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禁闭
入夜风止,寒生。
三清殿里烛光细微,方敛借着夜色掩护从后门进去,绕到老君像前便看见一个凄孤身影。
她头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一般打着瞌睡。
方敛取三炷细香,在旁边的蒲团上拜了三拜,又打开他带来的食盒,香气四溢。
柳画心肚子响亮地“咕噜”一声,居然被饿清醒了。
“……”她无语地看着方敛,“你怎么来了?”
说着瞥一眼虚掩的后门,这几天山道难行,没人会在这时候上山烧香,所以各个宫殿入夜后都是锁着的。
更别说是她正在关禁闭的三清殿。
“从师父那儿偷来了钥匙。”方敛说得波澜不惊,给她盛出一碗汤,“趁热喝,一会我还要带走。”
柳画心想接过来,结果因为饿了太久,根本没有力气,手都是抖的。
她不愿被方敛看到她这副样子。
平时她都是欺负方敛的那只母老虎,如今一朝虎落平阳,居然要被方敛看笑话。
“太烫了,放一会儿再喝。”柳画心找了个借口把碗放下,“你偷上官师叔的钥匙,万一被他发现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和你一起关禁闭,那我会更郁闷的。”
“以往师父不会这么早歇下。”方敛意有所指。
柳画心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
“小平子呢?”她问。
方敛苦笑:“我师弟一向怕事,这下怕是胆子都被吓破了,正慌不择路地要收拾行李回家呢。”
柳画心似乎没有意外,淡淡道:“也好。”
犹豫半晌,她还是问道:“沈灵风呢?”
声音小小的,似乎有些心虚,其实她知道方敛又不会怎么样,但就是下意识地像做了亏心事。
“没见到。”方敛如实回答,“不过从我回来开始也没见过其他师叔。”
他说完,柳画心心里就有了底。
“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今天是第三天?”她满不在乎地说,“倒是没什么,就当辟谷了。”
“你以为他们把你关在这是让你反省修炼的?”方敛挑挑眉,“这么久没进食,不宜吃不好消化的东西,你先喝点汤,明天我再带粥来给你。”
她笑得眉眼弯弯,“那就谢谢师兄啦。”
方敛看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就头疼,“你是不是真不知愁?”
真是累死操心的。
“愁有什么用?”柳画心顿了顿,歪着脑袋看他,“他们会怎么对我?”
“听说过万花的聋哑村没?”
“你吓唬人,聋哑村的人都是收过万花赏罚剑的坏人,我不是坏人。”
“好坏都是相对的。”方敛把蒲团拉近些,“柳家到底是朝廷的人,当年谢师叔一事已经沸沸扬扬,几乎给纯阳带来灭顶之灾,你说,如果你是卓师叔,你会怎么想?”
她眨眨眼,格外认真地说道:“可是我不会把这件事泄露出去的。”
“谁信?”
“你信吗?”
“我信,可是天下人不信。”
止声一瞬,方敛轻笑:“还是只要我信,天下人信不信你都不在乎?”
她抬头,双臂撑在身后,望着天花板长叹:“那我宁愿天下只有你一人不信。”
“我也希望是如此。”方敛沉声道。
“那看来我只能被送去聋哑村啦?”她半开玩笑地自嘲道。
“那我从今晚就开始研究能医聋治哑的药方。”方敛安慰。
柳画心直起身子,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就靠你了。”
“别靠我,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那我就找机会跑出来,养不活自己就去投靠王遗风给他当侍女,反正我聋了,肯定可以活得比其他侍女更久。”
“那我这周就去找老谢入浩气盟,周周让你们倒老王。”
柳画心伸直腿,踹了他一脚,“大哥,给条活路啊。和一个曾经是你师妹的残疾人较劲,有那么爽?”
“挺爽的。”方敛果然觉得自己还是有互虐倾向,跟她互怼之后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舒畅得仿佛运功畅行了三十六个小周天。
“不过不是曾经,你永远都是我师妹啊……”方敛补充道,不过后半句话还没完全说完,便被柳画心急匆匆地打断了。
她焦急的声音盖过了他的,“正门有人过来!你快走!”
“啊?”她对轻功的察觉能力显然高过他这个师兄不少,方敛一懵,“那汤……锁……”
“哎呀先别管这些了!我就说是我自己撬了锁去厨房偷汤!”柳画心急吼吼地推搡着他往后门走。
方敛急眼道:“你是不是很喜欢替人背黑锅?那你出去后我们去打JJC啊……”
“打锤子,快走……”柳画心要被他磨磨蹭蹭的气死了,“看着点儿人,别和前门的撞上!”
方敛后脚刚踏出三清殿后门,前门的锁已经响了起来,她来不及重新把后门锁好,匆匆把锁头往上一挂便飞速回到蒲团前端端正正地跪着。
膝盖刚沾到蒲团的下一瞬,前门洞开,一时冷空气全被放了进来。柳画心背对着门外的清冷月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太久没吃东西,已经没有多余的热量可以用来御寒。
她没回头,但看见月影下一个颀长身影投在香台下,不加辨认,她已经知道是谁。
来人步入三清殿,关好门,整个过程有条不紊,还带着几分惯有的从容。
满室的香火气和排骨汤的浓郁鲜香中,混杂进了一缕不合时宜的淡香。
仿佛清水冲开了墨渍,一道细流,黑白分明。
柳画心此刻竟在闭眼念经,念此刻她所跪拜的这位尊神留下的《道德经》。
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难易相成,有无相生,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她不自觉地回忆起这几句话,起初不知原因,直到身后的人靠近,她才恍恍然地意识到。是因为他。
白与黑,上与下,仙人与凡胎,是沈灵风和这世界的区别。
沈灵风是仙人的名字,她却当作思慕的对象念了那么多年。
柳画心不是会妄自菲薄的人,不会觉得自己玷污了他,却会感到这件事从头到尾在他眼里都是个笑话。
也不能怪他。
难怪他早就以全真弟子为由拒绝了她,难怪上回在华山山顶练剑,她和他置气,沈灵风却意味深长地用“僭越”二字回应她。
师兄妹之间误会再大,哪里够得上“僭越”的形容。
他一直在提醒她,是她自己太死缠烂打。
沈灵风踏进三清殿,先是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低头一看,一碗排骨汤端端正正地放在蒲团前头。
汤里浸着两块炖得酥酥的排骨,肉汁从排骨的纹理中泛出来,油脂微亮。为了去腻,汤面上还撒了一层葱花,切得碎碎的,刀功很好。
没有香菜。这丫头轻易不挑食,唯独不喜欢吃香菜。
“据我所知,太上老君可不喜欢喝排骨汤。”沈灵风边说边从供案上取了三炷香,点燃,将柳画心身边位置偏掉的蒲团拉回原位。
一拜三叩后,起身将手中的香插到香炉里。
柳画心嘴角直犯抽,“其实我也不喜欢喝排骨汤,但是我偷跑过去的时候,厨房只有这个了。”
沈灵风插完香退回来,不经意般瞥过后门虚虚挂着的锁头。
香炉左中右三鼎,他非要选三炷细香尚未烧完的那一鼎。
和那鼎香炉比起来,旁边香尽灰叠的两鼎便顿时显得很局促。
“好不容易带过来的,再不喝要凉了。”比起汤变凉之前,沈灵风倒是先用一种凉凉的眼神盯着她。
“……喝。我刚准备喝,你就进来了。”柳画心尬笑,伸手去拿碗,手臂又僵又冷,差点把一整碗汤全倒在沈灵风身上。
“坐着吧。”沈灵风帮她把碗稳住,顺手挪到自己手里,“我来。”
柳画心一懵,盘腿坐回蒲团上,“那……那你给我留点儿啊……”
这汤她一口都没喝呢……
沈灵风诧异地抬头看看她,又低头看看汤,忍笑道:“张嘴。”
这次柳画心又懵了。
“……啊?”
她一张嘴,沈灵风刚好把勺子塞进去,毫无技巧可言,差点把她呛死。
“咳咳……咳咳咳咳……还、还是我自己来吧。”她伸手要去拿碗,被沈灵风手一偏躲开。
“我刚换的衣服,不想洗。”沈灵风夹了一块肉送到她口中,丝毫没有不自在。
柳画心没再多说,默默地嚼着排骨,心里却有点郁闷。
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前脚把她送进来任人发落,后脚又来充当中央火炉给她喂饭。
沈灵风喂一口,她就吃一口,喂到后来,默契至极。
但他似乎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柳画心转转眼珠子,心里还计较着呢,主动挑起话头,“多谢师兄这几日替我周旋。”
他微微抬起眼皮,“这时候知道叫师兄了?”
烛火的光影跃动在他的侧脸上,使得他的眼皮看起来薄薄的,发透,发暖,眼里便仿佛少了几分寒意。
柳画心厚脸皮地咧嘴:“我平时喜欢喊你名字,是觉得你名字好听。”
沈灵风不为所动,“是么?可我看你喊方敛也喊得挺欢。”
柳画心一拍大腿,“嗨呀,那你没看我喊他都是连上前缀喊‘猪头方敛’的嘛。你要是也想享受一样的待遇,也无何不可。”
“看来还得多饿你几天。”他手里的汤转眼快要见底,喂完最后一口,他放下碗,盯着她。
这丫头从长安夜市见第一面起,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一张嘴刁钻得很,每一个字都是圈套,一不小心就掉进去。
他万分小心,万分留意,最后还是踩了线。
“那,师兄和长老们商讨得如何?”她淡然追问,好像也不太在乎自己将会何去何从。
又或者是她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有沈灵风在,就不会让她落得太惨的结局。
尽管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究竟是信任,还是只是期望。
沈灵风放下碗,很久没有说话。
柳画心嘻嘻一笑,没有丝毫不快,“我懂了。师兄尽可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身为纯阳弟子,更不会让纯阳为难。”
是纯阳弟子,不是柳家人。
柳画心说完,继续在蒲团上跪好,原本以为沈灵风得到她的保证大可放心地走了,没想到他半晌未动。
殿堂本就岑寂,无人说话,便刹那仿佛尘埃落定,岁月尘封。
她心中忐忑,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打着鼓,数着烛火跳动。
一跳、两跳、三跳……
“你跟我走吧。”数到第九跳,沈灵风冷不丁开口,温和的声线犹如微光撩人,却把她吓得肩膀一抖。
九九归一,大道归元。柳画心觉得,这一定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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