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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994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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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宋运辉只是微笑,但不得不承认,老头子说得有理,这也是他的看法。梁思申在上面听见,探头应了一句:“外公,今天是不是竺小姐没来,你闷得慌?”

    外公“嘿嘿”一笑,“你说有贵客来,我一整天替你盯着厨子做菜,哪里还有时间管自己的事,你的事要紧嘛。”

    “哼,盯着做菜,还是盯着他们洗盘子?”

    宋运辉不解梁思申说的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外公却笑嘻嘻地道:“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小宋,你扶我一把,我们先坐过去。”

    宋运辉扶老头子起来,但老头子下了罗汉床就自己走了。才不要宋运辉帮忙。宋运辉跟去餐区,见宝光闪闪的螺钿镶嵌的红木桌子上早已照着西餐的规矩放上三套杯盘,他心说他现在西餐吃得顺,要是换作以前,连红酒斟得深浅都还得老徐教导他。而坐下去的椅子则是富贵得繁琐,但他说不出好坏,只知道梁思申这个人对于身外物精益求精,估计这椅子自有门道。再看杯盘,似乎不是常见西餐的盘子,而且三套的盘子都不相同,老头子自己的是青花,给宋运辉的是蟹青盘子,给梁思申的则是描金彩盘。宋运辉终于没忍住,开口问一句:“请问王老先生,这是古董?”

    这回外公只是看着宋运辉狐狸似的笑,就是不答。弄得宋运辉讪讪的,感觉老头子在给他下马威。转眼却见梁思申下来,这房间没遮没拦,就这点好处。梁思申穿着一身珠灰连衣裙,反正在宋运辉眼里很是漂亮。宋运辉克制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外公,却见外公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他若无其事地一笑,心下大约明白外公的意思,也于百忙中悟出外公这人的性子:千万不要顺着外公的毛,那是给自己讨罪受。难怪梁思申而今事事逆着老头子的意思来。

    梁思申还没入座,就道:“本来想请Ms.宋在外面吃,省得跑这么远的路过来,可有人不甘寂寞啊。哟……”梁思申站住,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在宋运辉面前的蟹青盘子、宋运辉的脸和外公的脸三处之间盘旋片刻,才入席坐下。

    这时外公笑嘻嘻地对梁思申道:“你宋老师问我他的盘子是不是古董。”

    宋运辉对此一无所知,今天进梁家,触目都是他所不懂的,却说什么都听得出外公的嘲笑。梁思申也不知道老头子为什么寻宋运辉开心,但宋运辉面前这套盘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又不好伸手拿了盘子来查看,只得刻薄地道:“宋老师客气,还称它们是古董。外公最近怎么啦,高仿的东西也拿出来招待客人?”

    外公笑道:“刚见你看见这几个盘子眼睛碧绿,现在护着你宋老师又装不屑一顾,女生外向啊。”

    梁思申只得一笑,她确实是护着宋运辉,看来外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的是想钩出她的情绪,一时讪讪的。宋运辉也才知道外公目的在于一箭双雕,但见梁思恩申急于帮他,他心里高兴,也不在乎懂不懂了,索性再问:“什么是高仿?名词真多。”

    外公惊异地看了看宋运辉,见到宋运辉一脸的平静,不禁点点头,道:“思申说我弄几只仿宋朝哥窑的盘子糊弄你。其实有一只是真的,其他是以前收藏它的人仿着这只真的意思,做成一套,但仿得很不错。我年轻时候喜欢粉青,现在年纪大了,越来越中意蟹青。”转头一口气都不歇地又对梁思申道:“你看,你宋老师的态度多好,不懂就不耻下问,没什么关系。”

    梁思申微笑道:“不,不齿。”但不与外公纠缠,看菜上来时候问宋运辉:“Mr.宋,我们吃完后去外滩走走,还是去和平饭店老年爵士酒吧?”

    “我也要去。”外公立即应上一句,遭梁思申一个白眼。

    宋运辉道:“我记得你想去杭州,不如饭后连夜赶去,明晚回来。不过挺辛苦,王老先生吃得消吗?”

    外公笑对梁思申道:“你学着点,软钉子就该这么给。那我不去啦,你们自个儿玩痛快,本来就没想掺和你们年轻人的约会。”

    “好,那我们快点儿吃,我等下就上去收拾一个包出来。Mr.宋需要回去宾馆取行李吗?或者……”梁思申装作对外公的话不以为意,其事她希望外公在场。对于宋运辉,她又想见,因为那份传真,心有很多想法要跟宋运辉说;又不敢见,总担心单独见面会发生什么。对于那个“什么”,她心里没准备,也没打算,最怕“什么”发生一下,弄得以后两人难以如常相处。她太珍惜与宋运辉那么多年的友谊。可既然宋运辉提出去杭州,她也很想,那就去吧。

    外公早已又抢着道:“小宋还回去做什么,我的衣服你拿去先应付应付。我今天白精心准备一桌好菜,你们赶紧吃,快点赶火车去。小宋啊,以后思申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来,跟我聊聊天喝喝茶。我一个甲子的经验啦,一个甲子,解放前解放后,国内国外,非常难得啦。你这样的人也难得,我说的你会懂,我儿子和思申都不懂,我本来想教思申,现在看来看去她不是这块料,她历练太少啦。再跟你明说,我教你,不收费,我不是为你好,我只是不舍得我一甲子的宝贵经验收进棺材里去。答应我吗?”

    宋运辉和梁思申面面相觑,都不大相信老头子的话,感觉就像听到老虎发誓吃素。还是宋运辉老练,微笑答应:“谢谢王老先生,以后有机会来上海,一定找您取经。”

    外公哼哼道:“少来,本来看你是条汉子,没想到还没上手就怕老婆,偌大好处都不敢答应。赶紧吃,赶紧吃,我不指望你。”

    外公的直言让宋运辉很不好意思,他不禁看一眼梁思申,见梁思申冲外公怒目而视,这才一笑,低头快吃。他的胃口好,吃得又多又快,而且不挑,外公羡慕地看着,嘴里嘀咕:“年轻好,年轻就是好。”反而梁思申又爱吃又不敢多吃,几个菜尝一个遍,就跳起身收拾去了。宋运辉忍不住在后面叮嘱一句:“小梁,最好穿随便一点。”

    梁思申应了一声,但她对着满厨的衣服,到底是有些紧张,就像临考似的,考虑之下,还真是老老实实选了实在的T恤和牛仔裤。又去外公房间翻出一套最好的男装,都打进她的双肩包里。

    外公在饭桌上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小声对宋运辉道:“你是过来人,还有什么说不出口做不出手的?追女孩子,一定要说,尤其是对思申这样在国外长大的,她直接,你要不说,你玩完。”

    宋运辉一愣,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心里的事,没人知道,没想到外公旁观者清。他想了会儿,才道:“她还小。”

    “她小?”外公瞪宋运辉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只殷勤地劝宋运辉多吃些,说国内的火车简陋,等会儿一准得饿,又转头吩咐小王打包点心,让拎到火车上去吃。弄得宋运辉有些立场模糊,这样周到的外公,哪是他一向因为站在梁思申阵线而敌视的人?最后两人出去的时候,外公还送到门口,拍着宋运辉的肩膀嘱咐小心,十足好老头一个。

    两人在门口等着2580000叫来的出租车的时候,都有些不自在,宋运辉已经把梁思申的双肩包背到肩上,看看穿着简单的梁思申似乎与国人一样,又似乎气质截然不同,心里满是幸福。他想到外公的话,他早就考虑过,可是最初梁思申不打算回国,他反正没希望的事也就不做,免得朋友都做不成。现在则是没想到她真回国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住下来,但这已经让宋运辉看到希望。梁思申则是在想,怎么能让这么正儿八经的宋老师放松?但是后来发现,最该放松的似乎是她,她不知不觉攥着个拳头,不知跟谁使劲。好在出租车很快就来,宋运辉开门让梁思申进去,自己却到面前坐下。

    梁思申倒是见怪不怪,知道宋运辉做事规矩,她只是头痛,面对一只没缝的蛋,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好在宋运辉如今挥洒自如,上了车就开始找话说:“我今天看你外公好像比较怪,你有没有觉得?”

    “我在想他又有什么阴谋。有句话说的,无事献殷勤,非盗即奸。可是他能对你有什么阴谋?我一时想不到。”

    宋运辉听了笑,这祖孙俩的不对板。道:“他什么都没透露。看起来他今天还特意把最贵重的碗碟给我用了,可惜我不识货。”

    “他已经挤兑我说了,真奸猾。他能有什么企图呢,他美国的公司已经基本歇业,资金都交给专人打理,他应该没什么图谋。他难道真想收个关门弟子?呃,他良心有这么好?”

    “假设吧,假设老人老言善,我们以不变应万变。我们现在最该担心的是去杭州的火车票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时间的。到了之后肯定是半夜,不知道怎么去宾馆,去哪家宾馆。呵呵,难得今天什么都没准备就出门,只好路在嘴里。”

    “不怕,杭州能多大,下了火车买张地图,走都走到西湖边呢,正好一早看日出。”

    “你以为西湖是大海?还日出。杭州可能有黄鱼车,再不行小黑车总有吧,再不行我打电话找朋友。我有些不放心你半夜三更走夜路。”

    “真的不怕,我和朋友们还专门去露营,什么装备都背身上,累得要死,还特高兴,晚上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跳舞干坏事,乐着乐着有的人就累睡着了,帐篷都不用。寂静下来,四周都是怪里怪气的不知道什么禽兽的叫声。以后猫猫大了,我带着她去玩,她一定喜欢。”话说开了,梁思申才自然起来。

    宋运辉微笑道:“这几天上海工作下来,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Mr.宋,约法三章,这两天不谈工作,不过这个问题我回答你。还行,就觉得节奏慢,还有规则不熟悉,不过慢慢会适应。再就是电脑用得不舒服。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会不会适应这儿之后,却回不去了,知识落后。来了这儿之后,一下子感觉接触的资讯少了很多,周围好像真空一样。好在现在还是空中飞人,回去得恶补。”

    “是,我出国的时候也感觉资讯目不暇接。不过也有人出去了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楼很高车很多。”宋运辉细品梁思申的话,寻找她可能留在国内的蛛丝马迹,“你别有焦虑,你只是离开你过去熟悉的环境,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失去那边的资讯,获得这边的资讯。好,不说了,明天中午请你吃楼外楼,有东坡肉、叫花鸡、龙井虾仁、宋嫂鱼,听说过没有?”

    “怎么没听说过,Mr.宋你忘啦,我小时候在班里朗诵的就是西湖的故事,什么玉龙、金风、明珠,我有一本西湖传说书的。啊,本来还以为你提起去西湖是因为你记得当时给我打的满分呢,啊,我失望,我真失望!”

    “怎么会忘?”宋运辉扭转头,微笑地看着梁思申道,“你得了两支铅笔一块橡皮的奖励。你后来对我说,明珠一定很美,你一定要去看看明珠,可惜你很快出国了。”

    梁思申本来只是想要耍赖皮,缓解气氛,没想到宋运辉还真是记得她的愿望,她一时怔住,看着依稀路灯光下宋运辉的微笑。斑驳的灯光在宋运辉的脸上变幻,不很看得清宋运辉眼底有些什么,而且宋运辉很快就转回脸去,端正坐直了。梁思申看着前面车椅子露出的半个头,鼓着嘴好久没说话。她本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捉弄一下严肃的宋运辉,没想到宋运辉却真的记得她的那些小破事,中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有十多年了吧,宋运辉竟然还记得她的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这么小的破事。梁思申忽然失声了,周围是如此安静,小空间里她和宋运辉气息相闻,空气凝滞得让人心慌。渐渐地,一种异样的亲密袭上梁思申心头,这感觉是如此陌生,梁思申惊诧莫名。

    宋运辉坐在前面也是满心慌乱。这是他第一次与梁思申单独出游,他就像是吸毒的人,明知前路危险,可又满心期待。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太知道梁思申的过去,而且还亲眼目睹过梁思申对李力的眉来眼去,他知道梁思申不会爱他,因此他此行更应该收敛再收敛,不能因胡乱流露一点意思,断绝以后见梁思申的机会。这不,吃饭时候没小心,就给梁家外公看出,可见他应该更加小心。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各怀鬼胎。没想到去火车站却是买到了火车票,只是这时间异常紧张,离开车还不到十五分钟。两人一看就开始夺命狂奔,偏那上海的火车站就跟迷宫似的,寻找相应候车室就花了好多时间,穿过候车室,工作人员一边剪票一边催“快点快点”。两人上天桥下地道的,梁思申实在是吃不消,宋运辉一看,也不顾什么了,伸手拉起她再跑。紧赶慢赶,终于在火车门关上之前冲进一个车厢。

    两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廊,梁思申更是靠着车壁双手撑着大腿,喘得说不出话来。列车员“咣咣”地收步梯关门,然后冲他们友善地说一句,“你们运气好。”两人都只会点头,没气儿说话,列车员看得笑嘻嘻地走了。这时火车惊天动地一摇,缓缓地开出站去。梁思申见外面灯光变幻,忍不住想说“开了”,可是才说一个“开”字,后面的气就接不上去,好大一个喘气,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笑自己的狼狈。宋运辉本来有些不好意思取笑梁思申的忽然结巴,硬是忍着,见她自己也大笑,他也跟着大笑起来。两人面对面笑了许久,笑得一个出来门廊吸烟的人看着他俩诧异,两人这才收住了笑。但笑过之后,宋运辉的一张脸就跟裂了一道缝,此后的笑意关也关不住,即使进去里面找来找去找不到空位都无所谓,两人心情轻松但步履艰难地挤过人群找去餐车买位置。

    十元一位的收费将好多人挡在门外,可因为是夜晚,餐车的所谓茶座也几乎座无虚席,两人从头走到尾,比较之下,终于找到一处两把椅子可以放一起的地方落座,宋运辉让梁思申坐里面,自己一半露在过道上,有人过往的时候不得不避让,有些辛苦。餐车有人打牌,有人吹牛,两个人没事做,临时决定的出门,都没谁记得要带一本书。梁思申去买了一副扑克,教宋运辉打梭哈,宋运辉很快就学上手,两人打得昏天黑地。宋运辉本来想着梁思申一个小姑娘,他让着一点,可后来忽然想到,这小姑娘学的是数学,热爱的也是数学,自己要是悠着点,还不输得家都不认识?只得用心应对。

    梁思申打牌经验充足,又会算牌,宋运辉则是江湖经验充足,细摩梁思申出牌心理,两人有输有赢,因此打得兴起。尤其是宋运辉,以往从来是不肯在喝酒聊天打牌上多花功夫,此时就闲来无事,再加心情极好,又是棋逢对手,平生第一次觉得打牌并非无聊。拉锯下来,最终还是宋运辉手里的火柴棍告罄,他输给了梁思申。可输得愉快。

    梁思申笑嘻嘻伸出一只手,道:“彩头拿来。”

    宋运辉将包里的点心取出,笑道:“全给你,战利品。”

    “赖皮,这不算。”

    换作别的成年人冲他这样,宋运辉早嗤之以鼻,可梁思申怎么做都可爱,他笑看左右,轻声道:“这儿人多。“

    梁思申这才将手收回,取出包里的纸巾,让两人将手都擦了。一起吃点心,看得旁边的人口水涟涟。宋运辉道:“你外公很会享受,这种点心我想都没想到过。”

    “他的名言:人活一辈子……我来第三天他就买下一处旧宅,深宅大院的,围墙足有两层楼高,砖缝长着碧绿的葫芦藓,围墙顶上一溜儿开着金黄花儿的瓦楞草,真漂亮。大门已经破烂了,外公已经订做大铜门。里面院子是青砖这么竖着插,细细拼出来的拼花地,阔大的院子中央是一幢很典型的海派风格小楼,已经很破旧,可修整一下一定很漂亮,比外公原来的房子还漂亮。外公说那以前是谁谁的房子,我记不住,我对旧上海没印象。这老头子,相信他肯定能把院子整得很漂亮。离我未来的办公室很近,我在想怎么问他要一间又不受他要挟。”

    “你外公这人,你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需要,最好别求他靠他,他等着有人上钩让他玩弄,”

    梁思申听了一笑,道:“算了,外公别混了,道行越来越浅,让人一眼看透。他就那德性,跟浮士德一样,你想要吗?请你付出灵魂。我不求他,等他整修好了那房子,我看他不心痒着去往?他现在胆小,不敢一个人去往,何况那是没门卫没小区管着的房子。”

    “别托大,你外公精着呢,有些时候他是不得已让着你,你说得对,他毕竟是老了,没办法,需要依靠。有些时候,越是精明的人越胆小,后果想得太多。你别提要求,以不变应万变吧,他不甘寂寞,自己会来惹你。”

    梁思申听了哈哈大笑,道:“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追着要收你做关门弟子了。好,我以后不主动惹她,我淑女,哼。”

    宋运辉看梁思申脊梁一挺,做着鬼脸装淑女,不由得也跟着笑,怎么看怎么喜欢。

    火车很快进站,两人走出狭小却古旧的杭州站,来到杂乱无章的广场,一致感慨,杭州真破烂。幸好出租车倒是有,两人被拉到望湖宾馆,新装的大堂非常漂亮。梁思申先跟着宋运辉到他房间,进门就见宋运辉远远避开,走到窗帘那头辛苦地就着落地灯看电视机上放的内部录像提示单。梁思申也是连忙将从外公房间搜罗来的衣裤洗涤用品飞速拿出来放桌上,救火似地离开。

    宋运辉这才活转过来,感觉全身肌肉都紧张得生疼,尤其是脸颊。他看看梁思申给他留下的用品,除衣服外,还有几个瓶瓶罐罐,他辨认一下,勉强弄清大概是什么,一时失笑,这些都是外公的日用品,外公睡前盥洗发现不见了这些,估计又得痛骂“女生外向”。反而他倒是不大用。但他还是忍不住用了,他以前总觉得即使男用香水都难以接受,今天却觉得这些盥洗用品的香味非常好闻。他对着镜子洗脸的时候,毛巾按在面颊,抬头看见眉开眼笑的脸,忽然想到,面颊的酸痛难道是笑痛的?他不由咧嘴试试,果然。他都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他平时痛快大笑的时候这么少?

    他就跟顾影自怜似的,站在镜子前发呆。是,他今天真高兴,全身心地放松,玩的时候竟没去想一下性命般重要的公事。就算是打牌动足脑筋,可依然是放松。什么都能令他发笑,他刚才……一定傻得跟一个大男孩似的,直着脖子只知道笑笑笑。他一时有些窘,可很快就又被欢喜湮灭,他不禁哼起小曲儿。

    梁思申也在她的房间笑,今天一夜下来,她心中庄严的宋运辉形象发生改变,看刚才宋老师手足无措地找事儿做的样子,滑稽得可爱,似乎就差抓着头皮“嘿嘿” 讪笑似的,全然没有平日里指挥若定的态势。但是说到外公的时候,依然是敏锐得一针见血。这样的宋运辉非常可亲。

    梁思申的一颗小心思又活动起来,手指搭在电话机上,想跟Mr.宋说个“晚安”,想再听那么会害羞的Mr.宋接到她的晚安电话是什么态度,她忽然很想很想调戏Mr.宋,就想看到他的尴尬无措,讨回她被Mr.宋管教十多年的公道。可又有点患得患失,Mr.宋似乎经不起她这个半洋婆子骚扰的样子,尤其是在如此暧昧的黑夜。她犹豫好久,忍痛放弃。可心里却打定主意明天绝不放过,这也叫当仁不谜,乃Mr.宋的真传。她坚信,Mr.宋肯定不会生气。

    因此,八个半小时后宋运辉给她电话叫起床,她在洗手间接起,却笑嘻嘻地道:“No,坚决地No。”

    宋运辉愣了一下才想到电话那端的声音没一点睡眼朦胧的感觉,不禁大笑。他喜欢这么自律的梁思申,却又是这么顽皮。早饭时候他们研究了地图,决定步行丈量西湖,从望湖宾馆走去青少年宫,上白堤,游孤山,然后去楼外楼吃中饭,再走苏堤,到花港观鱼,从柳浪闻莺那条路转回。

    清晨的西湖犹如薄纱笼罩,很美,可惜水臭。两人且行且语,宋运辉告诉梁思申,有人说,美丽的西湖,破烂的杭州,这话一点没错。梁思申却是在心里抓耳挠腮地想着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捉弄宋运辉,弄得连宋运辉都感觉到,梁思申笑吟吟地看向他的眼光有些不怀好意。

    可是周日的杭州游客是那么的多,两人的精力只够走路和穿越人阵,连说话交流都没多少机会,更别提做什么小动作。桃花早已谢了,柳树早已浓绿,远近没什么花儿,两人都没想到著名的断桥上车来车往,没一点古意,上面的太阳又几乎没遮没挡地晒着。两人走得颇为失望,对孤山也失去兴趣,看时间已到,溜溜儿地就拐进了楼外楼。

    楼外楼的风格让梁思申左看右看,看个没完,觉得旧得很有意思。而服务员竟还提醒他们菜点太多会吃不完,力劝他们别多点,更是让梁思申惊讶。可他们还是点了半只叫化鸡。一条宋嫂鱼,两份东坡肉,和一碗西湖莼菜汤。菜盘子端上来,梁思申更是惊讶,盘子竟然很是粗糙,有些已经脱釉,而且豁边,看上去脏样。但是,菜很美味。

    不仅梁思申,宋运辉也走得饿了,吃菜都没客气。但等梁思申几筷下肚,两眼又鬼鬼祟祟的看过来,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问:“你打什么鬼主意?笑得这么狡猾。”

    梁思申鬼鬼祟祟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

    宋运辉手中汤匙一震,一条莼菜溜滑地翻出汤勺,掉进他的盘子,给他的震动制造证据:“别胡说。”

    梁思申弯着狐狸一样的眼睛,看着那条莼菜,去不予反驳,立刻转了话题:“Mr.宋,你吃鸡翅还是鸡腿?我真使不惯筷子,我得抓着啃。”

    宋运辉惊魂未定,忙道:“你爱吃都拿去。”

    “谢谢。”梁思申毫不犹豫撕下鸡腿啃上了。宋运辉看看她吃得香,就体贴的把转弯抹角难打发的处理了,就跟照顾他女儿似的。最后见梁思申吃完还吮手指,才从半昏迷中想到,对了,这人本质上已是个美国大妞,别把她的戏言当真。可心里隐隐地失落。

    苏堤的美丽,和稀疏的人群,终于让他们找到西湖的感觉。走过一座拱桥,在繁密的绿茵中,清凉扑面而来。梁思申才想说话,宋运辉忽然递过一件东西,道:“小梁,昨晚打牌的彩头。”

    梁思申接来,只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样子很是自然。她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名堂,只看到似乎有条缝里透出隐隐淡青色。他不由得看向宋运辉,两只眼睛满是询问。

    宋运辉笑道:“据说这里面有很不错的青田石,我想你可能喜欢。见过这种未经琢磨的石头吗?”

    “没见过这种的,呀,我真喜欢,如果雕琢成型的就没那味道了。Ms.宋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原石?”

    “你一向好奇。”

    “是,哈哈。天哪,那么重你一直背着?Mr.宋。除了爸爸妈妈,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梁思申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又胆怯了。她泄气,狠狠暗捏一把石头,硬是刺痛一下自己,才讪讪地对着满脸疑问的宋运辉道:“我很幸运。”

    宋运辉直觉梁思申后面的话不是这四个字,他竟是隐隐怕听到,又是隐隐想听到,他故作镇定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呵呵。”

    梁思申却一点没感觉这是玩笑,她竟觉得这几个英文字特别好听,她索性扬起脸闭上眼,孤注一掷地道:“那……吻我。”梁思申说出此话,就不敢看向宋运辉了,她怕看宋运辉的任何表情,她只敢闭上眼睛等拒绝。宋运辉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宋运辉。她不能睁眼看着自己被处决,那样,她才可以睁开眼一笑而过,将此演变成为她的玩笑。她真怕失去。

    梁思申等,等的手心冒汗,两脚发票,身子摇摇如欲随风。她终于耐不住性子,睁开眼来,看到的却是宋运辉傻了一样的凝视。那眼神,梁思申不敢探究,看着让人心酸:这还是那个对她一向宽厚,一向镇定冷静的宋运辉吗?宋运辉的样子,犹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却是有不识像的怪叫从旁边柏油路上传来,有人一声口哨后,大叫一声:“阿米尔,冲。”

    立刻有人其他人跟着起哄:“快冲,快冲。”梁思申看到宋运辉全身一震,扭头看去之际,脸色铁青。梁思申心慌,不知道宋运辉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几乎没有犹豫,扑上去抱住宋运辉的颈子,但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随即装出一脸得意洋洋,冲路过的几个起哄者比出一个“V”字。她不想让宋运辉尴尬。但是,她对付了那些人后,回头,却看到宋运辉若有所思的凝视。

    梁思申几乎是烫手似的抽回依然搁在宋运辉肩上的一只手,勉强笑一笑,道:“我……我们……走吧。”

    宋运辉看着梁思申笑的比哭还难看的脸,忽然伸出两只手,紧紧捧住梁思申的一只手,这个时候,思维才似乎一点一点地挤回他的脑袋,他在大脑里抓来抓去,抓了半天,才抓出一堆字,连成一句话:“思申,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梁思申真是没想到情势急转之下,会变成这样,这真不是她这个经验丰富的人所能预测到的,可是听着宋运辉有些咬牙切齿似的话,她也很高兴,一张脸红了,难得娇羞地低下头去。下一刻,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连梁思申都不由的惊呼:“此乃大庭广众也。”

    “知道,知道你现在中文很溜。”

    梁思申忍不住大笑,她喜欢这个有力的拥抱,她超乎想像也喜欢,并没有因为宋运辉没比她高多少而不适。宋运辉则是觉得,此生圆满了。眼前美丽的西湖就跟一汪美酒一样,令他沉醉。周围什么围观,什么嘘声四起,他都听不见,他只听到怀里人的笑,那么亲切,那么亲近。

    后面的路,宋运辉如步云端,他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一直没从冲击中回魂,他很想问梁思申,这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什么时候?他还想傻瓜一样的问,他们的未来会怎样?可是他终究没问出口,他只是一路地看着身边的人,不断用力握住梁思申的手,让实实在在的反馈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做梦。反而话稀少的像是西湖上的野鸭。

    梁思申话多,宋运辉的傻样让她心里分外踏实,她好笑的发现,原来她也爱着宋运辉。只是她有些搞不清楚这爱为什么与以前的有所不同,并不天雷地火,却是温柔绵长,如此刻苏堤的风。她也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出来,而宋运辉竟然反应了,反应且是那么单刀直入,让她一眼看到宋运辉心底的全部爱意,原来是座富矿。她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时不时看向宋运辉,却总是看见宋运辉也在看她,她就忍不住踮起脚在宋运辉脸上亲一下,看到宋运辉脸上笑开了花。可就是不见宋运辉回吻,梁思申心说,真是保守,这还是结过婚的呢。

    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要问清楚一件事:“Mr.宋,过去我还是那么小的时候……你不会就那个……love我了吧?”

    “不是。”宋运辉连忙摇头,那样他不成了色狼吗?“那时候纯粹拿你当妹妹。后来有一次你和虞山卿一起出现在东海厂,你还记得吗?”

    梁思申回头一想,有,难怪程开颜对她深恶痛绝,她当时心里还觉得挺远呢。可那时根本就没看出宋运辉有什么表现,她还在与李力及时行乐呢。她看着宋运辉惊异,宋运辉却被她看的害臊起来,他一时无法调整自己心里一直强加给自己的意念:把梁思申当自家亲妹妹对待。他实际上还是梁思申曾经的辅导老师。对着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小妹妹梁思申,他有些不好意思袒露心迹,一切来得太快,让他的反应不及。

    但是梁思申的理科生性子却让她追根究底,她看着宋运辉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应该早已有心,可是没有证据表明确切时间。Mr.宋也是,你说的时间一定是个转折点,可是又确切证据表明,早在你说的这一天之前,你已经被怀疑上了。但是我们都没有确切的数据……”

    宋运辉简直想哭出来,梁思申说她早已有心,他很爱听,他都巴不得梁思申说去美国之前已经喜欢他,对于梁思申之后的情史他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对于梁思申对他的探究,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呢,他知道婚姻之中出现这样的情况是背叛。他真怕梁思申也想到这一点,然后恍然大悟的鄙视他。他忙岔开话题,道:“累不累?那儿刚空出一把椅子。有些事你别想那么多,重要的是我们的以后。思申,我们以后聚少离多,你我都很忙,我会尽量找时间看你去……”

    宋运辉还没说完,梁思申已经“嘿嘿”地将话打断了:“这话我会背,你听着。‘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后面一句不背,不搭调,再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听见没,古人老话,多吃饭,嘻嘻,原本一日三餐,以后要多加一餐。”

    宋运辉语文并不好,好在梁思申背的诗简单,他基本听出什么意思,听到梁思申最后的歪解,放声大笑,他说的可不就是这些意思?他已不知道怎么爱眼前的这个被太阳晒得脸又红又油的女孩,他们依偎坐在西湖旁边的时候,他真想拿一枚钉子将头顶的太阳钉住别动,让“与君天一涯”的时间晚点到来。”

    梁思申最先也是不适,她原本把宋运辉当作半个长辈,长大后一向不敢在宋运辉面前胡说八道。但见宋运辉现在总是以大笑回应她的胡说,她立刻受了纵容,一张嘴简直是有恃无恐地乱来,因为心里知道,宋运辉无论如何都不会责怪她。而且,要是换作以前,她是如此注意她的仪容,可今天竟然忘了一天下来脸上的油光,她心底依然是有恃无恐。一直是到了火车上才想起要对镜理妆容,拿出镜子一看,简直一声惨叫,吓得宋运辉都以为发生血案。

    外公有意等候,不去睡觉,却在看到两人下出租车后,一直不见两人进门。他指使小王偷偷开门,他在里面大声道:“进来,都进来,里面没鬼。”然后,他便看到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人进来,但惟有宋运辉看到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当即指着梁思申道:“你脸怎么啦?跟村姑似的。”

    蛇打七寸,梁思申跳身就去楼上盥洗。这边老头子才笑嘻嘻地冲宋运辉道:“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想好做我徒弟没有?”

    宋运辉目送梁思申的身影不见,才道:“思申是女孩子,外公以后请别经常刺激他。如果您答应,我可以答应做你的弟子。”

    外公郁闷地道:“妈妈的,好像我还得求着你教你本事。你把你跟地方政府谈化工厂的事说给我听,我替你分析。”

    梁思申不在面前,宋运辉脑袋清楚,道:“您答应我。”

    外公气愤得一拍烟灰缸,道:“我还没要挟你呢,我可以帮你把思申往你怀里推,也可以大搞破坏。我还是你心上人的外公,你要尊重我。”

    宋运辉笑而不答,接过外公飞过来的香烟,但是想了想,无限眷恋地放下。刚才火车上,他已经答应梁思申要爱惜身体,努力加餐饭。

    外公真是看得眼睛出血,道:“你又不是十八岁小伙子,你装什么纯情,恶俗,难看得要死,我只看到一脸猥琐。”

    宋运辉依然但笑不语,可心里不快,外公正好挖到他的痛处。因为梁恩申,他一颗心无比地敏感和脆弱。

    外公却真的看不出宋运辉微笑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些什么,他最欣赏的就是这人严实的一张嘴,十足城府。外公才不怕外孙女会在这么深城府的人手中吃亏,他只想到,有外孙女在,再加他推波助澜,不愁这人不上他的钩。但鉴于他对宋运辉有所设计,他不能今天因自己的需求做出退让,他依然坚持地道:“我这么看,我女儿女婿两个,你说他们会怎么看你?他们肯把一个如花似玉、留过学放过洋的女儿交给一个有婚史的男人?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梁家是官僚世家,是门阀。可你要知道,他们是我女儿女婿,我的话他们不听也得听。我们交换,我的徒弟我会罩着。”

    外公这话,犹如老拳,一把将宋运辉高兴一天的心打碎。虽然外公说的这些话他都知道,他以前就是因为这些原因裹足不前,今天一高兴什么都丢了。可他要未来,他今天食髓知味,贪婪地想要更多,他已经离不开梁思申。用他刚学会的上海话说,打耳光都不放。他的一张脸再也绷不住,晴天转阴。外公冷眼看着,却也不急,等着宋运辉崩溃。宋运辉心头挣扎,看着老头子,心里想到,这人真是梁思申嘴里的浮士德。他需要用灵魂交换吗?不。他深吸一口气,道:“谢谢,不需要。”

    外公将手中的蜜蜡小佛手一扔,冷笑道:“我不急,我等得起,我也看得到。晚安,我睡去了。”

    梁思申急急冲洗下来,正好看到外公板着脸上楼。她以为外公就是拿宋运辉没办法,刚想高兴一下,却看到宋运辉对着她的笑容后面已经很有不同意味。她急切地问道:“老头又拿你怎么了?”

    宋运辉强笑道:“他对我似乎有企图。他是不是有在国内投资的想法?”

    梁思申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的,他不甘寂寞得很,好几次跟我谈起国内经济环境。他是不是劝诱不成,来硬的?”

    宋运辉迟疑了一下,才点一下头,但他对着梁思申不便告状,只得道:“你有空跟你爸妈说一下……”

    “不。”梁思申伸手搁到宋运辉臂上,道,“他不敢,他既倚仗我,也想倚仗你。可既然是投资,你可以答应他,但必须谈好条款,不能被他奴役。”

    宋运辉一想,也对,不禁笑道:“你看,我太紧张了。其实你外公好好跟我说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何必非要谈条件?这么大年纪,还只想着掌控,不知道和平共处。但思申,有空跟你爸妈说一下。”

    梁思申点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没夸我漂亮,我换了衣服。”

    宋运辉立刻笑逐颜开,“看到,当然看到,你即使披麻袋还是漂亮的。”看着又化过淡妆,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梁思申,宋运辉只感觉自己的头脑在发热,他想留,又不敢再留,强制自己道:“已经很晚,思申,我得回了。同事们一定都等着我。”

    “我开车送你。”

    “不要,你早点休息,明天还上班。而且等会儿你一个人回来我也不放心。”

    “我送你,纽约开夜车都没出事呢。”

    “你真是一个独立的女孩子。”宋运辉没再拒绝,与梁思申拖手出去,这才看仔细了,梁思申穿的一身小礼服,风姿绰约。至此,宋运辉依然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在他眼里几乎是十全十美的女孩会爱他。

    外公没睡,板着脸在楼上严肃地看着两人出去,又看着梁思申开着问梁大要的车子离开,瘪着嘴思考对策。

    宋运辉即使再展笑颜,可心里患得患失,一直想着梁思申的“现在还不是时候”是什么意思。可他没法在梁思申面前启口问这个,他放不开。但是他想到一个严重问题,无论梁父梁母什么反应,他总之不能亏待梁思申。有些固有问题已经造成,无法更改,但他可以让梁思申的日子过得更舒服些。

    梁思申也看得出宋运辉的沉默,问道:“想什么?我爸妈那儿你不用考虑。一来还早,二来这是我的事。”

    “不是,我在想你……”

    “嘿,我还在你身边呢。”

    “你别急着打断我,什么人嘛,开车反应还这么快。”

    “好,好,我不说。但在我身边想我又怎么了?我可高兴了。”

    “是你嘿的,又不是我嘿的。”宋运辉忽然感觉到自己居然是很无耻地效法十七八岁少年拌嘴,连忙打住,道,“我在想,你外公的建议不是不可以接受,你说得对。回头我好好想想。”

    “原来是在想他,不可以。嘿,Mr.宋,你失踪一天一夜,又换了一身衣服回去,你同事们会怎么想?我记得,他们应该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你的一举一动的。”

    “想吧,爱怎么想怎么想,我还一脸喜气呢。”

    “那你顾忌着回去早回去晚干什么?”

    宋运辉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一直地笑,好久才说了实话:“太晚,不方便。”

    梁思申笑着喃喃一句,是英语,但估计是俚语,宋运辉听不懂,但宋运辉猜得出梁思申一定是在取笑他。他讪讪地笑,拿梁思申没办法。对梁恩申,他重不得轻不得,只有难以招架。还真如虞山卿所料。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梁恩申一早就打电话来要求一起早餐。宋运辉的作息比梁思申早几乎一个半小时,梁思申来电时候宋运辉早已吃完做事,也没多想就直说了,梁恩申便也作罢。但随后宋运辉想到,如果不是作息差别,他敢让梁思申过来吗?过去他一直坚持不让家属插手总厂事务,不带家属出席非私人场合,而且约束家属不跟同事交往。当然那是与当时的那个人有关,现在换作梁思申呢?宋运辉立刻想到,首先,吃个早餐与公事无关,其次,梁思申是个知道进退的人。

    晚上本来有餐叙安排,但宋运辉没有参加,早早去了梁思申的别墅。他的同事们并没有因为厂长离开而感觉群龙无首,反而是齐齐松了一口大气,头顶少了一座大山,大伙儿该参加餐叙的餐叙,没份参加的赶紧趁机游逛夜上海。还有才第一次来上海的同志则是去领略尚未全线贯通的地铁,买上一张票,从头乘到尾,又从尾乘到头,乘个舒服。

    宋运辉当然知道梁思申还没回家,他无非是想越接近她越好,另一方面,他要给外公机会。因此他出现在别墅的时候,寒暄过后第一句话就是:“思申还没下班?”

    外公不疑有他,只笑着道:“你不去接她下班?早一分钟见到也好啊。”

    宋运辉也笑道:“不大好吧,他们企业要求严格。”

    “对,我在国内办事,还见人们带着孩子上班,真滑稽透顶。你吃过饭没?”

    “没。呵呵,吃过外公精心准备的点心饭菜后,别的饭菜还真看不上眼。今天太阳这么毒,外公没出去?”

    “出去啦,到我自家别墅去看看,跟竺小姐去听个评弹,再去喝一杯茶,我也在等饭吃。”其实外公经常带竺小姐回来吃饭过夜,或者外面吃了才回,才不会老老实实小孩子似的单飞。他是算定宋运辉会来,只是不知道宋运辉迟来早来。“你忙些什么?呵呵,今天精神还行吧?思申可能会挺晚回来,与对岸美国同事接上头才能回。”

    其实宋运辉早与梁思申通过话,梁思申说过尽量早回家。“思申很敬业。今天见了一拨人,一天从头到尾都是谈,惟一遗憾就是有些人还在抱着计划经济不放,冀望用行政命令拓展市场,这样的企业怎么培育内在提升动力?即使是跟我们谈了技术帮助又能怎样?我看是治标不治本。”

    外公果然被宋运辉语焉不详的几句话搞得心痒难搔,但还是不肯主动提出要求,只得笑嘻嘻地道:“你们国企……连英国那个老牌帝国都在搞撒切尔革命,大规模实行国营企业私有化,我看你们还能挺得了多久。”

    “哦,撒切尔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私有化是怎么做的?”

    “我看,你们迟早也会走这条路。”

    两人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心照不宣地谈上了话,一个不再提收徒,一个不再提要求,倒是各自在某个角度开诚布公,搭上了线。外公终究是个见多识广的,他横跨中西,又历经风雨,在商场沉浮一个甲子,对于市场经济不仅仅是见多识广,而更多的是纵深的对比见解。这方面,则正是宋运辉所欠缺的。外公坐上餐桌,左手一杯说得上名号的白兰地,右手一支小钢炮似的雪茄,一径滔滔不绝。幸好宋运辉是国内少有的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人,外公才越说越兴奋,要是遇到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外公会将手中杯子砸过去。可饶是这样,宋运辉还是挨了不少骂,被骂见陋识浅,墨守成规。外公而且还什么都说,连切雪茄都要说个明白。宋运辉虽然挨骂不少,恐怕比工作以来挨骂总和还多,可依然受益匪浅。只是他手中的一杯酒则是一点没动。

    梁思申终于做完手头工作,急着往家赶。回到家里,一屋子的香烟臭,正是外公还坐在饭桌边放毒。梁恩申白了外公-眼,走到自她进门就一直看着她的宋运辉身边,俯身贴脸过去。弄得宋运辉在外公面前很是尴尬,但还是亲了她脸颊一下,拍拍她让她上去换衣服去。

    外公看着笑道:“这世道,女的比男的还不要脸。”

    梁思申闻言也没回头,就道:“香烟很臭,我开了楼上主卧的窗户放蚊子通风吧。”

    “干吗开我的窗户?你怕熏死开你的。”

    “你那房间才能最充分交换空气呢。”

    “妈妈的。”外公不得不掐灭雪茄,因为知道这个外孙女干得出来。“灭了,你不许开窗。”完了才对一张脸变得笑眯眯的宋运辉道,“你是过来人啦,你有办法,趁着她现在意乱情迷,赶紧做下规矩,否则你一辈子让她骑头上。”

    宋运辉最烦“过来人”这三个字,就当耳边风,只淡淡地道:“祖孙何必一直作对,我找时间会劝劝思申。我们继续吧,刚才说的那家厂,原本上交审批的进口设备外汇批复被一家省电缆冒领了,他们只好继续用国内设备,这是乡镇企业在与国企竞争中常遇到的政策难关。正如您刚才说的,大家也都说国企是正房嫡出,乡镇集体企业是二娘养的,个体户更是外面生的野种……”

    外公听到这儿才笑起来,道:“你别看野种,野种只要坚持到底,跟那诗里说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路子多得很。你看上回搞思申的那个个体户,能屈能伸,是个精怪,为了挽回局势,大冷天在门口跪上一夜都做得出来。”

    宋运辉这才明白梁思申说起杨巡的时候何以冠上“无赖”二字,满口不屑,原来杨巡还做出过这种事。可杨巡估计也是没想到,跪了之后梁家依然没放过他。想到梁父对侵犯女儿之人的严惩,宋运辉不由得脊背发凉,不知道如果梁父不认可他的话,会做出什么举动。梁父对他,估计能成亦萧何,败亦萧何。

    外公不知道宋运辉在想什么,看他惊讶,就笑道:“是啊,你做不出来吧?你们都是被惯坏的,所以你们常高不成低不就,不肯放低姿态。你再说,那家二娘养的电缆厂只好怎么样?有没有调整策略?”

    宋运辉只得收起心神,道:“有。考虑到省电缆的专和精,他们受条件限制,只能从广度入手。他们现在的考虑,一是撇下低门槛设备,着力扩大高门槛设备的产能,这个考虑已经在实施,他们动作很快。第二个考虑是整合周边小电线厂,为他们补充低门槛设备生产的产品系列。但这方面的实施有一定难度,需要当地政府和舆论的配合,也需要他们的市场人员积极开拓市场。可我看他们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制定一个行之有效的整合政策,充分保证整合后那些小厂生产的稳定,保证小厂听他们指挥,还得给小厂留下一定利润空间。”

    宋运辉说话的本事自然不同于雷东宝,雷东宝说了半天的事被他改头换面一说,就清楚了好多,容易被多少有些不大熟悉国内市场的外公听懂。梁思申换了衣服下来,坐到宋运辉身边吃饭,倒是没再做亲热举动打断宋运辉。

    外公听了笑道:“这个容易啦,我六十年代在东南亚一带做过,你要他们八抬大轿来抬我,我教他们去,有意思,这个从广度拓展的主意有些意思。做这种事一定不能全指望政府,你得什么无赖手段都使出来,黑的白的一起上。就不知你说的那家公司负责人敢不敢做。”

    宋运辉道:“这人人称雷老虎,当过兵,坐过牢,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只怕他。为人粗中有细,有鲁智深的性格。不过没良心的事他不会做,他心地很好。”

    “你姐夫?”梁思申问一句,见宋运辉点头,她继续吃饭,并不插嘴。不过她所谓吃饭,也只是有限地吃些素菜。在宋运辉面前她不用掩饰什么,毕竟小时候豁着门牙最傻的样子都让他见过。

    外公道:“鲁智深好,我喜欢的是鲁智深,不喜欢武松。《水浒》你全看了没有?你信不信这里面一百单八将,我可以一个不漏全背下来,现在还能背。”

    宋运辉听了笑,今天这么久地谈话下来,他看出老头子爱好天马行空。便道:“我也行。最喜欢是鲁智深醉打山门。这种事我姐夫也干了不少,有些事说出来听着都好笑,但他村子里的人都很听他,只要他一句话,说一没有二。要不是他们现在一个电解铜厂太脏,外公去那儿住几天也不错,夏天避暑。”

    外公了然地笑:“哪儿刚发展起来都是一样,牺牲环境,倒也不是有意要牺牲,人没钱的时候不拿性命当回事。等年纪大了七病八痛冒出来,才会想到爱惜性命,拿辛苦赚来的钱延长小命,都不知道好好享受。”

    外公说了半天,就是不说到底要怎么整合。宋运辉心里清楚,外公又想跟他做交易了。他便不再盯住外公,开始与搁下筷子的梁恩申说话:“只吃这么一点?”

    “小姑娘,漂亮衣服比性命还要紧。啧啧。”外公对梁思申向来没好话。

    梁思申道:“晚上运动少,摄入太多糖和脂肪,燃烧不完会沉积下来,肥胖和脂肪肝就是这么来的。你说的整合,我手头正好有一个案例,是香港同事整理的,今年初发生在浙江温州的正泰集团以加盟形式整合同行业三十八家小企业。这个案例被我们当作值得研究的典型案例来对待,明天我找出来给你。对于你姐夫的企业,应该有很高参考价值。”

    宋运辉眼睛一亮,“哦?你把资料给我,我也正考虑怎么发展关系企业,本来周六过来是找你商量这事的……”

    两人都是会心而笑,他们昨天还哪有时间?梁思申道:“正泰的模式估计你用不上,你的比较正规,你那儿我的本事就用得上了。等我给你做个方案,你看过之后我们再讨论。”

    外公的如意算盘被梁思申半路拦截,心头郁闷,抢着道:“企业的事情不能照搬照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环境,别傻不拉叽地人家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叫你姐夫亲自来接我,我要是看着他顺眼,替他出几个主意。”

    宋运辉将与雷东宝的关系简单介绍一下,才道:“你上回见过,不过那次他现在妻子生病,心情不好,没跟您说上什么话。我这就给他电话让他过来。只是外公辛苦,具体行程我会让我大哥好好安排。他们农村比较好玩,外公过去散散心也好。”

    梁恩申非要与老头子对着干,就拉起宋运辉道:“我们去那边,跟你先谈谈正泰,我已经看过那个案例。或者你的事,我先把设想告诉你?”

    外公眼看着宋运辉被拉走,心里打翻醋瓶子一样的酸,但他是个骄傲的人,才不愿公然去抢宋运辉,因为知道肯定落败,他知道这个时期的男人对朋友最没良心。他们坐到沙发上,他就远远坐到他的罗汉床上,放上巴赫的大提琴曲,看他刚收集来的解放前的《申报》。

    两人说的是宋运辉的事,梁思申把自己所知道的案例一个一个地翻出来,问宋运辉有没有可行的。只是梁思申不老实,说一个案例,就要讨一个彩头,他只好耍赖用吻来付账。最先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外公,后来便当外公为无物。梁思申说的这些案例,宋运辉没听过的,他一时还难以想到,但是梁恩申只要提一个头,他基本上就触类旁通,自己能领会应该怎么做了。国内国外的那些丰富经验,点亮他急欲继续向上的活跃思维。

    雷东宝来上海前,先与宋运辉见一下面,商议过后才转到上海。他挑的是周日到,因为宋运辉说周日梁思申休息,可以帮着他一起说话。雷东宝再次见梁思申,用的就是不一样的眼光了,如今那是在帮宋运辉相媳妇。在机场接上头,他便把一只信封递给梁思申,然后看着这个比程开颜更细皮嫩肉,看上去更难伺候的梁思申,心想宋运辉苦头吃不怕。但心里又想,越细皮嫩肉才越配得上宋运辉,宋运辉在他心里,那是多出挑的一个人啊。

    梁恩申还以为信封里是宋运辉让转交的信,一摸有这么厚,顿时笑逐颜开,带着雷东宝去停车场的一路就撕开信封来看。打开却看到里面是一沓子的百元大钞。她奇道:“大哥,你拿钱给我干什么?我不缺钱。”

    雷东宝忙道:“这是我和春红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我们都高兴小辉总算肯找对象。”

    梁思申觉得很有意思,道声谢就收下。心里不免琢磨,送还什么东西才好,不能占人便宜。而且她发现一个严重问题,该如何在别人面前称呼宋运辉?还叫“宋老师”,那似乎有些滑稽,叫名字或者跟着雷东宝叫“小辉”,又不习惯,可是Mr.宋是她和宋运辉之问的私人称呼,不能给别人共用。一时左思右想了几分钟。好在雷东宝不是个话多的人,上车后没问东问西,只两眼炯炯朝路边打量。好半天才说一句:“上海现在跟个大建筑工地一样。”

    梁思申点头道,“所以很灰,每天回家鞋子上面可以写字。今天如果谈话后还有时间,我带大哥上海转转。”

    “好。”雷东宝很干脆,没多余的话,对梁思申也没表现上太多好奇。他只是时时看看梁思申,并不相信这么嫩生生的人能做好什么事。

    反而是梁思申笑道:“大哥,你别替你的小辉考察我,他心里有数得很呢。”

    雷东宝一听就笑了,“你倒是个直性子,好,我喜欢。更要命的是,你是明白人,好。”

    梁思申一听“要命”,忍不住也大笑,这个雷东宝真有趣,难怪宋运辉说他像鲁智深。虽然《水浒》看到一半她就扔了,可鲁智深的形象还记得,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雷东宝下车,正好看到院子木篱笆上面爬着的金银花和凌霄花开得热闹,他笑道:“小辉爸最喜欢种花。啊,你还种橘子了,好。房子看着挺老,还是旁边的新。”

    梁思申也不急着进去,陪着雷东宝站在院子里。“房子是仿造我外公解放前在上海的寓所,故意做旧的。”她想了想,又道,“我造了这房子后才被告诉一句中国老话,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是暴发户。嘻嘻。”

    正好李力与一个女子从院子外款款经过,两人打个招呼,说上几句有关那边商场的话,梁思申感觉李力与那女子有情侣的感觉。她这会儿什么想法都没了,她有宋运辉。雷东宝一边儿看着,都替宋运辉感到危险,这两人隔那么远的距离,不能天天见面,而梁思申又是个美丽年轻的,认识的油头粉面的人看上去又多,宋运辉怎么能放心?

    外公一直坐里面观察着院子里的雷东宝举止,见到的是一个没有做作的粗人。但见梁思申与邻居说个没完,他不耐烦了,让小王去把两个人叫进来。雷东宝却是惊讶,这家连佣人都是外国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派头,他还是第一次见。

    雷东宝看着梁思申与小王说英语如倒豆子一般,心里万分佩服,开始担心宋运辉能不能降伏这个女孩子。进到屋里。见到外公,他认识,元旦那会子见过。但上回在宾馆见,即使老头子的翡翠再绿,钻石再耀眼,他都没啥感觉,今儿个走进这宽大豪华的冷气房,看着一屋子说不出的荣华富贵,他有些被震住。再看老头子感觉就不一样了,说那真是有老太爷的样子。外公今天也是有意穿一身中式绸衣,上面万字团花,电影上放出来的老财主一般。

    外公见雷东宝一双张飞似的环眼瞪着他打量,一点不避讳,本来想摆的谱都有些摆不出来,笑着道:“雷先生,一路辛苦,请坐。喝点什么?”

    “喝啥都行,就别咖啡。”雷东宝照着外公的手势坐到太师椅上,但一碰到下面的软垫子,就又起身,抓起软垫子放旁边一张太师椅里,他喜欢硬板凳,何况这是夏天。外公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指挥小王索性拿酒来。雷东宝看到小王在他身边茶几上放下一只玻璃杯,一瓶酒,也在外公那儿放下同样的,奇道:“你跟我喝酒?你酒量好?那就拿大碗嘛,我陪你喝个痛快。”

    外公笑道:“我要是年轻二十年,我陪你喝。今天算了,玻璃杯将就吧。少喝点,我们先说话。”

    梁思申坐一边监视,见老头子对雷东宝挺和善,心下称奇。

    慢慢地,外公与雷东宝的谈话开始展开,外公没说别的,只是好奇打探雷东宝当兵时候做些什么,出来时候又做了些什么。如果是宋运辉讲述这十几年来的事,外公和梁思申都不会觉得什么稀奇,惟独雷东宝的不同,雷东宝立足的是两人都不熟悉的农村,那些分田到组,又分田到户,还有与宋运辉商量着跟政策打擦边球的故事,都是外公与梁思申闻所未闻的,两人听得目不转睛。其实雷东宝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料,他净偷工减料,可故事本身精彩,再加外公问个没完,情节基本没有遗漏。

    雷东宝其实是想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两个听众着实称职,他又杯酒下肚,谈兴大炽。说到最后,道:“别看我现在活络,上海也能来,但定期还得去局子里报到,登个记,说明我没逃走,听话着呢。”

    外公点头,但等了会儿,见雷东宝没了下文,奇道:“没了?”

    雷东宝也奇道:“你还想听啥?”

    “你不说你那家集体企业的事儿?你光说怎么造的,怎么扩的,又不告诉我规模,我怎么知道你现在要怎么做。”

    “那倒是,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说半天,要是说大了我没好意思,说小我又不甘心。再说我这么好一个企业,几句话说得清楚吗?你绕着那么多车间走一遍就得起码一个小时,还不能干别的,靠我一张嘴巴怎么说得完?”

    外公没觉得雷东宝这是在勾引他去,这话要是从宋运辉嘴里说出来,他得转个弯来理解,咂咂话背后有什么阴谋。他向雷东宝举举杯子,示意将杯中酒都喝了,就站起来,围着雷东宝看了一圈,又伸手拍拍雷东宝宽厚的背,一直嘿嘿地笑。梁恩申看得莫名巧妙,心说外公此时嘴角应该挂上一串口水更合适。雷东宝也奇怪,道:“老王先生,你外孙女婿是小辉,你看我干啥?”

    外公终于转到雷东宝面前,道:“我喜欢你拉,你这人一看就是好汉子,你说的整合杂毛小厂设想,我看也只有你这种人能做,换宋江一样的小宋就不行。思申,你问问今天还有没有去雷先生家里的航班,你这就给我买票去。”

    “谁是宋江?”梁思申看《水浒》最讨厌宋江。

    “好好好,你才是宋江。快打电话。”外公说的时候,两只眼睛却是一直眉开眼笑地看着雷东宝,嘴里喃喃道,“有意思,一定很有意思。”

    外公老狐狸一样的眼光,饶是雷东宝胆大如牛,这会儿也不安起来,拿眼睛瞪着回去,道:“你想吃了我?”

    外公笑道:“我一辈子都想做几件大刀阔斧的事情,可惜一辈子狡猾成性,事到临头又圆滑,现在年纪大了更做不起来。你好,你很好,你一定做得到。呵呵,李逵打架不好看,只有鲁深打架才好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智深醉打山门,就是鲁智深拔树也好看,好看!”

    梁思申打电话问民航航班,一只耳朵听外公这么说,真是大惊失色,老头子今天何以如此实惠?再看雷东宝,她更多好奇,但她真没想到,外公这么狡猾的人竟然会与直爽的雷东宝合拍。这世界真是奇怪。正好有一班飞机晚上飞雷东宝家乡,梁思申拿起护照身份证就出去给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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