拉拉的,不然上课又要迟到了。”

    今年陆苗八岁,上小学二年级。

    这个世上,她不理解的事情很多,比如乘法除法、古诗的含义,比如小明为什么总弄脏东西,小红为什么话总说一半,要让她填完下一句。

    林文芳跟她讲的“车祸和残疾”,陆苗只在电视剧里听过。

    《一帘幽梦》里,粗粗眉毛的费云帆振振有词地对汪绿萍说:“你只不过是失去了一条腿,但紫菱失去了她的爱情。”

    台词与这部电视剧,陆苗都没懂。不过,他们家没有失去爱情,他们家失去的是房子。

    爸爸妈妈对她说“我们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承诺她,新房子楼下可以养小鸡。

    小鸡多好玩啊!所以搬家的事,陆苗并不是很伤心。

    第一次见江皓月的那天,陆苗穿了条黄色的裙子。

    她太好动了,闲着没事就上蹿下跳地调皮捣蛋,林文芳不爱给她穿裙子,不方便洗。

    偶尔穿了裙子,陆苗明显十分兴奋,左手在车座下偷偷扯起纱裙,在小花的刺绣上扣来扣去,把花瓣边缘的线头都给摸出来了。

    林文芳看见了,免不了来一通教育:“不像话,你都上二年级了,没个女孩的样子。”

    陆苗这才老实。

    “之前妈妈教你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记得?”林文芳放不下心。

    陆苗点头如捣蒜:“记得的记得的。”

    然后一转头进了医院,趁陆永飞夫妇跟江义说话时,这皮孩子撒开脚丫子,又跑得没影。

    医院里有一股特殊的消毒水气味,陆苗觉得,那比外面下雨的泥土味好闻一些,科学课上说,消毒水是用来杀死细菌的。

    每间儿童病房有六个床位,她挨个走到别人的床前,猜哪个小孩是爸爸妈妈说的“江皓月”。

    比较玄乎的是,还真的被陆苗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男孩住在病房最靠里面的床位。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他却似乎还冷着,大半个身子裹在被褥之下,仅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和一只在挂吊瓶的手。

    黄裙子陆苗理了理自己的裙摆,淑女地在他的床位前站定。

    床单是白色的,男孩手上贴的纱布也是白色的。

    他这里的消毒水的气味好似比其他地方的更浓重了许多,陆苗如是想:能杀死好多细菌啊,那他一定是这间屋子里最爱干净的人。

    三个家长进房间的时候,陆苗正在做林文芳交给她的任务。

    “江皓月哥哥,你好,我叫陆苗,在东南小学上二年级,今年八岁了。”

    她发音发得板板正正,字正腔圆,不过也知道病房里不能大声说话,刻意放轻了声音。

    陆永飞一看,人家江皓月闭着眼睛,在睡觉呢,刚想冲过去让女儿别吵着病人休息,林文芳悄声给他拉住了。

    “算了算了,她的音量不大,要能吵醒人家已经吵醒了。”

    夫妻俩用余光扫了眼江义,他也没说什么。

    陆苗不是很懂,为什么她说话说到一半,床上的小哥哥忽然把眼睛给闭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他是不喜欢她,那类的。

    她想,或许这个哥哥是困了,毕竟他受了伤,很容易会困的。她经常上课,上着上着困了,也是忽然就睡着了。

    “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养小鸡。”

    讲起小鸡,陆苗就忍不住高兴。

    虽然小哥哥睡觉了,但妈妈交代的那些话还没还有讲完,她贴心地加快了语速。

    “以后你就多了一个妹妹,就是我。”

    怕他忘记她是谁,陆苗特意提醒他:“我叫陆苗,你可以叫我苗苗。”

    “我的巧克力分给你!”

    给了这块巧克力,回家她能拿两块巧克力。

    陆苗大方地把巧克力塞进江皓月的手里。

    他的手在挂吊瓶,松松地捏着拳,她掰开他的小拇指,强行将自己的礼物送了出去。

    这样一动作,不小心扯动了针管。

    江皓月眉头一皱,思及之前在装睡,只好继续装下去。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陆永飞问陆苗怎么认出的江皓月。

    “难道是你识字了,会看病床旁的姓名牌,认出‘江皓月’三个字?”

    陆苗摇摇头,陆永飞和林文芳一脸的“果然如此”。

    “我不知道,我就觉得是。”

    绞尽脑汁去解释那种直觉是什么,半响后,陆苗想到了。

    “病房里,和别人不一样啊……他长得最好看。”

    ☆、3.巧克力

    后来陆苗又跟着父母去了几次医院,在江皓月醒着的时候。

    小孩似乎都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小朋友玩,陆苗也不例外,更何况她还觉得江皓月长得很好看。

    他的眼睛颜色比她的要浅许多,是那种雾蒙蒙的褐色,陆苗想到语文书插画里画的山,远远的,安安静静的。

    江皓月的确安静。他可以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一看就是一下午,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他那样的。用林文芳的话说,这叫“乖巧”、“老实”,全是好词,陆苗一次都没被那样夸过。

    见着外头的天气晴朗,陆苗拉开窗帘。

    太阳晒进病房,江皓月的头发被染成了漂亮的金色。

    然后陆苗又开始跟他聊天了:“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好啊?医院不能踢毽子,我想出去玩。”

    “你有没有组装过机器人啊?我会装哦。”

    “哥哥,你知道奥特曼吗?我有一张五血奥特曼的游戏卡。”

    “哥哥,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

    江皓月不怎么说话,但陆苗说的多了,他也还是会回答她的。

    “你能不能别说话了。”

    “哦。”陆苗悻悻然地闭了嘴。

    她爸爸妈妈不在,病房里没有什么可以玩的,陆苗被江皓月那句话稍稍打击到了,眼睛这里瞅瞅那里瞅瞅,十分刻意地绕开他。

    凑巧,她目光扫过他床边的垃圾桶,发现里面躺着一个眼熟的东西。

    再定睛一看,没错——巧克力!完全没有开封过,她最喜欢的坚果口味。

    江皓月把她送的巧克力扔了。

    今早陆苗出门时,选了老半天,才痛下决心要把它带给好看的小哥哥。哪知道她一送他,他就随手扔了。

    陆苗简直不敢想,之前送的那些巧克力,那些葡萄干口味的、脆米口味的,夹心的……

    “你是傻瓜吗?”她气得直骂他:“你不吃不会给我吃吗?”

    于是,江皓月看着她从垃圾桶里翻出那块巧克力。

    “撕拉”——动作流畅地扯开包装。

    “咔、咔”——匆匆嚼了几口。

    “咕嘟”——吞下了。

    她边吃还要边瞪他,吃完后的第一句话是问他:“还有没有?”

    小学一年级的期末成绩单上,班主任对陆苗小同学的正面评语是“天性乐观”,林文芳觉得,更恰当的评价应该是“天性没心没肺”。

    砸吧砸吧回味着嘴里的甜味,陆苗为“江皓月不喜欢她”这个她终于感受到的事实气愤了大约十秒。脑内灵光一现,她忽然想到,这样的话自己以后每次来看江皓月,可以拥有整整三块巧克力了。

    这样一想,陆苗又开心了起来。

    江皓月出院时,已是深秋。

    治疗费、营养费、复健的钱、请护工的钱,还有零零碎碎的其他费用,数月下来几乎把陆永飞的家底掏空。

    江义不是个善茬,陆永飞这边的态度越好,他的气焰越盛。最近一次,他开口向陆永飞要精神损失费,钱给到江义那里,就像扔进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陆永飞一家卖完房子,搬家搬到了江家的隔壁。

    那是一栋违规搭建的民房,统共四楼,住了十几户人。租金便宜,但环境差了些。厕所和淋浴全是公用的,最底层有人搭了个大棚,用来种菜和养家禽,走近的话气味不大好闻,陆永飞承诺陆苗的小鸡就养在那儿。

    专门请一个护工每日看护的费用太贵了,陆永飞和林文芳先前就商量好了,等江皓月大致恢复了生活自理的能力,他们可以抽空照顾他。

    江皓月家住在民房的二楼,虽然他装上了义肢,但是康复训练还没有彻底完成。

    于是,江义负责搬轮椅,陆永飞来把江皓月背上楼。

    陆苗也来帮忙了。她左手提着水桶,怀里抱了个脸盆,跟在陆永飞后边,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

    这是陆苗第一回,直观地感受到江皓月受的伤有多严重。

    平时他躺在病床上,她心里偷偷地羡慕他,可以这么久不去上学,不用早起,不用写功课。

    她以为等他出院了,就等同于他的脚伤好了……

    陆永飞右手手臂抬着江皓月的右腿,左手环着的,是一节空空的裤管。

    每往上走一级台阶,垂下来的裤腿就会跟着晃荡一下。

    陆苗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里的动静。

    江皓月的重心不稳,被背着明显是不舒服的,吃力扒着的姿势好像随时都会从陆永飞背上掉下来。

    陆苗看见了,替他着急,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深思之后,她把怀里的脸盆调整了一下方向,开口朝外。

    江皓月到家以后,跟帮他拿盆的陆苗说了声:“谢谢。”

    “我、我会很经常来找你玩的!”陆苗扯着嗓子保证。她心里忍不住很后悔,这段时间吃掉了那么多巧克力。

    江皓月没搭她的腔。

    倒是陆永飞夫妇听了陆苗这话,深感欣慰。

    ——俩小孩感情真好啊。现在不用给陆苗巧克力作酬劳,她就已经这么愿意找江皓月玩了。

    ☆、4.不便

    刚从医院回来没几天,江皓月就出事了。

    辞掉护工后,一直是江义带他去洗澡,有天江义不在,江皓月自己戴上义肢去了四楼的浴室,洗澡的时候滑倒了。

    是陆苗发现的他。那天她跟其他小朋友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晚了,怕林文芳骂她,很自觉地自己拎着水桶去公共浴室排队。

    走到浴室门口,陆苗就发现了不对劲,水泥地湿湿的,里面的水从门缝漫出来了。

    她敲了几下门,奇怪的是没有人应她,里头有哗哗的流水声,却没有洗澡的声音。

    陆苗判断,上一个洗澡的人忘记关水了。

    浴室的门锁是最简易的金属插销,她从外边拽着门晃了几下,就把门给弄开了。

    水开着不知道多久,冲出来的全是凉水,江皓月半阖着眼,卧在水泥地上。

    湿漉的头发、苍白的脸色,男孩弓起背脊,手搭在缺失的那条腿上,浴室的橙黄灯光将他的狼狈一览无遗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陆苗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江、江皓月?!”

    她喊他,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这下陆苗彻底慌了,踉踉跄跄跑出门去,水桶都被她踹飞了。

    “爸爸、妈妈!!”

    她站在楼道那儿往下喊,用了自己最大的声音,别说是住在二楼的陆永飞夫妇了,整栋楼的人皆被她惊雷一样炸开的话给狠狠地震了一震。

    “不好啦!江皓月好像死了!!”

    江皓月记不清,这天多少人在浴室门口看到了他的裸露出的残缺身体……他觉着自己还是不要记清,会好过一些。

    这一次摔倒挺严重的,陆苗看到,江皓月又开始坐轮椅了。

    人从医院回来后,林文芳特意熬了补汤,去隔壁拿给江皓月。

    “小江呀,下次想洗澡,你爸爸又恰好不在的话,跟叔叔阿姨说就好了,你现在自己洗澡不太方便。”

    想到这孩子的性格,她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你千万不要怕麻烦阿姨,也别觉得不好意思。”

    陆苗跟在她妈妈后边,她同样很关心江皓月:“叔叔阿姨不在,还可以跟我说。”

    林文芳瞪了她一眼。

    “我帮你叫爸爸妈妈。”陆苗机灵地圆了圆。

    “是啊,你看,你苗苗妹妹也很乐意帮你。”母女俩的脸上,别无二致地写着真诚和热情。

    江皓月知道,这不是客套话,他们一家人是的的确确想要帮助他。

    “谢谢阿姨。”他的目光从林文芳那儿,转到了她身旁的陆苗,陆苗似有感知,心里稍稍地有点期待。

    “谢谢苗苗。”他说了。

    被点到的陆苗马上抬头,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江皓月也对她笑了笑:“我没事的。”

    直到林文芳回家了,还在念叨:“小江真有礼貌啊。”

    陆苗手里扒着饭,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听到和江皓月有关的话题,不忘刷一刷存在感:“我野很油礼貌呀!”

    林文芳瞥了她一眼,不住地叹气:“啧啧,就差了一岁,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学学隔壁的哥哥,‘谢谢’、‘慢走’、‘辛苦叔叔阿姨了’、‘我自己来就好’,你天天听着,怎么就学不会呢?平时碰见楼上楼下的长辈,从不见你嘴甜地去问个好。”

    陆永飞看着好笑,出口维护女儿:“算了啦,傻乎乎的是她的特色嘛。往好听的说,这叫天真烂漫,是吧?”

    “就你惯着她。”拿这对父女没办法,林文芳讲到别的,感慨起来:“想来小江这孩子真是挺可怜的,单亲家庭,他爸爸又爱打牌……”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压低声音,嘴碎了一句:“孩子行动不方便,做父亲的也不知道多照顾家里一些,还天天在外面赌,难怪他老婆跟别人跑了。”

    陆永飞轻咳一声,掐了她的话:“你注意点,别在苗苗面前说这些。”

    到底是别人家比较敏感的话题,小孩子听了,出去乱说就不好了。

    关于这一点,其实是陆永飞太多虑,因为陆苗是典型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边听他们说完了话,下饭桌后她出去玩一圈,什么都忘干净了。

    陆苗觉得自己和江皓月的关系变得好了点,所以想叫他一起出去玩,带他认识她的小伙伴们。

    天气冷了,呆在家里还不如在外面,白天的时候有太阳、再四处跑一跑,整个人就会暖和起来。

    冬至那天正好是个休息日,陆永飞和林文芳也在家,他们准备包饺子,叫江皓月来家里吃。陆苗和其他小朋友约好了要出去,兴致勃勃邀江皓月一起。

    “我们就出去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绝对不贪玩。”

    再三跟家长保证后,陆永飞终于答应,帮忙她把江皓月的轮椅搬下楼。

    陆苗搬来几个月,已然混成了这一带的孩子王。她胆子大,别人怕高怕脏怕虫子怕家长,她啥也不怕,男孩女孩都喜欢跟她玩。

    四五个小屁孩聚在楼下等她,他们中大多是上二年级、三年级的,五年级的就不愿意跟他们一起了。

    江皓月在这里住的可比她久多了,这些孩子认识他比陆苗要早。不过,从前江皓月就不跟他们玩,看见他来,大家感觉挺诧异的……更何况,江皓月出车祸的事,他们或多或少也听说了,大家都很久没有在外面看见到他。

    “这是跟我很好的哥哥,他叫江皓月,”陆苗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宣布道:“以后他跟我们一起玩。”

    大伙儿齐刷刷地盯着江皓月的腿和他的轮椅猛瞧。

    小朋友们说话不会拐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了:“陆苗,我们平时捉迷藏、挖田螺、骑车、跳皮筋,他怎么一起啊?”

    “我们可以换别的玩啊,”陆苗想了想:“散步,过家家。”

    听完她的话,大家全部不乐意。

    “散步有什么意思啊?我们比赛跑步还比较好玩。”

    “过家家太幼稚了,我已经三年级了,不要过家家。”

    陆苗抓抓脑袋,试图想到一个新奇的又可以让江皓月加入他们的游戏。

    孩子们等了她半天,一个个早已闲不住了:“我们今天要去掏鸟窝,你和江皓月去不去啊?”

    “去啊!”好不容易能带江皓月出来,陆苗不想让他失望:“我推轮椅就行了,江皓月跟我们一起去。”

    “陆苗……”江皓月喊住她。

    他脸上的表情很淡,语气明显的消极:“我不想去。”

    “去吧去吧。”陆苗去推他的轮椅,视线追随着跑远的众人。

    江皓月拖住轮椅的手动圈,又对她强调了一遍:“你想去的话,可以自己去,我不想去。”

    “天天呆在房间里太闷啦,你要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为他好的话,她说得冠冕堂皇,但陆苗也诚实地承认,她是有私心的:“你不去的话就没意思了。我很希望能和你一起玩,跟你变成更好的朋友。”

    江皓月皱了皱眉。

    她再去推轮椅的时候,发现他把刹车的力气放松了。

    可他到底是没法参与的。陆苗和其他小孩在爬树,江皓月坐在底下。

    她给他安排了个“你帮我们望风”的任务。自己这儿,一边往上爬树,一边用眼神关注着江皓月,唯恐他感觉被冷落了。

    与她不同,他从头至尾没有看她。

    陆苗在孩子堆中是很显眼的,况且,他在这群人里跟她最熟。

    怎么想,他都要看看她的……

    冬日的暖阳中,江皓月小朋友独自一人等在原地,阳光将他的头发染成熟悉的、泛着光泽的金色,看上去柔软又好看。

    他望着地板上的一块光斑发呆。寒风拂过,树影微晃,那块光点被随之带动。

    不仅是陆苗,孩子们有事没事都爱用余光扫他几眼,好奇他一动没动的是在做什么。

    “江皓月,帮我接一下这个鸟蛋。”树上的男孩子调皮,故意把刚从鸟窝掏出的蛋往江皓月所在的方向砸。

    “你干嘛啊!”陆苗想拦住他,没来得及,蛋已经扔下去了。

    小小颗的鸟蛋“啪叽”一声,砸到江皓月轮椅上,蛋液四溅。

    陆苗急急忙忙地跳下树,离地太高了,脚掌麻麻地一疼。

    “你没事吧?”她一扭一扭地跑过去,检查他有没有大碍。

    轮椅后退了一步。

    刚刚扔蛋的男孩子从树上下来,也走过来了。

    看到这个难收拾的场景,他才觉得自己玩得过了:“不好意思啊江皓月……”

    等男孩走到跟前,江皓月抓起了碎在自己身旁的,混杂着淅沥沥蛋液的鸟蛋壳。

    陆苗没来得及反应他要做什么,只见江皓月仰起脑袋,直直地,将手中的鸟蛋砸向那个男生。

    他扔的,可要比之前那人扔他的准,黏糊糊的混杂物正中男生的脑门。

    “喂!”男孩的脸瞬间被他气红了。

    他抬手去擦蛋液,越擦越脏……太丢脸了,周围的小伙伴全在看着。

    如何反击?他立刻调用了脑海中一下子出现的那个词:“你这个残废!”

    “嗯,”江皓月冲他露出讥讽的笑:“你被残废砸了。”

    ☆、5.亲近

    正如林文芳常常挂在嘴边的,江皓月是一个有礼貌的乖孩子。

    乖孩子不会惹事、不会骂人,不会动手打架;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乖孩子会采用正确的处理方式——不激怒坏蛋,被打完后再去汇报家长,汇报老师……这是陆苗以为的。

    她在江皓月反击之后,差点忍不住要为他拍手叫好。

    江皓月的样子真是酷到不行。

    “你……”男孩被他的话噎住了,捏紧拳头想要动用武力。

    陆苗及时发现,先发制人地踹了他一脚。

    这脚她可是使出了充足的力道,男孩踉跄一晃,吃痛地抱住腿。

    “你什么你!”她凶神恶煞地吼他:“你给我走开,我以后都不跟你玩了!”

    语罢,她赶忙去推江皓月的轮椅,带着他溜之大吉。

    等他们跑远了,那男孩想追已经迟了。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他绞尽脑汁要说出最难听的话,为自己扳回一城。

    “陆苗你跟残废玩,你没看见吗,他的腿好恶心的。”

    陆苗远远听见了。既是听见了,就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她顿住脚步,江皓月那转得跟风火轮一样的轮椅轮子也随之停下。

    他坐着没动,好奇她下一步的动作。

    “呵——忒——”

    她回过头,朝男孩了吐个口水。

    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像模像样。吐完照例,陆苗推起江皓月的轮椅,撒腿就跑。

    轮椅上的他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啊?”她想着他被骂了,还笑得出来呢,不过看他在笑,她的心情轻松不少。

    江皓月坦言:“你随地乱吐口水,真不讲卫生。”

    “……”

    眼见快到家了,回想起刚才自己的行为,陆苗小小的心虚了一下:“你别跟我爸妈说啊。”

    到家后,江皓月果然没跟大人说。不论是陆苗吐口水,还是他被男孩扔鸟蛋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

    轮椅和衣服上的污渍,他提前用手帕稍微地整理了;到陆家吃饺子前,江皓月换了一套衣服。

    餐桌上,林文芳问他:“小江,跟苗苗下午出去玩,玩得开心吗?”

    江皓月不假思索地回答:“开心呀。”

    “那就好,”林文芳笑笑说:“去哪里玩啦?”

    “附近逛了逛……”

    江皓月想了想,生动地补充了细节:“外面太阳很好,还有风,出去看一看才知道是冬天的季节了。”

    他没露出破绽,倒是陆苗心中有愧。她妈妈讲起这个话题时,她不自然地低头喝汤,喝得太大口把自己给烫得一激灵。

    任谁看她,能都看出她是做贼心虚。

    后来江皓月回家了,林文芳又去问陆苗。

    陆苗不傻,她要是坦白,肯定免不了一顿骂,于是矢口否认下午有事发生。再问的多了她说“你不相信再去问江皓月,江皓月又不会骗人”,林文芳就没说什么了。

    经过这件事,陆苗心里跟江皓月跟亲近了许多。

    她觉得江皓月很讲“义气”。她之前调皮,捅了娄子,其他的小伙伴被家长一问,就集体把她给供出来了,可是江皓月没有那么做。

    陆苗的亲近最直接表现是,她愈发频繁地去他家找他。一放学回来,书包没放就往对门跑,吃完饭说要去江皓月家写作业。

    更离谱的是,排队洗澡的时候,陆苗要拎上一红一蓝两个水桶,帮江皓月占位置。

    他平时洗澡全是自己洗,就算江义在家,他仍坚持自己去。江皓月洗澡,陆苗会在外面全程听着,以防止发生之前那样的意外,所幸一次也没有过了。

    林文芳和陆永飞挺乐意看见陆苗跟江皓月玩的,只要陆苗说是“去找江皓月”,他们保准不会拦着。

    首先是他们能观察的出来,江皓月是个好孩子,有礼貌爱读书,陆苗跟江皓月在一起,不可能是出去疯玩、做出格的事,两个小孩在家里学习,再好不过了。

    还有就是,他们家对江皓月有愧,希望陆苗多跟他玩,让这孩子不至于太孤单。

    邻里看见陆苗帮江皓月占位置洗澡,并不反感,相反总会夸她一句“苗苗真懂事”。

    林文芳面上不说什么,不过夸她女儿的话传到耳朵里,她自然是暗暗欣慰的。

    寒假过后,陆苗已经很少看见江皓月用轮椅,他走路的样子也很流畅。

    见江皓月恢复得好,陆永飞的高兴一点儿不必江义的少。

    他跟陆苗说:“开学的话,江皓月能跟你一起去学校了。”

    陆苗听完超级兴奋的,当晚到江皓月家就跟他问起了这件事。

    “江皓月,我听我爸爸说,你准备回去上学啦?”

    江皓月正在看书,头也不抬地说:“是啊。”

    “天呐,太好了,”陆苗手舞足蹈地幻想了起来:“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学,我们每天的课是一样的,练习册是一样的,那我就可以抄你作业了。”

    给她抄作业,他没有意见,但江皓月听着听着,听出了不对。

    “你为什么觉得,我要跟你一起上二年级?”

    “你缺了很多课啊,”陆苗说得有理有据:“我们二年级的课不比一年级的,学的很难的呀。每天那么多的课,老师会教很多新的东西,我一节课不去上就有好多东西不会了。”

    所以,她得出结论:“你肯定要跟我一起上二年级了。”

    江皓月紧抿着唇,气闷地瞪了她一眼。

    “我上三年级。”去二年级的话,就是留级,他才不要留级。

    陆苗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她虽然对不能抄他的作业略感遗憾,不过他上几年级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特别大不了的事,反正可以去三年级找他玩,没两下陆苗的注意就转移了。

    “江皓月,你这是在看什么啊?”她笑嘻嘻凑过来,去看他手上的书。

    江皓月飞快挪走自己的书,不让她碰。

    “走开,你的手好脏。”他背过身子,躲她像在躲病原体。

    “哦哦,”陆苗看了看双手,上面的确有她刚刚吃零食沾上的残渣,于是把手指放进嘴里舔了一圈:“现在干净啦。”

    她灵活地转了个方向,按住他的肩膀,准备去抓他手里的东西。

    “你别碰我和我的书!”

    陆苗的力气太大了,江皓月被她死死地按着,动都动不了。来回挣动了几下,他真的有点生气了:“我在看《西游记》,给你抢走看了你看得懂吗?”

    即便是陆苗没眼色,也听得出自己这是被挑衅了。

    “我看得懂啊。”他说中了,她还真的看不懂,陆苗连语文课本都不爱看,怎么可能会去看课外书。

    “不,你肯定不懂,”江皓月目光炯炯,语气莫名的笃定:“你上二年级,我上三年级,我永远比你大一个年级。我看得懂的东西,你是看不懂的。”

    “胡说!西游记谁没看过啊,我前天还在电视里看呢!”

    陆苗搬出模糊的记忆,装腔作势地掰指头数起来:“白骨精,金娃银娃……”

    江皓月瞬间揭穿她:“是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

    这下陆苗的面子是彻底挂不住了,她叉着腰,气恼道:“对对,我不常看西游记,你有本事问我迪迦奥特曼啊!超古代怪兽哥尔赞,岩石怪兽加库玛,你知道吗?哈哈哈哈,你上三年级了还不知道吧!”

    他没给她台阶下,在一旁捂着嘴,做出憋笑的姿势,看戏一样地看着她。

    “江皓月!”陆苗一拍桌子,恼羞成怒:“你怎么这样啊?我不跟你好了!”

    她叉着手,嘟起嘴,一步一步踩得重重的,走到了他家门口。

    放出爆炸性“绝交发言”后,陆苗给了江皓月这么充分的道歉时间,他竟然一点道歉的意思也没有,完全没有过来追她。

    “哼!”陆苗用力表达了愤怒,一甩头,跑回自己家。

    江皓月的家门在她走以后“砰”地关上了,唯恐她回来似的。

    “哼!!哼!!!”陆苗在自家家门外又吼了几声,总归要比他关门的声音更大。

    一楼的鸡都被她吓得扑腾起翅膀。

    “陆苗你干嘛啊?大半夜在那里鬼吼鬼叫的。”林文芳开了门,揪着陆苗的耳朵,给她扯了进来。

    近来,林文芳的口头禅从“小江真是个好孩子”,变为了“陆苗这孩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看西游记,还要把声音开得非常大。

    到播出时间了,即便是吃饭吃到一半,她也要开电视过去看。

    主题曲的旋律一播,陆苗就来劲了,难听的歌声一阵阵地从房间里传出来。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

    林文芳劝她:“别出发了,菜冷了,先把饭吃完吧。”

    “不,我一定要看我最爱看的西游记。”陆苗全神贯注盯着屏幕。任桌边美食佳肴,她皆不为所动。

    说到她是不是真的喜欢看……每到播迪迦奥特曼的时间,陆苗揣着遥控器,不停地用余光扫墙上的钟。

    “不如去看奥特曼吧?”知女莫若父,陆永飞诚心地建议她。

    “不!”陆苗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骗自己:“我最喜欢看西游记了。”

    ☆、6.矛盾

    之前一个恨不得24小时住在江皓月家的人,现在放学后老老实实在自己家看电视。

    之前江皓月洗澡,她警惕得要把耳朵黏在门上;现在她特意错开跟他洗澡的时间,不小心在楼道碰上了,还要装作不认识他。

    到了这么明显的程度,长眼睛的全部看得出,两个小屁孩这是闹矛盾了。

    连江义这么不着家的人,都不适应地问了江皓月一句:“隔壁小妹妹怎么不来找你了?”

    “不来最好,”江皓月对此反应冷淡:“她来了我没法看书。”

    江义点了根烟,笑嘻嘻地糗他:“哎哟,你不想人家来,房间里的巧克力留着给谁吃啊?”

    摆在桌上的塑料罐子,不知不觉存满了一罐。

    某人每次来都会带,言之凿凿是给他吃的。

    看他不吃,某人假惺惺地叹气“不吃会过期啊,过期了多浪费啊”。他说“那你帮我吃吧”,她说“好呀好呀”,然后果断吃掉。

    江皓月看了罐子一眼,回过头:“本来就是她带过来的,我不喜欢吃所以没动它。”

    “哦?”

    江义吐了口烟,在烟雾缭绕中眯起眼睛。

    “也是。你的性格啊,像你妈妈……”

    仔细斟酌后,他找出了确切的形容词:“捂不热的石头。”

    江皓月没搭话,由着他碎碎地念叨。

    “你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叫我去学校谈话。老师说,学校里有一个小朋友特别喜欢你,玩具给你玩、午饭分你吃,想和你一起做游戏,可你啊,不喜欢人家就愣是不理人家。小朋友被你弄哭了,老师找我说‘江皓月同学的性格需要多加教导,学着跟其他小朋友相处,不然以后进了小学、中学,进了社会,是要吃大亏的’。我当时边听就边寻思着,我不是这样的啊,你这孩子性格像谁呢?后来想明白了,原来是像你妈妈。”

    “那老师说的不对,你不会吃亏。因为,你不是不会跟人相处,你会,而你不乐意那么做。”

    不知说到哪句说到了伤感处,他讲着讲着声音哽了起来,语气既是不甘,又是困苦。

    “别人对你再好,你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半点不会记得那些好,半点不会因为无法回报而感到愧疚。”

    江义伸手摸着儿子的头发,叹啊:“你妈没养你多久,可你偏偏就是随她。想当初,我那么爱她,她想的话,我命都可以给她……可是她不要,她瞧不上。”

    “爸爸,”江皓月不喜欢听他说他妈妈的事,直接打断了他:“我身体不舒服,你能不能出去抽烟?”

    不怪江皓月敏感,只是江义一提起前妻就容易陷入情绪,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的。

    他明白儿子这是赶他了,江义掐掉烟。

    走出房间前,他走到江皓月身边,捏了捏孩子瘦小的肩:“经过车祸的事,你的性子一点儿没变。”

    他话语中有明显的明朗:“不过这样挺好。”

    陆苗这边,比期末前看试题还认真地,在看西游记。

    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了,她期末前通常不复习。要说认真,顶多认真地跟佛祖祈祷,卷子里能考点她会的。

    绝交这些天,江皓月从没有主动示好过一次,陆苗在漫天的灰色心碎中,悟出了约束自己的十六字人生座右铭——“人一定要有志气,不能被江皓月瞧不起”。

    俩小孩闹不愉快的事,陆永飞夫妇算是第一时间发现的。

    平时叫江皓月来吃饭,他通常会来的,现在他总推说有事,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林文芳煮了好吃的,让陆苗送过去,想借此让他们的关系缓和一下。陆苗也是犯了倔脾气,恶狠狠地放出话来“就算你打死我,我都不会去”。

    问陆苗发生了什么事,旁敲侧击加威逼利诱了好几天,她才终于说出口。

    “江皓月是个小气鬼!我想看他的《西游记》,他说我手脏不让我碰。后来我明明舔已经干净了,他还是不让,江皓月太小气了!”

    陆苗刻意隐瞒了江皓月说她看不懂书的那段,免得她爸妈觉得江皓月说的有道理。

    两个家长这下悟到,为什么这些天女儿一下子变成《西游记》狂热爱好者了,理由原来在江皓月这儿呢。

    陆永飞对此事率先表了态:“看吧,跟你说了多少次吃完东西要洗手。你自己的书里啊,有巧克力、饼干屑、酱油,各种杂七杂八的印子,脏得不像话。你舔一舔手,那手上全是口水,我要是小江,何止不让你碰我的书,把你丢出去的心都有。”

    林文芳紧随他后:“你说你没事碰人家的《西游记》干嘛啊?你又不看书,看了也看不懂。”

    本来陆苗听完陆永飞的话,想着反驳几句的;可林文芳的那一句,真是伤口撒盐,直直地撒中她受伤的心了。

    “我不管,你们全帮着他!”横竖不占理,陆苗就开始赖:“我讨厌江皓月!我不跟他做朋友了!”

    他们这栋破楼,隔音效果差得跟没装过墙壁似的。

    陆苗这么大声,邻里可能全听见了。

    林文芳严肃起来,呵斥她:“什么不做朋友?不可以,我们不允许。”

    一向宠着女儿的陆永飞同样严肃起来:“陆苗,你这样乱闹脾气,爸爸妈妈会生气的。”

    江皓月从浴室洗澡回来,拎着水桶准备开门,隔壁那声“我讨厌江皓月”,让他停住了动作。

    他一直听完陆永飞的话,不想再听了,进到屋子,悄悄地关上门。

    被多方势力谴责的陆苗闷在家里,苦巴巴地等着江皓月来求和。

    等着等着,没等到江皓月,等来了另外的人。

    周末,她正无聊地在家看着电视,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她。

    “陆苗!陆苗!”

    陆苗从窗户那儿探出身子,看见楼下站着几个之前一起玩的小伙伴。

    他们朝她招手,让她下来:“我们抓蝴蝶,你要去吗?”

    陆苗定睛一看,上次冲江皓月扔鸟蛋的男孩子也在来的人中间。

    “我不去,张诚在。”她一字一句吼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那个男孩的名字,记得他上次对江皓月做了什么。闹矛盾归闹矛盾,陆苗是有“义气”的。

    合计着自己在楼上,张诚打不到她,陆苗的声音更大:“你们记住了,我绝对不跟张诚一起玩!”

    张诚来找她,估计是早就做好心理建设了,她这么说了,他完全没生气。

    男孩站在底下,挠挠脑袋,最终鼓起勇气,一字一句又给喊了回去:“陆苗,我错了,我跟你道歉可以吗?”

    “你要跟……”

    那名字差点脱口而出,陆苗总算想起自己跟他是绝交的状态。

    “跟那个姓江的道歉。”

    江诚砸了江皓月,说江皓月是残废,说他脚怎么怎么的……他应该让江皓月原谅他,跟她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喊山歌似的对着话,三楼的老婆婆听得烦了,从阳台走出来把他们轰走:“你们小朋友不要乱喊乱叫,要玩出去玩,大人要睡午觉的。”

    楼下的小孩扯了扯张诚:“算了吧,她不会理你的,我们走吧。”

    张诚碰了一鼻子灰,点点头,和小伙伴们骑着自行车走了。

    陆苗没明白张诚为什么要跟她道歉,在隔壁屋子里的江皓月想得明白。

    张诚想跟陆苗一起玩,又不是想跟他江皓月一起玩,所以他只需要陆苗能原谅他就好了。

    江皓月想:其实陆苗完全可以跟张诚一起玩啊,为什么不呢?

    自家女儿不懂事,林文芳只能找懂事的说了。

    小孩子家家的为了屁大点事,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其实让他们稍微沟通一下,立马就能和好如初了。

    林文芳买了菜,回家的时候敲隔壁的门,叫小江晚上过来吃饭。

    江皓月这次没推辞,很爽快地同意了。

    心中感慨“别人家的小孩别样乖”,林文芳一到家,就把这事通知了陆苗。

    “什么?江皓月要来吃饭!”

    陆苗本来翘着二郎腿,无所事事地趴在地板上看漫画,得知这个特大消息,瞬间如临大敌。

    “他不是在跟我绝交吗?来我们家做什么?”

    她看向窗外,怀疑天有异象。

    究竟是天上下红雨,还是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林文芳见她那仓惶的样子,好笑得不行:“这里是你家,还是我家?你出房租钱了吗?”

    “是没出……”陆苗的眉毛窘成了八字:“话虽这么说,但他肯定知道我在家里吧,他还要来?”

    林文芳嗤笑一声,故意呛她:“人家来吃我家,做我吃的饭,碍着你什么事了?你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吗?”

    “当然了!”陆苗拍着胸脯,想到昨天看新闻频道时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我是绝交事件的当事人。”她说出来的那一刻,自己也被自己的重要性些微的吓到了。

    她可是相当的重要啊。不是陆苗吹,她敢打包票,江皓月这一来,绝对是冲着她来的。

    看来他终于熬不住寂寞,想要过来跟她一起分享《西游记》了,还好她天天有在家里勤奋地看……电视剧版的。

    陆苗想来想去,心里美得冒泡泡,感觉自己已经不那么生江皓月的气了。

    ☆、7.自尊心

    江皓月这几天回到学校上课了,陆苗听到吃饭时他们在谈论,才知道的这件事。

    她和江皓月上的是一个小学,只是不同年段有不同的楼层,三年级和二年级恰好不在同一栋教学楼。

    他果然像他之前说的那样,上的是三年级。

    陆苗慢吞吞地吃着饭,联想到江皓月那句“我永远比你大一个年级”,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被他抛下的感觉。

    陆永飞夫妇对江皓月重新上学的事很是关心,问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课程跟不跟得上?”

    “老师同学对你友不友好?”

    “学校有没有对你特殊照顾一下?不方便的课程和活动不能去参加呀。”

    “每天爬那么那么多阶梯,累吗?每天上课坐着那么久,累吗?”

    江皓月在学校里的情况有太多能说的了,客厅里全是他们三个人的声音。

    身为“绝交事件的当事人”的陆苗,被与世隔绝地晾在一边。

    她愤愤地察觉到,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人家江皓月过来,纯粹是和她父母吃饭的,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进门以来,没看过她一眼。

    其实陆苗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可她已经没有向他提问的权利了……想着想着,陆苗不禁悲从心中来,愈发卖力地埋头苦吃。

    “你夹得到吗,肉?”

    她这儿正在神游呢,忽然听见江皓月讲了一句话。

    “苗苗。”林文芳提醒她。

    “啊?”被点到名后,陆苗立刻抬头。

    目光与坐在对面的江皓月对上,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刚刚是在跟她说话。

    ——肉夹得到吗?

    被江皓月看着,陆苗感觉自己的脸颊烫烫的。

    她点点头,点完觉得不对,又马上摇摇头。

    放在江皓月面前的那盘红烧肉,被他端起来,和她面前没怎么动过的凉拌黄瓜换了个位置。

    陆苗全程盯着江皓月的动作,那红烧肉在她手边落定,仿佛表达了某种意思。

    她果断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咽下肉,她悄悄朝江皓月笑了一下。

    吃完饭,江皓月并没有久留。

    他以前也不会留下来的,顶多是陆苗在人家吃完饭后,跟在江皓月屁股后面,吵着要去他家玩。

    “谢谢叔叔阿姨,阿姨做的饭很好吃,辛苦了。”

    大人们想让他多呆一会儿,吃点饭后水果。

    江皓月谢绝:“不啦,我吃饱了,要先回去写功课了。”

    林文芳站在门口送他:“小江就是乖,惦记着作业,哪像陆苗,天天只想着玩。”

    逮着机会,陆苗从她妈妈身后钻出来,对江皓月文静地说了声:“哥哥再见。”

    林文芳给自己女儿刻意甜美化的声线吓得一哆嗦,难得啊,会管江皓月叫“哥哥”了。除了最早在医院的那段时间,她跟江皓月熟了以后,向来直呼其名。成天“江皓月”、“江皓月”的,挂在嘴边,从没见她对人家客气过一次。

    “妹妹再见。”江皓月原原本本地客气了回去。

    这下陆苗的心情是彻底好了。

    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她蹦蹦跳跳地回了自个儿房间。

    一开房门,陆苗望见她的书桌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股高兴劲揣在怀里,还没捂热乎,一瞬间又给凉掉了。

    江皓月把她放在他家那个装巧克力的罐子,还给她了。

    这不是明摆着要跟她划清界限吗?陆苗看电视多年,对于狗血青春偶像剧颇有涉猎,女主角和男主角分手,至关重要的一步就是还他以前送的东西。

    可是……江皓月不是跟她和好了吗?他问她吃不吃肉,明摆着是主动示好啊!

    陆苗想不明白了,她抱起罐子,准备冲上门找江皓月讨个说法。

    脚步刚要跨出房门,她突然警惕——不行,不能现在去,她爸妈还在外面呢。

    万一他们俩多问了几句,知道江皓月不吃巧克力,这些全是她留在他家的、给自己吃的“赃物”,保准会被骂的……

    月黑风高,乌鸦嘎嘎叫。

    江皓月正是好梦,听到外间有怪声——“叩叩、叩叩”。

    说是敲门声,它又太轻,说它不是,那会是什么?

    他不去理会它,可过了半响,那声音都没有停下。

    或许是江义喝醉酒,忘记钥匙放哪了……心想不过是开个门的事,江皓月没有重新戴好义肢,按亮电灯,拄起拐杖去开门。

    已是寒冬的季节,门一开,外头的寒气就涌了进来。

    女孩穿着单薄的睡衣,双手捂着肚子,一看就是从被窝里偷跑出来的,大概是站在门口等了他许久,两条腿冻得抖呀抖。

    她的眼睛大而圆,望进去黑白分明,所有的情绪一览无遗。而此时,里面透出的信息告诉他——来者不善。

    “你……”江皓月下意识看向对门,那边黑乎乎的,早就熄灯了。

    “江叔叔不在家吗?”陆苗神情鬼祟。

    他犹豫地回答:“不在。”

    “那进去说!”没等主人点头,她从门缝里硬挤进他家。

    江皓月不比陆苗腿脚方便,他这边关好门,一步步走到房间,陆苗已经轻车熟路地上了他的床,往自己身上裹了他的棉被。

    “好冷好冷。”她嘴里嘶嘶嘶地喘着气,江皓月过来了,也不给他让个位置。

    他站在床边盯着她,毫不掩饰自己要赶客的意思:“你大晚上不睡觉,来我家做什么?”

    裹成一团的陆苗从睡衣下的肚子处翻出一个塑料罐子,扔出来给他。

    “我才要问你,给我这个是要做什么?”

    由着罐子咕噜噜地滚到床脚,江皓月看都不看一眼:“还你,它本来就是你的。”

    陆苗那个气呀:“不准还,这个我放你家,我过来的时候要吃的。”哎呀不小心说漏嘴了。

    她忽略掉细节,直接抓住重点:“江皓月,你这么做是不是要跟我绝交!”

    世上最凄楚的小女孩双眸噙泪,字字泣血。仿佛当初主动说出“我不跟你好”这句话的,是对面的江皓月,而不是她陆苗本人。

    江皓月被她这招恶人先告状搞得无语,一时之间不敢驳她,怕她冷不丁地大哭起来。

    陆苗见江皓月不说话,笃定他是默认了,心里的委屈更加浓烈。

    她想起她爸爸妈妈说的话,她搬出来教育江皓月:“又没有多大的事!干嘛这样?你脾气怎么这么坏啊!”

    陆苗是一只空壳的纸老虎,她充其量是声音大,不是要来找事的,江皓月却始终不给她台阶下。

    “嗯,我脾气坏,绝交正好啦。反正你也不愿意跟我做朋友不是吗?你也讨厌我。”

    “什么叫也?”陆苗抓住那个字眼,一下子炸了起来:“你不愿意跟我做朋友是不是?你讨厌我!”

    “是啊。”江皓月大大方方地承认。

    “你、你!”她从被子里伸出一指,指尖地指着他发抖:“你怎么能这样!”

    他反问她:“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陆苗对于无情汉的冷酷难以置信:“那你不是我的朋友,今天还来我家吃饭了,问我要不要吃肉……”

    江皓月打断她:“不一定非要做朋友,我和你只是认识的人、邻居,那样的。”

    听着他的话,陆苗越听越觉得可怕。她丢了棉被,扑过去一把抱住江皓月。

    男孩身形并不大她许多,又拄着拐杖,被她一抱,直直摔向了床铺。

    所幸床垫不是全硬的,他受伤的部位轻微地硌到,疼了一下。

    “陆苗!”江皓月推她。

    “不要、不要,你说的我不同意,”陆苗闭紧眼睛,抱着他不撒手:“我要跟你做朋友。”

    江皓月凝视着天花板,沉默了许久。

    良久后他开口,目光仍旧是望向那一片虚无的白。

    小小的男孩声音稚嫩,咬字却是沉沉的。

    “为什么……你要,我就得同意?你跟我做朋友,对你来说是一种施舍,而被施舍的我,除了感激的接受,没有别的选择吗?”

    “如果我不愿意的话,不能拒绝这种施舍吗?我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呢?”

    “陆苗,为什么你认为,你有的选,而我没得选?”

    他的话太深奥了,陆苗连施舍这两个字的意思都没懂,怎么可能答得上他的问题。

    她今年八岁,说的“要”与“不要”,纯粹是出于一种被惯坏的跋扈。因为急切表达自己的意愿,所以脱口而出“我要跟你做朋友”。再深的意思,她完全没有考虑到了。

    到陆苗长大的时候,回想起这件事,她才隐隐明白,此刻小江小朋友他心里不甘和纠结的东西是什么。

    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他觉得不舒服了。即便此刻的他也表达得不够到位,但他不舒服了。

    那大约关乎自尊心。

    大人们打哈哈地说着“小孩子有什么自尊心啊”,可是小朋友们有。

    “小江好可怜呀,苗苗你要好好陪他玩,不要让他感到寂寞。”

    “不跟江皓月做朋友?不可以,我们不允许。”

    “能赶得上课程吗?多读一年没什么的,学校能理解你的情况特殊。”

    江皓月被迫地收获了来自各方各面的“怜悯”,不管是他需要或是不需要的,在他们眼里,好像他没了条腿,从此便低人一等。

    他们给出特殊照顾,给出自认为对他最好的选择。那如果这个选择,他不接受呢?

    怎么会不接受?那可是最好的。给他的,他就该收着。

    ☆、8.被训

    江皓月那一连串的问句,让陆苗领会到的事情只有一件——他是认真地要跟自己绝交。

    她从他床铺上弹起来,飞快地出拳,锤了他的肚子。

    锤完就跑。

    外间的大门开了又关,吹进来的风冷飕飕的。

    江皓月被她揍得有点疼,捂着肚子躺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其实他对她的判断是有偏差的,陆苗哪曾因为他少了条腿就让着他。

    她要是真的讨厌他,不论她父母怎么劝,她不跟他玩就是不跟他玩。看着父母的情面,委曲求全跟谁做朋友,这样的思想层次对她来说太高级了,她不会这么干。

    被窝被陆苗捂热了,温度很是舒服。

    江皓月躺着躺着,起了倦意,临睡前模模糊糊想起来……

    陆苗装巧克力的罐子还是没有带走。

    偷跑出去一趟受了凉,加上满腹的心事,陆苗一晚上都睡得极差。

    第二天,她是被林文芳问罪的声音叫醒的。

    “唰”的一声,窗帘被地拉开,刺目的阳光倾泻而下。

    眼睛不舒服,陆苗的手在空气中狠狠抓了几下,半梦半醒地喊着:“关灯、关灯。”

    “陆苗,醒醒!你给我老实交代!”

    林文芳揪住她的耳朵,直接把她从睡梦中拎了起来:“你又在外面做什么好事了?”

    陆苗不能忍痛,被揪疼了,叫得跟杀猪一样。

    屋里这么大动静,正看着报纸的陆永飞都吓了一跳。

    他赶来陆苗房间,原以为是女儿调皮捣蛋惹林文芳生气了,没想到陆苗看样子也才刚醒,口水印子还在留在脸上。

    “哎哟!老婆,怎么啦?有话你好好跟苗苗讲嘛。”

    陆永飞不劝还好,见他急急地过来护着陆苗,林文芳更来气了:“好好讲?要不是你惯着她,她能成这样?”

    “你消消气啊,”他赔着笑脸安抚她:“苗苗做什么坏事了?”

    疼劲过后,陆苗已经彻底清醒,心想大概是她昨晚偷跑出去的事被她妈发现了,一言未发地保持着乖顺。

    林文芳一叉腰,话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出来了。

    “我买菜碰见三楼的婆婆,人家跟我告状,说陆苗跟张老师的小孩闹矛盾了,两人楼上楼下地喊来喊去,喊得邻居没法午睡。陆苗,生你这个女儿就是来丢我脸的,你怎么成天跟人吵架啊?邻里皆知你是个不省事的小孩!”

    “哦,你说张诚啊!”

    说的是张诚,她就瞬间放心了,这下敢堂堂正正仰着头了。

    听妈妈这么一提,陆苗才恍惚记起,那个张诚是老师的小孩。

    不过,那个道理叫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老师的小孩,她照样不怕他。

    “我有什么不懂事的,张诚比我更不懂事。”

    “我真是被你气死了!别人指着我的鼻子,叫我‘多管管你的女儿’,我是该管管了,你就是这个认错态度的?”

    林文芳卷起袖子,抄上衣柜旁的鸡毛掸子准备抽她:“你说你成绩不好、别的什么也不行,我本来打算暑假送你去张老师那里补习数学的,全毁了。你还觉得和人吵架你有道理了?那你倒是给我说说看,张老师小孩怎么你了?”

    “张诚他欺负江皓月!!”她语速飞快,生怕说得晚了。

    唯恐被她妈打到,陆苗眼疾手快地举起枕头,往角落闪避。

    江皓月在陆家,那是保命符一般的存在。

    林文芳气成这样,听到事情关于江皓月,也稍稍冷静一些,有了想要讲道理的意思。

    “关江皓月什么事?”

    陆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提了一件不该提的事:“啊?没有,没事。”

    “很好,陆苗,”林文芳阴恻恻一笑,鸡毛掸子往她身上招呼而来:“你现在长本事了?学会撒谎了是吧?”

    冬天被打真的特别痛,不是夏天那种火辣辣的痛,是一种要被打出内伤的痛。

    陆苗揍得屁股疯狂跳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叫着:“我说,我说,别打了!我说!!”

    然后,她就站在墙角,抽抽噎噎、一五一十地,将那天她带江皓月出去,江皓月被张诚捉弄的事,告知了父母。

    全讲完了,她义愤填膺地总结了一下这件事的责任所在:“张诚特别坏。”

    陆永飞和林文芳,似乎不是那样认为的。

    听完故事,连先前护着陆苗的陆永飞,脸色都不好看了。

    “你给江皓月道歉了吗?”他问。

    陆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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